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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杂记

周立波


  一
  在洛河流域的平原里走着。这是一个辽阔的肥美的平原,但人民极穷。这里盛产小麦、芝麻、花生、核桃和柿子,但是大多数的人吃红薯叶子。国民党多年的压榨,使得河南人民都穷了,有的死去了或是逃荒去了。我们到来时,汤恩伯新败,日本兵初来,河南的男女又遭受了一番新的烧杀和淫掠。
  渡过洛水时,想着,这条使得曹植幻想出“洛神”神话的名水,现在只能看见千灾百难的河南人民的盈盈的眼泪了。
  在洛河南岸一个小村里宿营。村名上间,地属宜阳。全村的人,十室九空。我们住宿的屋子,主人家全都逃难去了,或是都死了,不能知道。我住的那一间房子,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三脚破桌子,桌上的尘埃有两寸厚了。地上还有一件破褂子,和一只女人的鞋子。用脚踢去那只鞋子上面的灰土,可以看出是一只绣花的红鞋。这女人曾经是爱漂亮的人呵,她是被日本鬼子蹂躏死了呢,还是被国民党军队掳去了?她是流亡在外呢,还是饿死了?
  我们找了一些干燥的麦秸铺在潮湿的地上。睡在这间空房的地上,想着许多事。无论如何,我得想一想洛神,想一想那篇描绘了洛水之神的美丽的神话,来暂时的忘记河南人民今天的苦难和眼泪。
  二
  官庄是洛河边上的一个有一千户人家的村庄,跟河南的其它大村庄一样,有土城、壕沟和城门。一九四四年,日寇进攻河南时,汤恩伯的十三军不战而逃,到处乱窜,大抢大烧,把许多的小村,化为了废墟。蒋帮的军队,做了日寇的烧劫的先锋。但是有些城镇还没有烧毁。起初以为汤恩伯们的盗劫行为,仅仅施之于穷乡僻壤,在较大的城镇,耳目较多,他们还不敢象日本鬼子一样的放肆。
  问了官庄的老百姓,才知道我的猜度国民党军队不敢抢劫大城镇,是由于怕耳目较多,传了出去,是猜错了。在有些城镇,蒋军的没有大肆劫掠,是碰到了人民的有力抵抗的原故。
  听到了蒋军溃败了下来,河南有土城的大镇都把城门关闭了。土城上架起了土枪和迫击炮。壮年男子都拿着步枪和手榴弹。城墙沿上用绳索系着滚木和迫击炮弹,害民的蒋家军队一近城墙,城上就把迫击炮弹和滚木投下,土枪、土炮、步枪和迫击炮也一齐开火,蒋军只有死亡或逃跑。
  老百姓的土枪、土炮是自己造的,步枪和迫击炮是从国民党的小股的逃兵收买得来的。在汤恩伯的军队弃甲曳兵,南向奔逃的时候,枪很便宜,两个白面馍馍,最多是五个,可以买到一枝从来没有用过的、涂着凡士林油的中正式步枪。
  伊河北岸的古城,是一个六百户人家的村庄。它有城堡,有七百多条枪。蒋军一个团败逃到这里,想进村子来奸淫掳掠,村里的老百姓把城门关了,都在城堡上守卫,蒋军攻打了三天,没有攻下。
  我们经过官庄时,老百姓起先也把城门都关了,并且站在城头上窥看着我们。知道我们是八路军的时候,城门大开,人都出来了。我们的后卫经过的时候,城外摆满了瓦盆和木桶盛的开水。城门外,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好奇的、欢喜的用眼睛盯着我们。
  三
  一九四四年岁末和一九四五年岁首,驻在河南宜阳的赵堡。元旦日,我们重读毛主席的《一九四五年的任务》。那上面写着:
  “我们一切工作干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
  我们互贺新年,并互相勖勉,谨记这些话。
  赵堡是一个有千户人家的大寨子。我们住在一个粮食商人的家里。他的屋子很精致,却颇低矮,天井狭而长,卧室非常小,但里面摆着朱漆描花的床和衣柜。
  河南的房子,不论贫富人家,都很低矮。有人说:洛阳原是古代皇帝的都城,民间房屋不能造得和宫殿一样高,而古代的建筑术又限制了皇宫的高度,因此,老百姓只好住矮房子了。相沿成习,以至于今。又有人说:河南为四战之地,兵灾多,人民不敢修高屋。
  我们的屋主人是一个六十岁老人。他曾出外办过事,对国民党的荒淫无耻,十分痛恨。理性的逻辑告诉他,唯有八路军才能把日寇赶走,他把他的一个儿和一个女婿送到了八路军里。
  他叹道:“河南四荒,水旱蝗汤;汤恩伯真是一荒。”他提到国民党十三军驻扎的叶县和鲁山一带,鸡鸭吃得绝种了。我们也告诉他,在山西的中条山里,有一个六岁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鸡,八路军从别的地方运来几只鸡种时,他见了非常惊奇,好象我们在动物园里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外国的禽鸟一样。中条山里的鸡鸭,六年以前,在日本鬼子还没有到来之先,就被国民党的军官们和他们的姨太太们通通吃光了。在遭受日本鬼子的烧杀以前,已经遭受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一番洗劫。中条山如此,河南也一样。
  老先生又告诉我们:“国民党的军官们,没有一个不推磨的。”
  “推磨?”我们很诧异,难道国民党的军官们也象八路军的官兵们一样,参加劳动,动手生产吗?老先生看见我们很惊讶,立即解释道:“吸海洛英,俺这里叫做‘推磨’,因为吸起那东西来,火焰打圈圈,象推磨一样。”
  我们笑起来,笑我们自己的脑子简单了一些。我们只晓得勤劳生活之中的推磨,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荒淫无耻的生活之中的推磨。
  “国民党军官们推磨,每天每人起码要一万块钱。钱从哪里来呢?有的是门路:吃空额,向老百姓要,捐款之多,古今稀有。抢购、征购、代购、植树捐、教育捐、飞机捐、壮丁费、黄河工事木材捐、……数也数不完。
  “汤恩伯的副官老爷们,老百姓见了都害怕,他们每天赶着空的大车出外来,到下午,都满载而归。粮食与肉类是从哪里来的呢?抢得来的。五元一斤的粮食,只给五分钱一斤,不是抢,又是什么呢?
  “军官们搜括着民脂民膏,天天推磨,军饷也全部被军官推磨推光了。兵吃什么呢?没有法子,三五成群,走进民家,什么都要。老百姓的麦种、红薯和柿子都一扫而光。老百姓又吃什么呢?没有法子,卖掉自己的儿女。从叶县、鲁山一带,悲悲切切,走到我们这一带来出卖娃娃的女人们可真是不少。
  “这里前年和去年都遭了蝗灾,包米吃光了,麦子倒收了,蚂蚱并不吃红薯,有了这两样,本来也可以过活的。水灾只限于黄河边上的几县,旱灾也不能把全部河南的庄稼都干坏。唯有这汤灾,是无处不有,无孔不入的。国民党里不只一个汤恩伯,而是有着大大小小的无数汤恩伯。国民党里,不只是十三军的军官爱推磨,所有他们的官军差不多都有这种爱好,或者其它的爱好。
  “推磨推得浑身无力,十分劳乏了的部队,怎么能够拿起枪来打日本?”老先生说到这里,苦笑起来,又继续地说,“日本鬼子还隔他们五百里,他们就走了。你们从河北来,看见了黄河南岸的工事吗?”
  我们回答:“看到了一些。”
  “那是用我们河南人的血汗钱修的呀!”老先生用手擦一擦眼睛说,“可是鬼子这次过河来,是大摇大摆过来的,没有遭受到抵抗。汤军逃得快。不幸的河南,抗战初期出了个刘峙,他是有名的长腿将军。抗战后期,又有一个汤恩伯,他在河南吃喝这么许多年,练好了腿子,跑得也真快,可与长腿将军前后相辉映。上行下效,他的部下都和他赛跑。有的把姨太太都扔掉了。这些年轻的娘儿们,原是良家女,单是由于家里短吃喝,卖给他们做了姨太太;紧急时,又被遗弃,又让日寇去把她们糟蹋,或是掳去做营娼。”
  说到这里,老先生停了一下,于是笑着说:“俺看得多了,中国的事情,就靠你们。二小子要去参加八路军,小婿也要去搞八路军的游击队,俺说好,你们都去吧。但他们是初出茅庐,老哥们要帮助他们。”
  我们告诉他,毛主席已经替河南人民想好了办法,汤恩伯们弃甲曳兵时,毛主席就念念不忘河南的重重苦难之中的人民,他派了许多八路军渡河打日本,替河南人除害,以后还要派人来。
  老先生说:“那好,那就好。”
  四
  过了沙河,到鲁山的王庄宿营。这是一个破落的小村,房子很少。肖林达、王保善、马寒冰诸同志和我住在一家姓刘的贫农的灶屋里。
  陈康伯同志平常和我们住在一起,这一回,他找了老百姓一间柴屋,睡在干柴上,在那里练习“卧薪尝胆”。
  当夜落大雪,不到一会,平地雪深三尺。我们的主人刘老二非常的高兴,明年的麦子可以丰收了。但对于行人,增加了困苦,我们睡在麦秸里,盖着皮被,还时常冷醒。
  第二天,为雪所阻,留王庄休息。趁这机会,把几个一直在一起的战友介绍一下:老马是一个华侨,人很聪明,也很慷慨。肖林达是一个完全在红军中长大的庄重朴实的青年,他的脑子里有许多故事,长征的,和湘西民间的故事。王保善是一个精干朴素、有志气的青年。我同他们住在一起,一同渡过黄河,一同翻越了无数的崇山峻岭。
  我们偎坐在被子里面,和刘老二闲谈。雪花时时从门缝里飘进,北风呼呼的吹响,此外是寂静。这正是促膝谈心的天气。穷人见了八路军就象见了亲人一样。这里虽然没来过八路军,但刘老二说:“早听人说,八路军老好。”
  刘老二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农民,他衔着旱烟管,谈着家常和年成。他家五口人,母亲、老婆,和一男一女。他租种人家三亩田,丰年也不够吃穿,又逢着连年荒旱,今年玉茭被蚂蚱(即蝗虫)吃光了,只收了两石多一点豆子,交地租一石,再除掉种子,只剩下一石。他靠卖柴为生,一担柴挑到鲁山城去卖,能卖三百元新票(即伪币)。
  他家整整有三年没有吃肉了。今年端午节,他卖了柴,从城里带了二两盐回来,过节吃豆面糊糊,放了一点盐,有了一些咸味,两个孩子乐得欢叫起来了。
  顶艰难的是去年和前年。去年有旱灾,玉茭和菽菽(即高粱),都被蚂蚱吃尽了。蚂蚱铺天盖地地飞来,飞落地面,一下积成三尺厚。它们吃完了秋庄稼,飞去吃树叶,停在树枝上。把树枝压断,所有叶子都吃光,人连树叶也捞不到吃了。他家吃树皮,把榆树皮剥回,晒干,碾碎,用筛子筛出细粉末,用开水冲成糊糊吃。吃红薯叶,把红薯叶摘回,晒得象茶叶一样,用来泡水喝。
  去年麦子没有熟的时候,老刘全家人饿了四天,红薯叶汁也没有喝的了。老小五口,都睡在床上,饿得动不得。幸亏孩子们的母舅送来二十斤麦子,救活了全家。
  村里四十多户人家,去年饿死了三十多个人。其余逃荒了。老刘也曾去逃荒,今年才回。
  可是有钱人家还是有银钱出借,有多的粮食。如狼似虎的国民党官吏还是照常到乡村里来要东西,要人。今年日寇打来,国民党军队老远就跑了。现在河南穷人们又受着老日的压榨。
  听了老刘的话,在我眼前,展开一幅国民党统治地区的农民灾难的图画。在这幅画里,有着我们的屋主人刘老二的焦黄枯瘦的脸蛋。
  和这一幅图画相对比,我们面前也显出了另一幅图画,那是糜谷满囤、牛驴成群的解放区农村的欢乐的图画。在这幅画里,有着许许多多红光满脸的劳动模范群象。
  一九四六年八月

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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