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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天

李立


  胜利——带来了新任务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二日 雨 六〇里
  这支南下打日本鬼子的劲旅,深入敌后横冲直扑和昼夜不停的急行军,已经胜利地渡过了两道湘江,通过了两段粤汉路,八月十二日终于到达湖南衡阳南湾。接连两周来的行军生活使我感到有些疲劳。经过一夜充分的睡眠,一切的疲倦已经消失。清晨,一位通信员冲了进来,把我惊醒了。睁眼一看,是王政委写来的条子,上面写着“日本政府已宣布无条件向盟国投降了”,要刘主任和我立即去开会。当时我惊奇得呆呆地站了一会,人们的脸上都带着微笑,兴奋地走了出去。
  踏着雨后的泥泞的道路,到了司令部。同志们在那里手舞足蹈地纷纷议论着。王胡子今天起得特别早,拿一支烟放在嘴里,轻轻地几步走到地图的前面,左手拿一顶灰色军帽在后脑擦着,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回转头来,对我们说:“好消息,日本无条件地向盟军投降了,中华民族解放了!”
  接着就开会了,王胡子首先提示:“这次日本投降,在中国的历史上是又一次新的大变化。人民经过八年来的英勇抗战,用自己的鲜血,赢得了爱国战争的最后胜利,中国从此就开始天亮了,走向光明了!可是我们这里还正被一块乌云遮着,可能下一阵大暴雨;还需要刮一阵大西北风,才能把它吹开,天空才会明朗起来。现在我们处境仍然艰苦,可能有一时期比从前更加艰苦,不过时间不会很长的,因为国际国内的和平民主力量占着优势。但是我们在精神上必须有充分的准备。”
  日本投降后,我们南进的任务也变了,首先要配合友军沿粤汉路接受日本的投降,然后再与东江纵队会合,来争取全国和平民主团结的早日实现。
  毛毛雨仍然在下着,人们带着新的喜悦。老百姓听到这消息也十分欢喜。回到住所,我告诉了房主人周老先生,周老先生吞吞吐吐地连想带笑地回答:“咱们在毛主席领导下进行了八年的英勇抗战,总算把法西斯侵略者打败了,这是中国人民的幸福呵!”
  哎,同志,屁股后面又来了美国人哪,美国人开入中国境内,空军也降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听说还不断地开来,将来都得请他们出去哟!人民的灾难几时才能摆脱,国人值得警惕呵!
  雨后的斜阳从云层里透出,坚强的进军——这是一个新的行动——又开始了,战士们千百双黑黑的眼珠发出光芒,注视着墙上挺大的“号外”,一个一个带着笑迅速地走了过去。
  十三日 阴 七〇里
  朦胧的夜半,突然被雄鸡叫醒了。刘型主任在黎明前老是吃不下饭,这在行军中是一个坏习惯。在我只要饥饿了,不管夜晚也得吃两碗。队伍从贺家圩的村子当中穿过去,天空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是黎明前的一段黑,我们在那浓厚的大雾底下走着,同志们的衣裳都打湿了。
  前头的队伍停下来在休息。这时新闻台一个小通讯员送来一包新闻,是新华社广播朱总司令发布的一号和二号命令,但没有译出来。等译完了大家一致呼喊,请邹毕北副参谋长来读给大家听。喧闹的声音突然静下来,大家睁着眼,耳朵显得分外敏锐,听他的朗诵,听到有劲的当儿,几乎狂热起来,可是,突然被前面的机枪声打断了。
  山谷前面是衡阳通永兴的大路,张桥是日本人的据点,他们在封锁我们前进。战士们便大声地喊话:“你们还在发狂吗?你们的政府已向我们投降啦!”可是敌人不理,密密的机枪打得更厉害了。另外一个战士说:“他们在那样的山谷里,可能还没有接到投降命令哩。”
  前面英勇的战士已经冲过去,用几挺重机枪的火力压住了敌人,如果他还要打的话,就干脆消灭他。这时王胡子走上去一看说:“不必了,日本人已经投降,今天不受降,明天也会受降的,何必纠缠在这里,伤亡几个人可不值得。倘若日本人果然不肯投降,再坚决地消灭他。”
  我们从张桥右边山上选择了一条新的小道绕过张桥据点。关在鸡笼里的日本人,只好望着我们雄壮而又威武的队伍过去。我们翻了一个小山坡,便顺右边下山,从稻田里走过去。
  那山谷的稻田,便是冬水“潘湖田”,田岸小,勉强可以过人,但是骡马非走田里不可,走前头的一匹骡子陷到泥泞当中,新闻台的大骡子,也随着倒下了。怎么办呢?好家伙,一个北方小胖子饲养员,赶快脱掉草鞋,扎起裤脚,跳了下去,使出牲口那样大的劲儿,一下把骡子拉起来了,回头又两手拉住骡子尾巴一拖,连人带牲口跳了起来。前面的人群在泥泞的道路上起伏地波动着,通过公路,往双全桥进军。
  十四日 阴 八〇里
  摸了一段黑路,天才黎明。四周围的山峰被大雾笼罩着。队伍从一个小村庄里穿过,便都停了下来。命令再三地传来,叫队伍靠左边,让后面的队伍上来。忽然从右前方的丛林里发射出密密的机枪,子弹不停地从头顶上飞叫过去。当时以为是日本人的袭击,前面的勇士们猛虎下山似的冲到他们跟前,捉住了几个,带了上来。
  原来是国民党军队又来拦阻我们,企图阻挠我军受降工作。捉来的俘虏说,他们是四十二军的一个团,昨夜由桂东赶来,刚才到的,奉命令来堵截我们。
  王胡子详细问了俘虏情况,为了避免磨擦,写了一封信,将俘虏释放,把信带给他们团长去。信上说,我们是八路军,借路经过,不必发生误会。王胡子迅速地从地图上选择了新的道路,同志们很快地弯着腰从密密的茶树底下走过去。今年是胜利年,山上的桐子特别茂盛,红红的象苹果一般呆在树上。一个北方战士偷偷地摘几个放在口袋里,以为是苹果。坐在树底下的一个战士,跟着也摘了几个。另一位南方同志说这不能吃,是南方的出产——榨油用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好家伙,他们的机枪打起来了!看见我们快走完,他们从山上下来几十人。妈的,饶了他们狗命还不知道好歹,还想老虎嘴上来拔毛,该得教训他!散开,沉着地隐蔽在茶树下,每个人从身上掏出了手榴弹,打开了保险盖,快接近二十公尺,手榴弹同时飞出去,爆炸声震动了山谷,把他们一个连打得屁滚尿流,伤亡几十个,捉来二十多个,他们一个团全部逃上了高山。真是不中用的东西!
  后面一连人乘机追了过去。我们安然地按照原来计划走大桥通过。
  十五日 晴 九〇里
  在星光的闪耀下,边走边打瞌睡,但整个部队的心是清醒的,脚步不停地向东冲前进。
  天亮了,周围村子里老百姓煮饭的烟子向天空上升,与清晨的雾混合在一块。人们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沿着碧绿的山沟走到了龙形河,同志们一个个地涉水过去。
  河上本来有条木桥,但被九战区的工兵营破坏了,企图堵截我们。谁知拂晓前毛少先营赶到了,将他们赶走,并且神速地进占了龙形镇,将另一部敌人击溃,缴了数十支枪,掩护主力在龙形镇东五里的村庄里安全地煮饭吃,大休息。
  事务长带着炊事员忙着进村子,买南瓜、青菜、红薯丝,大杂烩煮了几锅。
  我们被分配在一株大树底下休息。大家忙着在田野里找稻草。有个同志连草也不找,就躺在地里。耸立着的大树一棵靠一棵,遮得连一点阳光也透不过来,人们以为可以好好休息一会了,谁知四周的山蚊虫不留情地在骚闹。树叶底下的蚂蚁也配合着行动起来。
  一会儿饭来了,大家饿虎下山似的,一阵将饭抢光了。日本人浅井和几位女同志动作慢一点,几乎没有装上饭。女同志们是有办法,走到老百姓家向女娘们弄来一些开口味的酸菜。
  下午的太阳晒得厉害,一下又被云彩遮住了。雷闪和飞机,同时从云中穿过去。在这里堵截我们的反动派不敢见我们就跑掉了。侦察员捉来了几个掉队的,他们说:“你们是华北来的八路车,厉害得很,日本人都怕的。”接着又爬了一座大山,黄昏才到石枧。
  我们走到左边山麓的一个孤独的房子里,立刻有鹅鸭叫了起来,——象是一家兴旺的老百姓,却没有人在家。我们代他们把晒在外边的食物和衣裳收回。老百姓在山上望到这队伍守规矩,和乡保长讲的完全相反,便大胆地回来了。
  走进门头一句话就是:“对不起,知道是你们,老百姓一个也不走了,乡长说你们是一支不愿缴械的伪军,那完全是造谣哪。”
  在秋夜霖雨里,尾追的反动派又来捣乱,装模作样地夜袭,在山顶上打了几阵子枪,喊冲喊杀,乱叫一通,但终于不能破坏我们的睡眠。
  十六日 晴 一一〇里
  屋子里那盏桐油灯还亮着,我们便起身出了大门,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加入了行进纵队,走过一段滑溜的黄泥路,上了山坡,东边已经透出微弱的晨光,天光鸟在窝巢里歌唱起来。
  尾追的反动派,又从后面跟了上来,他们没有一点用处,只是替某些同志们把瞌睡驱散了。
  在快速的行军中,下午通过了资兴、桂东之间的公路,左边的高山上有人在打机枪,但没有勇气下来。老百姓说,这是乡公所的游击队。
  太阳下山时,先头部队已过了羊头。在左边的树林子里,发现了穿黄色军衣的几个兵。颜龙斌营长估计,如果上了山,他们会扰乱后面部队的。立即去一个连将该村分两路包围,喊他们出来缴枪。果然他们躺在床下和尿桶角上索索发抖。他们出来一个连长,请求不要打,他负责集合,一个个地走了出来,放下武器。
  今天大小爬了九个山,走个两头黑,人们就饥饿得不行了,站住就想坐,坐下又想躺倒。大家希望走到一个大点的村庄好宿营,可是却住在一座最小的茅房子里,连站也站不下,只得露营了。同志们就躺在石头上、路上,不顾蚊子咬,石头硬。
  但是最辛苦的却是事务长和炊事员。他们同样地走路,甚至还要多走点,不顾自己的一切疲劳,还要操心大家的吃喝。明早再不吃,就不能走路呵。他们忙了一夜,买来些南瓜、豆角,半夜起来预备了明天的早饭。
  陈宜枝、沈平、黄克昕三位女同志倒不差,没有掉队,但也够受了,没有住处,后来对一位老婆婆讲了不少好话,才容许她们进她的内房放了一把稻草,在床跟前躺了一夜。
  八面山上
  八月十七日 上午晴 下午雨 一〇〇里
  人们正睡得好熟,被那激动的号声惊醒了,擦擦眼睛,走到外边一看,天上的七姊妹星当空闪烁。队伍又在走了,因为反动派的暂二军还跟在我们后面,接二连三爬了几座山,天才黎明。
  太阳从东方吐出红光,我们又已走出炮火的外围。刘型主任望望右前方,碧绿的耸起在天空的漫无边际的大山,仿佛一片“草地”似的。
  向着八面山前进。山势有如陡梯,上一层,拐一个之字形,上边又出现一层;一层比一层雄伟。已经扭上了七座峻岭,人们几乎钻到云层里了,这是最高层,叫作“天河仙”。微弱的阳光从云彩里透射在石岩上,映着秋天芦茅,显出黄金色。大家觉得更加疲乏了。
  风稍停,天色渐渐晴朗起来。这时已经走到同对面最高峰相并的地方,前面便是大休息的地点——桃寥。这里和对面形成一个V字形,彼岸的勇士们在深沟的树底下休息。这里的四围房屋都早废弃了。旁边一位老战士刘志禄同志谈起此地三年游击战的故事,怪有趣的。
  一九三五年,中央红军北上后,蔡会文将军率领一支大军进入湘南,后来成为一支孤军奋斗的常胜红色游击队,即现在新四军的一部。当时的反动派千方百计想消灭它,实行围剿、清乡,可是始终没有达到目的。
  他回忆他们当时的生活,好艰辛呵!在反动派封锁之下,只好白日休息,夜晚行动,甚至为了消灭敌人,根本不走正路,只是爬山或沿小河走,这样就会在敌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打击敌人。敌人被消灭了,还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于是老百姓讲起神话来了,说红色游击队会“起飞”。他们以少胜众,不断给敌人以打击。他们住的不是房子,——这会叫人们更觉得稀奇。那时反动派把老百姓都强迫集中在大村庄里,如果他们住了民房,老百姓又要被诬陷为“通匪”了;他们不愿连累老百姓,所以宁愿住到大山丛林里。开始是每班一张大油布搭起帐篷,后来带点固定性,在深山沟里搭起树皮盖的小棚子,选了几个基地,这山住几天,又到那山住几天。
  后来敌人组织“看脚队”,到山上来搜索,倘若发现了脚印,立即派兵来包围。他们对付的办法是:分散出去,大路集中;分散回来,茅棚集中。敌人又组织什么“看火队”,早上走到高山顶上了望,一发现哪里有火光,就来包围;他们就利用清晨大雾来煮饭,烧没有烟的干柴。
  为了爱护老百姓,为老百姓谋利益,在出发打土豪前,每人要带一件东西送给老百姓,后来又替老百姓组织秘密的“夜行自卫队”参加斗争。不管敌人手段如何残酷,老百姓始终同他们走一条路,送情报,送信,送食物。他们知道只有和群众密切结合,才能生存,才能胜利。
  接着又谈到蔡会文同志的牺牲。他是在赤水仙领导自己的队伍和广东教导团奋勇战斗中牺牲的。敌人将他的尸体运到南昌。蔡会文同志的牺牲是人民的不幸,是党的损失。他的精神是永垂不朽的。
  这时,几个小鬼在一棵野梨树下,用石块打梨子,小梨一个个从树上掉下来。我在旁拣了一个,吃了一口,甜而带酸,怪有味呢。
  队伍又在上桃寥坳,向四都墟前进,山势比上午走过的更显得雄伟了。在最高的山峰上站着魁梧而雄壮的王胡子,他拉着嗓子喊:
  “上完啦,同志们加油呀!”
  这洪亮的声音给勇士们增加了无限的力量。
  天空从南边黑了下来。暴风雨就要降临了,凶猛的雷,当头猛劈下来,电火在高山坡上不停地闪射。战土们象冲锋似的紧张起来。
  全身曾经穿过八颗子弹的苏鳌同志,用尽他所有的力量也走不上去了。怎么办呢?他心里想,只好靠两只手的帮忙,在泥泞的道路上爬上去吧。
  队伍进入到广园,向四都墟前进。侦察员冒着大雨走进四都墟,到街中心,才发现那里正住满了敌人的军队。当时要往回走已经不可能了。勇敢的侦察员,只好走上前去向一个站在屋檐下的军官敬礼。那军官问他是哪部份的,侦察员说:“我是暂二军的。”那军官说:“听说你们要明早才能赶到,想不到今天就到了;奸匪王震部队我看明早才能到达呢。”接着又告诉侦察员,说他们是“长官部”的工兵团,街上住了一个营。看来我们前进的道路都已被他们堵住了。侦察员机警地说:“我还要去找房子,少陪了。”敬了一个礼,大踏步走出街,立即去报告部队。
  这时,勇敢的毛少先营先头部队一个前卫连,已经到了街上并一直通过去了。我们那位连长发现街上住的是敌人,心里一慌,摔了一跤;一个敌人出来拉起他,说:“你们辛苦了。”
  罗章政委知道街上的是敌人,立即在淋漓大雨中登上右山,占领好一个阵地,架好六挺重机枪,封锁敌人的退路。毛营向街上冲锋,敌人慌忙向来路退却了。我们的机枪射手开火了,子弹和雨点交织,喷射在敌人密集的队形中,打得他们鸡飞狗跳,倒在河水中给冲了下去。罗政委说:“胜利啦!”用手一摸头,才想到没有戴雨笠,雨水从头发上淋下来,全身都湿透透了。
  被敌人截断的前卫连,听到主力在攻击,他们也回过头来,刚碰上敌人在退却,打了一阵,看看敌人愈来愈多,便避开他们,在右边的丛林里停了下来。天色黑了,才请了一位向导,摸了十多里,又碰上了本县的“游击队”,把这些“游击队”赶走,他们才回到宿营地。
  战士们都在烤湿透了的衣服,因为疲惫得要命,边烤着就边坐着睡熟了。
  十八日 雨 九〇里
  王胡子在房子里沉静地思考问题:敌人向四都墟合围的企图是很明显的。他自己找了老百姓查明了周围的要道,手上握着一支洋蜡,睁着眼在地图上选择道路。为了击破敌人的企图,决定从西北角上突围,给敌人一个反合围的战役反攻。
  在漆黑的雨夜中,走出了泥泞的小道,进入狗头坳,天才黎明。后面不断传来:“前面走快点!”大概敌人又从后面跟来了。
  王胡子亲自走在前面,掌握情况,决定行动,队伍在他的指示下勇敢地行进。
  在爬上每座大山前,人们的心里想,那边一定是平原了;但上到山顶一看,那边又耸立着更高更大的山峰。好几次想从山沟里穿了出去,但每个出口,几乎都被敌人堵住了。前面的队伍过去了,后面的队伍又掉了队。敌人又在山沟里移动了;我们只好让他们过去了再前进。敌人的后卫发觉了我们,吓得向后转了。
  第一道突围已经胜利,现在又转到第二个漫无边际的大山里来了。沿途有很少的独立茅棚。山窝里栽了稀少的红薯、包谷,设置着吓野兽的东西——竖立在空中的竹梆,利用风力叮咚叮咚地响着。
  下午,天气突然转冷,灰色的云块在这个山腰上飞速奔驰,大家真如腾云驾雾一般。大雨又下来了,路上泥泞不堪,上山时要抓住两旁的小树枝往上爬。许多战士打着赤脚,踏着泥浆前进;有的战士脚拐了,有的生疮生病了,也都在大雨中咬紧牙关走着,只要有一口气,他们就要前进一步。
  王胡子光着脚板,在吩咐宿营。然后走进一间又小又黑的茅房,在灶上打开地图,决定明天的前进路线。之后,又走出来,让出房子给战士们休息;自己带着警卫员“大洋马”和“新化佬”,在秋坪茅房旁边有半截墙的草地上搭起露营的帐篷。
  苏鳌同志从后面走上来。王胡子笑着告诉他们说:“你们的房子就是对面的大树底下呐。”他毫不犹豫地带了队伍过去了。有的找了几块杉树皮,放在地上坐着。战士们放下了枪,拔了干柴在树底下燃烧起来,一堆一堆的约莫几十堆。雨珠不停的从树叶上滴下来。
  没有米,也没有南瓜,怎么办呢?有的战士说,出去买吧。天晓得,起码要三十里才有村庄呢。但是不吃是不行的。苏鳌同志下了决心,只有杀马给战士充饥,可是杀了马又找不到锅子来煮,就分给战士们用火烤着吃。有一个战士用只磁罐子在煮,柴一断,啪嗒翻了,把火也熄灭了。另一个战士骂起来:“大家烤来吃,你偏想煮来吃,这里不是煮的地方呀!”那个战士回嘴说:“你别驾我,你去骂反动派吧!”
  同志们连马皮都烤来吃掉了。
  另外的部分,也有用开水煮南瓜的,南瓜在锅里滚滚地跳着;但也有找不到锅的,许多人就吃生米、生南瓜、生包谷、生豆角……
  雨不停地下着,战士们坐在树下火堆跟前,打着雨伞烤衣、取暖。今晚火成了我们的救命恩人,大家留神,都不让它熄灭。
  通讯员送来了命令,上面这样写着:
  明日(十九日)四时出发,充分作战斗准备,我们要勇敢地冲出敌人的重围,坚决与东江纵队会合。要宿营,要吃饭,希望生存,希望未来。勇敢前进,冲!冲!冲!杀!杀!杀!毫不犹疑,坚决执行!胜利一定是我们的,是毛主席的。
  司令员王震、政委王首道
  于八面山中
  十九日 雨 一〇〇里
  天空还闪着星星,又出发了。仍然在泥泞的道路上,但是饥饿、疲乏、瞌睡,并没有减少;有的单位从昨天早上吃了饭,到现在还没有吃第二顿。我们还在这山,前边的队伍又往那山前进了。
  在死亡与饥饿的威胁下,只有紧握武器去斗争。斗争才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有几个战士故意和干部开玩笑说:“你们在南泥湾时对我们说,南方这样好,那样好,原来就是这样呵!”对方便说:“不好,你们为什么争着要来呢?”另一个战士说:“为什么要来?不是为了革命,为了打日本吗?要不,请我也不来呢。”
  右前方南冲已经赶到了敌人的两个团,我们便从距南冲五里处绕道。前面的勇士们在爬着没有路的山,全仗马刀砍出一条路来,从丛林里钻过去,从滑溜的悬崖上一个个爬上去;骡马爬了一半又滚下来。大家心里着急得很,怕耽误了太可珍贵的一分钟甚至一秒钟的时间。
  走到下午,为了通过封锁线,大家下山时便自己动手弄些红薯,想煮来吃。战士们饿得不行了,生的就吃了一半多。雨愈下愈大了,我们只得在雨中淋着。
  这时,侦察员送来几个俘虏,王胡子和他们在一棵大树下谈话。起初他们有点害怕,王胡子给了他们每人一支烟,他们才自然起来。
  俘虏说,他们是工兵团的,从来没有打过仗。这次长官说一定要打,打不好回去要枪毙,说你们从北方拖到这里,又吃不饱饭,这次一定会把你们消灭在这深山沟里,并且还说抓到一个北方人赏一万,南方人①赏五千。
  问了情况后,便放他们回去。战士们对俘虏说:“你们回去告诉你们长官说,八路多得很,叫他们多开些兵来,给我们多送点子弹和大米吧。”
  雨更大了,通讯员跑来叫我们去开会。王胡子在会上说,情况十分严重,已经选择了道路,今晚要冲出去,打出去。命令所有部队,擦洗武器,准备战斗。买到什么就吃什么,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注意群众纪律。高度精简,烧掉机密文件,减少行李担子和牲口。
  前卫部队在一条山沟里集合。王胡子走来了,戴着一顶斗笠,浑身是水,很久没有剃胡须,胡须上在滴着水点,但两眼却射出坚决的光芒。他走在战士面前,沉默了一下,咬紧牙齿,用激昂的声音讲话了。
  “同志们!国民党反动派想把我们消灭在这八面山上,你们说怎么办呢?”
  “打出去呀!”战士们的回声象春雷一般。
  “对,我们要打出去!”他举起拳头,“任何敌人都占不到我们的便宜呀!”又向前走了几步,用沉着而充满了感情的低音说:“我们这些背七斤半的,至少干了七八年了。我们历尽了人间的艰苦,牺牲了多少亲爱的同志。我们在走着一条痛苦的血的道路,中国老百姓所受的苦难都集中在我们这支队伍身上。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又高昂起来了:“一句话——就是要使全中国的老百姓翻身!我们是中国人民最优秀的儿女,中国人民一天解放不了,就是环境比这更艰苦,斗争比这更残酷,我们也要坚持干到底的!”
  罗章政委从前面走了出来。“刚才司令员都讲过了,”他说,“我没有多余的话说,只有两个字:‘走!打!’开辟道路,前进吧!
  王胡子预备在前面亲自掌握路线,他站了一会,摸出了毛主席的相片来凝视着。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之下,他想着毛主席把这些亲手训练出来的、党的最宝贵的财产——干部和战士交给他,在连续万里的强行军和数不清的战斗中,他们已经赢得无数的胜利。虽然今天被八个团的敌人包围在八面山上,但是英勇的干部和战士们,正都充满了胜利信心,一定能打出这一重围。
  侦察员找来了一位老汉,王胡子见到非常高兴。那是一个长眉毛的老汉,活象童话上的老神仙。王胡子拍拍他的肩膀说:“我们是毛泽东的队伍呵。”老汉说:“我懂得你们,知道你们是过去的红军。你们不能从凉水口出去,昨天‘长官部’的参谋长亲自带了两个团在等着你们。周围都是国民党的队伍,你们知道吗?”
  他用劲睁大了眼睛,看着王胡子。王胡子和他研究路线。他象一个军事家一样回答问题。他肯定地说:“只有从帽子峰翻山走小路,从那里突围,危险少一点。”老汉热情地亲自为我们带路。
  王胡子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过去的红军呢?”老汉摸着胡须说:“我过去也参加过苏维埃政府呢。在这一块打过好几年游击,可惜没有福分见见毛主席。”
  王胡子马上摸出毛主席的相片给他瞧:“喏,这就是毛主席。”
  老汉睁大着眼看照片。王胡子又问他:
  “我们冲得出去吗?”
  “那是靠你们的福气了。”
  “我们是毛主席的队伍,一定可以冲出去!”王胡子充满热情地说。
  “是呵,一定冲得出去!”老汉眼睛发亮,兴奋得朗朗地笑起来。
  雄壮的进军开始了。硬是对面不见牙齿,伸手不见五指,黑漆一团,只能用脚探路,摸索着前进。崎岖的小道上,路和山分不清楚。同志们有如走在漆黑的森林里。不知为什么,前面老是走不动。人们一坐下便打瞌睡。我们尚且这样吃力,真不知那些背着重武器的战士们是怎样通过这些道路的。
  午夜,月亮透过乌云出来了。路也稍平了些。前进的行列,寂静无声地走着。那些有病的、脚肿的、拉痢的同志们,都咬着牙撑着棍子,一扭一扭地紧紧跟着。
  月亮下去了,我们走进一座丛林里。前面是一条深沟,有的同志干脆就滚了下去。刘型主任是个近视眼。他一听到一个个向下滚,不知有多深,心里急起来了;连忙叫“小驴子”警卫员拉住他,从口袋里摸了一支洋蜡,燃着,然后一起跳了下去。
  队伍迅速地跑向前去,我们便掉了队,又不敢大声叫喊,就在一丘小稻田角上摸着,心里着急起来。
  正拼命往前奔走,突然前面喊了一声口令,我们以为走错了路,碰上了敌人;原来是前卫警戒的同志在放哨。过了小河,又找不着去路,在乌云底下略可辨出白纸条的路标,它告诉我们不能顺溪走。
  从右边又爬上了一座大山。前面的队伍,由于饥饿、疲惫、瞌睡,都躺下了。王胡子走前去一看,全是支队的一些负责人。他问:“为什么不走呀?”“饿得走不动了。”王胡子心里难过,说:“你们走得动的,同志们,跟我来。”他前面走,后面一个个都跟上去了。
  刘主任实在走不动了。他说,他把娘胎里的力量都使出来了。他又说,第一次长征也没有这样紧张,走得这样厉害。但是,为党和毛主席的革命事业,我要走到最后一步。
  后面掉队的同志愈来愈多了。我们上到最高的帽子峰,天已经黎明了。我们迎接着光明,踏上了大道,赶上了队伍。
  二十日 雨 五〇里
  虽然已经走了一通夜,但仍然没有走出敌人的封钱线。还得最后努把力,勒紧裤带,准备战斗,前进吧!
  侦察员,夜里一点钟便赶到汝河边的桥上。乡公所派来毁桥的十来个乡丁正在拆桥。原来规定他们必须在昨夜十二点以前破坏这座桥,可是他们估计我们一定在天亮以前才会到达,所以侦察员到达时,他们刚在拆木板。勇敢而机警的侦察员走上前去问:“你们是谁?是南冲下来的国军吗?”乡丁吓呆了,一个也不曾跑掉。侦察员要他们带路。先头部队也赶到了。抢桥的计划成功了。好危险,只要慢五分钟,桥就被破坏了。雨后的河水正往上涨着。
  王胡子亲率前卫部队,不停地往田庄前进,计划夺取田庄,求得几点钟的休息。刚到公路的凉亭上,遭遇了敌人一个排哨,消灭敌人后,天已大亮。俘虏说,他们是昨夜赶到的一个团,师部还未到。南冲有敌人两个团,离开这里只五里路。
  田庄战斗开始了。王胡子计策妙,来一个先发制人。用一个营钳制田庄碉堡里的敌人,不让他们出来,他自己亲率毛营首先驱逐了左边丛林里的敌人,把他们从这座丛林赶到那座丛林里去了。
  太阳刚吐出红光。前面村庄上布满了敌人的据点,辽阔的原野上笼罩着战斗以前的恐怖和紧张。战士们暂时躺在地上休息。日夜不停地走,几乎全部同志都是赤脚,大家的脚板都走痛了。
  右边横着一排碧绿的山,王首道政委和朱早观参谋长领着我们从山上用马刀开路,一刻不停地翻过一座峻岭。两边的枪声交错起来。
  勇敢而愉快的金忠藩同志,带着后卫部队,在掩护整个队伍上山。这些战士们都饥饿得不行了,在愤怒中痛骂起反动派来。
  有几位同志,在房子里烧了一盆又白又香的大米饭,还有辣子炸泥鳅,端了出来,亲热地请金同志吃。他们知道他担负了后卫艰重的任务,吃饱了好指挥战斗。
  金忠藩同志见了米饭,目不转睛地看着,口水就上来了。可是他看了战士们一眼,自言自语地说:“不,坚决不吃!”回头对战士们说:“我还不饿,你们吃。”战士们哪里肯吃。他又说:“我个人吃了不济事。”这时,他心里正在想着毛主席的名言:在最困难的环境中,尤其要与弟兄们同甘苦。
  这时,从南冲下来尾追的敌人,已经分两路向我们扑来。哨兵跑来报告之后,敌人已经接近了,机枪也嗒嗒地叫响了。枪声一响,这群勇士们立刻精神百倍,忘了饥饿,举起刺刀,猛烈地向敌人冲了过去。
  一批敌人伪装我军五支队掉队的,从下面上来了。沉着的勇士们不放枪,等近到二十公尺的时候,几颗手榴弹一齐打出去,送他们回了老家。第二次敌人继续攻击,又被打退了。这样接二连三击退了敌人五次冲锋。枪声停止了,山谷里恢复了原来的沉静。
  英明的指挥,连续的战斗,我们终于粉碎了敌人的重围。大家洋溢着喜悦的心情,向着胜利前进。
  吃了井水,一辈子也忘不了挖井的人
  八月二十一日 雨 八〇里
  屋里的灯结了灯花,灯光显得暗红。一个个黑影子静悄悄地从外边的房角上走过去。队伍出发了。我也出去跟着,加入了行军纵队的序列。
  而后,雾气特别大,笼罩着村庄和山峰。拐过村庄,从大雨冲破了的水槽里爬上山坡,前卫的队伍尚未走动。
  登上了一座峻岭,左边的山卡上,搭了三个哨棚。人们在想,这是我们的军事哨吧?到近前一看,棚子都是残破不堪的,水桶装的菜饭,都倒在地里,这又是堵截我们的敌人干的。他们还筑了坚固的工事,企图守住那险要的山卡。但据说他们昨天下午就跑掉了。
  山上就是黄头圩,是资兴通桂东的大道。前卫部队负责扫除一切障碍。侦察员发现左边山上有敌人,他们伪装成乡公所乡丁的模样。我们派了一排人上去,冒充敌人四十二军是来堵“奸匪”的,请他们下来带路;一下子就将他们一连人的武器缴了下来。
  前面是滔滔的江水,由于连日大雨,水流得更汹涌了,在阳光下闪耀着金红的光。我们迅速地从桥梁上走过去。
  躲藏在山沟里的山大王——“九战区长官司令部”,一向在这里安然刮地皮。他们不顾人民的死活,一切都伸手向老百姓要。要来的粮食堆满仓,食盐堆如山;可是老百姓吃的是杂粮,好久就吃不到盐巴了。
  这里的老百姓,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对这些刮地皮的军阀官僚,发横财的先生们是有无比的愤怒的。
  “山大王”丢下他们的仓库跑掉了。我们每个人带了三天的粮食,三斤食盐,剩下的大部分盐和粮食,都分给当地的老百姓了。并在好几处召集了小型的群众集会,揭露了反动派的罪行,宣传了我党抗战胜利后的和平、民主、团结的主张。
  二十二日 雨 七〇里
  今天脚踏两省,走过分水岭的凉亭,就是江西崇义县了。
  这时,太阳象火一般,人们的汗水,从额角上直往下淌。
  人们注视着山谷稻田里老百姓为了吓唬野兽而设置的利用水力发动的“小机器”——用水流到竹简上慢慢地一下一下拍着作响,比人敲梆子稍为差一点,没有见过这东西的野猪,碰到可就吓得迷糊了,这也是人民的创造呵。
  走过分水岭以后,老百姓讲的都是客家话了。男人叫“老俵”,女人叫“俵嫂”,北方同志听了摸不清头脑。各地方人民的风俗习惯就是这样不同的。
  有个别战士,背不动盐了,把它倒在山坡路边。王胡子发现了,不但立刻下命令禁止,而且要他的警卫员把倒了的盐用毛巾包起来,他亲手提着走到村子里,分给那些穷人。战士们看见司令员一点小事都不忘人民,感动极了,以后大家就不这样做了。
  有一位同志,发现左前方的墙上有用土红写的陈旧的标语:“实行分配土地”,他怪稀奇的,停下来,认真地问我,这些地方从前是不是苏维埃区域?我说,当然是的,是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红军游击区域,湘赣苏区的边缘。过去这里的农民真勇敢,举行过暴动,实行打土豪、分田地,男人们组织了赤卫军,青年们组织过少先队,他们曾经英勇地和反动派进行过轰轰烈烈的斗争。
  我们住在白石坳一个老百姓家里,因为我能讲几句客家话,他就很高兴,知道我一定是江西人。我问他,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军队?他说知道,知道你们是过去的红军,我告诉他现在是八路军了。
  正在谈得很起劲的时候,“俵嫂”走来敬我一杯茶,一会儿烧热了水,叫我去洗澡,亲热得和一家人一样。
  晚上用竹片代替灯油,烧起来插在墙壁上。男主人和我头一句话便说,他从前也是赤卫军的班长,站岗、放哨、出发、运伤兵,都有他。谈到这里便流泪了。自从红军离开后,他曾被反动派抓去坐了几个月牢,性命都危险,以后由亲戚担保才被释放的。
  “这里的乡公所是有钱人的乡公所,”他叹息地说,“想尽一切办法来榨老百姓。我一个弟弟前年抽去当兵,到现在没有音信,生死不明。家里七十多岁老母亲,快要饿死了。……
  “老天爷开了眼,你们来了,这就好了。我们老百姓,吃了井水,一辈子也忘记不了挖井的人。过去苏维埃政府的时候,真是老百姓的天堂呵。”
  我把各解放区的情形说给他听:现在的八路军、新四军有一百多万,民兵有二百多万,解放区的人民有一万万五千多万;解放区实行了减租、减息与交租、交息,农民与地主都有利益。现在毛主席领导我们和反动派斗争,一定要争取全国和平民主运动的实现,这都是为了老百姓的利益。
  今天人民已经有了坚强的力量。经过人民的创造,自由的新中国将要被建立,幸福的人民生活将要被带来。我兴奋地把这几句结论告诉了我的房主人,他也兴奋起来了。
  二十三日 阴 七〇里
  黎明以前,有几位战士走在我的前头,带着愉快的心情,在谈论昨天他们多背了几斤盐,没有白费力气的故事。他们借住的那一家的老百姓,看到他们背了这么多盐,很羡慕地说,他们好些日子没吃盐了。当时有位战士说:“我们一切还不是为了老百姓,送些给他吧。”另一位战士开玩笑地说:“老兄,我拿盐与你换只鸡。你看行不行?”又一个说:“你说错了,这里是叫‘老俵’的。”
  老百姓说:“那好极了,捉两只鸡去吧。”当时就送了几斤盐给他。老百姓说:“你们真是好队伍呀,我一家人几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盐了,老是一天弄到只够一天吃的。”
  战士们把鸡子杀来燉得好好的,美美地吃了一顿。一位战士说:“你看今天走起路来多有劲呀。我们费了背几斤盐的力气,结果给了老百姓利益,自己又照顾了嘴,劳动是有代价的呀。”
  另一位战士说:“当然劳动可以创造一切,你看我们这样辛苦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新中国呵。”
  我碰上了王首道政委,他对我说:“昨天下午这里来了三位过去失了关系的党员,你同他们谈谈。”果然在旁边站着三个人。我们彼此介绍了一下,就交谈起来了。他们说:“自从红军北上后,老百姓受的摧残无所不至。不知怎么一回事,我们几个以后也找不到上级了,便失掉了联络。前天听说你们来了,我们很高兴,要来见见你们。现在这里周围没有什么军队,听说十九师到了上堡,丰州还没有反动派队伍。”
  我也顺便将抗战以来的情形大略谈了一下。抗战胜利以后我们的主张是争取和平民主在全中国实现。嘱他们要好好地在老百姓当中为和平民主事业做些工作。他们就自告奋勇地走在队伍最前头,为我们带了一程路。
  队伍从高山的丛林里走到丰州。这地方有几个小舖子,是文英通上堡的一个小站口。我们没有休息,便到前面渡河。在秋凉的天气里,水稍微有些凉,脱掉裤子,水齐到腰上,一群群地渡了过去。
  有一群病人、小鬼和三个女同志站在河边上,失望地看着滚滚河水,不敢下去。我觉得他们如果过不去会是一个损失。我看到河边上靠着一溜子木排,心里有办法了。叫他们都坐在这个木排上,我找了一根五尺长的木棍作篙,把木排解开,木排向江心一起一落地溜了下去。
  最后面几个掉队的同志刚过了河,在岸上穿裤子,回头发现河对面又有了嘈杂的声音,我们后面不是没有人了吗?那是什么人呢?一个个黄狗子样站了一群在河对岸,原来是反动派又来了。他们在喊“站住”。怎么样,有本事就来呀,我们别的没有,还有几颗炸弹呢!
  这时,反动派几挺机关枪咯咯地叫开了,那可吓唬不了我们。只有在河边树上自由地歌唱的鸟儿,突然沉静下来了,反动派连给鸟类也带来恐怖和灾难啦!
  你听见过机关枪的声音吗?这一向我们每天都要听几次。我觉得这种声音难听得很,但在长期战斗中也不在乎。我想到一个比喻,那声音好象害疟疾的人在敲打着牙齿一般。
  我们到文英一点也没有休息,连饭都还没有吃上,周围的山上又打响了;东边也打,西边也打,白天也打,晚上也打;硬打硬拼,我们是不怕死的,你们来吧!
  北边的敌人愈打愈远了,显然是动摇了,退却了。陈外欧同志说,要捉他几个活的。拿起枪瞄准一下,又打倒了一个。赶上去把他抬来,给他上了药,问了情况。
  俘虏说,他是工兵三团的,从来没有上过火线,团长对他们说,可要小心,这是北方来的“奸匪”。“我们当兵的知道你们打仗厉害,上级要我们来,逼得实在没有办法。”给他吃了饭,然后请老百姓送他回去,并带去一封给他们团长的信。
  从另一条路上,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好象有什么急事似的匆匆走来,抓住叶显堂同志的手,勇敢地说:“同志,你们就是过去的红军呀,来了就好,这里的老百姓高兴极了。”她声音突然变小了,“这条路上去的山顶上,到了很多穿黄衣服的兵,我看是国民党的队伍,你们可要注意呀。”叶同志说:“不要紧,来了就打!”她笑了一下,走过去了。
  王胡子每到宿营地,要计划明天的行动,开辟前进的道路,有时连续几夜没有睡,第二天一样要同战士走路。因为劳神过度,他今天突然害腰痛了,但是还在下命令:“今天一定要将敌人打回去,让大家睡一夜;并准备明日在这里休息一天,召集连以上的干部会议。”
  这时,斜阳从阴沉的云缝里偷偷地透露了一些光线,闪耀在空中,使得天空上象悬挂着一幅灰色的风景画。
  来路的警戒线上,突然机枪和炸弹一同响开了。好家伙!九十师又跟来了,企图用一团兵力,突破我警戒线,夺取我主要阵地。
  当时警戒线上只有一排兵力,他们沉着果敢地坚守住阵地。敌人声势汹汹,分两路冲上来,被我守军猛力打了回去,第二次又有更多的敌人仍分两路上来了。
  二班班长陈奇复英勇地跪在工事里打起机枪,从左扫到右。他一看没有子弹了,不慌不忙,将放在旁边的三颗炸弹挪上,一个个用力掷在敌人的冲锋队里。战士们喊着:“打得好呀!敌人垮了,下去捉活的呀!”
  连长罗名钦,带队增援上来了,隐蔽在旁边。二营从右边也上来了。
  九十师重新组织了一下,分四路冲锋。激烈的夜战又开始了。
  罗连长带一路从阵地右翼打过去,刘连长带一路从左翼打下去,阵地上火力加强了。敌人向阵地冲来,我们已经把他们包围了。不停地扔手榴弹和机枪扫射,如同飞机轰炸一样,一个山头红了半个,整个山谷震动了,把他们再一次的进攻击退了。
  为了胜利不顾一切的陈班长,是倒在最前头的一个,他英勇地、光荣地牺牲了!
  二十四日 阴 九〇里
  文英的西北角上,沉静下来了。据捉来的俘虏说,国民党用了两个师的兵力,企图在文英合围我们,在我英勇的反击下,他们合围的企图宣告破产了。
  镰刀似的月亮悬挂在天空西边,同志们又补足了三天粮食,在冷静的秋夜里,向着梧桐岗前进。
  王胡子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坐上了担架,经过聂都圩,同志们看见了这一副担架,都沉默不语。他可不能病,他是指挥我们几千人行动的唯一的指挥员呀!
  卫生部潘世征部长对大家说,王司令是腰痛,没有别的病,几天就会好的,大家不必担心。
  休息了一会,队伍又从右边的深沟里进去,直向木子坳的大丛林里头进军。同志们愈走愈觉得惊奇,路倒不算高,可大家觉得凉爽、轻快。这里没有石子泥土压脚底,是在脱落的层层树叶上走着。人们只听见悬崖绝壁下的溪水唏哩哗啦地鸣响,有一种格外凄凉的感觉。
  但这密密的丛林里有各色各样的鸟,它们在树梢上面,自由地、快乐地歌唱着,使人们的心情感到十分愉快。
  黄昏时分,突然发现山顶上象有敌人凶猛地从上面冲下来,勇士们以为遭遇敌人的埋伏了,一面精神百倍,紧握着武器,准备战斗;一面紧张地走过去,几百只、几千只眼睛,注视着前面的动静。快要接近了,同志们看清了,叫起来:“见鬼,是野猪呵!”原来是两只老野猪带着一群小的,正要下稻田里吃谷子,见到我们就跑散了。
  队伍一直下去,一会儿到了沙村。同志们听到“沙村”两字,似乎很熟悉。回忆了一下,哎,记起来了。红六军团(现在这支队伍的前身)一九三四年西征时是从此地经过的。
  进入了五岭山脉
  八月二十五日 雨 六〇里
  我深深体验到:一个伟大的行动,要有坚强的正确的领导和英勇迅速的动作,还要吃饱饭和必要的休息,这是保证进军胜利的条件。
  经过了几天的白昼行军,经过了几晚的夜行军,经过了几次的英勇战斗,队伍已通过了湘赣路。
  告别了八面山,也告别了暖和的八月,告别了湘南的大地,但仍然在五岭山上战斗前进。
  细细的雨,不停地落着。从清晨的山谷中,向着大庾河走下去,到前面十五里的地方,又要渡河了。
  微弱的太阳光,照着江心。大家正在休息。前面有点动乱,我以为又发生什么新的情况了,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要渡河了。这里的水与右源下来的水合流,水面加宽了,水也加深了,要脱了裤子才能渡过。
  在一处较平较深地方,放着一只破烂的小竹排,为了让那些有病的同志和小鬼们过河,请了一位老百姓来摆渡。
  为了避开大庾县的反动派堵截,又从左边山上走,那边就是右源。大家都淋着大雨在泥泞的路上爬着。
  可是后面的敌人,仍然跟来了,在我警戒线外的丛林里过夜。战士们说:“他妈的,再跟几天,拖也把他们拖死。别理这些王八小子们!”
  二十六日 雨 八〇里
  昨天晚上,我和刘主任住在一间霉气冲天的堂屋里。这屋子好久没人住过,也可能多年没有人住过。我们睡在两副棺木中间,起初以为棺木里装着死人,后来有人说是没有,揭开来看果然没有。今天晚上倒有点象从前在家时,死了人后守丧的情景哩。
  已经七点过了,命令尚未到。通讯员从另外的房子里找了一位老头子出来,他说从后山上帽子峰,过去便是广东了。我们高兴地猜想,可能明天就走这条路。忽然通讯员在门外喊:“报告”,叫进来一看,命令到了。我们果然猜对啦。老百姓说,这座山上下七十里,没有人烟。
  从村庄里出来,望着远远在晨光中显出青色的大山,感到快活和兴奋。我们的后面,仍然有雨后的雾,从高山上压下来。
  早雨还是不停,前面几个北方同志半玩笑半气恼地说着:“南方有三大:雨大,山大,路大。”另一个同志说:“可不是,这都用不着花钱的。”大家笑了起来。
  山愈上愈高了,同志们冒这雾气在大雨中爬出浑身大汗;另外也有一些没有雨具的同志们在雨中冷得要命。但是他们抱着高度的革命热情,不停地往上爬。这支身经百战、爬山最强的队伍,从充满云雾的峻岭上翻过去了,又沿着悬崖上的小道一直走了下去。
  没有眼镜不能走路的刘主任,在烂湿的黄泥道上,连跌带爬地滚了下去。好危险,有几次几乎滚到深坑里,幸亏挣住了。下了山谢天谢地,看看自己,浑身都是黄泥巴。
  我们又走到广东南雄的土地上来了。各村庄里男的女的戴着斗笠,打着雨伞,站在门前或大路旁边,在看从未见过的人民军队。他们自言自语地说:“这个队伍几和气呀,几文明呀。”
  后面尾追我们的九十师,继续跟来,但被我们的后卫部队困在警戒线外的七十里无人烟的大山上了,冻死他,饿死他!
  二十七日 雨 八〇里
  我们已经与东江纵队取得了联络,司令部召集各支队首长会议。
  王胡子和王政委说:我们已胜利地进入了湘粤赣边的五岭山,要争取一星期内与东江纵队会合;但是反动派一定不让我们会合,情况依然紧张。我们要采取英勇果敢的行动,粉碎反动派的企图,实现我们两军在华南的大会合。
  东江纵队是人民自己的武装。自从日本人占领广州后,他们便武装起来,反对日本侵略者。他们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坚持华南抗日游击战争的一支坚强部队。他们在敌伪的合围“扫荡”下,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愈打愈强,已经发展到一万五千人了。
  日本无条件投降后,东江纵队为了华南的和平民主,要和我们这支部队在五岭山上会合。先头部队已进入到始兴以南,南雄以西了。
  在濛濛的梅雨中,从兰河的山沟里翻了几座不大不小的山,到达了上石。司令部住在一座雄伟的三层楼的乡长住的碉堡上。
  这里的粮食很困难。弄了一些谷子尚未砻出米来,先弄几个南瓜吃了再说吧。
  二十八日 雨 七〇里
  今天预备在这里休息一天,同志们弄了一些箬和干壳叶子,和破布掺杂着,打起草鞋来了。有的同志将近二十天没有换洗过衣服,已经脱下在锅里煮虱子了。我们将洗了的衣服,贴在旁边的造纸厂炕纸的墙上,一会儿就干了,比太阳晒快得多。有病的同志,也到卫生部上药去了。
  中共中央接到我们进入五岭山脉的报告后,马上回了一个急电,庆贺和鼓舞我们的胜利,并指示了今后的工作。我们看了,非常兴奋,一向的焦急已得到了安慰。
  长得又高又胖的朱早观参谋长很起劲地说,这些地方,他在大革命时代就到过,对广东的情形,相当熟悉。他说这些山里过去是老藏土匪的,因此老百姓为了自己的安全,大小村庄都建筑有坚固的、甚至用麻石条或火砖修成三四层楼的碉堡。村子里四通八达,一旦发生意外的事,全村大小就都进碉堡里去。
  如果这些地方农村的统一战线工作没有做好的话,要活动那是困难得多了。
  后面的警戒线上,机枪不停地响开了。金忠藩同志急忙往警戒线上跑,不料警戒连已经撤下来了。金同志马上命令警戒连长,返去夺回警戒阵地。他自己带人冲过去,将敌人压下,夺回了原来的阵地。
  天色阴沉沉的。主力向百顺前进。侦察员在途中带来一个由南雄县送信给百顺乡公所的信差。这信上说,前面已周密地布置好了,要在这地方消灭“奸匪”王震部。要乡公所筹备粮食,后头的尾追部队,明天就可以到达。
  有勇有谋的战略家王胡子,在一棵大树底下打开了地图,沉着地思索了一下,左手拿着一条代替马鞭的小树枝,右手燃着了一支烟,两眼一睁,实行反突围的计划提出来了:今天再不能前进,要向北转移,避开敌人的合围后,再来决定新的行动。
  今天是决定南进或北返的紧要关头,两侧不算,前有六十军的堵截,后有九十师的追击,反动派的企图就是想在这里达到歼灭我们的目的。
  队伍从右面的山沟里进去了。前卫部队发现了小股敌人,将他们驱走后,队伍才继续通过。天已黑了,雷电交加,在茫无人烟的丛林里摸索行进。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里,一个掉了队的粗蛮而又顽皮的战士,摔了一跤。他爬起来,生气地骂着:“王胡子老是要我们走夜路,老是向着最高的山上走。什么鬼来了,干脆把他们消灭掉就是了!今天想休息半天,反而补上了一个夜行军。”
  另一个战士说:“你这样说法不对呀,他哪里愿意带着我们爬山呢,正因为好汉不吃眼前亏,打不赢,我们就不打;要打就要打胜仗呀。你看我们哪一次不是打胜仗呢?”
  这时手牵手地走着,也没有人摔跤。女同志沈平,又摔了一跤。雨愈下愈急,愈来愈凶,当我们走上漫无边际的高山上面时,仿佛是在狂涛骇浪中了。
  我也随便讲了几句:“同志们,你看吧,社会主义的苏联人民的幸福和快乐,也是经过痛苦才得来的。他们是经过了黑暗才走上光明。我们也会如此,不会白走的。……”
  从黝黑的峻岭上爬下去,看见前面的丛林里的火光在闪耀着。到了一个小村落里,先到的队伍将所有的大小房子、猪圈、牛栏都住满了,连柴堆上、石阶上都睡了人;后面的队伍还没有走到山脚下,就只得在路旁的茅草上躺下了。黎明以后才走了下来。
  二十九日 雨 九〇里
  我用轻轻的脚步从人丛里踏过去,碰上了王首道政委。他背了一个口袋,这口袋在他比什么都还要亲热,里面装的是《毛主席言论集》。他脸带着笑容对我说,昨天收到了毛主席抵重庆的好消息,毛主席为了和平民主,亲赴重庆,表示我党抗战胜利后的主张:“和平民主团结”,代表全中国的人民,真诚地与国民党当局商谈国家大事。全体指战员,听到这消息都跳起来了。和平有了希望,增加了我们为和平民主事业而奋斗的无限信心。
  但是有的同志却争辩起来啦。一个说:“我不高兴。为什么呢?因为担心毛主席这次赴重庆的安全,怕那些背信弃义的反动派、特务分子会谋害毛主席。”
  另一个说:“你别疑神疑鬼。毛主席还不知道吗?他有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他有世界和平民主力量的依靠,他有全国人民的拥护,他有一百多万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做后盾,谁敢动呢?”
  我们不停地走着,由广东的始兴又转回到了江西大庾。战士们在饥饿疲惫中,又向北继续顽强地进军。
  我们经过一天一夜的行程,又一次在敌人的重围中突了围,把敌人丢在后面的山沟里,几天也跟不上来。
  刘主任和我到了宿营地的长岭河边上,顺便洗了脚,向着大路走去。一个通讯员走来说,王首道政委请我们去。刚进去,就见王胡子正在地图的前面忙着仔细察看。
  开会了,王胡子首先将周围的情况分析了一番。从南雄到始兴一线敌人有两个军的兵力,现在不但是湖南的兵力跟来了,而且将广东和江西的兵力也调动了。现在我们周围已经发现有五个军的番号。
  在这样情况下,军事上对我是不利的。我们与东江纵队会合的有利条件暂时是失掉了。现在要主动地争取有利的条件,配合全国的民主力量来争取和平民主的到来。决定北上是我们的上策,对全国形势更有利。
  青风亭前迎四支队
  八月三十日 阴 九〇里
  当前的形势带来了北返的有利条件,王胡子和王政委,充满了北返的胜利信心。我们雄伟英勇的队伍又向江西进军了。
  天还没有亮,可是村边的树尖上,已经有了炊烟。我们在村子前面静静地走过去。我们告别了广东,也告别了亲爱的东江纵队的同志们。
  在疲乏、饥饿和强行军中,病员必然增加。特务连的指导员高铁同志病得很厉害。为了战斗,他咬紧牙关挣扎前进,只要有一口气,他就要前进一步。
  王胡子也在病中,看见高铁同志躺在路上,自己从担架上爬下来,要高铁同志坐上;高铁同志看到王胡子的病这样重,当然不愿坐,两个人争辩起来了。
  “你坐上嘛,我的病不打紧。”
  “那怎么行,你是司令员呀!”
  “司令员又怎么样,谁病重就该谁坐。”
  “那不成。”
  王胡子不跟他多争了。为了使队伍迅速通过湘赣公路,他爬起来就向前奔,这才把高铁同志抬上。
  经过内良又回到文英通聂都的公路上。我们到了梧桐岗。侦察员在聂都的路上带来一个退伍军官,那军官带了一个家属并请伕子挑了两口皮箱。他说不知怎么回事,前天开到聂都一个团,今天听说又命令向文英开,他们说从西边又来了一股约千余人的“奸匪”,弄得这些军队也莫名其妙了。
  当时我们根据各方情况分析,这一定是徐国贤、廖明率领的四支队,他们白天夜晚都在南进,来找主力。他们比一切人都更能走,他们比一切人都睡得少,而且比一切人都能挨饿。他们在敌人的堵截尾追中继续着顽强地战斗着。
  人们听到快与四支队会合的消息,顿时精神振奋,饥饿也忘了。我们又增加了一支北返的生力军!
  太阳平西,到了长都圩。为了使他们知道我们北返的消息,沿途张贴布告和新标语,请了当地老百姓,分路送信找他们。
  三十一日 晴 七〇里
  在雾气弥漫的黎明前,邹毕北副参谋长带着队伍,走在前头去迎接四支队了。我们也跟在后面走了三十里,天亮的时候,到了古亭。
  在古亭街前的河边上,休息了一会,汹涌的河水笼罩在弥漫的雾气里。勇士们用战斗的姿势向麟潭圩进军。敌人在发抖,勇士们举枪一喊,猛勇地冲进了街,敌人就狼狈溃退了。
  我们跟着进了街,一路喊过去,叫老板不要怕,我们是八路军,“公买公卖”,打开舖门照常做生意吧。回头转来,舖子大部分开门了。老百姓从里往外走,和我们说起话来:“我们早就知道,你们是文明的军队,所以我们没有跑。”
  不管怎样,老百姓对战争是厌恶的、害怕的,总觉得战争就是老百姓的灾难。听说抗战已经胜利,共产党又在同国民党进行和平谈判,这给老百姓带来了希望。
  队伍还得过河,可是河边只有一只渡船,一次只能装一百来人。雨后河面很宽,为了加快速度起见,我上了船,拿起一条竹篙子,这边送过去,那边送过来,便觉得船速似乎快得多了。
  太阳刚把它的金光穿过了雾气,在急流的浪花里闪烁着,我们便浑身觉得热了起来,身上发出难闻的臭味,到河里洗澡洗衣的同志多起来了。我也忍不住跳了下去,洗澡洗衣。在欢乐的人群中,来了一次午后游泳。
  九月一日 晴 六〇里
  四支队早已与我们失掉电台联络,昨天我们派出去的人没有联络上,现在又再派何家产营长前去迎接。在这里与四支队会合是无疑义的了,主力到思顺去等。
  事后我们才晓得,昨天就有老百姓对他们说,有很多八路军到了麟潭,而他们因为没有得到确实根据,不相信,仍旧继续前进,冒充国民党剿“奸匪”的番号,到了方洪圩。在那里碰上崇义县税务局的一个职员,对他们说,昨天有一个什么姓王的带了几千人马到了麟潭,不知向何处开,听说很厉害,你们可要小心。
  这已够千真万确地证明了主力在北返。他们勇敢地突出了敌人的重围,在一条长长的灰色的道路上,走得非常有劲。
  首先回来的是一群侦察队,他们经过战斗,而且是猛烈的战斗,还和疲乏、饥饿作了无情的斗争。他们带回来的是人,是枪和子弹,并且带回来更重要的消息和战斗的胜利。我们英勇的侦察队回来了,同我们会合了!
  二日 阴 八〇里
  早晨,雾气突然消逝了,我们向着塞山岭前进,刚到山坡上,后面响亮地传来了好消息,四支队与我们联络上了。大家停了下来,很想看到与我们分别了一个多月的单独行动的亲爱的弟兄们,分不开的战友。
  同志们喊走,王恩茂副政委已代表我们去后面迎接四支队去了。他们比我们更辛苦得多呵!
  这支经过毛主席的教养、革命的洪炉锻炼出来的钢铁般的坚强的革命队伍,要他们到哪里,就可到哪里,任何敌人挡不住他们,消灭不了他们。
  王胡子听到四支队来了,上到青风亭上停下来,从他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将口袋里的红蓝铅笔摸出来,写了一句欢迎四支队的标语“庆祝与四支队会合胜利万岁!”签上名,张贴在亭子的前面。每个指战员上来的时候,两眼注视着这出色而又动人的标语。
  天空带着玫瑰的颜色。徐国贤、廖明等同志,从下面走了上来。王胡子当时将他们抱住了,带着激动的喜悦,流着热爱的泪。我们胜利了!
  徐国贤和廖明同志说:“听说司令员病了,同志们都很关心你的病。刚才大家见到了你,高兴极了。”他们在亭子上坐下,司令员给每人一支烟,接着问这问那。队伍继续不断地走过去。
  休息了,战士们都躺在大路上睡了。王胡子拉着徐国贤的手,从战士们的脚跟前走过。他轻轻地摇手,要徐国贤、廖明等同志轻一点,让战士们好好休息一会。
  王胡子说:“四支队的勇士们,你们已经在世界上找不到的中国式的大学里毕了业,考上了‘状元’哩;照现在的话来说,你们是无敌的英雄呵!”
  三日 晴 九十五里
  秋天的风在青风山上刮着,象一张巨大的帆篷在鼓动,没有停息。我们沿着一条小路,从丛林中的关帝庙旁走了下去。今天要走的路程长得很哩。
  突然,人们被一阵尖锐的响声所惊动了。大家迅速地往前冲去。秋风里杨柳叶子被吹得瑟瑟地响,人们的心里也好象有什么在冲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晨光的照映下,大家的脸上发着光彩。
  前卫的队伍,象离弦的箭一样冲进了左安圩,和阻挡我们前进的敌人展开了巷战。几挺机枪从街心射出去,房顶上的瓦片在空中飞舞起来。
  罗章政委亲自在前面指挥战斗。在街上喊:“弟兄们缴枪,我们是八路军呐!”他看见几个敌人钻进舖子里去,把门关住了。你看他的力气多大,一脚将门踢在一边。里面噼里啪啦一排枪朝大门外打来。机敏的罗政委,身子迅速往左边一拐,早将手上预备好的手榴弹,从大门外飞了进去。在他旁边的侦察英雄窦虎同志,跑前几步,又一颗手榴弹从柜台上掷进去了。
  手疾眼快的罗政委,正要掷进去第二颗手榴弹时,突然里面大声叫喊:“救命呀,不要打了,我们缴枪呀!”
  一个被打得狼狈不堪的连长走出门来,带着害怕的样子。既然放下武器,我们就不把他当敌人看待了。罗政委让他叫房子里的弟兄们出来缴枪。那连长吹了声哨子,弟兄们都出来了,集合在一块,几十支枪堆在一边。我们将枪收了。
  俘虏们说:“你们好厉害哟!我们跟日本人作战的时候,虽然也打过败仗,可是象这样惨败,还是第一次。”
  旁边一位调皮的战士说:“不厉害还能到这里来?我们打日本人还不是一样地活捉过来。”
  枪声停了,街上的老百姓你来我去的,和和气气;商人们也将自己的舖门打开来做生意,市面已经平静了。
  当我们赶到中洞时,太阳已经平西了。前卫第二个战斗又打响了。我们从两侧迂回,中间突破,几分钟又将敌人击溃,然后才布置宿营。
  女英雄沈平同志,在南雄北返的夜行军中摔破了的膝盖,昨天已经肿起来了。今天早晨起来几乎寸步难移,但她还是尽自己一切力量,死也不肯脱离队伍,她几乎走在全军的最后。不但看不到队伍的影子,而且掉了十几里。路上碰见一个坏家伙向她盘问,当时她心里想,也许会死在这个人的手里吧?可是死也吓不倒她,她大胆地说:“我们后面的队伍还多着呢!”那个家伙看了下来路,恰好有两个掉队的远远地走来。沈同志说:“你看我们的队伍来了。”那坏东西一吓便溜跑了。她也就拼命地跑着,当时她黄豆般大的汗珠往下直流,终于挣扎着赶上了队伍。
  四日 阴 九〇里
  拂晓前在黑暗中走了三十里,邱平的突围战一触即发了。
  敌人企图以邱平合围来消灭我们。如果以兵力来讲,敌人确实拥有绝对的优势,而且已经占领了阵地,将湘赣路层层封锁住了。
  但是我们是无比英勇、坚决、顽强、果敢的人民子弟兵,我们有着攻无不克的胜利信心,紧握着自己的武器,准备随时战斗。敌人的妄想是断难实现的。
  敌人的枪从山上面打下来了,勇士们稍停了一下。王胡子一上来,大家立刻信心百倍。王胡子要带着大家向上冲,战士们将他拖住,分几路冲上去了,一阵手榴弹夺取了第一个进口的阵地。
  王胡子用军号命令肖德连长夺取最高的阵地。他们连冲了四个山头,夺取了最后的阵地,右边的敌人被打垮了。
  前面还有一道封锁线。敌人集中了数十挺轻重机枪,封锁了这条公路。王胡子又过来了,死也要冲过去,说:“你们跟我来!”五连连长把王胡子拖住说:“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先打过去。”当时另一路由几块田岸上冲过去,从侧翼夺取前面的阵地。他们还没有到,五连连长已带着队伍从公路上直冲过去。就在这次英勇的冲锋里,他光荣地牺牲了。勇士们踏着他的血迹打过去。
  我们右侧的队伍也打上来了,敌人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溃退了。我们的队伍踏着血迹从尸体跟前冲过去;每人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仇恨的火焰。
  这时往后一看,好象有一个带了彩的伤兵,头发蓬松着,不要命地爬了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昨夜寄住在老百姓家的女英雄沈平同志。这情景更鼓励了人们勇敢地前进,冲锋。
  这次敌人的伤亡很大。我们用英勇的行动又一次粉碎了敌人的合围。
  战斗继续进行,人们就在战斗中前进,饿着肚子接二连三地又翻了几座碧绿的大山,太阳落山时才赶到了遂川的七岭。我们的前卫与敌六十九师的前卫在这里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三连迅速地从右边的丛林里打下来,四连奋勇地从正面攻下去,两路配合,形成一个火力交错网,向敌人的密集点攻击;不大工夫,敌人就向大路退却了。
  我们的后续部队已经赶到,乘胜追击,冲进了七岭街。敌人被打散了,逃到房子上、山上躲藏起来。我们的刘侦察员冲入一处房子里搜索,那里有两个敌人躲着。敌人从暗处打了两枪,我们的侦察员英勇牺牲了。
  赵参谋长冲进去时,见侦察员已经牺牲了,他气愤地将手上打开了保险盖的手榴弹,向暗处飞去,轰的一声,把两个敌人送回了老家。一个换了他两个。
  战斗停止了,我们进入了原来预定的宿营地。
  后面的敌人继续跟来。我们的后卫在张义同志指挥下,主动地大胆地钳制敌人的前进,一直到天黑才回到我们的警戒线内。他以一排人拖住了敌人一个团的主力。他估计自己的力量,硬打是抵不住的。于是就告诉同志们,我们的任务很大,要机动地拖延敌人的前进,我们三个班,以班为单位分散打麻雀战,至少要保持三个山头,一步一步往后撤。就这样,一直打到天黑。敌人莫名其妙,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兵力,吓得不敢前进。
  进了警戒线,他看到二排排长在担任警戒,便把后面敌人的情况告诉他,并嘱咐他要注意敌人的狡猾行动,要严密查哨。任务完毕后他回到连部,将后面的敌情向连长作了报告,最后要求去担任警戒。连长说警戒已经布置好了,要他好好休息,明天还要行军。他再三向连长说,他对二排排长放心不下,他一向就是吊儿郎当的。倘若敌人摸进来,岂不是惊动大家都不能休息。弟兄们也请他休息,他不肯,晚饭没有吃,就跑到警戒线上去了。敌人的夜袭果然开始了。他勇敢沉着地领导二排的弟兄,准备好自己的手榴弹,待敌人摸到跟前,一阵手榴弹炸过去。听见敌人有几个伤了的在喊救命,英雄张义拿了两颗手榴弹,偷偷地从右侧的丛林里钻了出去,走到伤兵跟前说:“你们不要哭,也不要叫喊。后面有人来抬了。你们的枪在哪里呀?”伤兵说:“在这里,两支步枪,还有一挺轻机枪,你都拿去吧!”张义同志拿了枪,摸回了自己的警戒上。
  井冈山,我又看到你!
  九月五日 雨 八〇里
  七岭的右边,耸立着一座雄伟的大山。人们惊异着,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大山呐?我告诉他们,这就是有名的井冈山呀——红军的革命发源地,毛主席、朱总司令手创的最早的根据地,是我们这支队伍最初的诞生处呵!
  今天又重见你了,井冈山!你所孕育出来的革命力量,今天已经发展到全中国,威武无比。井冈山!人人尊敬你,向你致敬,你的名字写在中国人民的历史上,你成为中国人民不可战胜的伟大力量的象征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我们从一些躺在路上的什么东西上跳过去,起初以为是砍倒的树木,后来才发观是死人的尸体,大家的心情突然沉重和紧张起来。
  凉风一阵阵从河滩上吹过来。河水象腰带一样长长的,灰色的雾往上升,把河面遮住了。迎着黎明,队伍向前行进。
  休息了一下,要通过险要隘路了,下面响着惊天动地的水涛声,上面是狞恶的山岩。我们一个个向那危崖爬上去,当每个人爬到天险的关卡上时,心情都禁不住激动起来——好险要的地方呵!
  同志们都在谈,今天后面敌人要是跟上来,我们只要留一排人在这关卡上,他来多少就要他死多少。有位同志说:“这样的隘路真很少见到过。”另一个同志说:“你别吹牛,老实说,才第一次见到哩。”
  下了山,沿着河边下去。前面河中心耸立着一座令人注目的石岩,太阳照得格外分明。水里有三条大鲤鱼在自由地游来游去。刘主任停了下来,注视着那几条鱼,记起十八年前,红军经过这儿的时候,这里就有不少小鱼。他想,莫非这就是当年见过的那些小鱼么?那么,现在鱼儿长大了,自由的范围也扩大了。想不到今天又在这里重逢。十八年来,我们为了人民的民主和平、自由幸福在奔波着、战斗着,我们也长大了,我们的自由范围也扩大了。这个重逢是十分有意义的呵!
  上七的民团住在碉堡里没有走。他们知道我们是八路军,即过去的红军,是毛主席、朱总司令领导的红军。过去我们和他们有过统一战线的关系,彼此是互不侵犯的老朋友,相信现在还是朋友。他们知道我们是要在抗战胜利后把“和平民主团结”的主张带给南方朋友的。
  六日 雨 八五里
  夜雨淅沥不停地下着。住在对河的罗章政委为了怕雨后山溪水涨,过不了河,星夜将队伍拖过河这边来,司、政、侦、卫各单位把河这边都挤满了。
  清晨雨止,几架飞机从头上飞过去。战士们说,这是美机帮助国民党向北运兵。现在形势仍很紧张,要是内战蔓延全国,美国不能不负责任。美国这种反动政策,是破坏世界和平的行为,将受到民主力量反对的。
  队伍向黄坳前进。那些生疮、脚肿的同志们,看到队伍一天一天向北进军,精神上得到无限的鼓舞。虽然王胡子没有向大家宣布,这已经是很明显的了。咬紧牙关,撑着杆子,用艰难的步伐一拐一扭地往前走,熬吧,拖吧,一天,两天,再过几天就到了。
  苏鳌同志的脚板烂了两个眼,脓血不断地流出来。罗章同志在他跟前走过时看见了,对他说:“老苏,你可得注意呀!”想了一下又说:“我还保存有一双袜子,是从延安出发时带来的,而且是老婆自己做的布袜子,又结实,又合脚,给你穿上,保护你的脚,多少有点用处!”
  后来我们闲谈时,苏鳌同志说,罗章政委给他那双布袜子,等于救了他的性命。这种深厚的革命同志间可贵的友爱,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冒着大雨,黄昏时赶到了黄坳。黄坳这一集镇在永新和遂川的交界处,是一个商业的站口。农民们从永新关北掮了米来边里兑换食盐。自从日本人控制了沿海以后,只有从这里才能用人力运进盐来。
  这些贩米挑盐的人们中间,有许多是妇女。她们和男人挑得一样多,北方战士看了特别注意。有的战士说:“她们要是生在解放区,一定是劳动英雄。”有的说:“能带这样一个婆娘回北方去,那才吃得开呢。”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又有同志说:“永新这地方从前是不是苏区?那时苏区也出现过无数女战斗英雄和生产战线上的女劳动英雄,恐怕就有她们在内,那么她们的名字早已写在苏维埃革命史上了哩。”
  她们听说我们是八路军,就是从前的红军,是阔别了十多年的自己人回家来了,都亲热地走过来,打听她们的丈夫回来没有,她们的父亲回来没有。战士们都象见到亲人似的,热情地和她们谈着。
  七日 雨 一三〇里
  反动派企图在永新拿山,用三个师的兵力,分三路合击我们:一路由永新城上来,一路由井冈山下来,再一路由遂川跟来。据说敌人预定在上午十一时实行合击。
  为了争取时机,黎明前队伍就向拿山前进。上午九时前卫部队已经通过拿山了。有些掉队的同志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到街上,就进了房子去弄饭吃,或是把自己带着的饭炒热来吃。队伍断了,已经掉下了十多里路。
  十一点钟的时候,由井冈山下来的敌人已经进了街,接着我们的后卫部队金忠藩团也进了街。他们先以为是自己的前卫部队在街上休息,走近来一看,恰巧和敌人的前卫连长碰上了。机警灵活的金团长发现这是敌人,立刻敬礼握手,互道辛苦。金团长先问他:
  “你们是哪部分的?从哪里开来?”
  “我们是七十三师,今天刚从井冈山下来;你们是从哪里开来的?”
  “我们是第八军,”金团长说,“从遂川过来的。”
  “那么我们的任务相同,‘消灭奸匪’。”
  “那好,”金团长说:“我们前面的队伍已经过河。让我们先过去吧。”
  “对,对,对。”那连长说。他马上传命令,叫后面停止前进,说前面在过“第八军”呢。
  于是,敬礼,再见。
  金团长走到街上一看,哎呀,大炮呀,炮弹呀,堆满啦。他带着队伍从敌人密集的队形里穿过去。
  敌人后面一个营长走过来。我们的后卫部队已快走完了,剩下几个,是尖兵班。那营长一看叫起来:“哎呀,这就是‘奸匪’呀!”把连长骂了一顿,立刻喊起来:
  “‘奸匪’来了呀,捉‘奸匪’呀!”
  一喊开,敌人的队伍乱成一团糟。
  我们剩下来几个掉队的同志,刚从房子里出来,敌人又在喊:“捉‘奸匪’呀!”他们把口袋里的手榴弹掏出来,一个两个,扔到敌人密集的队形里,打得敌人哭喊连天。我们的同志就从敌人的眼前跑掉了。
  前面的队伍又在上黄竹岭,冒着中午的大太阳在往上爬,快要上到山顶,突然一阵大雨从南边浇下来。
  王胡子打着赤脚,没有雨具,跟着队伍在爬山。雨水从数月未理的头发上流下来,裤脚上沾满了泥浆;他从山上跑下来时,大家都望着他。他这种不畏艰苦的积极的模范行动,给大家树立了学习的榜样。
  下午五时,走到宁冈通永新的公路上的烟岗地方。敌人一个师恰从宁冈向永新行进,前面刚过了一个团,师部正从后面跟来。
  我们的前卫部队决定拦腰截断敌人,机动英勇地占领了路旁的主要阵地,准备等敌人来了就消灭他。我们的主力正在通过公路时,敌人的师部果然来了。刘海同志率领队伍从阵地上冲下去,问他们是哪一部分,将他们截断了,命令他们缴快慢机,一支,二支,七八支提了下来。敌人莫名其妙,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慌得朝来路上跑。刘营长命令他们,不准往公路上跑,要他们弯小路,就这样阻住了敌人的前进。
  为了掩护主力安全通过,我们阵地上十几挺轻重机枪一齐向着敌人混乱的队形里射去,一下子将敌人的师部冲散了。大炮、担子,丢得满地都是。敌人损失惨重;我们缴获甚多。主力队伍就在雨夜的黑暗中胜利地通过了公路。
  这时,有几十个掉队的同志,已经被敌人截断了。他们仍然在山麓下搞饭吃,准备夜晚赶路,从敌人中间穿过去。但是大雨不停地下着,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怎么办呢?环境是不允许一刻停留的,否则有生命危险。他们到老百姓家里,弄了几根干竹子,扎成十几支火把,并且准备好机枪和手榴弹,决定先冒充“国军”,冒充不成就打过去。他们冲进了烟岗乡公所,找到了一个公务人员,问:“乡长哪里去了?”答:“有公事出去了,马上就回来。”问:“我们是国军,要去打‘奸匪’,你们要派人带路。‘奸匪’哪里去了?他们穿什么衣服,那边的国军又穿什么衣服?”答:“向北去的穿灰军衣的是‘奸匪’,向东去的穿黄军衣的是国军。”这样,问清楚了主力的去路,就叫这个公务员带路向主力追去。经过好几个村子,从黑夜走到黎明,掉队的同志终于跟上了主力。那时主力正在集合,准备前进呢。
  八日 雨 五〇里
  本来是很好的天气,昨天下了一通夜大雨,河水就涨了好几尺高。早晨,太阳出来,把赣江的支流照得黄亮黄亮的。树上的水珠,在太阳光下显出动人的色彩,空气也格外显得清新了。
  走到增泽渡口,那里有一只破烂的小船,还是十几年前留下来的;一个划船的老头儿也六十多啦,头发全白了。“船老你也老了,你还记得吗?十几年前来回在这条河里过来过去的队伍,今天又在你这里过了。我们是八路军,就是过去的红军呀。”
  “我们这里老李的儿子,前不久还来了信,不是说你们在北方吗?怎么又回来了。”老头子乐了,把船望江心里划过去。
  第一渡,是王胡子同我们一同过的。他忙着问划船老头儿,上下几里还有船没有?老头儿说,本来上五里韩江有船的,给反动派破坏了,没有修好。这儿现在只有两只竹排,象今天这样的大水,是不能过的。过了河,王胡子又问我,把干杉木搞成排是否可以过?我说,能搞得成是可以的。找了好些时候,又没有篾及其他工具,依然无法利用。这时唯一的办法,只有请船夫和部队里会划船的人,轮流地来回划,不让船休息,好增加渡河的速度。
  王胡子看到这样慢,心里着急。又下命令,部队里凡是会游泳的,游过来就是英雄。一会儿,一群年轻力壮的勇士跳下水去,向江心冲;因为这不是平坦的水面,而是山溪的急水,游不多远便给水浪往下冲去。试验的结果还是不行,只好耐心等船吧。
  同志们呵,我们别忘记沉痛而光荣的往事的回忆。十多年前,永新、宁岗,是湘赣边界苏维埃的中心区域,它是在我党领袖毛主席、朱总司令领导下的中国苏维埃与红军的策源地。他们建立了工农民主制度的苏维埃政权。在苏维埃政权下,人民过着完全脱离帝国主义与封建军阀势力的双重剥削的生活,取得了民主、自由和土地,从苦斗中创建了中国的红军,同时在土地问题和经济、文化、军事上累积了丰富的经验与教训。这些经验教训是我们这支常胜军和这地方的劳动人民共同在革命实践中所取得的。
  这里的人民,是毛主席领导的革命事业中的最宝贵的财产。由他们组织了内战时期的红六军团,抗战时期的八路军一二〇师、三五九旅,和抗战胜利后为实现民主和平而奋斗的这个南下支队。他们经过北上长征和这次南征,经过内战和抗战中千百次战斗,磨练成为不可摧毁的坚强力量,在中国革命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这里的父老兄弟诸姑姊妹,在政治上有高度的自觉,为了民主与自由,为了国家独立与民族解放,曾经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人力、物力、财力。他们英勇奋斗,坚持土地革命与反对帝国主义的斗争,他们是真正忠于祖国的人民呵!
  船在大雨中来回渡着。我们在这里遇到了一位离开了十多年未见面的姓江的朋友,到他的家里去畅谈了一番。他说起红军长征以后的事情:“自从你们远征后,反动派用尽一切力量来摧毁人民曾经获得过的民主政权——苏维埃政府。反动派企图一网打尽人民的武装,可是这里的人民,在谭余保同志领导下,以游击战争捍卫了人民创造起来的旗帜。在三年游击战中,凭着勇敢和智慧,不断地给反动派以打击,直到抗战前国共合作为止。
  “自从你们走后,人民的生活就苦透了。反动派把人民手中的土地房屋收回,并且加收几年的租子,补还了几年田粮,老百姓哪能负担得起呵!一提到这些,人们就愤怒地骂反动派;对你们可真是情深意长,永远忘不了。水有源,树有根,都在等待你们回来呵。不管反动派摧残得如何厉害,革命的火是不会熄灭的,春风一吹,又燃烧起来了!”
  这位江同志是一位老共产党员,我们长征后他被反动派抓去过两次,坐了好几年牢。他始终坚贞不屈,为了人民一直坚持斗争。
  会见自己的亲人
  九月九日 阴 八〇里
  队伍从永新往莲花进发。金忠藩同志看到队伍要从可爱的故乡棠市经过,心里非常高兴。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可能见到别后十余年的父母兄弟姊妹了。可惜,棠市今天早晨到了反动派,情况十分紧张,随时随刻都可能打响。为了指挥战斗,照顾大家的安全,私人的事情只有放在一边了。如果爹娘知道,说儿子没有良心,到了门口都不回家;一想到那是反动派的罪过,他们的愤怒也许会平息的。他两眼注视着生他养他的可爱的家乡,只能拿起自己背着不离身的望远镜,向着村子,向着自己的房子,向着大门了望一番就分别了。
  过了一个黄土坡,他又想到,这里是他十四年未见面的未婚妻春姑的家了。队伍恰好从她村子里通过,他象一阵风似的,赶到春姑家的门前。队伍仍然飞速地在前进。
  当他走进村口,便遇到从前与他一块工作的同事又是邻居的堂兄弟。那人站在路边,一个一个地望过去,在队伍中找寻自己的哥哥。突然看到他面貌很熟,但又不敢喊,等他走过了,才望着他叫一声:“你是金哥吧?”金忠藩同志可一下就认出来了,怪高兴的。“你回来了呀,我的哥哥回来没有?”“他早在前面走过去了。”
  时间过了十多年,一切都变了样。他怯生生地走进春姑家。订婚以后,他就不曾见过她,现在已经长大,人都变样了,更认不出哪一个是她。岳父岳母一看他来了,高兴地出来迎接,一时团聚了,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上下邻居们都拢来了,问这问那,实在应付不开。从前跟他一起出去的青年很多,他们家里都想打听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来了没有;有的说他儿子或丈夫出去后,一直就没有音信。
  时间不允许他多停留,只能三言两语地回答了一些。忽然他听见一声鸡叫,想是杀鸡替他作饭吧?可是环境不允许呀。他再三推辞,但是一碗热鸡蛋汤已经送上来了。
  几个女的呆呆地站在旁边,其中一个两眼望着他,不时地低下头去流着眼泪。他想这一定是春姑了,问了一声:“你就是春姑吧?”她依旧低着头,红着脸,哭得更伤心了。他不便再问下去。
  他的岳父站在一旁,也哭了,“实在对不起你,女婿!春姑等了你十几年,没有音信,人家传说你已经没有啦,经过朋友们的劝说,去年才出嫁了,至今还不到半年。前月接到你从草市来的信,才知道你不但还在而且回来了。春姑接到你的信,哭得好难过,说她自己命苦,没有福气,十几年都等了,偏偏这几个月就等不住,怪她自己。连作父母的心里也好烦恼呵!”
  金忠藩同志听了,向他们解释了一番:“这不是你们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春姑和岳父岳母,没有早点劝春姑改嫁。春姑改嫁是完全应该的。……革命太艰苦了,大家见面是很难的呵。”
  他掏出一张照片,送给他们,算是作个纪念。时间不容许他再停留,外面枪声又打响了,他向他们道别,匆匆赶回到队伍上去。
  十日 晴 八〇里
  要是你随着这支与湘赣边界广大人民血肉相连,从这块自由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队伍,走上一次,你就会深深体会到过去这块地方的革命运动是如何高涨激烈,直到如今,这里的人民还满怀着热烈的革命情绪,这是多么令人感动呵!
  这里的老百姓,看到我们回来是那样地亲热真诚。我们有许多同志抱着无限的热情,回到了故乡,都想看看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儿女以及亲戚朋友;而那些眼睛望穿了的父母,别后十余年的妻子,长大了的儿女,却是昨夜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竟会见到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了!
  当这支南征北返的队伍进入湘赣各地的消息传开了以后,老百姓到处在打听我们到了什么地方,现在又向什么地方前进,他们从几十里,甚至几百里外赶来,有六七十岁的老婆婆,也有七八十岁的须发雪白的老汉,还有三四十岁的大嫂,带着十来岁的小孩。他们站在路旁,注视着每个人的面孔,想找出各自的亲人。
  昨天在高坑,蒋副官的老母亲,拖着缠过的脚,从远处来坐在街上,找她的儿子。黄昏时,她的儿子来了,雪亮的眼,首先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双腿一跪扑倒在老娘的跟前,母子抱在一起。他的老娘高兴得流泪说:“儿呵,我还有命见到你,我天天在家敬神,要菩萨老爷保佑你在外边安全呵。”
  蒋副官两手在口袋里摸索,把他老婆和儿子的照片双手奉给他的母亲,“这是你的媳妇,这是你的孙子。”老母亲看了,两眼都笑眯了。
  刘汉才同志,快从他故乡经过时,心里正在想念他家里的人;谁知道离别十多年的老婆带着儿子,就站在村后的黄土坡上等着。她看到刘汉才走过来,两手把他拖住了,打摆子一样地发起抖来,连一句话也讲不出,眼泪不断往下流。站在旁边的儿子也走前抱住爸爸哭开了。
  可惜部队在急行军中,不能给他们更多的时间,他们只得忍痛又分离了。这些勇士们是把他们的生命和一切,都献给了祖国和人民了!
  六十军两个团由高坑向茶莲公路往下开,莲花两个团往上开,又想在茶莲公路上堵击我们;可是他们还没有赶到,我们早已通过了界化垅。
  十一日 晴 一一〇里
  在秋天里行军是最好不过的了。微弱的太阳光下,远远的稻田里的谷子显示出一片黄亮的金光,使人感到快活和兴奋。在稻田里收割的农民,两手飞扬着禾穗,在谷桶上打着,那声音怪好听的。
  在罗汉司,我们到陈国林同志的家里去慰问,他六七十岁的老母亲忙着烧水给我们洗脸,听说她可爱的儿子已经到了鄂南,非常高兴,可惜这次没来,又沉默下去。旁边一位大嫂子正忙着舂米,忽然停止工作,走前来听讲陈国林的事情。她母亲说:“这就是国林的老婆,她还在盼着国林回来呢。”她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这位老母亲要我们转告她的儿子:从他走后,母亲就与哥哥分了家,到现在还替他保存了那几斗田和几间房子。和平实现了,有机会要他请假回来看看他的老母亲和老婆。
  王胡子正在陈国林同志的铺子斜对面吃饭,听同志们说陈国林家里还有老母亲,知道陈国林没有来,怕他的老母亲难过,立即请了这位老婆婆来,谈她的儿子很好,很聪明,很勇敢,现在升了团长。当时这老婆婆笑嘻嘻地觉得很光荣。人家告诉她这就是我们的司令员呢。她更加兴奋起来,“司令员还找我这老婆子谈话呢,能见司令员敢不是沾儿子的光吗!”王胡子送给老婆婆几千元,她笑嘻嘻地走回去了。
  队伍向陆公坡前进,午后到达了大坳宿营。我们的肚子都饥饿得不行了,在忙着弄饭吃。忽然,侦察员回来报告,敌人两个团由莲花经陆公坡往萍乡开,我后卫部队与敌人接触了。据过路人说,萍乡城里空虚没有兵,怕我们进城呢。
  敌情变化了,王胡子根据各方情况考虑着,为了安全地通过株萍铁路,决定夜行军。
  在黄昏后的黑暗中,在狂烈的暴雨里,队伍从大坳出发。
  突然,距我们右边不远的高山的上空,火也似的红了大半边天,同志们心里想,大雨中哪里有月亮,不是奇怪吗?莫非是敌人在燃烧村庄不成?不,原来是老百姓在烧石灰呐。
  穿过一个凉亭,天变得更黑了。同志们都打起瞌睡来,怎样用力也张不开眼睛,好象只要有一分钟的停留,不管地下是石岩或青草,同志们就会就地躺下。背包便是枕头。我为了减少疲劳,常常比前面的人落后几步,后面的人都咒骂起来了。
  雷雨愈下愈大,在漆黑一团的深沟里摸索着。不时地听到人们摔跤的声音。他们不敢叫喊,摔痛了只有自己知道就算了。
  后卫部队摸得不耐烦了,他们打起了火把,好象正月十五闹花灯一样,走下了那巨大的高山。
  下了山觉得更加瞌睡起来,眼皮阖拢来走几步,又睁开来走几步,有时扯着自己的眼皮,甚至擦些万金油到眼睛里头去,但还是制止不住。
  东方渐渐吐出了一些鱼肚色,我的妈,该是天亮了吧?
  十二日 晴 五〇里
  已经走了一个通夜,还没有到株萍铁路。老百姓说离铁路还有二十里。我们已走得够受了,两腿发软,头脑发晕,肚子好饥饿呀。
  同志们有的在大路旁边或大树底下坐着,有的绕到村庄里弄饭去了。
  我们的英勇的艰苦的夜行军,并不因沿途没有遇到战争,便成了一次沉闷的旅行;而实际上,因为我们是战斗的行动,早已惊动了敌人,不过他们都很快地逃走了。我们一路没有停留,也没有放枪,终于到了株萍铁路的路行铺。在晨光中大家都显出来愉快和兴奋。
  自从日本人侵占萍乡安源煤矿以后,株萍铁路也被破坏无余。这一带变得非常凄凉,房屋烧毁,田地荒芜,连行人都看不到了。
  王胡子下命令,要我们赶上前去,要前卫部队控制铁路两边的阵地。队伍要在路行铺休息两小时,各单位在那里烧饭吃。
  我们很轻易地通过了那条在人们的想象中那样神秘和危险的铁路。现在我们躺在铁路两旁,在休息,在吃饭。一夜没有睡,没有洗脸,没有刷牙,口苦得饭都吃不下了。
  走过去一点,到萍乡侦察的侦察员回来了。据从萍乡城回来的老百姓说:城内很恐慌,闭了城门,警戒检查很严,害怕我们去攻城。
  十三日 晴 七十五里
  我们的行军速度实在快,除现代化的机械部队外再也没有象我们那样的行军了。同志们已经走惯了,一天七八十里,不算什么。太阳刚偏西,我们已经走到袁州以北的文昌宫。
  队伍住下了。我们住在一家有相当名望的大富户那里。刚进去的时候,房主人有些害怕,想躲避我们。我们研究那是什么原因,首先告诉大家要严守纪律,态度要特别和气,多做些宣传工作。
  后来才知道,在一九三七年前,这些地方都实行过苏维埃土地革命,这一家曾经被打过土豪,土地被没收了,分给劳动人民,家里的人都逃到了南昌。
  过去,老百姓看到兵来了,总是害怕,尤其是偏僻的乡村。昨天以前他们就知道我们是过去的红军,在很早以前就改编为八路军了。也听到人家讲,八路军在华北打日本顶顶有名,但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对我们的政策,特别是土地政策,仍然表示怀疑的态度。
  后来看到我们住下之后,并没有住他的内房,各方面的行动都很守规矩,并不是象反动派所讲的那样,并且显然比国民党军好得多,这才感动了他们。我们有几位女战士,没有地方住,后来他们就将自己的内房、床铺都让出来,请她们住进去,给她们烧水洗脚,拿女人鞋给她们换,招待得很殷勤。
  乡下人看到女人参加军队觉得很稀奇。起初他们以为是官长的太太,后来才知道我们主张男女平等,女人不但可以工作,而且在抗日战争中,还出了不少的女英雄呢!
  我们休息了一会,吃了夜饭。然后才找到他当家人拉话。从打日本讲起,讲到我们的主张和政策,首先谈到敌后减租、减息的情形。他觉得这样是很合理的。他最关心的似乎是土地问题。我们又告诉他,抗战胜利后,我们主张和平民主,建立各阶级的联合的民主政府,当时他诚恳地表示很赞成我们的主张。
  我们这次英勇的行动,打着毛主席的旗帜,宣传抗战后的和平民主和《论联合政府》中提出的方针,得到很大收获,不但消除了一部分人对我们的怀疑,同时以实际行动,扩大了我们的政治影响。
  十四日 晴 七〇里
  摸了二十里才天亮。淡淡的阳光无力地照在人们的头上,此刻要通过浏万公路了。等到队伍过完,才发现敌人两匹黄马跑了过去。
  自从日本投降后,我们已走了三十多天,几乎全在过去的苏维埃区域。同志们只要留心沿途经过的道路和村庄,看看墙上存在的土地革命时期留下的老标语,就会体会到中国共产党如何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的。看看过去的这些行动口号吧:
  “反对帝国主义灭亡中国!”
  “驱逐帝国主义出中国!”
  “反对日本法西斯强盗侵占东北!”
  “驱逐日本强盗出中国!”
  “反对出卖中国的卖国贼头子蒋介石!”
  “打倒民族败类蒋介石!”
  “农民彻底实行分配土地!”
  “工人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增加工资!”
  “武装保卫苏维埃政府!”
  “实行男女平等!”
  这些标语都是用红泥或石灰水写在墙上,字体很大,老远就可看见。那些标语给了没有到过苏区的勇士们一个很大的鼓励,他们亲身体会到过去南方的苏区是那样辽阔,那样宏伟!而毛主席的领导又是多么英明,多么伟大呵!
  十五日 晴 八〇里
  早晚行军、战斗,几乎每天如此,这已经成为战士们的家常便饭了。
  现在战士们最厌恶的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它们不分昼夜地在我国的天空上自由飞行。战士们愤怒地说:中国人民不幸,刚把日本法西斯侵略者打败,美帝国主义就派了飞机和海军替蒋介石运兵到东北和北平、天津,发动内战,并且还派海军陆战队驻在天津。老百姓说,这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吗?
  队伍在火红的太阳下从思村的小街上走过去。突然一位战士赤着脚走进一家店子,他红着脸,身上穿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两眼望着挂在柜台上面的稻草草鞋。店里的老板娘一面用手捂着鼻子,一面后退了几步。那位战士以为是女人们怕队伍,便说:“我们是八路军,不要害怕。”其实她是没有闻过三十多天没有洗衣服的那股臭味呵。
  老板娘说:“老总!你们是从哪里开来的?太辛苦了!”战士就对她说:“我们不是老总,是八路军,是同志。”当时老板娘从下而上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似乎怀疑他不是八路军,一时不敢答话。这位战士再三恳切地说:“我们是八路军,自从日本投降后,我们从广东返回来的。可是反动派蒋介石过去不打鬼子,现在却来打中国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的王司令、王政委再三忍让,我们天天在行军,已经三十来天没有休息了。”
  老板娘这时才大胆地相信我们是八路军。她说:“你们今年正月到平江时,我家里的人在平江三眼桥看见过你们的队伍,回来对我说:平江城里来的八路军,就是先前我们这里出去的红军,多整齐多威风哟,对老百姓同从前一样。几天后,听说住在平江城里的日本人听到你们来就跑走了。”
  这位战士赶紧向她买双草鞋,要赶队伍去。老板娘取了两双,给他穿一双带一双。这位战士给她钱,她不肯收,还对战土说:“你们这样辛苦,还不是为了我们老百姓,两双草鞋算不了什么。”
  队伍这时走进了高粱地里,似乎回到了北方。在秋天的斜阳里到了兵马桥宿营。
  从敌人的夹攻中通过去!
  九月十六日 晴 一一〇里
  今天的命令是只走二十里,到达浏阳与平江交界的塔湖休息半天。勇士们便在星光底下向着这目标前进。
  黎明时分,迷漫的大雾笼罩着塔湖和周围的山岗。当密集的队形在一座桥上通过时,敌人的机关枪从左前方封锁了桥上及街口。英勇机警的战士们向着敌人冲杀过去,将敌人监视在一个山头上面。俘虏口中我们知道敌人是我们打败了的九十二师残部。敌人不敢下来了,只好在山上眼望着我们这支长长的铁流从南往北行去。
  后卫部队还没有赶到,敌人却以为我们队伍过完了,企图在后面捉我们几个掉队的战士回去报功,便洋洋得意地派了一个炮兵营从山上下来,向我们来时的路上走去。正在这时,我后卫部队随着前面的大炮声跑步赶上来,走在最前面的肖德营长,亮亮的眼睛如同望远镜一样,向着前方和两旁观察。他老远发现迎面牵线一般地来了穿黄色军装的队伍,他就胆大心细地说了声:“敌人来了!”接着沉着而又机警地走向前去。
  敌人发现了肖德营长,问:“哪里来的?”他大声回答:“我们是从江西开来追击‘奸匪’的国军,听到前面枪声,咱师长命令前来增援。”
  肖德营长走上前去同敌人的营长握手。敌人完全相信了。敌人的营长便将全营在大路上带过来,士兵们有的倒背着枪,有的将两手套在袖子里。
  肖德营长看见自己的弟兄们准备好了,他象猛虎擒羊似的将敌人营长的短枪夺了过来。敌人的士兵站在旁边拼命地叫:“不要误会!”肖德营长两手一挥,战士们的手榴弹飞到敌人的后面去了,跟着刺刀也冲杀上去,打得敌人象鸭子一样在水里拍打,大炮机关枪全丢在大路上和水田里面,田里的清水也变成红水了。
  战斗结束后,到了高桥大休息。一大群战士站在太阳底下取暖。我突然觉得发冷,一会儿冷得更厉害起来了。我知道是疟疾发作,挣扎到老百姓家里借了两床棉被盖上,两排牙还咯咯地响着,不大工夫,由冷转热,又烧得讲起胡话来。
  在我发热的时候,队伍继续出发了,今天夜晚是急行军,要越过九公岭,上下九十里有名的大山。
  “队伍走了!”同志们告诉我。我起来一看,果然队伍都走了,自己便勇敢地找了一根棍子挣扎着跟上前去。
  走进深山里面,黑夜渐渐代替了黄昏,我虽然两腿发软,头发胀,眼发晕,也只有挣扎着向那耸立着的山顶爬上去。同志们都正向着光明的大道前进,我是要永远和同志们在一起的。
  十七日 晴 七十五里
  我们在黎明前便从高山上下来了。后续部队就在高高的九公岭上露营。
  暖和的太阳从大山后面升起来了,此刻队伍分成两路向平江与长寿的公路上前进,越过公路接着又涉水越过汨罗江。太阳在微笑,河水在闪着光芒。
  我的疟疾大概已被二十四粒奎宁丸制服了,此刻已到照例发作的时间,但还毫无动静。大概今天可以平安无事了。身体虽仍软绵绵的,但象前两天那种腾云驾雾的状态已算没有了。
  十八日 晴 七〇里
  我们走了十五里路,预计天明时可能先到会合地点三墩。我们刚从左边的峻岭上下去,下面突然发出响亮的军号声,战士们以为前面便是敌人,战斗的勇气充满了他们的心胸。“打下去吧!坚决地消灭敌人!”——原来不是那样,是王胡子率领的右路纵队先到了三墩。
  响亮的号音会合了,人们带着愉快的心情也会合了。当下休息了两小时,战士们都煮了很好的绿豆稀饭吃了。
  下午队伍继续前进。刚走出村庄,在正前方的前进队形里突然轰起一堂红火,爆炸声激动了勇士们的心,都以为遭遇了敌人的袭击,前面传来“下枪衣”,后面传来“跟上!”
  走到跟前才知道我们的猜测落了空。原来是一位刚来的新战士大便后,因为忙着赶队,一个不小心把手榴弹掉在地上爆炸了。他自己受了轻伤,别的没什么损失。
  此刻星夜已代替了黄昏,月亮正在慢慢地升起来。我们在月光下越过平江与通城之间的公路。
  十九日 晴 八〇里
  休息时间,我们一顿饭还未煮熟,队伍又在大门跟前走过去了。同志们忙着要走,生饭也吃开了。
  太阳刚升上来,就被飞驰的云雾遮住。队伍也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向着月田进军。
  经过月田时,看见老百姓准备过中秋节。本来今年的中秋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佳节,应该是国家的团圆、人民的团圆、家庭的团圆;可是反动派却给人民带来战争,机枪代替了鞭炮,流血代替了和平。反动派妄想以内战消灭人民的武装,然而包括我们这支队伍在内的为人民服务的子弟兵,为着人民的团结,人民的幸福,在战争中锻炼出来了,也在斗争中成长起来了,它已经成为不可战胜的力量。
  女战士陈宜枝同志路过月田时,突然想起有一位女同学在此,顺便去看她一次。那位同学一见面叫了一声,惊奇的两眼瞪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位穿着军衣的战士就是她的老同学。“喏!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呀!从前你不敢见军队,现在你勇敢地当上女八路啦,多么光荣的事呵!……”时间不允许她们多谈,陈同志提了两包月饼,匆忙地赶上了队伍。
  二十日 晴 一二〇里
  当北斗星在天空偏斜了时,队伍在毛田村的前面集合了。王胡子走来说:“同志们不要掉队,我们的光明就在前面!”我们象是迎接黎明的使者,在星光下出发。
  天亮了,弥漫的大雾笼罩着岳古山。枪声在前面响着,勇士们用战斗的姿态向桃树坳前进。一阵骤雨之后,太阳又从西边透出来了。我们已走了九十里,到达临湘以南的洪溪镇。为了清除疲劳以便继续夜行军,队伍在这里休息。我找到一把稻草,铺在被日本人烧了的房子的墙根下睡了一会。今晚十点钟要越过粤汉铁路,千万人的心都集中在这件事上。时间一到,在紧张的空气中,夜行军开始了。
  刚走到东冲时,距铁路还有七八里,人们听到了火车鸣叫着行进的声音。可是队伍忽然停止在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不前进了。
  前面的命令传来,打断了我们的话。王胡子命令要日本战友浅井同志和翻译曲正存同志跑步上去。第一道命令刚传到,第二道命令又传来,人们才明白前面有紧急情况。
  侦察员按照命令的路线前进,走到铁路边上时,遭遇上了一支军队,听到声音后才知道是日本人。后来问明白这是投降的日本兵,从广西桂林往汉口开,已经走了四十多天,今晚路经此地,住在铁路两旁的大小村庄里。他们发现我们是中国军队,自然不敢动,而且害怕我们缴他的械。
  王胡子为了顺利通过起见,他写了一封信派翻译官曲正存同志前往日本司令部交涉。当曲正存同志进去说我们是八路军时,日本人听到非常害怕,以为我们是来缴械受降的。日本人再三请求说,他们是缴了械的日本兵,现在准备回去。请我们多照顾。
  经过交涉后,我们便从日本兵住的村子前面的哨兵跟前走过去。当我们掉了队走错了路的同志,走到日本兵的哨兵跟前时,哨兵用两手阻拦,叫往那边走,还说什么“大大的有的”。跨过一条横沟,便是铁路,铁路那边的村庄里,也同样住了日本兵。
  我们这些民族英雄们雄赳赳地一个一个从日本兵面前走过去,日本哨兵向这支无敌的英雄部队立正致敬。战士们兴奋得欢呼着说,这是我们斗争胜利的结果,是战斗的中国人民的光荣。
  二十一日 雨 八〇里
  大雨虽已停了,天色仍然很黑暗,使人担心的是一片黑云仍在空中浮动。人们在忙着上船,渡船在蒲圻江的江心里,来回浮动。
  蒲圻县驻有伪军,老百姓称他们是“小日本鬼子”。的确,他们的罪恶超过了日本人。他们不但自身出卖了人格充当了亡国奴,充当了汉奸;他们还把乡里的抗日分子杀掉,强奸女人,天天要粮要款,迫得老百姓家破人亡。无数的村庄被毁灭了,无数的田地荒芜了。老百姓对他们实在是恨透了。
  现在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了,这些“小日本鬼子”也快完蛋了。
  二十二日 阴 九〇里
  我们的猜测并没有完全落空,果然到达了汀泗桥。等到过粤汉铁路时,清晨的雾水落在铁轨上象擦了清油,光滑滑的好象镜子一般。今天已经走了三十里了。
  大雾散了,太阳仍然被四周的云包围着。这一带风景极好,人们走起来觉得异常舒适。但是讨厌的大雨很快就来了。弟兄们冒着大雨从咸通公路上走过去。很远就听见有几辆汽车开过来,走到跟前一看,车上满载着投降了的日本兵,他们在汽车上举起手来向我们敬礼。战士们气愤地说:“现在看见了日本鬼子的下场!”
  当我们到达宿营地时,老百姓高兴极了,对我们说:“这会的日本人,怕我们老百姓可怕得厉害,要中国老百姓救他们的命。另外有些日本人整天哭,怕回不了家。”
  胜利会师
  九月二十三日 阴 八〇里
  在抗战胜利后,我们为了顾全大局,争取全国和平民主的实现,才回到鄂南解放区,与三支队兴奋地、亲热地、胜利地会合了。
  日本投降前,三支队在张体学、张仲瀚同志率领下过了长江,在人民的要求下留在鄂南广大的敌占区,同鄂南人民一道打击了敌人,建立了民主政权,武装了人民来保卫自己,保卫家乡。
  现在我们会师了,可是为了全国的和平民主团结的大计,又要与鄂南的广大人民告别了。这里的老百姓是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
  二十四日 阴 八〇里
  我们之中有几百个这样的战士:他们有的是老战士,有的是新战士;或者在对敌作战中英勇地负了伤,或者在行军中生了病,有的脚烂了,有的害疟疾……可是他们却英勇无比地走了几千里路程,永不掉队。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他们呢?我想,没有别的,那是一种崇高伟大的信念在支持着他们。他们早就看见了美满的未来已经离他们很近,但是还需要经过一段艰苦的曲折的道路。正因为看见了光明的灯塔,他们才有无限的胜利信心,能够咬紧牙关,战胜一切。
  我们再不要夜行军了,大家从大和岭的东港坐上了几十只小船,顺着大风向梁子湖上划去。
  今天连王胡子也放心地陪着战士们一同在梁子湖上飘流着。
  二十五日 雨 八五里
  清早起来,冒着大雨向长江进军。这雨好凶,雨伞都抵挡不住,从王胡子起到每个战士,从头发到脚底全部湿透了。战士们都冷得发抖,把身体贴在羊子湖的岸边,注视着几只小划子在莲花叶子中来回地渡着。
  令人着急的是每一只划子只能坐七八个人,过江的速度太慢。王胡子担心弟兄们的身体,想找地方让同志们休息。走前去一看,周围没有见房子。只好咬紧牙关等吧。
  我们一直等到上午十时才过去。过了江,身上的衣服倒不知不觉地干了。
  二十六日 阴 三〇里
  雾特别大,战士们全身衣服和武器都好象发了霉。后卫部队今天清晨才从长江和张渡湖过来,他们可比我们还疲乏得多啦。
  人们的自由快乐是要经过痛苦流血才感到的,我们这次的行动便是铁证。我们经过艰苦奋斗,流血牺牲,才走向自由和快乐,我们千辛万苦地通过了黑暗的国民党统治区,终于到达光明的中原解放区了。
  中原解放区的军民,欢欣鼓舞地在欢迎我们。政府代表、五师兄弟团代表、群众团体代表都热烈地来慰问我们,带来许多慰劳品:鞋子、袜子、毛巾、肉、鱼、糖果、香烟……。
  群众说,早就听说你们北返,被反动派拦阻,真是岂有此理!难道在江南打日本鬼子也犯了法吗?难道抗战胜利后北返又不应该吗?
  不知为什么,九月里的南方天气突然变得这样冷起来。南支的战士们剩下的是一件单衣,一条短裤;有的连被单也没有。
  李师长郑政委听到我们北渡长江到了黄冈的消息,马上命令五师所有的部队一律停止发棉衣,先要发给南支的同志们。
  战士们说李师长和五师的同志们对南支的同志实在太好了,他们不吃给我们吃,他们不穿给我们穿。这也只有新四军、八路军才能作到。
  我们没有别的,只有拿我们的鲜血和枪杆子来保卫中原解放区,保卫已取得的胜利果实;拿我们的行动来制止反动派的内战阴谋,来配合各解放区争取全国和平民主的实现。
  二十七日 晴 四〇里
  早上起来参观湖家集,这是一个黎明前后的几十分钟的“露水集”,集镇上相当拥挤热闹。
  四方八面来的队伍集结在前面的广场上。政委王首道同志在热烈的掌声中走进了队伍的中央讲话了:
  “英勇善战的同志们:我们这次南征北返已经胜利地结束了。我们这次南征北返作了些什么事呢?我们的英勇行动起了什么作用呢?我在这里简明地总结一下。
  “同志们!我们这次深入敌后,打击了敌人,杀伤了敌人,减煞了敌寇在正面战场上的气焰,解放了敌后广大人民,创造了湘鄂边解放区。
  “同志们!我们每个同志还作了探险家。为什么称得起探险家呢?我们深入大江南北敌后,了解了我们的民族敌人怎样残酷屠杀中国的同胞。大家亲眼看见了无数的田园荒芜了,房屋被烧掉了,妇女被强奸了,同胞被杀死了,无家可归的、家破人亡的无法计数……这就加深了我们对敌人的认识,加深了我们对敌人的仇恨!
  “同志们!我们还了解了国民党统治区的情况。如果从政治、军事、经济各方面作一概括的说明,我们毛主席早已给它作了结论,就是‘法西斯主义的政令,失败主义的军令’。还可以用我们毛主席的另一句话来说明,就是‘大后方是国民党的一党专政’,更露骨地来说,是蒋介石的个人独裁。
  “同志们!我们这次还当了宣传家,将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向江南人民作了广泛的宣传,同时宣传了在敌后抗战有功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宣传了解放区人民的民主自由的生活,宣传了我党抗战胜利后的和平民主团结的主张。
  “同志们!我们还当了运输队员,每个人都背了十本以上毛主席的《论联合政府》和《新民主主义论》及其他重要宣传品,经过这支大运输队运送到了湖南、广东、江西、鄂南等广大城市和乡村中,那里的人民把它当作宝贝,它给江南人民指出了奋斗的道路。”
  王首道政委讲完了话,我们在大太阳下坐划子到达了长岭岗和桂家大湾。
  二十八日 晴
  我们南征支队进入了中原解放区。我们的南征抗日斗争已取得了很大的收获。这一次的任务在艰苦奋斗中已胜利地完成了。
  延安来电,庆贺这支南征打日本的人民武装南征北返的胜利,贺电是这样写的:
  王震、王首道转全体指战员:
  接到了你们北渡长江与五师胜利会合的消息,全党莫不兴奋。你们这支人民武装劲旅。经过千锤百炼成为人民争取和平民主的不可战胜的力量。你们又经过一次严重的考验,你们在前线的大学里毕了业,你们是人民的优秀战士,你们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祝你们健康!
  祝你们胜利!
  ① 南方人是指过江后参加八路军的。

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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