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丹丹乌里克遗址
作者:(英)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
12月7日,冒着迷茫的薄雾和严酷的寒冷,我们登上了冬季沙漠的旅程,目的地是丹丹乌里克。这是我决定首先考察的古代遗址。去那里,我选择的是经过塔瓦库勒的路程,虽然这比我的“寻宝”向导吐尔地惯常走的、径直插入和阗东北沙漠的路线要远一些,但却可以缩短在沙漠中的旅程,减少人、畜必需品的供应。第一天,我们来到英艾日克,这里是和阗城郊农耕区北面的边沿。以后的两天,我们沿着玉龙喀什河荒凉的左岸,跨过了一段沉闷的旅程。在这里,我们的眼前只有西边的沙包群和靠近干涸河道生长的窄长条形芦苇带,除此别无他物。
第三天黄昏,当我们跨过河道来到右岸,接近塔瓦库勒小绿洲的南沿时,天已黑了下来。这块绿洲是大约60年前从南面几英里外挖了一条渠道引水灌溉而形成的,日后发展为约有几千户人家的富庶的新居民区。由于潘大人衙门的通知,绿洲里的伯克事先已在路口等待我们,并让他的随从们列队迎候,以庄严的仪式陪同我们来到最南边的小村庄。一堆堆大篝火照耀着我们行进的道路。房屋结构也普遍使用木材,说明附近贯穿于大漠之中的和阗河两岸的森林带,给这个边远的居民区供应着充足的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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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把营地搬到北边大约6英里外的位于阿特巴什村的伯克的住处。在这里,将组织好为我服务的劳工队伍并准备给养。鉴于前已详述过的和阗老耕作区地平面升高的情况,我特别注意到在这块较新的绿洲里,所有的道路和荒原都只比其附近的农田地平面低约1英尺多。这明显地说明:这里灌溉和淤泥沉积的时间还不长,农田地平面的升高因此并不显著。据说可以用增挖新渠道的办法使这块居民区的面积大量地向荒漠延伸,这也不使人惊奇。春夏季节有充沛的河水,可以将如今的大片低沙丘地变成肥田沃土。可是,这里和沿着突厥斯坦大漠南缘的其他地区一样,缺乏劳动力来扩大耕地,也缺乏能干的行政机构来管理大规模的灌溉工程。
感谢潘大人发出的严格指令,使我能够在阿特巴什为我预期的发掘工作,组成了有30个人的挖掘劳工队伍,还备足了4个星期的口粮。虽然我付给他们的报酬提高到了非技术工人平均工资的两倍以上,即每昼夜一个半铜币,但是由于迷信方面的恐惧心理以及冬季的严寒已经逼近,这些农民对进入深远的荒漠,自然还是很勉强的。可庆幸的是,按办的权威是不可违抗的,况且又有两个塔瓦库勒猎人艾合买德?摩根和喀斯木阿洪可以为他们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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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和阗开始,这两个猎人就是我的向导,随后又发现他们在管理劳工方面也颇能胜任。他们的确很能干,把在荒漠中以及河边丛林中的艰苦漂泊生活当作家常便饭,而且他们的阅历见识和聪明才智远胜过村民。他们尽力说服劳工们,在这个季节里旅行既无沙漠风暴之险,也无酷热干渴之苦。实际上这是一个是最适于从事我所筹划的工作的季节:如此壮大的旅行队伍,不必去害怕荒漠中所谓的精灵和魔怪;而且一路上都有干枯的树木,不会使他们受冻致死。
我负责从找来的人中挑出体格健壮的,并让各村村长为这些人备足了每人4个星期的一切保暖衣物和充饥的食物。我很大方地事先亲自把“应征者”们的工钱交到各人的手里,让他们安排好家庭生活。为了保证深入荒漠后作业的顺利进行,我的劳工中包括一个曾在伊斯兰经文学校学过突厥文书写的青年农民,虽然谈不上多么高的水平,但书写还算清晰。还有一个业余干过缝纫活。第三个则精于皮匠手艺,可以修补皮靴。每个人都要带上砍土镘即新疆通用的一种铁制阔锄,是沙地上进行发掘的优良工具。我从喀什噶尔带来一些德国造的钢锹,但很快就发现其有可能破坏地下的遗物,而当地人惯用的砍土镘却效果甚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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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运输人们的食粮、用具和其他行装,我雇到的几峰骆驼不够用,于是又雇用了12头毛驴,其优点是需要的饲草饲料很少。至于骆驼,只需带上一定数量的菜籽油就行了,即使在路上不给它们饲喂任何草料,甚至几天不给饮水,只要每天给每峰骆驼喝半磅气味难闻的菜籽油,即可在艰苦的沙漠旅行中神奇般地保持它们的耐力。对于驮马,由于将穿越的荒漠中既无足够的饮水,又缺乏饲用草料,只好打发它们回和阗,由翻译尼牙孜阿洪照管。跟随我的人,当他们弄清了在沙漠中要和我一样徒步跋涉时,气馁的表情实在令人好笑。
严寒已经降临,为做好各项准备工作,我很高兴在塔瓦库勒停留一天。它是我在比较舒适的环境中度过的最后时日。这期间,我曾试图通过当地的一位理发师来拔掉一颗病牙,结果却是惨痛的失败。这位知名的大师傅首先用一把最原始的镊子徒劳地折腾了我一阵子,随后他变得紧张不安起来,最后恳求我别再让他干了。或许他对自己的双手和器械已经失去信心,因为我曾坚持亲眼看着他在手术前用肥皂和热水仔细清洗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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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于12月12日上午,骆驼已经装载好新备的行装,我的劳工队伍也已集合完毕,塔瓦库勒的几乎半数居民都出来为我们送行,为亲属送行祝福的人尾随我们一直走到最北端的村庄。当耕地消失、进入河边灌木丛生的矮沙包群时,驾着显示尊贵的雄鹰为我们送行的塔瓦库勒伯克和两名标致的随从也就此告别。我送给他几个10卢布的俄国金币作为礼物,以酬谢为我提供的帮助和服务,同时确保在沙漠期间他能与我们保持联系。第一段路程很短,是到河边上一个牧羊人住的芦苇窝棚。这是接受向导的劝告,以便在向东进入荒漠之前,晚上能让牲畜全都喝足水。次日清晨,我们向东挺进,不久就发现了两天前我派出的由向导喀斯木带领的先遣小分队的前进足迹。他曾受命在每个适合扎营的地点挖好水井,而且在到达丹丹乌里克遗址之后,再向前推进到克里雅河。在那里,拉姆?辛格将和我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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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两天通过的地区虽然沙包都很矮,高出地面只有6—10英尺,可是在流沙中前进却非常缓慢。人和牲畜的脚每前进一步都深深地陷入细沙中,负担沉重的骆驼每小时平均只能前进1.25英里。由于缺乏饲草和饮水,决不能让人、畜过于疲劳,因此我很快就发现,每天前进的直线距离不应超过9—10英里。在第一段行程里,红柳和芦苇丛还很丰茂;第二段行程就显得稀少了,活着的胡杨树也完全消失。好在光秃秃的沙包之间,还有覆盖着茂密红柳丛的圆锥形小丘兀立着。干枯了的红柳根是很好的燃料。靠近这些小丘,常常可以看到凹下去的黄土坑,显然这是风的侵蚀作用形成的。这些黄土坑至少低于沙包群之间的谷地地面10—15英尺,自然它们是距地下水最近之处。根据这个自然规律,喀斯木先遣小分队挖好了一些井,我们也就选择在那里扎营。井的出水深度平均在5—7英尺之间。最初两个宿营地的井水非常苦咸,只能供人们洗洗手脸。可是当我们前进到离和阗河较远的地方时,井水却变得比较甘甜。我深信地质学家们会对观察到的这种现象做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我的向导们早已知道得很清楚,这种现象普遍适用于塔克拉玛干一带地方。斯文赫定博士也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些水井供应我们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显然是不够的,当夜晚湿土结冻后,井水就会没有了。于是我就派人夜晚轮流找水并存放于我的两个铁水箱中,结冰后可供第二天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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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漠里的冬天如今充满了生命力,白天行进时没有什么可抱怨。荫影下的气温虽然总是在冰点以下,可是晴天风静,空气清爽、纯净,没有任何生物的干扰,真是一种宁静、舒适的享受。可是到了夜晚,气温最低降到0—10℉。我的喀布尔小帐篷,尽管配有哗叽呢的里子,里面仍然寒冷不堪。斯托蒙特默菲式的小北极火炉,点燃伦敦制的浸过石蜡又经压缩的小燃料饼,倒是很实用,可惜热力不够大,使我不敢卸掉笨重的冬装——在露天里用以保暖的皮大衣和靴子。我现在穿着这套服装,加上长得很长的胡子,即使我在欧洲最要好的朋友见了面也会不敢相认。在气温下降到﹣6℉的帐篷里,无法读书写字,只得上床裹着厚厚的毛毯和小地毯睡觉。小狗“尧乐希伯格”虽有件克什米尔制造的暖和皮袄,从12月到3月一直裹在身上,但也早就常常钻到床上来避寒了。
夜间保暖头部而又不妨碍鼻孔顺畅地呼吸,是件日常生活内的小事,可是在荒漠旅行时,一开始就会遇到这个问题。绒线织的设得兰式小帽,戴在头上却遮不住面部,只得再套上克什米尔产的内有毛皮的巴拉克拉瓦式帽子,拉下它的帽耳和帽檐,就可以护住除鼻子和面额之外的整个头部。但是这样仍不够随意自在,呼出来的气会把胡须冻成硬冰而使人惊醒。最后,我只得把毛皮大衣的一端拉上来盖住头部,通过大衣袖子呼吸。同样,其他人在荒漠中初次宿营时,也会摸索出各自的防寒办法。在塔瓦库勒经受了一次痛苦折磨而未能拔掉的牙齿,仍然烦恼着我,夜里疼得特别厉害,只有使用止疼药治疗,才能让我得到安稳的休息。使用止痛药滴剂离不开水,用药之前必须先在铝杯中融化一块冰。在烛上化一点冰虽只需几分钟,可是我的手指都被冻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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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沙漠后的第四天晚上,当我们在覆盖着干枯红柳丛的荒凉的沙包之间搭起帐篷时,先遣小分队的两个人回来报告说,喀斯木阿洪没有找到我要去的遗址。现在该轮到我的“寻宝”向导兼总管吐尔地老人来显示他在沙漠地区的学识了。他一生之中只有一次从这个方向到过丹丹乌里克。显而易见,出于职业上的礼貌或者自豪感,他一直忍着不去发表与两个塔瓦库勒猎人相左的意见,但在旅途中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认为我们所走的路线太偏北了。现在当事实证明先行人员没有到达目的地时,从他满布皱纹的脸上,我看到了一丝得意的光彩。经过与回来的人简短的交谈,弄清了喀斯木小分队已经到达的地点后,第二天清早即打发他们再回去,并且详细地讲明了怎样走才能使喀斯木回到正确的路线上来。我们自己出发得晚一点。现在是老吐尔地当向导了。或许是漂泊漫游了30年而练成的本领,也或许是继承了他父亲以前从事探宝生涯所留给他的秉性,使他能在毫无生命气息的沉寂的沙包群中在毫无路标的情况下找到前进的方向。
我们绕过几座照例为西北—东南方向的沙脊或者“达万”前行,傍晚走上一片厚沙中埋着很多枯树的地带。这些树都已干枯、变白,吐尔地和其他人认出了它们是白杨、柳树和别的栽植树种,明确无误地肯定我们已经来到了古代耕作区。向东南大约一英里半远,我们到达了光秃秃的黄土地带,其中一条洼地很像是干河道,然而这无疑是风蚀的杰作。我们在洼地的一处陡峭的边坡下,顺利地挖了一眼水井,不必在黑暗中寻觅吐尔地所知的在废址近旁的一个有水的地方。次日即12月8日早晨,翻过一座“达坂”后,吐尔地带领我们来到那个有水的地方。再向南行两英里,我已置身于丹丹乌里克遗址的残墙颓壁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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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的沙丘之间,分布着一群群规模不大但显然十分古老的建筑遗迹,其范围经测量南北长约1英里半、东西宽约3/4英里。沙土已被吹走的地方,露出来的断垣残壁都是木料框架上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泥所构成,断墙都只有几英尺高。有些被矮沙丘埋没的废墟,仍可从立于沙面上的一排排木柱分辨出来。凡暴露在外的遗址都有被“寻宝者”挖过的痕迹,而因挖掘受到损坏的迹象也很明显。即使如此,一经初步粗略的观察,即已准确无误地弄清它们的特点和大致的年代。在几间较大的屋室内,从装饰于损坏严重的墙壁上的壁画残片,不难辨认出佛像和菩萨像,这清楚地说明我是站在崇拜佛像的寺院遗址里。从壁画的特色看,这些寺院、屋宇的废弃时代可能是伊斯兰教传入前的最后几个世纪,这个判断恰好为开元年间(公元713—741年)铸造的中国铜钱所证实。这些铜钱是第一天我在这些房屋附近撒满碎片的地面上,亲眼所见而拣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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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吐尔地在这荒凉的环境中完全像是到了家一样。从童年开始他即经常访问这些荒漠地带,那些地下的财宝构成了迷人的梦想,吸引着他和他的亲属,一次又一次地到这里来。虽然他们艰苦的旅行所获甚微,可是由于十分熟悉这些沉寂的古代遗址,以致他对这里一切生命的痕迹都很有兴趣。当他引导我来到这些幽灵般的残损的遗址当中,并回答许多我所提出的关于他本人考察所见的问题时,我发现这个怕羞的老人变得越来越活跃了。他在谈话中明白地指出这个遗址附近的沙包群没有多大变化,因此吐尔地很容易就认出了他和他的亲属以前曾经访问过的地方。幸亏由于物力有限,使他们无法克服各种困难载运物资供应其长期逗留所需,也不可能带来人数较多的队伍。
由于上述原因,凡埋入沙土中很深的建筑物均未被挖开过。选择这些地方首先发掘是很重要的。我感谢吐尔地惊人的记忆力和有关地形学的才能,他毫不困难地指出这类建筑物的位置。经过初步的勘查,我把宿营地选择在很容易到达要考察的主要遗址的地方。实际情况迫使我慎重选择,为了使劳工们有尽可能多的劳动时间,必须减轻他们穿过流沙的劳累。更重要的是让这个宿营地能得到充足的燃料,因为我预期将在这里长期停留。古代果园的枯树就可以满足供应,但它们在遗址中分布得很不均衡。当把行装卸在条件最适合的地方之后,我立即打发艾合买德?摩根率领驼队出发,经3天的旅程东去克里雅河畔。在那里顺着河边的丛林,去寻找骆驼非常需要的饲草,以恢复它们的体力从事以后的沙漠旅行。为人们驮运粮食的毛驴,也因饲草非常短缺而被送回塔瓦库勒,交给两个村民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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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埋和阗废墟记/(英)马尔克·奥莱尔·斯坦因著; 殷晴,张欣怡译.-兰州: 兰州大学出版社,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