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额济纳河到天山
作者:(英)斯坦因




我在上面曾大略说到考察肃州北边的古代长城以后,于1914年春间到过额济纳河流域一次。蒙古极南端这处地方的地理情形,很引起我的注意,那里同罗布盆地的性质相似,历史方面也不相上下。此地在以前曾先后归属于甘肃游牧民族大月氏人以及匈奴人所管辖;大月氏即是后来的Indo-Scythians,匈奴人则屡次西徙,严重地影响到中亚欧洲以及印度的历史,这都是后话。额济纳河谷地方因为大自然所给予水草的方便,自古以来要从蒙古草原向沿着南山北麓而为联络中国与塔里木盆地以及中亚腹地大官道的沙漠田入寇侵略,就以此处为最容易。
1914年5月,我从肃州动身,沿着肃州的北大河而下,以达金塔沙漠田,从此再追寻沿着北山东南端荒凉荦确的冰川地以至毛目的古代中国长城遗址。这道长城并且从甘州河和肃州河合流以后蒙古人称为额济纳河的处所再延长若干距离。古代长城的城垣和碉堡从这一窄条的熟地北端以外一直伸到那条宽河床的左岸尽头处。长城线显然曾伸入额济纳河东边的沙漠以内,但是我们于6月间从额济纳河三角洲回来的时候,因为夏季天气太热,不容许我们更向那滴水俱无的地方去寻觅,于是只好作罢。
中国人最初占据了到南山北部的交通地带以后,用古长城截断蒙古草原入寇的路径,即在此处。我们在河两岸所找到的那些年代很古的大堡垒残迹,当然是用来防御从此处入寇的门户的。其中一座用特别坚固的土砖所建的堡垒,正同我七年前在敦煌西边沙漠中长城遗址所勘定的玉门关残址一样。
我们从毛目沿额济纳河而下,沙质的河床宽度往往到1英里左右,而在那时滴水俱无。只有很少的地方于河岸下掘很深的井才得到一点点水。离毛目90英里左右的处所,额济纳河流过从北山伸出来的一段低低的石梁,然后散成一个三角洲地带,向北约110英里,始入于一些带碱性的沼泽之中。
此处因为连续不断的低水季(Low-water seasons)所造成的情形,正可以为库鲁克河最后干涸以前楼兰三角洲的遭遇作一最好的说明。在那里河床两岸已经枯死了很久的窄条丛林里面,我们找到了很多已死或将死的野生的红柳树。各道河床之间的一些大片荒地,只有很稀疏的灌木,甚至于绝对不毛。因为如此,额济纳河三角洲上四散寄居的两百多户蒙古土尔扈特游牧部落,为着牧地一天一天地感觉困难而抱怨叫屈,实是难怪。然而这一片广漠的河水地带,水源虽然有限,而在那些从北方蒙古腹部向甘肃腴壤作长途旅行的武装或非武装商队看来,仍然常常是很重要的处所。从偶然遇到的那些后来所建的碉堡,可以证明这条通蒙古的路,即使后来到了中古时期,依然还是好好地保护着的。
当我前进考察黑城子(Khara-khoto)之后,更使我感到同古楼兰三角洲的类似。说到黑城子,是1908年至1909年,有名的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大佐(Colonel Kozloff)首先到此。在当时我就相信这同马可·波罗所提到的亦集乃城(City of Etzina)即是一地。据马可·波罗说,此地从甘州骑行十二日可达,“位于北边沙漠的边沿,属唐古忒省(province of Tangut)管辖。”所有往蒙古的旧都和林(Kara-Koram)去的人,都得在此停留,准备粮食,以便渡越那“向北行40日既无人烟又无歇处的大沙漠”。
马可·波罗书中所指的地方正相当于黑城子,而从一废址(参看图114)所得到的古物更可以为此作一完全充分的证明。由此我明白,此地蒙古人虽然传说在公元1226年成吉思汗曾从此地第一次侵入甘肃,于是城垣受到很大的损害,但是一直到马可·波罗的时候,还有人住,并且后来到15世纪,至少一部分还是不断人烟。这当然是由于农业的原因,以前有一时期此地曾为当地的中心地方;沙漠中从东方至东北方,我们曾经找到了不少的遗迹。至于此城的黄金时代,应在11世纪初叶以至元朝的西夏或唐古特统治时期。
从这一个时期以后,自南方来的吐蕃人势力似乎逐渐地强起来了,充满了废城内外的佛寺和窣堵波,大都是这一时期所建。科斯洛夫大佐就在城外的一所寺院里发现了很重要的佛经和古画。而把这一座寺院和其他遗址再作一次有系统的发掘,立刻又发现此地考古学上的宝藏并没有尽。
我们把窣堵波底部同寺院里面地室所堆积的沙土仔细清除之后,发现很多用吐蕃文和至今尚未能通的西夏文的佛教写本和刊本典籍,此外还有很多有趣味的塑像和壁画。城里那些很大的垃圾堆中又找出好些用汉文、西夏、回鹘以及突厥字体写的各种记载的残纸。其中特别可以称述的是公元1260年马可·波罗的恩人元世祖忽必烈时代的一张宝钞。在风蚀的地方,如精致的带釉陶器,金属和石质的装饰品以及其他古物,亦复不少。
黑城子之放弃由于灌溉困难的说头,有许多证据可以相信。紧靠废城流过的干河床,离东边最近的支流只有7英里,那里一到夏季,还有水流。我们所考察过的直到东边荒废了的农庄的古渠,现在已经移开很远了。至于灌溉之所以失败,是自于额济纳河水量减少?还是由于河流在渠头处改道,而垦地因为某种原因以至不能得到充足的水量?固然没法下肯定的断语。但是无论如何似乎有很好的理由可以相信在现在仅仅夏季短短的几个月之间可以达到三角洲上的水源,对于以前的垦地实在不足以供给适当的灌溉。即使溯河上去150英里到毛目地方,那里的情形远为适宜于维持沟渠,但是过去为着要在春初得到适当的水量,也曾感到重大的困难。因此,有许多以前的垦地,就此荒废了。
当我正忙于黑城子遗址发掘时候,拉尔星则从事于额济纳河终点盆地的测量。三角洲的尽头是相距不远的两座大湖,两湖之间隔以沙滩高地。这种隔离的形势,甚为有趣,正同我在敦煌西边所见疏勒河流入沙漠中间的情形一样。两湖的东湖在以前即已受不到泛溢的水源,所以水是咸的;另一湖现在虽是河水主流灌入的地方,却是淡水,只是也没有灌域。
到6月中旬,夏季酷热急速地增加起来,使我们迫不得已停止工作,回到甘州去。我们到甘州去是走的毛目南边的一条沙路,我们的骆驼因为辛苦过甚,于是放到东北边上蒙古地方的公果尔旗山上(Kongurche hills)去过夏。到8月底才同我们会齐。我那时正从南山回来,因为坐骑失事,足部受了伤,不良于行;此事已见上章,今不重述。
此后到1914年9月2日,我们又由毛目出发上路,想爬过蟠踞沙漠中间成东南至西北向的在那里面积是极宽广的北山大山脉。我们所走过的路径总有500英里左右,从未经人测量过。我只知道在十字交叉的明水井(Ming-shui)那一处,可以走上以前曾有俄国旅行家到过比较为人知道的路上。为着安全起见,我们于是分为两队,各取一道,庶几测绘的地域可以更广一点。我那时还是不能走路,也不能骑马,不得已只好坐驴轿。这样一来,负责指挥我们行动的工作更其困难了。
在毛目我只雇到两位向导,都是中国人,据说曾同商队爬过北山,到过天山北边的镇西①(Barkul)。但是他们对于沿途的知识,即使联合起来也很不够,所以不到一半路程,两个便都打发走了。自此以后,我们没有办法,只好靠着那模糊不清的商道作指南,而商道常有混乱之处,往往使得我们的罗盘的方向错杂不清。在这些石骨嶙峋的高山深谷之间旅行,没有水泉是不行的,这样一来,连找那很少的水泉也大大地增加了困难。水草稀少,前进愈加危险。在28站的长途中,只遇到了一个小小的蒙古包,也是得不到向导。
后来过了明水井,看见了天山最东头的高峰积雪皑皑的喀尔里克塔格山(Karlik-tagh),远远地在西北边,遂以此作为大概的方向。但是因为缺水和在高低曲折的山谷迷乱了的缘故,我们爬最后一道荒凉不毛的山峰,还遇到许多很重大的困难。我们经过一条险峻的峡谷,在那里驴马骆驼因受了惊骇,总停走于离水草很远的地方,幸而安然过去,得以俯视广阔无际巉岩削露的准噶尔斜坂,远远望去,见一小小的黑点,可以揣想大约是树木之类。那就是我所想望很久的拜城(Bai),路上继续不停地走了四个星期,安然到达此地,牲口一匹都没有损失,欣慰之状真是非同小可。我们取新道爬过一大片荒凉不毛而在地理上有显著的趣味的区域,做了很广阔而又正确的测绘工作,虽然历尽艰辛,也算得到报酬了。
到了10月,我们又急急忙忙沿着已见冬雪的天山东部北麓向镇西和古城②(Guchen)而去。所过的地方,地形方面比较的知道得多一点,因为历史上如大月氏、匈奴、嚈哒、突厥,以及蒙古人的先后几次向西大迁徙,都要经过此地,所以它的特殊地形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准噶尔的山谷和高原,在气候方面比较适宜,远没有塔里木盆地那样干燥。有许多地方都是很好的牧场,在中亚的历史上常常占很重要的一部分。
在古代这些地方一次又一次地为游牧部落暂时所占领。像塔里木盆地那样干燥的平原,绝不能养活他们的牧群。但是一爬过天山,他们便可以很快地侵入那里,向沙漠田中定居的人民征取贡赋。我觉得最有趣的是从那无数的奉伊斯兰教的哈萨克人(Muhammedan Kazaks)帐幕之中还可以看出很奇怪而又依稀仿佛的部落大移动的反影。因为蒙古人受俄国的卵翼独立成为蒙古,这般哈萨克人被他们驱逐,只好南向,受中国人的保护。而中国当局之兢兢业业,极力制止这些游牧的客人移动,以防备酿起移民的大潮流,这也是一个极可注意的教训。
我们到达镇西城的时候,已经是冬季了,在北山经过冰风的吹打,至是能得到内中有一块重要的汉碑紧紧封闭着的古庙(参看图116)以为荫蔽,真是不胜欢乐之至。然后由此通过为中国同蒙古商队中心的古城,在吉木萨尔(jimasa)附近考察测量那些多而且破的遗迹,这是古代此地都会的故址。中国统治中亚的时候,历史所常见到的金满以及北庭,即是此地。而准噶尔盆地的这一部分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同南方吐鲁番盆地重要沙漠田之有密切的连锁,历史上很早的时候便已如此了。
吐鲁番是我冬季工作的地方,我喜欢取一条最直截而又未经过测量的路程到那里去。我们于是取道天山的一个险峻处所,许多雪峰的高度都在1.2万英尺左右。这一次的行程又证明了古代中国记载到这一条路径的书籍之正确。同时又经历到天山两面的气候之悬殊。
准噶尔斜坂的高处一带都是很大的松林,稍微下去,有丰富的牧场。在另一方面,向南下降则为极度荒凉的岩谷。这在干燥而又低陷的吐鲁番盆地却是很适宜的,在那里树木的生长,开化人的生存,只有靠着灌溉的一条路。
①镇西,即今巴里坤。
②古城,即今奇台。
西域考古记/(英)斯坦因著,向达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3 ;亚洲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