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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苗季 后部
周文

  第九章
  一
  吊挂在天花板下的白瓷蓬煤油灯,和直立在办公桌上的长颈玻璃罩煤油灯,一律通明,照亮了整个团长室,壁上挂满的手枪和大刀都莹莹发光。在吴参谋长的眼里,这一切,都特显出了今夜不寻常的紧张。
  他笔直的站在办公桌前,对了煤油灯,那带着深思的两眼闪出特别强烈的光耀。他一面竖起耳朵,听着窗外天井边,一些人们不断起着的骚动,和周团长在那儿指挥的声音。
  一朵灯光亮到窗外,就听见胡团副悄悄的耳语声,声音里带着紧张,颤抖,迫切,可以想见他说话时还用一手遮着嘴角。紧接着是周团长低嗄的耳语声。之后,那灯光就不见了,一阵紧凑的皮鞋声橐橐橐地跑了出去。
  周团长又在大声喊人了。静了一静,就“操妈”什么的咕噜起来。但不到十几秒 的工夫,就听见一阵乱响的脚步声,向着周团长的方向跑来,还响着佩刀磕碰着盒子炮的声音。周团长又嗄声耳语起来,那人的脚跟“可”的一声碰响,又慌慌忙忙跑出去了。
  甚么地方在响着检查枪机的声音,的打的打地发出脆响;另一个地方又在响着几个脚步的声音,同时还混乱的说着什么悄悄话;远处发出马蹄跺打石板的声音,有时还忽然长嘶起来,冲破紧张的夜空。但吴参谋长始终偏了脸,手指拈着八字胡须尖,不动,计划着当前严重的事件:
  ——是的,此刻现在,旅长的面前是摆着许多困难了:四乡农民的不稳,城里绅商的攻击,士兵们在今天预示的危机,江防军的威胁,还加上本旅可能制造起来的“×人治×”①的空气……可以使得他解甲滚蛋!但重要的是司令官那方面的一硬,逼住他辞职;那么,我和司令官既是同学,而在本军又相当的功高望重,这旅长的遗缺,自然是归我了!……
  他想到补充团的问题。但此刻的他,已觉得这并不重要,自己已不必干那样寒碜的,仅有五百支枪的补充团长了!
  ——可是,刚才在我的公馆里,我和老钱单独在客厅外吐露的口风,他是不是能够在电话上一力给我弄成功呢?
  一想起这,他忽然感到一种困难,好像一块大石头一下子压在他的心尖上,使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很后悔,自己的那个话似乎稍稍过早一点了。记得当吐出那口风时,老钱似乎怔了一怔;虽然老钱的那一怔很快就消失了,而且立刻点一点头,但他的心也不能不咚的一跳。他觉得这实在是自己生平还做得不够“老到”的一件事。
  ——也许老钱以为情势还不够到这地步吧?要不然,就是司令官那面本来就已给过了他什么成见?
  他立刻想到司令官这人,也是一个善猜疑的人物。虽然彼此是同学,可是每回见面,对躺在烟盘边,探问起关于旅长的问题时,司令官总是哈哈一声,一手摸着瘦脸下巴尖的胡须,反问他道:
  “那么,你以为他怎么样?”
  “呃呃,”他怔了一怔,随即故意闭了闭眼,摆着并不很世故的脸相,也反问他道:“我想,司令官一定有很好的高见。那么,司令官觉得他怎样呢?”
  “哈哈,我在问你呀!”司令官狡猾地笑了,之后,就用炯炯的两眼把他紧盯住。
  “自然,”他看情形是不得不说了,但还闭了闭眼,然后偏了脸,窥伺着司令官的脸色,好像在拿望远镜窥伺着敌方的阵地要起着怎样的变化。“旅长这人,据别人说,他野心是有的,并且是外省人;自然人是还‘那个’……”
  他说到末尾,忽然看见司令官手摸胡须尖,眼珠子就转动了一下,把话头转开去,问起江防军的事情来了。
  他此刻,一想起那深不可测的眼珠的那一转动,和问起江防军时嘴角边隐藏的浅笑来,全身都又感到紧了一下。
  ——唉唉,司令官也许知道了我和江防军的一些什么了吧?也许他以为旅长这人真还“那个”,比我较为容易驾驭的吧?……”
  他用两个手指在办公桌上一敲,烦恼地皱了眉,踱起来了。忽然,窗外天井边一阵脚步乱响,指挥刀磕碰着石板发出锵锵的金属声,接着就是周团长急剧地向那人悄悄的说话。他马上又煞住脚步,竖起耳朵,又感到皮肤下的血流在潮涌起来了。
  ——是的,现在的情形,又自不同。旅长无限制的扩充部队,这就是司令官的威胁,旅长既非本地人,司令官当然怕他一旦羽翼养成,终非自己掌握中的人物。而况今天旅长已在调动部队,那么,我刚才对老钱的口风,他该不致还对我猜疑吧?
  灯光在跳跃,壁上的枪刀在闪光,一切都依旧光明,他又觉得事情也并不如自己所怀疑的那样黯淡。
  ——可是,假使旅长不辞职而硬干起来了呢?——他又穷根究底地问着自己。随即,他把拳头一握,自己回答:
  ——那么,就趁这千载一时的机遇,一下子把他干掉,对司令官这样的人,重要的是“既成事实”!……
  周团长兴奋的红着一张脸跑进来了,把一只大手向他肩头一拍:
  “好,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他一动,我们就可以干起来!”随即,他又忽然把手在自己头上一摸:
  “呵呵,周营长还在外边等着我呢!我去去再来吧!”他一面说,一面就转身,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吴参谋长高兴地看着他那宽阔的背影在门帘边消失,感到了这可以算是属于自己的力量。
  ——是的,他已准备好了!——他对自己说。——不过,司令官那面能够有决心与诚意就好!……
  二
  门帘那儿一盏风雨灯光一亮,就听见缎袍窸窣的响声,门帘一拉开,提灯的勤务兵侧身让在旁边,钱秘书就在门口出现。吴参谋长一眼便看出一些不同的情形来了:钱秘书的那脸色已没有先前在自己的公馆里作最后决定时的那种明朗;那色情的眼睛只一闪,也仿佛含蓄了一种甚么不好的预兆。但这都只是出现在门口一瞬间的事,钱秘书一踏进门槛,却就满脸微笑的上前来了。吴参谋长一直站在办公桌边不动,紧紧看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到了他已走近身边,才迎上一步,笑道:
  “司令官的意思怎样?”
  “司令官的意思是,”钱秘书一面喘着气,一面说,“他说,一切都很好。他叫我们听候他去办理……”
  “怎么办法?”吴参谋长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钱秘书感到了一种为难,好像被那黑眼瞳的锐光刺进他的灵魂里似的,几乎怔了一下,但很快地,他用嘴角的一笑,就掩饰过去了。
  “就这样,”他镇静住,举起一手来,“一切都很好,司令官说,我们听候他办理就是了。你老哥这方面,自然……”
  吴参谋长皱了皱眉头:
  “那么,他办理到怎样的程度?我想司令官总该有点指示吧?”
  钱秘书忽然靠拢他身边,微笑地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
  “司令官的意思,一切都借重老哥。老同学的这方面,他无论如何要做来对得住。不过,在目前呢,一俟他一手办理好了就决定。这样……”
  吴参谋长已看出他这种显亲密的样子是故意做出来的,说的依然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他心里由吃惊而感到一种愤怒了。
  “那么,”他索性对准他的脸,示以不平的眼光,但嘴上则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道,“假使旅长硬干起来——他已在调动部队,自然他是要干的!——我们是不是用先发制人的手段把他‘那个’?”
  “不会不会,”钱秘书连连摇手说。这所谓的“不会”,是指的旅长那面呢?还是指的他们这面呢?看来是非常模糊的,吴参谋长已经清楚地看见事情是变卦了,但仍然镇静的偏了脸看他说下去。
  “不会不会,司令官认为这由他去制止,和平解决。绝对不可以发生冲突。因为假使内乱起来,就会给敌军以莫大的机会!”
  所谓“敌军”,自然是指的江防军,这好像一根锋利的刺,直刺到吴参谋长的心病上。看钱秘书那说话时的脸色,显得很郑重,又好像显得有意无意似的;他不禁在肚子里冷笑了一下。他把嘴闭了闭,又举起两个指头来,逼近一步:
  “那么,他说怎样制止法?”
  “呃呃,他说……他没有说。不过我想他大概已有了很好的办法……”
  “那么,你有没有问他,假使不能制止时怎么办?”
  “呃呃,我没有问。我是想,他既然那么说,那自然……”
  “那么,他就没有说,我们应该也一面准备着么?”
  “这,这这,他没有说。”
  吴参谋长觉得这胆小鬼的钱秘书,除非给点脸色他看,他是不会露出真相来的。他在肚子里这么一打算,便立刻摆出满脸的不高兴,问道:
  “那么,司令官是不是不信任我?”
  “哈哈,你老哥,”钱秘书赶快把眉毛眼睛都一齐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可是,现在把我弄得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算什么呢?”吴参谋长霍地展翅似的摊开了两手,而且把手掌摇颤了几下,“旅长的决心,你老哥并不是不晓得!原来司令官打电请我回来,是来作牺牲品的么?咹?”
  “这是你老哥的多心。”钱秘书稍稍退后一步,有点慌乱了,但还是竭力装着笑,“实在,”他昏了似的说,“司令官认为,对旅长这样,照目前的看来,就这样。他说,据他的断定,他的补充团一定会给你交出来,是不成问题的,你老哥放心好了。”
  ——哼,补充团!——吴参谋长又在肚子里冷笑了一下。
  “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他紫涨了脸但冷冷地说道,“这是司令官已把我们放在炮口上的问题了!”
  “哈哈,你老哥!……自然,你这也虑得是。不过,是决不会的。司令官正在借重的时候,他岂肯使老同学为难?不会的,不会的。他只不过以为旅长在本军功高——不,不是……这个这个……(他说到这里,伸起手竭力搔着自己的头皮)呃,他以为,如果在这时候对旅长一‘那个’,也许其他的旅长会引起很大的不安的吧?……是的,这个……”
  “那么,我就只有把我的担子放下。”
  “哈哈,那何必,那何必。我想司令官一定要做来对得起你老哥的。老同学,司令官的苦衷,想来你总可明鉴,明鉴。好,关于怎样办的一层,我再去向司令官探探去吧。总之,这事情顶好是以和平解决为佳。”他慌慌忙忙抓起帽子又跑出去了。
  ——哼,和平解决!——吴参谋长听见他已走远了,就在桌上咚的一拳,灯火都抖跳了。
  ——这是很明白看得出来的!司令官不过单单利用我分散旅长的势力,挟制住他罢了!可恶!这家伙既然要用我,又这样的不信任我,连说话都给我支支吾吾的!……
  他一怒,忽然一种压抑在他心里多时的可怕的念头在他脑里一闪:
  ——你既然防着我和江防军的关系,那么我就索性把队伍拖他妈的过去!
  他又竭力把这念头压下去,觉得虽然江防军方面曾经暗示过给自己优越的条件,但这也还是过早的想法,就又摇一摇头。
  ——是的,这也是同样讨厌的问题!因为自己实际上还没有一兵一卒!固然,是可以把周团长拖过去的,可是拖过去也只是周团长去当旅长呀!自己仍然是一条光杆!……
  这好像兜头泼下一桶冰水,使他浑身感到一股冷气。他才觉察到自己刚才是太兴奋,竟至忘了这一层了。于是把手移到桌沿,抬起头来,竭力冷静着自己,好像在把脑子里泛滥的洪水导引到一条正常的河道,而那思想的流也因此一弯,急转直下了:
  ——是的,现在是实力的问题了!——他两眼闪着深思的光,想——重要的是先有了实力,那么,我就委屈一点,先把补充团接过手,扩充起来再说?……
  ——可是,旅长那面是不是肯放手?讨厌的是,今天已接连不断发生了这许多问题,使得自己像蚕蛹一般绑上了一层层的茧子!唉,这都是那余参谋这狗东西搞坏的!要不是他把我的消息传出去,事情决不致糟到如此地步!哼,这狗东西!……
  ——而且,还有糟糕的呢!刚才周团长已经去布置了的一切,会不会这些动作已引起了反响,而到了不能不“干”的地步?咹?……
  他又感到非常大的苦恼了,好像一圈铁箍紧箍住他的脑壳,就要箍炸了似的。但他决不叹气,他认为叹气是那些没有用的人干的。仍然铁桩似的不动,对了灯火,思索着一个适当解决的方法,好像伸了一只无形的手,在脑海里面摸一个急于要打开这难关的钥匙。
  三
  门帘一响,就现出了沈军医官高兴得发光的脸,飘飘然进来了。
  吴参谋长看他一眼,本能地竭力展开自己的愁眉,但这回却感到非常大的困难。他把颈子一挺,偏了脸的时候,脸皮却还是紧绷绷地,两眼射出逼人的光。
  沈军医官一惊,顿时浑身都冷了一下,立刻拿起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一声,才用右手点着左手说道:
  “参谋长,我事情已经弄妥当了!参谋长一嘱咐了我,我就一直跑去,我满身都跑的是汗,我跑去找了鼎泰,又去找元亨久,一连就找了好几家,催着他们立刻把密呈寄去。他们都说:好好好!我又老老实实叮嘱他们说:一定呵!他们都说:好好好!我于是又赶快跑到宋保罗那里去,真是触了一个大霉头,说是不在家,出去了!我问哪里去了?他的师母:说:往教堂去了,柯牧师那里去了!他师母还要留我吃杯茶,我说,我还有要紧事呵——”
  吴参谋长皱起眉头,冷冷的打断他的话:
  “好,不必太详细了!说你的要点吧!”
  沈军医官怔了一怔,张开口几乎忘了要说的话,赶快又拿手巾蒙一蒙鼻尖,又才说道:
  “是的,我就要说到了,参谋长!我跑到教堂去,见他正在柯牧师的房里,他们正在谈话——”
  “不必太详细了!说你的要点吧!”
  沈军医官的心里感到一紧,脊梁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在那一刹那,他心里着急地想:
  ——怎么呢?怎么参谋长忽然又不高兴了呢?今天我不是给他作了那许多的大功?难道李参谋在他面前破坏了我?……
  他又竭力把身子站得侧一点,恭敬地说下去:
  “是的,参谋长,我就要说到了。我当时把宋保罗喊到旁边,把参谋长嘱咐的话向他说了,就叫他赶快下乡去,他就马上说:好好好。就马上下乡去了!”
  吴参谋长望了他一望,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地,向他说道:
  “我现在还有要紧事。你如果没有事了,好,请到外边休息休息吧!”
  沈军医官大吃一惊,抬起两眼偷偷看了看吴参谋长那转了过去的侧脸。那好像拿破仑的侧脸(他平常是把他当作拿破仑看的),那高贵而尊严的样子,虽然并不显得特别可怕,可是总觉得中间隔住了一层看不见的障壁似的。他感到一种轻微的感伤了,两眼起了无限的怅惘,心里觉得:
  ——如果他看不起我,那么我的县知事的希望就完了!……
  “参谋长,”他鼓了鼓勇气,先向门口那边神秘地飞了一眼,又恭敬地悄声说,“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向参谋长说。这是很重要的。”
  吴参谋长的脑子里已经又想起刚才的困难问题了,听见他一说,又只得掉过头来,皱了眉,看了他一看:
  “好,请你扼要点吧!”
  “是的,参谋长。”沈军医官见他认真的倾耳听着。于是拿一手附在嘴角边悄声说,“从前参谋长该晓得,柯牧师用了一个中国商家出名,收买铜厂沟矿山的事吧?”
  “怎么样?”
  “是这样的,从前因为有许多人联名告到旅长而前来,说那是有损中国主权,那事情就暂时搁下来了!”
  吴参谋长觉得这简直是拿别人紧要的时间来开玩笑,有点生气了;但他竭力镇静住,偏了脸,嘴角微带嘲弄的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这样的时候?”
  沈军医官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继续睁大两眼说道:
  “那是这样的,他今天听见参谋长要当团长了——”
  吴参谋长一下子拨转身来,两眼射出钢针般的寒光,打断他的话:
  “谁又告诉他我要当团长了?!唉。你们简直逼得我……把事情都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哼,你们还说是余参谋说出去的!其实你们也都一样!”
  沈军医官吓得倒退了一步,赶快满脸赔笑,鼓起勇气说道:
  “参谋长,不是不是。我只一句,请参谋长听完,如果我应得责备,就请参谋长责备我好了!”
  “好,说吧!”
  “那是这样,柯牧师的意思,参谋长如果要买枪,他可以帮忙,由他经手直接向他们国内去订,价钱不会吃亏,运到路上担保绝不会被别军截去。参谋长也晓得,从前江防军驻在这里的时候,他曾经帮他们订过一批。据我看,他这是很可靠的。因为他在言语间向我大略表示,他们的领事馆就是委托他全权代理这一带的交易……”
  他一面说,一面窥伺着吴参谋长的脸色,到这里,那脸色虽然还非常的镇静,但那两点黑眼瞳却发出温和的光辉来了。他就更加鼓起勇气,一面却抱了无限的委屈似的说下去,“不过,柯牧师呢,他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那矿山的事,他希望参谋长帮他的忙。据我看,那矿山的事,也似乎和他们的领事馆有些关系,那回为那一告的时候,他们的领事馆仿佛就要有什么表示,但后来又暂时搁下了。这也是他刚才向我大略表示的,意思间好像是这个人情是留给参谋长来做……”
  吴参谋长一手拈扯着八字胡须尖,又觉得前途光明起来了。整个房间都特别光亮。他渐渐感觉到紧张,兴奋,身上的血流又涌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未来的补充团,渐渐扩大起来的部队,枪支,一杆斗大“吴”字的黄绸旗随风飘舞;随着这是巩固起来的权力,地位,往上升,往上升……
  他在地上踏着很稳重的脚步踱了起来。刚刚踱了三步,忽然站住,用手向沈军医官一招,道:
  “沈军医官,你刚才看二太太的病怎样?”
  沈军医官听出他那温和的声音,心里顿时感到格外的亲切,觉得参谋长又对自己好起来了。
  “参谋长,”他把上身微微向前一弯,说,“那是不要紧的,只是一点伤风。”
  “那么,你就不必再找那外国医院的医生吧。我就全权请你给她医,好了。”
  “好,好。参谋长。我回头还要去检查一下她的热呢,参谋长不必挂虑。可是柯牧师说的那事情?”
  “那事情?”吴参谋长装作好像忽然忘了似的睁大眼圈把他望了望。“好,我们再谈吧!”他笑一笑凑进一步,“可是,你可绝对不要走漏一点消息呵!连你的太太都顶好别告诉她知道。过两天你再到我公馆里来谈吧!你刚才不是说宋保罗已经下乡去了吗?”
  “是的,下乡去了。”沈军医官回答的声音有点颤抖,是很感动了。
  “好,今天你忙了这一天,一点都没有休息,我晓得。”吴参谋长说到这里,就缓缓地伸起一手来,在他肩头上轻轻拍了一拍;这一拍,马上见了功效,沈军医官已感动到两眼湿润,眼眶边涌出泪水来了。他几乎从心地脱口说出:“参谋长,我是你的人呵!”但他觉得有点难为情,没有说,单是拿起手巾来蒙着鼻尖,放放心心的“呼”了两“呼”。
  “那么,好,请你费心出去帮我看看李参谋在外边没有,你叫他进来,我有事跟他说。”
  “好,我去。”沈军医官把上身连头点了一点,就转身,但立刻,他又站住了,说道:
  “不晓得李参谋在不在。我此刻也没有什么事情,空着,参谋长如果有紧急事,嘱咐我好了。”
  吴参谋长微微笑了笑,把右手一伸:
  “没有什么要紧事。有,我自然要请你帮忙。现在我只是叫他进来问一问别的不相干的事。”
  沈军医官简直高兴得浑身都战栗了。拿手巾在鼻尖一蒙,就腰骨笔挺的走了出去。
  四
  李参谋慌慌张张的走来了,刚刚掀开门帘,他的嘴唇就在颤动,好像有许多话要讲似的。吴参谋长偏了脸,劈头向他问道:
  “他现在在怎么样?”
  李参谋怔了怔,赶快说:
  “他正在和周营长谈话,我听见他们——”
  “我是问余参谋。”吴参谋长举起两个指头一指,打断他的话。
  “呵呵!”李参谋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两眼慌张的动着,说道:
  “是的,参谋长。他现在在旅部里睡觉,我已叫人把他监视起来了!我向别人打听了一下,他今天干了些什么,和些什么人来往过,谈过些什么话。他们说,不晓得,只看见他整天都在喝酒,醉得很厉害,不大说话,早就睡了。有一个勤务兵说,看见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但写了一阵,又撕掉,丢在字纸篓里了。我于是就去找出来,把那些破纸镶还原一看,只是些牙牌书上的句子,什么:‘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啦什么的……参谋长,就只侦查到这点。我已经跟那人说,只要他到哪里,就悄悄跟他到哪里,看他干些什么,如果没有人的地方,就动手!”
  “哼,这狗东西!”吴参谋长在桌上一拍,两眼鼓了起来。这样怒形于色的事,照李参谋看来,还是第一次。“哼,我还以为他是自己人呢!这种东西比敌人更可恶!”
  吴参谋长说到这里,忽然记起刚才李参谋说头一句话时,好像很严重的样子。他于是又赶快冷静下来,偏了脸,问道:
  “你刚才说周团长在和周营长谈话,你听见什么?”
  “呵呵,”李参谋又慌慌张张的把脸凑近一些,说,“我听见周营长说:‘团长如果这回当了旅长——”’
  吴参谋长给他递一个眼色,打断他的话,立刻把两手搭在背后,好像散步的样子,轻脚地踱到门帘边去,向外看了看,才走回来,悄声问:
  “你在什么地方听见的?”
  李参谋也跟着悄声地:
  “我在他们窗子外边。团长说:‘自然自然,我做了旅长,自然知道你的事情。’……”
  吴参谋长一面听着,一面惊心动魄地觉到:
  ——嘿,幸而刚才司令官的意思是“和平解决”呢!要不然,我倒替他做了垫脚石了!实力是在他的手上……
  “参谋长,他还说——”
  “嘘——!有人来了!”
  李参谋赶快闭了嘴,只见门帘很凶的刷啦一声响,周团长就青着脸跳进来了。这里两个人都吓一大跳。
  周团长把两手握起拳头,战颤地举到胸前,喊道:
  “嘿,参谋长!干起来了!”
  吴参谋长向李参谋递一个眼色,李参谋就走出去了。吴参谋长皱起眉头望着周团长,看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参谋长!刚才,旅长那里,那个马弁风快的跑来说,他们把吴刚捉住打起来了!说是他们行刺!说是我们叫他行刺的!说是就要来捉我们了!……”
  吴参谋长吃惊的上前一步,赶快问:
  “那马弁呢?”
  “他慌慌张张说了就跑回去了!”
  吴参谋长举起一只手掌到脸前,手掌坚决的在空中一劈,说道:
  “这又一定是老赵他们玩的把戏!那么……”
  “那么,我们马上就干起来!妈的,我马上下命令叫向旅长公馆行动!”周团长抢着说了,把手向门一挥,就要冲出去。
  吴参谋长一把将他拦住:
  “老哥!这事情现在棘手得很呢!我们得考虑考虑!”
  周团长大大惊诧的张开嘴巴看着他,脑子里闪电般地掠过一个疑问:
  ——怎么呢?怎么刚才和他计划好的,现在忽然在严重关头犹豫起来了?……
  “为什么?”他问道。
  “刚才你没有碰见钱秘书么?”
  “他来过了么?”
  “来过了!因为你正在和周营长谈话,没有来惊动你。他说,司令官的意思,这事情由他一手去办,无论发生怎样危险,都要绝对避免武装冲突!”
  周团长又大吃一惊,刚刚要闭上的嘴巴又张开,脸上闪亮着油汗。但他忽然感到像受了侮辱般,立刻把愤怒移转到司令官身上来了:
  “那么,搞烂就搞烂,那算什么东西!打糟了,我们就把队伍拖他妈的跑!”
  “老哥!”吴参谋长两眼闪着很诚恳的光,用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时机还没有成熟呵!刚才我计算了一下,我们的队伍,王营长那一营你就没法带走!一打起来,其他的几营损失一定大!而且前面刘团长他们拦住去路,恐怕还没有拖过界,我们已完了!”
  周团长立刻又失了锐气,又傻了,满脸直闪着油汗,把他望着。
  “那么,现在火已经烧到眉毛,怎么办?”他皱着眉头,在地上顿了一脚。
  “现在我们唯一的就只有这一条路!”吴参谋长伸手向外一指。周团长莫明其妙他所说的是甚么路,赶快跟着他的指头望了门口一下。“只有去!到旅长公馆里去!”
  “去送死呀!”
  “不会的。我有一个办法。请你听我说给你。”吴参谋长把周团长一把拉住,把嘴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一阵。
  周团长听完时,就摇头叹一口气。
  “事情只能这么办,用不着叹气。”吴参谋长非常诚恳的又在他肩头一拍,“大英雄作事要能屈能伸。有时该进攻,有时该退守,机会有的是在后头呢!走!”
  他们两个走出团长室门的时候,沈军医官慌慌张张跑到面前来,拿手巾在鼻尖一蒙,说道:
  “参谋长!事情危急了!那马弁说,他们就要派兵到参谋长公馆去了!二太太怎么办?参谋长还是派点兵赶快把她送到教堂里去?”
  “用不着!”吴参谋长一面走,一面把右手一摆,毫不迟疑的说。
  第十章
  一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并肩向着大门走去,都埋了头,紧张的沉默着,在计划着此刻回旅部去时马上就要做的惊心动魄的大事。张副官长特别感到胸脯的鼓动,想到周团长的位置马上就可以夺过手来,呼吸都迫促了。忽然,听见洋狗的狂吠声和马弁们的喊声又起来了,两个大吃一惊,赶快又转身向里面跑来,刚到最后一个天井,就看见一群马弁提着风雨灯把秋香簇拥着押进马弁房里去。他们问明了情形之后,这才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赶快又转身,向着外面走去。
  “嘿,这丫头也居然敢做这样的事!”张副官长边走边掉过头来颤动着一圈胡子,说,“我想,她是在替吴刚报仇吧?是吧?”
  赵军需官在肚子里笑一笑,没有回答,只向他点点头。刚刚跨出二门,他忽然拐拐张副官长的手,满脸紧张的望着前面:
  “看!什么人来了!”
  张副官长跟着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勤务兵提着一盏风雨灯慌慌张张走来,灯光后,则跟着的是慌慌张张的陈监印官。
  陈监印官的脸色发青,眼神慌乱,两步抢上前,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外边戒严了!我差不多通不过了!”
  “甚么?!戒严了?!”
  张副官长和赵军需官都吃惊的望他一下,之后,又互相对望一眼,彼此都看见对方的脸色变成惨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在那一瞬间,两个都这么感到:
  ——嘿,他们竟先下手了!
  那么,你是从甚么地方来的?”赵军需官赶快问。
  “我刚从旅部来呀。刘团长有电报来了!报务员把电报交给我,我跑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戒严了!”
  两个又大吃一惊,赵军需官知道又有什么险恶的消息,不由得心跳起来了,噗噗噗地要从喉头跳了出来。
  “甚么电?”他几乎说不出来似的问道。
  陈监印官一面伸手进衣服下面的袋子里去,一面慌张的颤抖着声音,道:
  “甚么电!嘿,说是他刚刚调动部队,敌军就开来了!已经小接触了一下,他说不能调动!哪,你看!快些给旅长拿去!”
  张副官长先接过手来,指头都发着微颤,电报纸也跟着刷刷抖动,就在那小勤务兵提高的风雨灯光前看了起来。赵军需官顿了一脚道:
  “嘿,这一定是吴参谋长他们干的事了!副官长,怎么办?”
  “怎么办?”张副官长则抬起脸来望着他。
  “甚么事呀!表哥?”陈监印官也把他紧张的望着。
  “唉唉,事情竟这样起来了!走!副官长!只好赶快报告旅长去!”
  张副官长跟着赵军需官转身向里面跌跌撞撞走去。陈监印官莫名其妙的也紧紧跟在后面。
  张副官长满肚子的惶恐。他想这回可糟透了!周团长他们的阴谋一爆发——内外一夹攻——就是自己们连根拔掉的收场!他不禁对于赵军需官的拷问吴刚的办法感到不满起来:
  ——也许走漏消息了吧?
  他觉得要不是这一蛮干,也许这场事情不会闹起来吧?他想着,忍不住在门里咕噜了起来:
  “军需官,刚才我们似乎不该把吴刚弄起来吧?是吧?”
  赵军需官怔怔的看了他一眼。他心里正在感到着了火的乱麻般纷乱,听见他那一说,就觉得一紧,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心使劲捏了一把似的。但他竭力镇静着自己,说道:
  “那已经过去了,说也无益。而且刚才的情形不同,不是因为旅长要辞职才干的么!我看他们的布置,是有计划的,一定不是在我们弄了吴刚之后!”
  “可是……”
  赵军需官竭力不听他,故意加快脚步,几下子就抢到旅长的房门口,隔住那被灯光照亮的软帘喊了一声:
  “报告!”
  听见旅长回声:
  “可以!”
  两个就进来了。
  二
  旅长坐在床沿,偏起脸望着他两个。太太则惊惶的站在旅长身边,赵军需官双手捧着电报念给旅长听,并说明街上戒严的情形的时候,旅长的脸色顿时转成铁青;太太“妈呀!”的喊一声,就拿两手蒙着脸。旅长瞪着两只闪出凶光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转,喝声:
  “走!”
  马上站起来,大声喊道:
  “马弁!”
  太太一把将他的手拉住:
  “唉,天呀!你要哪里去呀!”
  旅长把她的手一甩,喝声:
  “你别管我!”
  太太仰身倒在床上,就哭起来了。张副官长赶快拿手拦住旅长道:
  “旅长!去不得!不好太去冒险吧?是吧?”
  赵军需官也在旁边拦住:
  “请旅长考虑考虑一下!旅长应该保重身体要紧!旅长这样的年纪了,犯不上去冒这样的危险!重要的是先想一个办法!”
  这几句话,石头似的打在旅长的心上。旅长顿了一脚,叹口气道:
  “唉,我的大势去矣!”
  太太更加大声抽搐起来。他听见这声音,仿佛与往常的感觉有些不同,起了一阵阵心的刺痛,好像乱箭射穿他的心脏似的。想到自己权力的崩溃,又想到自己的年龄和财产,顿时感到自己衰老下来了。面前的人们立刻看见他的脸由铁青转成了姜黄色。
  忽然,伍长发慌张跑进来了,站在门口喊道:
  “报告旅长!团长来看旅长来了!”
  旅长立刻非常紧张起来,以为是陈团长到来了,顿时抬起头,精神奋发地,问:
  “是陈团长?”
  “报告旅长!”伍长发又挺挺胸,但惊惶地说道,“是周团长。还有吴参谋长。他们带了一大队兵来公馆门口,说是来保护旅长的。”
  “嘿嘿,保护旅长的!”旅长不禁愤怒的失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牙齿。他旁边的三个都面如土色。旅长咬着胡须尖,问道:
  “他们现在哪里?”
  “报告旅长!在客厅里。”
  “去说,我就来!”旅长转过身来,向太太喊道:
  “把手枪给我!”
  太太却顺手把手枪藏在被条下,跑过来一把抱住旅长的两条腿跪了下去,仰起泪脸来,哭道:
  “旅长!你去不得!你去了,把我们怎么办?咹?旅长呀!”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望了望太太,都感到一种默然,在这燃着煤油灯的黄光的房间,都好像阴沉了下来。他两个的眼眶不禁潮润起来了。张副官长看了赵军需官一眼,泪眼对着泪眼,赵军需官很快就把脸避开去。
  “那么,我手枪也不要了!走!”旅长不看他们,一把将太太的两手一推;太太一屁股就坐在地板上;他就昂昂然走去了。太太顿时止了哭,傻了似的一翻爬起,摸出手枪追到门口,旅长却把头一摇,喝声:
  “不要!”
  就出去了。
  三
  旅长向着客厅走来,只见远远的大门里边,亮着好几朵风雨灯的光和一大队闪烁着枪刺的兵士们的影子;至于会客厅门边也站着周子明们五六个武装整齐的马弁,背上还各背一把红缨大刀。他从鼻孔冷笑了一声,一种愤恨和惊恐的感觉像乱丝一般,在心里搅成一团。他一走到圆门口,就看见在那客厅里的吴参谋长和周团长那带了险诈的脸,在灯光下显得非常难看,而且立刻离开椅子向他迎上来了,异口同声的说道:
  “旅长受惊了!”
  就端正的坐在旁边。他呆呆的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地走了进去。大家对坐下来。旅长只是把两眼看着地上。周团长看了吴参谋长一眼;吴参谋长也向他对射了一个会心的注视,之后,马上皱起两眉,说道:
  “旅长,刚才听说旅长公馆里拿住一个刺客!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我同周团长就赶快来看旅长来了!”
  “没有呵!”旅长抬起脸来,脸上显出非常的森冷,两眼的寒光直射,“我并没有拿着什么刺客!不过,你们带了那一大队武装来干什么?”
  “是来保护旅长的!”周团长脱口而出。
  “那用不着!保护不保护都一样。不过,你们要带来也可以!我实在太疲倦,我要睡觉去了!”
  他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两个都大吃一惊,也跟着站了起来。在这一刹那间,周团长惊慌失措地望着吴参谋长;吴参谋长却把脸避开,赶快说道:
  “旅长,听说吴刚这小子竟敢做出这种犯上作乱的行为,并且打胡乱说了一通。我觉得这实在是家门不幸,出了如此坏种。我是特别来向旅长请罪的!……”他说到这里就垂直两手,低下头来,一种非常恭敬的神气。
  旅长圆瞪两眼看了他一看,咬住胡须尖,一股怒气就直冲脑顶,但他又竭力镇压住自己,说道:
  “那也算不了甚么!”
  就转身,跨出门槛,走进去了。
  四
  旅长一直走进上房。房间非常黑暗,只窗口有淡淡月光斜照着方桌脚边。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简直像一个木人一般,两眼呆呆地盯住黑暗的角落。没有思想,没有动作,只有浑身充满的愤怒,好像一个炸弹,要变成火花似的爆炸开来。
  一条光带从门帘缝射进来了,接着就看见那光渐进渐阔,门帘一掀开,全屋子都亮了起来,是伍长发掌着一盏玻璃坛的煤油灯进来。他一面放在桌上,一面说道:
  “报告旅长,参谋长他们去了。”
  旅长忽然站起,猛地伸手抓起煤油灯一举,灯光一抖就熄了,全屋子立刻又变成黑暗,那是很快的一刹那,他很凶的把灯向地上一掼,哗啦啦一声响亮,立刻散发出一大股煤油的臭味。伍长发只吓得在面前发抖,旅长向他身上一脚踢去,吼出一种非人似的喊声:
  “滚——!”
  伍长发跌了一跤,又挨了两脚,赶快爬起来就向外跑去了。旅长一脚就把门踢关上去,“噗通——!”一声响起来。
  忽然记起吴刚和秋香,他觉得这样的证据,现在留着也没有用了,又一把拉开门,跑到天井边来,大声喊道:
  “把吴刚同秋香给我拉出来!”
  全房子的人都感到非常恐怖而且紧张了。张副官长和赵军需官只悄悄在远处站住看。太太则躲在房门口看。一大群马弁七手八脚把吴刚和秋香拖到天井当中来。两边两盏昏黄的风雨灯光,照见各人死一般的脸色。而吴刚和秋香的脸简直变成黄纸色一般,全身直打抖。旅长叫拿一支手枪来。秋香噗通一声跪下地去,泪水长流,嘶声的哭喊:
  “旅长呀——!我冤枉呀——!”
  吴刚也跟着跪了下去,两眼发怔。旅长从一个弁兵手上接过手枪,手指扣定扳机,指着他两个一扫。
  “拖出去!”
  他拨转身,又笔直向着上房走去……
  大家好像连呼吸也停止了,只张着恐怖的眼睛,望着他直冲冲走去的背影。只见他一消失在上房的门枋里,就听见他“噗通——!”一声把门关上,接着,那房里“噗噗——!”什么木器踢翻了,“哗啦啦——!”什么杯瓶盘碟在地上破碎了,之后,就是一阵紧张的沉静,如死水一般,连一点蚊子声音也没有。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呆木头似的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点嘤嘤的暗泣声,仔细一听,才发现是太太的哭声。赵军需官赶快转身,张副官长也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忽然醒来似的跟着他转身。
  太太在软帘里边,两手拿了手巾蒙着脸只哭泣。他两个看着她,也都感到一种凄然。张副官长叹了一口气。赵军需官轻声说道:
  “太太,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事情既已到了如此地步,我们应该静下来赶快商量一个应付的办法……”
  “呃,对,太太……”
  太太没有把手巾拿下脸来,转了身,嘤嘤地哭到床边去了。
  门外边的两个都僵了似的发怔。
  赵军需官的心里完全搅乱了。他想起目前无法可想的危险:前方火线的陡起,街上的戒严,旅长的暴怒,太太的哭泣;一边是越逼越紧来的暴风,一边是一点也不想办法的不管,而自己就像被遗弃似的,孤立在这两者之间,好像暴露在两军相对的交叉火线上,成了非常危险的目标。
  ——唉唉,恒丰祥该没有被抢吧?我家里该没有被搜吧?那些借了款去的商家们该没有逃光吧?那大门外边该没有暗伏着窥伺我的生命的枪口吧?……
  ——唉,我这回可完了!几年来辛辛苦苦弄来的财产!还有我的生命!还有已经要到手的禁烟委员!……
  他越想越着急起来了,身上通过了一道寒流,膝盖微抖了一下。他惨然地望了望张副官长。只见张副官长也脸发青,眼发直,嘴边的一圈黑胡子都好像颓然地下垂,也完全堕入恐怖里面了。赵军需官立刻觉得,要救起自己,还是只有紧紧抓住面前的这人,无论如何要他共同来想办法。
  “副官长!唉,你我这回可完了!”
  “唉,是呀!可完了!”
  “副官长!你我的家恐怕也保不住了!”
  “唉,是呀!保不住了!”
  “恐怕你的团长不但做不成,生命都危险了!”
  “唉,危险了!”张副官长完全慌乱了,两眼直闪动,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是好。
  “唉,军需官,”他的嘴唇发抖地悄声说,“我真想不到旅长是大变了!刚才那几声枪声,不晓得大门外边听见了没有!他们也许趁这一下来干掉我们的吧?是吧?”
  “副官长,这倒很难说!可是我们早迟是完了,如果就这样不想办法的话!”
  “可是,不晓得旅长要怎么样呀!唉唉,他该不会想到那吴刚的事情是我们弄的吧?是吧?”
  赵军需官看出他那在恐怖中带了抱怨的眼色,赶快说道:
  “副官长!唉,你怎么现在还在想这样的事呵!我们究竟怎么办呀!得想想法子呀!”
  “是呀!法子呀!”
  张副官长停了一会儿,又皱起眉头:
  “可是,有什么法子呀!他们也许不久就要来干我们了!”
  赵军需官竭力镇静住,也一半安慰自己地,安慰他道:
  “我想大概今夜不会吧?如果他们要干我们,恐怕刚才就干了!”他把这话一说出,好像忽然明白了起来似的,相信这话是合理的了。他觉得稍稍安慰了一下,但立刻心又紧起来了:
  ——唉唉,即使今夜能过去,明天怎么办呀!以后怎么办呀!事情是只有越逼越紧起来了!逃吗?张副官长他们倒可以,他们是外省人,而且他的钱早都寄回家乡去了!可是我是本地人呀!我的放款呀!我的家呀!田地呀!恒丰祥呀!……难道他们肯放手么?旅长这么不管,那就完了!
  他全身发热,又堕入恐怖的气氛里了。他咬住牙,恨不得一枪把吴参谋长打掉!他的脑子里这么一闪,忽然明亮了一下似的得到一种新的启示,他想到刺杀,全身的血便涌起来了。
  ——是的!恐怕只有这个办法了!只要把吴参谋长和周团长一解决,那么旅长就什么都无所顾虑了!可是这事情,恐怕也非我们替他着手进行不可!
  其时,张副官长忽然说道:
  “可是今夜我们已出不了大门,已成了笼中之鸟了呵!是吧?”
  “据我看来,”赵军需官一下子握起拳头,“今夜能不能挨过去虽然不能定,可是老想着这些是不成的!”
  “唉,要是陈团长赶来就好了!”
  “没有希望了!副官长!没有希望了!刘团长的队伍都受了江防军的牵制,难道他不会一样的受牵制么?唉,副官长,现在别尽希望别人,是只有靠自己想办法的时候了!”
  “可是怎么办呀!?”张副官长叹了一口气,紧紧把他望着。
  赵军需官见他已完全归向自己了,立刻抓紧机会,把拳头举了起来,道:
  “旅长这样丢下不管是不行的!你我这许多人怎么办?现在是到了他不坐轿子也非要他坐不可的时候了!”
  “可是谁能够去说得上半句话呀?”
  “唉,副官长!你怎么还在这样想呵!他不管,就非你我替他想办法不可了!据我看来,只要挨得到明天就好办了!”他忽然把嘴唇凑在张副官长的耳朵边,轻声地坚决地说道:
  “我们只要把吴参谋长刺掉!那么旅长就非干起来不可了!”
  张副官长一怔,把他望着,想:
  ——对,这倒也是不错的!
  但随即他又说道:
  “可是,旅长会怎么说?”
  “唉,副官长!刚才旅长不是曾叫过你去抓他们么?”
  “呃呃……那么,周团长呢?”
  “那自然也一样!”
  五
  忽然,马弁房里陡地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个马弁压低嗓子在责斥着什么。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大吃一惊,以为又是什么祸事发动了,顿时脸上变成土色,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刚要跑出天井,只见陈监印官满脸惊惶的从马弁房跑了出来,急促地喊道:
  “嗬,有鬼有鬼!”
  他两个飞似的抢到门口,只见在风雨灯光前围着一堆马弁,有几个拖住伍长发,在夺下他手上捏的手枪;伍长发则圆睁发红的恐怖的眼珠,望着空虚的角落,畏缩地一面把身子向后躲,一面嘴里糊里糊涂喊道:
  “吴刚!吴刚!你!你!”
  有一个马弁向他耳边轻声喝道:
  “见你的鬼!哪里是吴刚!”
  伍长发突地伸手向张副官长一指:
  “哪,哪,是他!嘿!吴刚!吴刚!你你你!不是我呵!……”
  张副官长全身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一股冷气从脊梁直溜到两脚,他的膝盖微抖了。脑子里立刻闪电般一晃,记起了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场面:跪在旅长面前的吴刚,直怔着两眼;泪流满面的秋香喊着:“旅长呀……!我冤枉呀……!”他一怔,仿佛就觉得吴刚和秋香在自己的身边,他不由不掉头一看,站在旁边的却是赵军需官。只见赵军需官青着一张脸,向伍长发走去,举起手就:啪!啪!给了伍长发两个耳光②。伍长发红了半边脸,怔了一怔,这才转了眼神呆呆地望了望,喊道一声:
  “呵!军需官!”
  “他回神了!”旁边一个马弁说。
  接着,别的十几个马弁就七嘴八舌的向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说起来了:
  “军需官,是那样的!他从旅长房间出来,就发昏了,不晓得他在怕些什么;旅长把吴刚两个枪毙了的时候,他简直吓得发抖!进了房间就在那儿僵尸似的坐着,一会儿,口里就打胡乱说的说起来了,还忽然拔出手枪来……”
  “见他妈的鬼!打过那样多的仗火,还一下子怕起鬼来了!……”
  张副官长想到自己是副官长,觉得是该自己管束他们的时候了,于是立刻打断他们的话,轻声喝道:
  “不准吵!有甚么鬼!”
  他嘴里在这么说着,却仿佛看见那些马弁们的背后什么东西一晃动,他吃惊的倒退一步,定睛一看,却只是那些兵们映到壁上的影子。但他脊梁的汗毛根都透出了微汗。他赶快和赵军需官转身退出马弁房来,刚刚走到天井边,只见旁边一株树子,狰狞地叉平叉脚立在那儿,在淡淡的月光下,倒披着自己的零乱黑影,显得一片阴森的气象。忽的一个黑影子在身边一晃,他吓得一跳,一把就抓住赵军需官的手肘,其时,赵军需官也正向后一退。只见那影子已走到他们的前面,一看,原来是一个马弁走回对面的一间房里去。两个又才走了起来。张副官长还畏怯地向背后看一看,又看见那阴森的树子,他又赶快把脸掉开。跨进了门槛的时候,他叹一口气道:
  “唉,我们已大开杀戒了!”
  赵军需官露齿惨笑了一下,勉强说道:
  “这也算不了甚么,难道你在打仗的时候杀死的人还少么?”
  “唉,军需官,我不知怎么,心里忽然这样乱起来了!你知道,我这是不曾有过的。我自从同旅长一道拖辫子以来,追随旅长打过多少仗,从来都走在前面。可是,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我老起来了!我不知道我们好不好再实行刚才你说的那计划?……”
  赵军需官忽然吃惊的站住,凝视了他的脸一会儿:
  “副官长!你怎么又忽然反悔起来了!你要想想,现在是已经到了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的时候!”
  “可是,我总觉得这事情做起来,有点……”
  赵军需官几乎要愤怒起来,但他竭力镇静住:
  “唉,副官长!你就忘了他们的布置么?街上在等着我们的枪口么?请你想想,这虽然是一条血路,可是回了头也一样的是绝路!”他见他不说话了,只呆望着他,他于是索性皱起眼尾梢,把他的脸认真看一看,说道:
  “副官长!谁都知道你是身经百战的人物。单凭你这相法看,这两道很笔直的剑眉,就是一个可以握大兵权的‘威相’。你看你这‘印堂’正在发光……如果把周团长一干掉!……”
  张副官长的脸色又渐渐和缓起来了,停了停,说:
  “可是这事情,如果不先使旅长知道,大概不妥当吧?是吧?”
  “可是,副官长,此刻谁也没法向旅长说呀!好,你既然这么考虑也好,我们就去和太太商量一下,也一样。”
  “那么。……也……好吧?”
  六
  一个马弁提着风雨灯跑到面前来了,两个又一怔。
  “报告副官长!”马弁立正,挺胸说道,“王营长来了,在客厅里。他听说旅长正在生气,他就说只见见副官长。”
  “如何?”赵军需官觉得这王营长正来得是时候,见张副官长掉过脸来看他一眼,就趁势说道。那一个“如何?”好像说:我刚才对于当前形势的估量不是很准吗?“王营长既然能通过街上到来,那么今夜是挨得过了!”
  “那么,我们一道出去见他吧。”
  赵军需官拿起一手来拍拍额角,闪着两眼好像在想什么似的,说道:
  “我想,还是副官长一个人去见他好了。趁这时间,我去和太太商量那个话,倒妥当些。”
  “好吧。”
  张副官长刚转身,赵军需官却抢前一步,把嘴巴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副官长,我想还是贡献你那个意见。我想你还是向王营长说,和白天说的一样,叫他在陈团长未到来之前,千万动不得。只是准备着就是了。要他等到副官长的命令。”他故意把“命令”两个字说得很铁实,同时瞟眼一看张副官长的眼睛,果然,那眼睛顿时发了光。他于是加添道:
  “自然,在我的方面,只是这么想,不过是贡献的一点意见。当然,这是副官长的职权,也许副官长另有高见……”
  张副官长点点头道:
  “好,就那么就行了!就那么就行了!”
  赵军需官见马弁提灯引他出去了,才向太太房里走来。一拉开软帘,只见在那昏黄的灯光里,太大坐在床沿,两肘支着膝盖,用手掌蒙着脸。陈监印官则站在旁边,嘟了嘴垂着头,显然已受过了责斥的神气。他警戒着自己,要小心,就轻脚走进来了。太太抬起红肿的两眼看了他一看,仍然又埋下去,用两手蒙着。
  “太太,请不要太伤心了!我们已经处在这样的情形下,现在是应该赶快想一个办法来应付的时候了!”
  太太仍然一点也不动。
  “太太!假使这样拖下去,万一……总之,我们倒是无所谓,反正也没有什么可以损失,可是对于旅长,对于太太……”
  “请你不要给我说吧!”太太蒙着脸的两手仍然不动,却愤愤的说起来了,“唉,我真不懂,你们在干了些什么!哼,这两天就这样一件又一件,接连不断的事情!唉,我真不懂,你们在干些什么,干些什么,干些什么!”
  “唉,太太,这事情完全是吴参谋长他们的阴谋呀!”
  “哼,我刚才想,我多么孤凄!我只是一个女流,随便你们播弄!刚才旅长要出去,你们只眼睁睁的看着我一个人打翻在地上,你们连拖都不去把他拖住!唉……!我已经看穿了,什么亲戚,甚么自己人,都是假!到了危急的时候,都只是袖手旁观!万一旅长出去给他们‘一差二误’了,我还靠谁呢?”她又嘤嘤啜泣起来了,“我还靠谁呢?……”
  “可是,太太,我们已劝了他了呀!”
  “我还靠谁呢?唉,我想,我享的福,也不少了!我们何必还要和人家斗些甚么呢?假使你们不去动人家,人家敢来动我们吗?呜呵……我真不知道你们在干了些甚么呵……!”
  赵军需官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老是扭着那么一股劲儿。他心里几乎要喝道:“他们要你死!”但他竭力镇静着,脸上显出一副惨笑的神气。停了一会儿,他又用了委婉的口气说道:
  “唉,太太,我们,自然效力不周……可是参谋长他们已经……”
  太太却不听他,一翻身就倒上床去了。
  赵军需官呆呆地瞪着两眼。陈监印官却仍在旁边嘟着嘴唇。
  赵军需官愤愤的想:
  ——这样无用的一大堆,不败,朝哪里走!
  他忽然听见外边张副官长走来的脚音,就赶快跑出房来,立刻换成淡淡的笑容。张副官长两步抢上前问道:
  “怎样,太太那面?说通了吧?”
  “行了行了!”赵军需官满脸认真的悄声说,“太太说,叫我们小心点去做,要计划得周密一点,不要有一点漏洞!”
  “自然自然!”
  “她说,总之,叫我听副官长的商量好了!一切她都知道,等事情做下后,她自然向旅长婉转地说。她说,对于副官长的这种苦心她是忘不了的……”
  “自然自然!”张副官长感到了兴奋和感激,只连连回答,竟忘了那回答的意义了,“那么,我告诉你王营长的吧。他说,街上的警戒,大概已撤退一些了,大概还看不出什么紧急的变化来。只是他得了一个消息,说是江防军的一小部队和刘团长的部队小小的接触后,又停止了。刘团长似乎损失得不少!我们此刻去向旅长报告一下吧?是吧?”
  赵军需官用手拍着额角,道:
  “恐怕不大好吧,他正在这样大发雷霆之后?”他竖起耳朵向着上房。“你听,里面静得很,恐怕他已睡着了。”
  七
  上房也实在静得很。除了打窗口偷偷窥着方桌脚边破碎的瓷器而外,周围全是青苍的黑暗。旅长一直坐在床沿,一动不动,淡淡的暗影渲染着他那石像似的嘴脸。他好像变成了呆木头,全身燃烧着怒火;他让它尽量燃烧着,直瞪着眼前的空虚。
  月光也似乎发抖了,渐渐从桌脚偷爬上方桌,好像要逃出窗外去。
  他在这样没有思量的状态中继续着,直到月光完全逃出窗外,房里变成全部黑暗的时候。
  终于,他隐隐听见了咿咿嗡嗡的声音,接着额角和脸颊刺进了几支针尖,他愤怒的猛的一拍,手心就沾了几个湿滋滋的蚊子。
  这才,他渐渐想起来了:
  ——唉,我的事是完了!竟至到了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
  他看看周围;周围全是黑暗,而那黑暗好像是无千无万稀薄的絮组成,在飘忽地飞舞,搅成一团乌烟瘴气。角落里在不断地发出蚊子的咿咿嗡嗡声,凄凉地,好像在暗暗啜泣。
  一股淡淡的哀愁忽然刺进他的心里来了,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伸手摸着胡子,胡子鬖鬖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衰老。
  ——唉,我真就这样衰老了么?!……
  他对着自己的心,好像用了咬着牙的说话声责备自己。于是又立刻愤怒了,两眼发直起来,又完全继续了无思想的状态。
  好久好久,他又才摇一摇头,平静了自己,倔强的掉头望着窗外,就看见那暗灰色的天穹下的远山起伏的弧线,一看就知道那是鹅毛山,可以想见那山下的一湾粼粼泛光的溪水,水边一丛森森的树林,伸展开去则就是一大片茫苍苍的田地……
  ——可是现在那些田是不能再买了!像现在似的处境,终有一天是靠不住的!——这一个念头突然袭击了他,他的脑子立刻感到被赤红的烙铁烙着了一般焦灼。
  ——是的,钱应该赶快存到远一点的外国银行里!但重要的是钱!可惜我那许多钱刚买了枪去了!……管他妈的,趁这时间再大抓他妈的一把,就不干算了!
  一想到了“不干”,突的一种愤怒,又在他的意识里顽强地抬头了。
  ——唉唉,你竟这么甘心被逼下台了么?!——他严厉的责备着自己。——那不是将被那些曾经被我的威名打得佩服的敌人冷笑么?!
  他握起了拳头。
  ——嘿嘿,要这么逼我下台是不成的!我倒宁为玉碎!
  他这一怒,全身又进入了燃烧似的状态,恨不得跳将起来,一把将什么抓住。
  他咬牙瞪着黑暗;但黑暗的薄絮却越来越浓,上下四方不断闪动,不断飞舞,搅成一团可以闭塞人呼吸的昏暗。而角落里则在起着沉闷的暗泣:咿咿嗡嗡……
  第十一章
  一
  第二天,太阳的金黄光斜照着屋顶和墙壁的时候,旅长就进了旅部。整夜不曾睡过的眼睛,发出血的红色。洋狗们绕着他面前跑走。十几个全武装的还背了大刀的弁兵们簇拥着他。刚刚走到甬道的时候,张副官长就迎上来了,端正的站在他旁边向他报告公事;他则沉了脸,瞪起一对红眼睛。
  “旅长,刘团长在那一小接触后,损失了一连了!”
  旅长斩钉截铁地喝道:
  “管他妈的!”
  “旅长,那几个商家躲起来了!我们已经调查到他们在什么地方……”
  “抓来!”
  旅长气冲冲的向里面走来了。远远看见余参谋站在天井边,陈监印官则在那旁边指手划脚的在说什么。
  ——这“吴派”的余参谋!
  这一个念头进入他的脑子里,他立刻非常愤怒了。一走到天井边,见他两个慌张地向他垂手立正,他就怒瞪了余参谋一眼,伸手指着陈监印官咆哮起来,同时还顿了一脚: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去办公,在这里同人家讲甚么东西!进去!”
  陈监印官吓得脸发白,赶快转身,就进去了。
  余参谋的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捏了一把汗,低了头,等着就要轮到自己身上来的咆哮。可是出乎他意料,只见旅长把两眼一愣,轻蔑地转过头去,带着一群弁兵就向里面轰隆轰隆走进去了。他感到非常不安起来,心里像塞满乱麻般,起着惶恐。就在这一刹那,看见张副官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禁不住惨笑了一下。但张副官长轻蔑地把头一转,走开去了。接着就听见旅长在里面咆哮骂人的声音。他的脊梁都沁出微汗,轻脚地,几乎是点着脚尖地向自己的房门走来,可是他忽见那门帘缝里边,李参谋正在他(余参谋)的办公桌抽屉里慌慌张张抽出一张甚么,跑到他(李参谋)自己的床上揭起席子一角压在下面。他不由得一怔的站了一会儿。他踏进门槛的时候,只见李参谋红着脸望了他一望,就躲开脸去,并且立刻站起,走出去了。他赶忙拉开抽屉,取出卷宗,翻检着分给自己待办的公文,却少了很重要的一件。他想,这是旅长今天就要要的!如果遗失,一认真起来是可以杀头的!他的心噗噗噗地跳起来了,慌忙跑去揭开席子,那一份红格纸的公文竟赫然地躺在那床上。他把它取回卷宗的时候,忽然非常害怕起来了:
  ——哼,这东西简直要杀掉我!
  他坐下去,拿两手捧着头。各种可怕的混乱思潮又在他脑里不断涌现出来了:吴参谋长,周团长,李参谋他们的眼睛,和旅长,张副官长,赵军需官他们的眼睛,仿佛就在他的眼前拥挤着不断地出现,每双眼睛都对他射出轻蔑的光芒,那光芒里还隐藏着敌意!……
  ——唉唉,好可怕呀!在旅长们的眼里,我成了吴参谋长派;在吴参谋长们的眼里,我竟又成了赵军需官派!我就在这样的中间,竟成了他们挤轧的牺牲,唉唉,这是多么可怕的牺牲呵!……
  外边天井里一片黄光,反映在窗玻璃上。他于是想起了在太阳照着的这广阔的大地。
  ——唉,大地这样广阔,竟至没有容我插脚的余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在此刻看来,《庄子》的这些都不过是空话!……
  他在桌上一拍,几乎要大声叫出:
  “唉,我怎么办呀!”
  他焦灼地皱着眉头站了起来,但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立刻又坐下去。但随即他又站起来了,走到自己床边,躺了上去。但又觉得全身不舒服,又一翻爬起,在地上踱了起来。他的心绪慌乱得很。
  忽然,他站住了。抬头望着那窗外天井上一角带忧郁味的蓝天,往常曾经起过的憧憬又在他脑子一闪出来了:
  ——那蓝天下的远极,也有山,也有水的彼方呵!……也许该有我托脚的地方吧?……
  他的胸脯仿佛有火燃烧了起来,起了鼓动,在往常还模糊的带有诗意的词句,好像就要从胸里流了出来。他紧张了两眼望着蓝天,那词句竟也明确地流出来了:
  我无所归栖,
  我只有飘泊,
  飘泊呵,飘泊呵,
  那海阔天空的远极……
  ——唉,“飘泊”不也是人干的么?即使去孤独地对了那远极的海空,不也胜似此地的提心吊胆,卑躬屈节,污浊的人生?!……
  他记起那曾经和自己作过朋友,在这城外的江边,一同踏了暮霭散过步的元亨久家大儿子李志华来。当旅长那次夺回此地,把他父亲打了一顿的时候,他忽然愤愤的抛了他快要毕业的中学,跑向外边飘泊去了。据他弟弟李志明说,他没有钱的时候,曾在上海作了一次苦工,后来飘泊到了广东,进了革命军的军事学校。来信上曾经这么写道:
  “……我背着枪远望着我那一片黑暗的家乡呵!我诅咒你!……”
  他仿佛就看见了在那远天下的草场上,一个年青的带了神秘意味的军人,背了枪挺直的站住,还拿“诅咒的”的眼睛望着那远远的家乡,而那家乡的所在,则就是一片黑棉絮似的云雾。他觉得这实在是多么美丽的图画,而又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壮观。
  但他由李志华所望着的“家乡”,联想到自己的家乡,又皱起眉头了。他想起那在家里,那满额皱纹、两眼深陷的父亲,和那矮小的腮巴子打皱的母亲。当那年因了一个亲戚把自己荐到此地来作差遣,要离开家门的时候,父亲那深陷的两眼曾含了泪水,一手抓住他的肩头说道:
  “小余,你这一去,要好好给长官效劳呵!什么都要忍耐。做得一官半职回来,也给你爸爸争这一口气!你要时时想到你爸爸在从前为你的读书,到处去张罗,受了人家的多少恶气……”
  到了因为长久的忍耐升到上尉参谋的时候,父亲的来信上曾高兴的说,母亲是如何欢喜得常常一个人坐着独笑,从前看不起他们的亲戚也送礼物来了。……
  他的两眼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但同时又觉得这样的“忍耐”在自己的肩上,好像一盘大磨石般,令人喘不过气,直不起腰,是一个多么重的负担呵!
  他的心里觉得非常的沉重,觉得这负担,也实在忍受不住了。他想:
  ——像李志华是多么舒服!有父亲在开生意,而且还有一个弟弟,一说声飘泊,就飘泊去了!而且他还读了中学的!可是,像自己穷到连中学都读不起,一无所有,又一无所长的人,怎么去法,去了又怎么办?唉唉,即使真的到了不得已时,就算咬住牙去做苦工吧?……
  他把自己的一双精瘦的手拿起来看看,就摇摇头,叹一口气,他感到前途又像雾一般的渺茫,而且虚无……
  二
  忽然,窗外边一阵脚步乱响,他又大吃一惊,竖起耳朵,只听见一群勤务兵在气喘的向副官处跑,之后,就听见一阵嘈杂的说话的声音。
  “报告副官长,那鼎泰同元亨久都抓来了!”
  “把他们关起来!”张副官长严厉的声音。
  “已经关到卫兵室了!副官长!”
  “去把大堂立刻准备好!叫派一排兵站堂,旅长马上就要来问案!”
  “传令兵!副官长叫你马上去叫连上派一排兵站堂,快!……”
  接着,又是一阵脚步乱响,又是一个气喘的声音:
  “报告副官长!那宋保罗也抓来了!一抓住他的时候,他就慌张的说,他就是要来见旅长的,要来报告乡下人反对烟苗捐的事情的。他说他正骗了两个佃户在他家里。他请我们放了他,把那两个交给我们。可是不管他三七二十一,我们通通都带来了!”
  “还有两个乡下人?”
  “是的,两个乡下人,副官长!那老的一个叫阿发,他儿子叫老大。一抓他们的时候,那老的吓得直发抖,跪在地上,直哭,他说,‘大老爷,冤枉呀!’他儿子也吓得发抖,人刚一转眼,他就向着后门飞跑,几个弟兄赶去抓住他,他还很凶的一奔,奔脱了又跑了,有一个弟兄向他开了一枪,打着了他的腿,他跑了几步,可是终于把他抓住了!副官长!”
  “勤务兵!”张副官长粗大的喊声,“拿几条铁链子出去,通通把他们锁起来!”接着,他还喃喃了一句:“哼,看你们这些东西还敢造反!”
  一阵稀里哗啦的金属声,铁链子响着出去了。接着就听见人们跑进跑出,忙乱了起来。
  余参谋的心又噗腾腾直跳起来,着急地想:
  ——唉,元亨久又抓来了!他家李志明不晓得怎样呵!
  忽然,一个马弁大喊了一声:
  “旅长下来啦!”
  只听见那群洋狗汪汪地直叫着跑了出去。接着,地板轰隆轰隆响了起来。打门帘缝望出去,只见那十几个武装弁兵簇拥着满脸怒气的旅长在门外经过,向外面走去。他立刻想象着那大堂上的光景:旅长威武的坐在公案上,案两旁八字形地站着持枪的三十个兵,雪亮的刺刀在枪头闪烁,那些戴了铁链的犯人,连元亨久一起,就跪在阶下……这一种森严的景象,使他全身紧了一下。
  一会儿,就听见旅长粗暴的咆哮声,传了进来,在咆哮声里,非常清楚地响着“惊堂木”敲拍着公案的声音。接着,啪啪啪……的响起来了,是柴棍打屁股的声音,随着那声音,一个像被拖进杀房的猪一般,嘶声哭叫起来:
  “旅长呀……!我们不敢呀……!哎呀哎呀……!”
  那声音,尖锐,颤抖,冲破空气,震荡了全房子的角落,余参谋感到一种阴瘆,汗毛都根根倒竖。
  忽然,有两个人,一面说着,一面向窗外的天井走来了:
  “……那鼎泰家说他还债以外,他愿意出多少钱?”
  “哪,这样多。”
  “那么,军需官,我们就去跟旅长说了吧,是吧?”
  “我想不忙,副官长。等他家里人再来求我们添一点再说……”
  旅长咆哮的吼声,“惊堂木”的敲声更响了,那打屁股的声音也更响,但哭叫声却渐渐嘶哑,渐渐微弱下去了。但接着,又一个新的哭叫声突的传了进来。这前后两个声音比较起来,先一个像猪叫,这一个却像狼嚎。声音越嚎越大,像一把锋利的直刺人心窝的尖刀……
  余参谋的呼吸都好像停了似的,每根神经都紧张的绷了起来。忽然,门帘缝那儿甚么东西一晃,他吃惊的掉头一看,是李参谋,可是一下子又不见了。他发怔的看着门帘好一会儿。
  ——唉,这李参谋这两天老在我面前鬼鬼祟祟,他简直要害掉我!
  他听着外边旅长的打人的威风,想到自己的危险,就深深的倒抽一口冷气。
  ——唉!这样的地方,我还住得下去么?!
  立刻,他又回到他刚才正在想着,忽然一下子被打断了的问题上来了。他责备着自己:
  ——你就这么懦弱么?你就这么因循么?你就这么无能么?你还留恋些甚么呢,在别人这样阴险的窥伺下?唉唉,在前面,虽然是漫漫的长途,也许你将只得到虚无,可是究竟得到的是虚无,不也胜过了这含垢忍辱的偷生!……
  他一下捏紧拳头,牙关咬紧,好像感到了自己将要咬嚼着那远极的,虽然苦,但却带了诱惑性的蜜味的酸辛。他非常感动了,眼眶边起了湿润,一摸,竟沾了一手指的泪水。他感动了,鼻翼鼓胀着,索性让眼角的泪水滚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没有这样大胆飞跃的想象过。只觉得往常是多么卑劣,软弱与无聊!而现在则是明朗而清新的灵魂展布在自己的面前。他于是横了蔑视一切的眼睛,坚决的想道:
  ——是的,我得赶快辞职!离开!
  三
  一阵急促的脚音又响到外面的天井边了,只听见一个说道:
  “报告副官长!旅长叫拿一只洋油桶来,给那个家伙上火背兜!……”
  “现在上刑的是哪一个?”张副官长的声音。
  “就是那叫做甚么老大的,这家伙打了他,他死不肯招,哼,好别扭的家伙!”
  “来拿去!”
  于是,一个洋油桶乒乒乓乓响起来了。
  “还要点铁丝!”
  “炭呢?”
  “炭到后面拿去!”
  “走!去烧他妈一盆红火来!”
  一会儿,一群录事慌忙的从里边走出来了,一面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这火背兜我还没有看见过。”
  “嘿,你连这都不懂么?这在古时候,叫做‘炮烙’呀!”
  门帘一响,一个录事伸进光头来喊道:
  “余参谋!你不去看么?上火背兜呢!”
  余参谋呆呆地看他一眼,就摇摇头。那录事也很匆忙,放下帘子就跟了那一群出去了。
  接着,就看见几个勤务兵抬了一盆炭火,说着话,打门帘外经过,他的心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地,立刻锁了公文抽屉,跟着跑了出来。到了大堂背后,只见那儿围了一群同事,沈军医官和李参谋也都挤在里边,张着嘴巴,满脸紧张的向外看;有一个矮子还特别踮起脚尖,把颈子长伸起来。他走进人堆,就看见在咆哮的旅长坐着的长公案外,两排卫兵森然直立,闪亮着密密层层刺刀的光,和他刚才的想象完全一样。那下面阶沿边一字儿跪着五个人,一看就认出那左边的头一个就是元亨久的老板,右边的头两个是鼎泰和宋保罗,都在啼哭着,一面侧目看着跪在当中的,在一个啼哭的老农民旁边,一个年青强壮的农民,几个兵正在七手八脚的剥下那年青农民的土布衣,裸露出黑红宽厚的上体,两个兵绷直他的两手,别的兵就把洋油桶给他绑贴在背上;他脸上变成土色,口里嘶哑地哭喊着:
  “大人呀!我不晓得呀……!”
  “快招!”旅长拿起“惊堂木”在公案上乱拍。
  “大人呀!我没有呀……!”
  “烧起来!”
  一盆红火放在他面前了,火焰尖熊熊地乱跳,张着它那吃人的嘴巴。一个兵铲了一铲红炭就向他背上的洋油桶倒进去,接着,两铲,三铲……只见那农民哇的一声大喊起来了,身子向前乱躲,挣扎,可是两手却被紧绷着。一阵焦臭味儿扬溢出来,夹着皮肉的吱吱声,那农民已哭不出来了,把变成乌白的嘴唇咬紧,脸就成了死灰色……
  余参谋两手把脸一蒙,就转身,疯狂般地向里面跑来了。到了自己的房间,发痴地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泪水沿着他的手指流了下来。
  四
  到了听见人们轰隆轰隆进来——大概退了堂了——各归自己房间的时候,他的一个勤务兵悄悄跑到他身边,说道:
  “参谋官,元亨久家二少爷在营门对面,在那儿哭,他看见了我,他就请我来请参谋官。”
  余参谋发呆地把他望一望,立刻站起来。但随即他又踌躇起来了:
  ——我好不好去呢?在旅长刚刚打了他父亲之后,而我却跑去和他会面,是不是会犯嫌疑?假使李参谋趁这时机弄我一下,我怎么办呢?
  他感到了非常大的苦恼,头脑都涨了起来。
  “参谋官,他先前在营门口的时候,卫兵拿枪把他赶开,他就只哭,哭得眼睛都红了!”
  他又仿佛看见那二十岁光景的年青的李志明,那悲痛的一张满是泪水的脸,他心里又觉得难受起来,感到一种石头压住似的沉重。他觉得:当朋友正在受难的时候,自己还这么多的顾虑,还能是一个人么?他于是咬牙下了决心,喃喃道:
  “管他奶的!去看他吧!”
  他看看抽屉,是锁得好好的,就鼓起勇气一直跑出来了。刚出营门,就看见街两旁店家的柜台外边站了无数在呆看着旅部的市民。李志明的身上穿着青布学生装,和几个同学站在斜对面的一家店外的阶沿上,正拿着手巾在擦着他那白净面皮的圆脸上的眼睛。余参谋一气跑过去;李志明一把就抓住他的手喊道:
  “呵,参谋官!”眉梢上就带着凄惨的神色。
  “你受惊了!”
  “参谋官!我父亲不晓得怎样了!唉,我怎么看得见他呵!”他一说,眼眶里又迸出泪水来了,“我们今天学校正没有课,我家学徒跑去喊我,说我父亲抓来了!我马上赶回家去一次,马上又赶了来,跑到营门口,可是那几个卫兵却拿枪指着我,要打我,不准我进去。唉,参谋官,我那时真想,算了!就这么闭住眼睛给你们杀死算了!可是,恰巧这几个同学从学校里赶来看我,拼命把我拖过来了!唉,参谋官,我父亲这回可完了……”
  “志明!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们两个把那几个同学留在那里,于是走了起来,刚刚拐弯进一个巷口的时候,李志明又张着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掉过脸来说道:
  “唉,参谋官,我们怎么办呀!我刚才跑回家的时候,我们全家都乱了,我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的,撞着壁头,说是我父亲没有了!唉,参谋官,我真痛苦,我真恨,我真叫也叫不出来……”他说着,一面握起了拳头。
  余参谋提醒他说:
  “当心,面前一摊水!”
  他只是无意识的看了看,很快又掉过头来说道:
  “唉,我们真是弄到家破人亡了!我哥哥早已跑到广东去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两母子,唉,我们怎么办呀!我想算了!死了算了!我真想撞到那卫兵的枪上去!”
  余参谋一把拉住他:
  “你踩在水里去了!”
  李志明的两脚都在水洼里,但他没有看,只是踏着水走,仍然继续不断的兴奋的说下去:
  “唉,参谋官!我父亲不晓得打得怎样了!他那样的年纪,怎么还再挨得起那样的柴棍呵!”他说着,就拿起手巾擦着眼睛,又抽搐着肩头哭起来了。
  余参谋的心里也感到非常的难过,而且觉得人家那么悲愤的忘了一切在向自己说诉,而自己还光只担心人家的鞋子!他又感到了一种惭愧,耳根微微发红,蔓延到脸上来。他拍着他的肩头道:
  “老弟,不要太伤心了!”但他又觉得除此以外也无话可说。
  “参谋官,”李志明忽然站住,“我现在拜托你帮忙看看我父亲吧!看看他打得怎样了!”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余参谋看着他,张开口沉吟起来了。
  ——当旅长正在大发雷霆之后,是不是好去看他所打的人?而况自己也同样是一个随时有被打的可能的人物!……
  李志明见他不说话,脸上就现出了一点失望的神色,但喊道:
  “参谋官!唉……”
  余参谋又觉得非常痛苦起来了:
  ——也许他鄙视我了!他在这样危急患难中来求我,而我还只念念着自己的安全,这还算得够朋友么?还算得一个人么?……可是,也难呀!我怎么好去呢?……
  当他听见他又喊了一声
  “参谋官!”的时候,他就痛苦的痉挛了脸,抓住他的肩头道:
  “老弟,请不必喊我参谋官吧!我也是要离开此地的人了!你的事情……”
  “怎么,你要走了么?”李志明完全吃惊了,失望的脸色非常明显了起来。
  余参谋的心里慌乱了,于是又赶快改口道:
  “老弟,你放心!我虽然要走,你的父亲我一定要去帮你看的,你就不托我,我也应该……管他妈的,反正一走完事!”他这么滑口说出,倒觉得心里豁然开朗起来了。
  李志明立刻又兴奋起来,闪着泪水的眼瞳示以感激的光,抱歉而又认真的问道:
  “参谋官!怎么你为这事就要离开么?”
  “唉,一言难尽!总之这样的地方我是过不下去了!不过,你放心,我现在就去好了!”
  李志明马上拉住他的手,从袋子里拿出一纸包银元来塞进他的手去:
  “参谋官,这个……里边要买上告下的用钱,请参谋官带去吧!”
  余参谋一下子张开嘴巴看着他,脑子里忽然这么一闪:
  ——这是钱!也许倒可以帮助我的路费吧?——但立刻他又责备自己。——你还有人气么?贪人家这样的钱!
  他马上把纸包塞还李志明手上,带了责备的口气说道:
  “老弟,你这算甚么?你这是甚么意思?!难道,你看我还是‘这样的’人么?算了吧,里边也用不着‘买上告下’!”
  李志明非常感动了,一手接了纸包,一手拖住他的手,眼眶里又涌出来了泪水。他觉得余参谋竟是这样的义气。
  余参谋说道:
  “好,我去吧!”
  他快走出巷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李志明在耳边说道;
  “唉,参谋官!我真痛苦呵!我真恨不得有一支手枪——”
  余参谋吃惊的站住,把他望着,端详他的脸色:
  “怎么?你竟想自杀么?”
  “不,不是!唉,我想呀!我把这条命去拼了算了!”
  余参谋立刻伸手拍拍他的肩头,道:
  “老弟!别这样瞎想吧!你还年青,还有远大事业在你前面!不要单凭一时的气性,凡事要看清楚些!”
  五
  他走出巷来,心里感到一种酸涩的痛苦,但也感到一种酸涩的愉悦。他觉得此刻虽然要为李志明冒着很大的危险去看他的父亲,但同时又觉得自己今天真正做一个人了。他向自己大大的下了一个决心道:
  “是的!我一定把这责任负起来!”
  他走到营门里边的卫兵室门外,却看见门边守着几个持枪的兵,而在大天井后面的公堂一带有几个马弁的影子在那儿晃动,他又迟疑起来了:
  ——那些马弁会不会看见我?我好不好冒险进卫兵室去?
  就在这当儿,那些马弁的影子却一晃就不见了,他抓紧机会,再下了决心,硬着头皮踏进卫兵室来。一看见那满目凄凉的情形,他全身都打了一个寒噤,只见满是灰尘的地上,横横直直的趴伏着五个人在呻吟。一眼就认识的三个是:元亨久,鼎泰,宋保罗;另两个不认识的是:一个老农民,一个年青的农民。大概大腿和屁股都打烂了,不能坐,也不能躺,只能趴伏着,此起彼落地呻吟着,把整个阴暗而狭小的房间形成了非常阴瘆的气象。最触目的,是那个满脸死灰色,咬牙呻吟着的年青农民,他那赤裸着的背上的皮肤全变成锅巴似的焦黑,也锅巴似的破烂,像烧烤坏了的猪皮,裂开几条缝,绽出变紫了的血迹,在那焦黑的边缘,则红肿起来,光亮地非常可怕地突起。那老农民则趴伏在他的旁边呜呜啜泣,下巴下的胡须扫着地面。余参谋赶快把眼睛躲开去,心里感到非常的难受和怜悯,隐隐这么感到:
  ——他们也是人呀!唉,好悲惨的世界!
  他的眼光和元亨久的泪眼碰着的时候,只见元亨久把头翘起,呆呆望了他一会儿,才摇摇头,深沉地叹了一声,道:
  “唉……!参谋官!”
  那好像是一个深埋在土地里,一下子从一个裂缝泄漏出来的叹声,颤抖,低沉,而又非常沉痛,哀伤。余参谋的眼眶忍不住起了潮润,一时说不出话来。
  接着,又来了第二声的叹息:
  “唉……!参谋官!”
  “李先生!”他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情感,轻声地说道,“你的少爷我已看见了!”
  元亨久轻轻摇一摇头,胡须也跟着抖动。
  “唉……!参谋官!”他又哽咽住、说不出话来了。
  “李先生!你不必太伤心吧!”
  元亨久伸手摸着自己的屁股边:
  “我……这儿打烂了!”
  余参谋皱起眉头,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好。呆了一会儿,又才说道:
  “你好好将息着吧!”
  “唉,我这回是完了!”说着,就呜呜的哭了起来;同时很吃力地一手撑住地,一手抹着眼睛。
  余参谋皱起眉头看着他,竭力搜寻着安慰他的话,终于,他好容易才搜到一句:
  “你不要这样想吧!”但除此以外,也无别话可说。于是仿佛觉得为要弥补这缺憾,就该索性蹲下去,扶住他那一手在地上撑得很吃力的身体。但他又觉得卫兵在门口边看着,是很不妥当的。他就只得痛苦地痉挛着脸看着。
  元亨久又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了:
  “参谋官!我请你……”他忽然咬紧牙关,“唉,好痛呵!啧啧啧啧啧……我请你,参谋官,叫他们,想法,弄钱来……买我这条命……回去……”
  “你放心,李先生!我一定去说得到的!”余参谋一说完,实在忍耐不住了,把脸掉了开去,但视线却又碰着了那焦黑锅巴似的背皮,他更感到非常的难受,喉痒痒的,仿佛要呕出什么来,他又只得把脸掉了回来。他不知道就这么走开的好,还是不忙走的好。
  就在这时候,营门口的卫兵忽然骚扰起来了,好像在和谁吵架似的。他吓了一跳,想到自己不能在这里久留,便慌忙的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第十二章
  一
  余参谋刚刚一出卫兵室,就看见营门口嚷成一片。十来个卫兵正拿着上了刺刀的枪支横七竖八地挡住一个气冲冲的外国人。他仔细一看,又是柯牧师。
  ——那么,他又是来给宋保罗要情的了!——他的脑子里这么很快的一闪。
  柯牧师怒瞪了绿眼瞳,嘴里叽里咕噜地嚷着些什么外国话,伸出两只大手就推面前的卫兵;卫兵们也不让,大声喊道:
  “旅长的命令!什么人都不放进去!”
  柯牧师又叽里咕噜的咆哮起来了,伸手就给一个卫兵一耳光,啪的一声响亮,于是那十来个卫兵全都愤怒了,一拥的抓住他的两手。街上拥挤着看的人们渐渐挤近来。柯牧师更愤怒了,跳着双脚乱闹起来。卫兵长慌忙向里边跑来,在副官处门口站住,喊道:
  “报告副官长!那外国人又跑来了!我们奉了旅长的命令,随便什么人都不准放进来!可是他把一个弟兄打了!看怎么办,请副官长的示!”
  张副官长立刻大怒,但心里却惶惑地想:
  ——哼!这家伙又来了!
  他慌忙跑到旅长室来,请旅长的示。旅长红着两眼,一下子从躺椅上跳了起来,用手在空中一劈,咆哮道:
  “不管他妈的什么外国人!给我赶出去!去说,旅长什么人也不见。我倒不相信他什么东西!”
  张副官长退出来,向卫兵长命令道:
  “赶他出去!”
  卫兵长脚跟一碰,就向后转,跑出来了。只见营门口正在闹成一团。柯牧师长伸着两手推着,掀着,咆哮着,拼命要冲进来。卫兵们仍然横七竖八的拿枪把他拦住。卫兵长上前喝道:
  “旅长不见!把他赶出去!”
  柯牧师暴怒的看了他们一眼,又挥起手,在一个卫兵的脸上啪的一耳光,就气冲冲的转身,向着街心挤着看的群众堆里冲来了。挤得密密层层的群众来不及让开,人们的头波浪似的涌动,他一拳就打在一个戴瓜皮帽的脸上;一脚又踢在一个短衣人的腿上;一个穿学生装的向旁边一闪,却就碰了他的脚,他便用皮鞋尖向他胯裆一踢,那学生哎哟一声,立刻脸色发白,两手捧着下部就一蹲,倒在地上。群众立刻大哗了,有的赶快向旁边躲,有的却长伸了涨红的颈子围着他喊:
  “妈的,打死人了!”
  群众混乱起来了。只见柯牧师像一头野兽,横冲直闯,冲开了拦阻他的人堆就昂昂然走去了。群众立刻向那倒下去的学生围了拢来。只见他躺在地上,嘴唇乌白,在微微喘气。人们把头伸向他,七嘴八舌说着叫着。李志明同另一个同学挤了进来,蹲下去抱起他,可是他只痛苦的瞪着两眼把他们望着。于是旁边几个人蹲下去了,帮助他们抬了起来。有的在旁边愤慨的说道:
  “妈的!给他抬到他妈的教堂去!要他赔命!”
  有的却喊道:
  “甚么!赔命就算了么!妈的,我们中国人就不是人了么!”
  “要他赔!”
  “要他抵命!”
  李志明脸红筋胀的喊声:
  “走!”
  于是几个人马上就抬着走起来了。一大堆满脸悲愤的群众,赶快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巷子,眼睁睁望着他们抬人出巷口了,群众立刻会合起来,簇拥在后面,向着教堂走去。
  二
  沈军医官向着教堂走来,远远就望见那高耸着十字架的圆屋顶教堂的长砖墙外,密密层层的拥挤着成千的群众,只见那黑压压的数不清的头顶,在波浪似的动荡,也波浪似的起着喧哗,人声的嘈杂,简直听不清谁说了些什么。有一个穿学生装的在拿拳头用力敲那关住的门,砰砰砰砰的发出乱响,口里在大声的叫骂。旁边有几个戴瓜皮帽和穿短衣的也冲着门,拿拳头敲起来了。
  沈军医官就站在那可以看得清楚又无危险的斜对面的柜台边,伸起颈子紧紧望着。他背后的掌柜,学徒们,和旁边站着的十几个人正在议论着:
  “这外国人太浑蛋了!动不动就踢人!”
  “哼,说是他在他们教会学堂里打学生才厉害呢!抓住了学生的头就这么在柱头上砰砰的碰!”
  “唉,刚才那学生不晓得死了没有!”
  “死了!”
  “哪里!只是昏死了一下!”
  “可是死不死都一样!说是踢在卵袋上,不死也是一辈子的残疾!”
  “真是!妈的,这种外国人也要给他点教训才好!有人还说他们传教是诱拐女人,上了麻药强奸呢!”
  对面的群众骚动起来了。只见那墙里的大门一开,就出现一个马脸的汉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沈军医官一眼就认得是柯牧师的西崽。只见那西崽手一挥,向着群众喊道:
  “牧师叫你们走开!不要在这里闹!”
  “叫他出来!”群众里吼出一个愤怒的尖锐的声音。
  “叫你们走!”西崽又把手一挥,“不然,牧师要拿枪出来了!”
  “打这洋奴!”
  群众立刻波动了。站在门边的几个抓住那西崽,无数拳头向他雨点似的打了起来。整个群众形成一个高潮,旁边的在浪似的掀起,门口那儿则起着潮头,拳头像泡沫似的飞溅。那西崽大声苦叫起来了。只见他挣扎,乱蹦乱跳。忽然,几个外国人在门口出现了,走在前面的就是柯牧师,他手举一根木棍,向群众头上乱打起来;他背后跳出的几个,也挥着木棍。群众立刻大乱了,有的大叫,有的哭喊,有的抱头,有的躲闪,整个浪潮全往两边分开。有一个光头挨了一棍,立刻昏倒地上。群众离开他就跑远去。柯牧师们这才歇手,倒拖木棍回进门里,砰的一声关了大门。群众立刻又围了拢来,有的叫骂,有的啼哭,形成了一团混乱的怒吼,围着那躺在地上昏了过去的人。有人喊:
  “妈的!大家给他妈的打进门去!”
  沈军医官觉得自己不好在此地久站,恐怕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变发生, 假使柯牧师他们认真乱开起枪来,误中了流弹是不合算的。
  ——“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他想——而且重要的,我是来打听他们对付旅长的消息的,赶快进去要紧!……
  他于是离开柜台,下了阶沿,一手拿手巾蒙着鼻尖,一手推着向他不断挤来的群众的背,转向后街的边门,走了进去。
  三
  隔了一个钟头的光景,他打边门出来,经过大门外时,见群众已渐渐散去,可是街上的情形又与先前不同,好像特别紧张,愤慨,整个城市都形成一个大的激动。街两旁每家店铺的柜台前都拥挤着一大堆人,纷纷的高声议论着,街心乱憧憧的走着行人。只见前面走来五个汉子,有一个用拳头在自己掌心一打,说道:
  “妈的!要打就打好了!怕他什么鸡巴!”
  旁边一个也满嘴溅着唾沫星子,道:
  “什么东西!我就不相信!他们还说要开兵舰来呢!妈的!”
  那五个人在他肩旁一闪就走过去了。对面又走来三个,也在愤慨的议论着。他走到恒丰祥杂货店的时候,只见站在柜台里的恒丰祥胖老板一手抱着水烟袋,一手拿着燃的纸媒在空中绕动,向他面前围着的几个商人谈讲着。
  ——这恒丰祥在议论些什么?我倒应该听听,给参谋长多供给一些消息去!
  他想着,于是站在恒丰祥旁边一家的柜台外边,悄悄的向那边竖起耳朵,只听见恒丰祥老板说道:
  “哼,这场乱子恐怕早就要闹起来的了,不等今天!你们不晓得么,上半年为了铜厂沟矿山的事情,地方上大家一告的时候,他们就想藉此找错头,闹起来,他们就好轻轻的把矿山拿去了!”
  “是呀是呀!那回听说那柯牧师到处打听谁起的头,他要给他生事呢!这回可给他弄起来了!他们刚才打了人的时候,还传出话来说,他们要开兵舰来轰了全城!”
  “可是不见得我们旅长会怕他的!”恒丰祥老板的声音。
  接着几个人都你一嘴我一舌的说起来了:
  “自然旅长是不怕的!可是什么开兵舰来,不过是吓吓人的!”
  “什么?吓吓人么?他们外国人是很霸道的,他说怎样就会怎样!像我们这城外这条江,大兵舰开不来,小兵舰可开得来的!前年有一个地方的城不是因为闹出乱子,他们就开了兵舰去轰么?”
  “那不是糟糕么?”
  “有甚么糟糕,给他抵住就是了!”
  “是的!那一次不是全国都闹起来了么?那些学生子说,只要大家一条心!”
  “真是!我们中国人也给他们外国人欺压得够了!”
  沈军医官忽然看见恒丰祥老板从那堆头丛中抬头望着他,他就只得走开了。
  忽然,前面一大队府立中学堂的学生黑压压的从那头走来,队伍前头是一个头包白布的学生,布上还沾着血迹,显然是刚才被打了的。全体形成一字长蛇,每个的脸都紧绷绷的,非常严肃而又非常紧张。渐渐近了的时候,就看见那些学生个个都鼓起愤怒的眼睛,满嘴白沫地议论着:
  “妈的!只要我们全国拿出力量来!随他甚么外国人都不怕!”
  “哼,我们中国人真是成了他们任意打杀的奴隶么?”
  “我们跟他拼!只消我们中国四万万的同胞一齐起来,难道拼不过他们么?”
  “赶他妈的出中国去!”
  沈军医官看见队伍旁边有几个行人在说着:
  “他们是到县衙门去请愿的,走,我们去看去!”
  “可怜,你看那个学生的头打成了那样!”
  沈军医官想:
  ——嘿,我倒以为他们又是到教堂去的!
  但一面却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想不到自己竟是这场大事件中的重要人物。他仿佛感到了一种优越,但同时又感到一种惶惑,对于前途的发展不知会要怎样。
  那一队学生渐渐走完,尾巴上的几个,愤激地捏起拳头一晃就也过去了。他于是穿过乱纷纷的行人,就向吴参谋长公馆走来。刚刚踏进大门的时候,只见旁边门房里几个武装兵一晃,有一个还伸出戴了军帽的头来看了一下,立刻又缩回去。他想:
  ——这些暗设的兵刚才还没有的,那么参谋长已经在准备保护他自己了!……是不是旅长那方面有了什么风吹草动了?……
  他顿时又感到一种新的紧张和异样的惶恐,赶快向书房走来。只见吴参谋长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书桌前,一手支着头,面前摊开着一本书,但眼睛却没有盯在书上,而在凝视着他面前的纸窗在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的思索什么,还把眉头皱着。他把门帘一掀时,吴参谋长就立刻转成平常的脸色掉过来了。他便拿手巾在鼻尖一蒙,急急说道:
  “参谋长!今天的事情闹大了,我刚才从参谋长这里跑往教堂去,原来那些人都聚集在那里了,把教堂紧紧包围着,和柯牧师打起来了!打伤了几个人!后来我跑进去一打听,说是他们几个外国人开了一个会议,马上打电话到他们领事馆,要马上向司令官抗议,还说要开兵舰来!看他们的情形,的确是借这机会把事件扩大起来,我偷听了一阵恒丰祥的话,他也说这是柯牧师他们早有了这计划的,就为那铜厂沟的事情……”他望了吴参谋长一下,见他只是铁紧的把嘴唇闭成一线,不说话,两眼炯炯的把他望着。他又接着说下去。噜噜苏苏的说起他还看见街上怎样的紧张,人们怎么的议论,和学生请愿的事件……
  吴参谋长听到末尾,截住他的话,问道:
  “你听见他们的抗议里要提些什么条件?”
  “不晓得,参谋长!”
  吴参谋长于是站起,一手搭在背后,一手拈扯着八字胡须尖,在地上踱起来了。
  ——这也好——他渐渐感到紧张地想——事情是越逼越有利起来了!只要他们一抗议,旅长就完蛋!想不到这事件倒进一步促成了我的事业!现在是轻而易举了!……
  ——可是,司令官对我怎样呢?
  他想到这,忽然站住,拈扯着胡须的手指都停在颊边不动,两眼却更加闪出深思的光。
  ——好,也给他吃点苦头看看!我看你还信不信任我,好的,要他们开兵舰来才好,一面可以截断旅长要调回来的部队,一面他也就完蛋得快了!
  他兴奋了起来,转过脸来问道:
  “旅长新买的枪不是今天已到了么?”
  “呵呵!”沈军医官在呆看着吴参谋长的当儿,猝不及防的见他一问,自己便一惊,赶快又拿手巾在鼻尖“呼”了一声,说道:“参谋长,是的。刚才我从这里一出去的时候碰着魏副官,他大略说王营长已接了枪,开始编制起来了!”
  这好像重重的一拳,向吴参谋长的心窝打来。但他并不吃惊,只冷静的闭了眼。
  ——哼,旅长竟不放手地把补充团编制起来了!那么事情是还相当辣手的——他想——不过,也没多大要紧,目前重要的是:只要把那事件扩大起来,那么他就只有束手无策了!而司令官方面也非来请教我不可!……
  “你刚才不是说,他们的那矿山的事情?”
  “是的,参谋长!”
  “好吧!”吴参谋长缓缓地伸出一手来,拍在沈军医官的肩上,“好,请再劳你一趟吧。请你去给柯牧师说,矿山的事情,我一定给他帮忙。可是他得帮我订一批枪支准备在那儿,看他有什么意见。至于怎样付款的办法,你和他切实磋商一下。”
  “好好!”沈军医官高兴的连连点头说。
  “还有,目前重要的是,你还要先探明他们这回的抗议中提的是些什么条件,我自有办法。”
  吴参谋长见他兴奋的答一声“是”跑出去了,于是又在地上踱了起来。他想起今天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好像全是为他个人发动起来的雷雨,给他清除满是泥泞的前途的准备;他感到这前途已仿佛看得分明,雷雨过后当是为他展开一个很好的晴天。但这景象,在他脑子里只一闪就消逝了,他不爱只是作这一类美丽的幻想,宁愿切实的回到实际问题上来。他又用力拈扯着胡须尖,把目前的事变分着两种可能来考虑:
  ——一方面,是的,重要的是要看司令官对我的决定。如果他能斩钉截铁地委我办理这事,那么自然不消说得;可是司令官是不是能够完全如我所想?唔,得防着这一着。因此我得同时有另一方面的准备:就是江防军方面希望于我的,而且有着优越的条件;那么,我得先给江防军一个电报。这样三方面抓紧,看事情的发展如何再定……
  ——从时间上看来,大概两天内此地还不致发生怎样大的变化,周团长已准备了的。那么,今天钱秘书来的时候,我一定要拿点颜色给他看,使他逼得非更要找我不可!……
  他于是走到屋角的箱子去,取出一本密电码的本子来。
  “勤务兵!”他喊道。
  勤务兵走到门口立正的时候,他昂起头说:
  “记住,今天钱秘书来的时候,你就给他说参谋长生病,不能出来。”
  四
  李参谋满脸发红的跑来了。吴参谋长又转过脸来把他望着。
  “参谋长!今天旅部发生的事情真多极了。旅长整天都在发脾气,骂人,打东西!部里边的人都说旅长大变了!他叫人把宋保罗他们抓去的时候——”
  吴参谋长把手一摆,截断他的话道:
  “我已晓得。请你说营门口发生了事情以后的吧!”
  李参谋怔了怔,又才说了起来:
  “是的。当营门口发生了事情以后,赵军需官青着一张脸,慌慌张张跑到副官处去找张副官长。说是外国人说要开兵舰来了!我跑到副官处的隔壁去听,却只听见赵军需官在和张副官长鬼鬼祟祟的说悄悄话,只仿佛听出一句‘参谋长’两句‘周团长’,但从他们的语气听来,仿佛很着急的样子。后来他们到旅长的房间去了。我又轻轻跑到旅长的隔壁去听。只听见旅长简直大发脾气,打着桌子。他说:‘随他外国人怎样!我就偏不相信他什么东西!’后来他仿佛又在骂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后来赵军需和张副官长又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旅长才静下来了。几个又嘘嘘嘘的说了一些悄悄话。我找着一个壁缝望过去,就看见他两个青着脸走出房门去了;旅长却笔直站在窗口边,呆板的望着窗外。我好久都不敢出来,差不多半点钟了,我才溜出来,走他窗外经过的时候,他还站在窗口,瞪着眼睛……我看,参谋长,我们该准备一下吧?万一有什么事情……”
  吴参谋长又闭住两眼了,一会儿,又才慢慢睁开,伸出两个指头说道:
  “好,还是请你担任旅部方面的事情吧,到了有什么动作的时候你就来。好,你出去的时候,请你帮我叫那门房里的兵当心点,不得放进不相干的人来!还有,顶好叫沈军医今天就在我这儿,等钱秘书来的时候——不,不必!好,就这样了吧!总之,你自己也得留心点,别毛手毛脚的!”
  五
  第二天早晨,太阳光斜射着墙壁的时候,钱秘书又慌慌忙忙跑来了。他的嘴上已不再有笑纹,只现出一脸的愁相,眉心都皱了起来。他一进客厅,就向那勤务兵喊道:
  “唉,你们参谋长还没起来么?”
  勤务兵一手搔着大腿,答道:
  “就要起来了!”
  “唉唉,你再去请他一下吓!”
  “是。”
  他看见勤务兵出客厅去了,感到非常的不自在,好像心里边有一只猫爪子在里边乱抓似的。
  ——唉唉,这老吴的花头真是多得很!在这样严重的时候,他的架子就更搭起来了!
  他皱紧眉头,等一会儿,才看见吴参谋长一面用手扣着长袍的纽扣,一面慢拖拖的走了进来。
  “唉唉,参谋长!事情已经紧急得很了!”钱秘书慌忙站起来说。
  “勤务兵!把烟杆子给我拿来!”吴参谋长向勤务兵说了,才掉过脸来问道:
  “甚么事呀?”
  “怎么甚么事么!”钱秘书索性凑到他面前,“从昨天晚上起到今天早上全城已经差不多要闹翻了!昨晚上我来见你,请沈军医官到你房间来请你,你却有病,说是在发汗不能出来,这究竟是一回甚么事呀!”
  “没有甚么事!只是病了一下就是了!”
  ——哼!他还是那么懒懒的!真装得像!——钱秘书心里有些不高兴的想,然而说:
  “那么,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旅长那事情闹槽了!外国人那面向司令官提出抗议来了!提出了好些条件:第一,要把旅长撤职;第二,要把卫兵从严惩办;第三,要立刻把宋保罗放回;第四,要向他们道歉;第五,保证以后不得再有侮辱他们的事件和损害教堂的人员;第六,打伤人的事情要完全由我们负责;第七……唉唉,条件多得很!还有甚么矿山!还说二十四小时不答复,就要轰了全城,听说,已经在开兵舰来了!你看,全城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讨厌的是:司令官把这抗议在电话上质问你们旅长,并叫他赶快遵照办理后面的几项,可是旅长一声也不响,把电话一挂,一概不理。他似乎又在调动部队!我跑去会他,他也不见!而且还有糟糕的呢,听说学堂里的学生们开了会反对外国人,通电了全国!并且在城里乡里到处去讲演,叫老百姓起来反对!唉,你看,已经闹得一塌糊涂了!这简直是给敌军造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还有甚么?”吴参谋长一手接过勤务兵递来的烟杆,用嘴含着,伸向勤务兵手上拿的火叭燃,一面问。
  “事情已经这样了呀!现在司令官打电话来叫我们赶快想办法了!”
  “可是,我有甚么办法呢?”吴参谋长叭着烟杆,说,“我又没有一兵一卒呀!”
  “可是,老哥!现在司令官的决定是,请你同周团长赶快制止旅长的行动,他一面调动部队前来办理!”
  吴参谋长冷笑了一下,想:
  ——还是那个话!好像司令官的手到这样的时候,还不肯放松似的!那么,我就索性再冷淡他一下吧,看他们怎么办!
  “好,”他叭了两口,吹出白烟,说,“司令官既然已有办法就很好!我们就等着吧!”
  “唉唉,老哥!”钱秘书赶快拿手拍他的肩头了,“你老哥还没有听清楚么?总之这里的事情交你办理,这还不清楚么?”
  “好吧,那么,我们就坐下来谈吧!勤务兵,去把烟盘子摆出来!”他一面想:
  ——是的,他是非完全就范不可了!
  他们对躺在烟盘边,谈了一会儿,作了最后决定的时候,吴参谋长觉得很有了把握起来,于是缓缓的起了床,说道:
  “那么,就这么办吧!就是司令官那方面……”
  “好,我马上就打电话去!你老哥放心好了!”
  “那无所谓。只要你老哥一句话就是。好,马上也好吧。”
  吴参谋长伸手让钱秘书跨出客厅,就把他送出大门外。钱秘书向他点头的时候,外面一个影子一闪,吴参谋长立刻警觉地向门枋后一躲,只听见“叭叭——”的两声手枪响,钱秘书就噗通一声倒下阶沿去了。伏在门房里的兵们立刻跳了出来,跑出门外,只见那拿手枪的人转身飞跑,一个兵手快,一端起枪:“叭……!”那人就在街心倒下去了。
  ——嘿,他们竟先动手了!我今天怎么一下子疏忽了?那么事情是变化了!——吴参谋长的脑子里飞速地这么一闪,青着脸跳了出来,向那几个兵士喊道:
  “走!到团部去!”
  沈军医官嘴唇乌白地从里边跑到吴参谋长身边来;吴参谋长向他一指,斩钉截铁地:
  “赶快把二太太送到教堂去!”
  他立刻转身,背后簇拥着几个武装兵向团部走来,只见街上行人慌忙乱跑乱躲。他刚进团部大门,周子明惨白着脸色向他迎来,来不及做立定,便说道:
  “参谋长!团长被刺了!”
  吴参谋长大吃一惊:
  ——唉!糟了!
  但在这一惊中,心里却隐约地觉得:
  ——也好!那么这部队就全归了我!
  他没有停步,急急忙忙向里面跑来,只见一群兵正围了一堆挥着拳头打刺客。他也不看,一直跑进里边天井,只见一群军官在阶沿一角围挤着,脸上都显出惶惶无主的神气,见他一来,立刻向两边分开,那地上就现出躺着的周团长的尸体,脸上一个窟窿,鲜红的血在泉似的涌。他立刻迸出眼泪,哭喊一声:
  “老弟呀……!”
  就扑向尸体,压在那身上,两手抱着那流血的脑壳,他把自己的脸去贴住那血脸,一面嚎哭地大声说:
  “唉,旅长呀!……!你竟容不得他这一团么……!”
  周围的军官们都呜咽起来,他便大声说道:
  “唉,老弟,你的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众人都赫然地看见他满脸鲜血,都感到一种凄然。他把右手捏成拳头向空中一举,哭声地说道:
  “旅长已开始来消灭我们这一团了!大家已到了生死关头!他是我的老弟,我要给他报仇!现在我们只有大家共患难,来杀出一条血路!”
  众人都紧绷了脸答道:
  “我们服从参谋长就是!”
  “好,团副!马上动员起来!就照周团长生前拟过的计划,向着旅部行动!”
  六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正在副官处清数鼎泰家送来的一点尾数,在办公桌前包裹着。赵得贵跑来立正说:
  “报告军需官,我家大伯伯又来看你来了,他说给军需官道喜,那禁烟——”
  赵军需官瞪了他一眼,立刻咆哮起来:
  “走开,这是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候,一个勤务兵慌慌张张跑来了:
  “周团长他们打来了!”他喊道。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都立刻面如土色,赵军需官想:
  ——那么,那事情败露了!
  张副官长转身就跑,赵军需官两把将银元包抱在胸前,跟着跑来。刚刚到了旅长室门外,就听见旅长猛喊一声:
  “把机关枪给我拿来!”
  立刻就看见旅长同张副官长慌忙跑出门来,向外跑去,一群弁兵也疯狂般马上飞奔了去。
  余参谋刚刚从厕所出来,忽见旅长已跑到参谋处门外,喝声:
  “把他抓住!”
  就看见几个弁兵在门帘边把余参谋抓了出来。余参谋全身发抖,慌忙转身向后便跑,跑过厨房,踏着柚子树丫,抓着墙顶,泥土簌簌向他身上弹来,但他一纵,就跳过去。那是一家人家后园,一个正在洗衣的女人吓得“妈呀!”一声,就向屋里跑去,他也跟着跑去,见那一家人慌忙向街门跑去,他也跟着抢出去,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看见一大队持枪的兵向旅部后门一带跑来了。街上行人乱跑,两旁的店家像放鞭炮似的在噼噼啪啪争关店铺门板。他们立刻又退了进来。余参谋痛苦地喊道:
  “唉,这是怎样的世界呵!”
  七
  那是一刹那的事,旅长从一个弁兵手上抓过一支手枪,向着李参谋的头一指:“叭”的一声打翻在地上,就红着一双眼睛向营门口跑去。一群洋狗也疯狂的跑去。只听见外面已起了枪声,噼叭……噼叭……
  张副官长提起手提机关枪,一个副官提起子弹箱,一同慌忙跑出副官处,跟着飞奔出去。
  赵军需官手上还抱着银元包,和郑秘书、陈监印官以及书记、录事人等,吓昏了地,一大堆站在天井边向外呆着,只见那营门一带的士兵们在起着很大的混乱。
  营门口的火力猛起来了,枪声密集地响着;天空飞射着流弹,吱……吱……接着机关枪也响起来了:哒哒哒哒哒哒……
  忽然,远远轰的一声,打天井上望出去,就看见一股黑色浓烟射向天空,接着又是轰轰,黑烟在天空弥漫起来,接着就看见腾起的火焰。
  “嘿!哪里的房子烧了!”陈监印官惊慌的喊道,“那样的烟子一定是洋油箱燃爆了!”
  赵军需官的脸完全变成惨白,在地上顿了一脚道:
  “唉,那方向正是恒丰祥!唉,完了!”他咬紧嘴唇,泪水在眼眶边涌了出来。
  报务员拿了一张电报慌忙跑来了。赵军需官迎过去,可是还抱着银元,不能伸手接。郑秘书却一把拿了过来,一看,是刘团长来的电报:
  “十万火急!敌军一旅压境,已接触,速增援!”
  “军需官!唉,我们怎么办呀!”郑秘书两手发抖地拿着电报纸,向他张着发红的眼睛。
  赵军需官在地上乱走起来,只觉得全身发烧,两眼喷火,要爆开来了。
  “唉,全部完了!”
  营门口的火力更猛起来了,噼噼叭叭数不清的噪响。忽然,谁惊呼一声,大家回头一看,却见从后面奔来一大群满身沾了墙土的士兵,持枪射击起来。赵军需官首先狂叫一声,向外飞跑,众人也跟着分头乱跑。噼叭噼叭的枪声就在头顶周围爆炸发响,还从背后袭来一阵带了死的气息的喊杀声。赵军需官刚刚跑过天井,两耳嗡的一声,眼睛一黑,就一个“饿狗抢屎”地扑下地去,两手的银元还紧抱着的;只听见一阵惊心动魄的大混乱,地球翻腾了;但在那还未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他的脑子还这么一闪:恒丰祥呀,许多放款呀,禁烟委员呀,完了……
  一九三七年五月三十日
  1938年10月 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文学丛刊第二集)
  ①“×人治×”,是那些年代常有的甚么“川人治川”“黔人治黔”之类。
  ②这是该地历来相传解救迷鬼的方法。
  

周文文集第二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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