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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通俗本)
法捷也夫著 周文改编

  序
  近几年,世界名著的翻译到中国来,已经不少了。这些蓬勃的宝贵东西,对于我们中国的文化,当然是发生了很大的影响。事实上,的确也呈现了显著的功效。不过,我们只消对这些名著的销路稍稍考察一下,马上就觉到这是不够的。在译本方面,除了《士敏土》、《没有太阳的街》等的翻译比较难看以外,其他如鲁迅先生译的《毁灭》、曹靖华先生译的《铁流》等,虽是已经多少做到了大众化,但是因为原著的形式有些颠前倒后,以及人名地名常是六七字不等,而且每种译本差不多都是多至三四百页以上;所以除了知识分子能够享受以外,其他一般文化水准比较落后的大众差不多是很少能够领教。至于在大众方面,他们在每天劳苦之后,也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非常需要着文化的东西去调和他们的生活;但是他们看的是些什么呢?《孟姜女》,《柳荫记》等等。他们差不多还被那些极封建的东西团团困着。因此,要把他们从那种生活中解救出来,除了创造一些新的东西外,同时把那些名著的译本改编成通俗本,也是非常必要的。所以,我就大着胆子把《毁灭》编起来了。
  这篇东西,我是完全根据鲁迅先生的译本编的。原译本约共十几万字。这个通俗本却只有二万五千字的光景。以十几万字的东西要缩成两万多字,当然不能把那些风景的描写,心理的分析等等很详细的移下来,所以就只好编成一个故事的叙述了。至于编述的方法,大概可以分为内容与形式的两方面说明如下:
  内容方面:
  1.在原著的每章里面最重要的描写,我是尽可能的把它编下来,保存着它原有的意义;
  2.因为在开始编的时候,原就打算只写两三万字,所以有许多在原著中不很重要的人物和事件只好删掉。如第一部第三章里毕加睡在草地上,两个伤兵用稻草逗他的鼻孔一段,就不要了;
  3.关于每个人个性的分析方面,我是只把那最明显的几处编了下来,其他可省的就省。如第二部第三章里,赖奋生检查马匹的一段,在原著中是在表现梅蒂客的撒谎和懦弱,这一段要是照比例的缩短下来,那就没有几个字了,同时我觉得在梅蒂客同巴克在路上的谈话,以及同企什的发牢骚,已经十足的表现了他的撒谎和懦弱了,所以检查马匹的这一段,就只好把它删掉。
  形式方面:
  1.为了适合一般大众的趣味和习惯,我是竭力的避免那些欧化的句子,大半采用了一般旧小说的叙述方法;
  2.要使得文章弄成有头有尾的东西,所以我在开头加上了一小段关于游击队的起源,使读者一望而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体,并且我还把第三章掉到第七章去;
  3.外国的人名地名总是六七字的多,对于中国的读者比较不很顺眼,所以我就把原著里的人名地名,照原音缩短成中国式的人名地名,如“木罗式加”改为“穆骡子”便是,至于把“袭击队”改为“游击队”,为的是“游击队”比较容易懂的缘故。
  上面的,就算是我编这书的意见和方法,同时也就当作是这本书的序。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四日 何谷天
  毁灭
  第一部
  第一章
  在一千九百一十七年欧洲大战的时候,俄国的劳苦大众,因为反对帝国主义的战争,反对俄皇的压迫,发生了全国大革命,推翻了俄皇,打败了俄皇的军队。到了一千九百一十八年,英国,法国,美国,日本,意大利等等帝国主义打败了德国帝国主义之后,大家就联合起来围攻苏俄的革命。英,法,美,意,等帝国主义从欧洲进攻苏俄的西方战线,日本就从中国的东三省边境,进攻苏俄的西伯利亚,叫做东方战线。这时俄皇的败将科尔却领着残兵,勾结了日本军队向着西伯利亚浩浩荡荡一路杀来,杀得西伯利亚的劳苦大众尸骨堆山,血流成河。大家这时更认清了帝国主义与军阀的凶恶面孔,到处都就组织起游击队来,走上他们的革命大道。
  在西伯利亚的苏羌有个穆骡子,这人生来就有些骡子气。他才十二岁就当煤矿工人,推手车,撒野,喝烧酒,有时跑到村子里去同一些小子们拉手风琴,吵架,唱淫荡小曲儿,也坏过许多村姑娘的名节。有时同着矿工们在田里偷西瓜,偷胡瓜。后来在四月同盟罢工的时候,他曾经给警察局抓去过一次。他给抓去,并不是他做了什么重要工作,为的是他多嘴。他们拷问他,但他抵死也不招出罢工头领。后来他又给俄皇抽丁抽去,带过六回伤。他回到苏羌的时候,就连醉了两星期,同一个放荡的女工华梨芽结了婚;虽是这样,但是他的生活还是非常痛苦。一直到全国起着革命,日本军围剿他们的时候,他想:“这正是我们矿工伸腰干的时候了。”于是就带着老婆去拥护苏维埃。老婆呢,就在野战医院给同志们洗衣;他自己就在游击队干着传令兵的事体。
  这时正是七月天气,队长赖奋生叫他送一封公事信到夏勒图队长那儿去。他望望那草地上焦辣辣的太阳,一时骡子性又发起来,很生气的想道:“谁高兴送这无聊的东西!”他望望赖奋生那碧绿的眼睛,心里就想:“绿眼睛的人都是坏蛋!”
  赖奋生怒道:“为什么老站在这儿?”
  穆骡子故意郑重其事的答道:“队长同志!除了穆骡子就没有人了吗?”
  赖奋生阴凄凄的把信装进袋子里说道:“把枪缴到经理部去!这儿用不着你这说废话的家伙!”
  穆骡子很不服的摇头说道:“且慢。拿信来。要我滚蛋是不行的。”他从赖奋生的手里拿过信来之后又道:“老赖!我们并不是因为你的眼睛漂亮才来革命的呀!像我们矿工……”
  赖奋生笑道:“谁叫你开玩笑?蠢才!”
  穆骡子闪着狡猾的眼睛,抓着赖奋生的军服扣子悄悄说道:“朋友!我正要打算找我老婆去,恰巧你就拿信来,所以我……倒是你蠢呢!”
  赖奋生眨一眨绿眼睛就笑着进院子去了。工兵长江卡在马房前面向他说着笑话,穆骡子就做着怪脸笑道:“哼!小事情;队长叫我出去运动运动的,他说,不是就要闲得生娃娃了!”
  他一面说着,就一面骑着马走出园门,向着丝发村的火线地方跑去。跑了半天,已经听见“啪啪啪”的机关枪声同日本马枪声在山那面密密的响着。他爬上山顶,向着克理河边一望,只见日本军队靠着河边排成很长的散兵线,向着夏勒图的阵线猛烈冲锋。日本军队虽是没有冲得上前,但是夏勒图的弟兄已经有些在暗暗撕掉颈上的红布带了。穆骡子愤怒的叫道:“这贱种!在干什么呀!”
  正说着,只见夏勒图的队伍已经在混乱的退走,后面却丢下一个带伤的瘦弱汉子。穆骡子真气得要炸,于是拍马前去,把那汉子救上马来。那汉子的脸上染着鲜血,口里连声喊痛。穆骡子不耐烦的喝道:“不要响!小鬼!”把马使劲一夹,就向着来路跑回去了。
  第二章
  穆骡子救回来的那汉子,名叫梅蒂客。他是高中学生,脸子颇有点儿漂亮。当他在三星期前在城里沿海区委员会社会革命党急进派那儿,领着许可证到夏勒图的游击队那儿去的时候,他觉得那些矿工队员们都好像是些英雄似的。他自己也高兴着要做英雄去了。但是他在游击队里住了几天,才觉得他们并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些污秽、粗野、残酷、不客气的粗汉。他自己的那股英雄气,好像也消失了大半。所以这回才一带伤,就已经软绵绵了。
  穆骡子顶不喜欢这样的人:他常常说:“漂亮点的人都是些没出息的家伙!”他把他放在李勃知家里的时候,口里就唠叨着:“小白脸!拖鼻涕娃娃!”
  赖奋生打断他的话,就叫副手巴克到晚上把这伤兵送到医院去。有几个汉子就把梅蒂客的伤口裹扎起来。他们在他的袋子里摸出一张少女的照片,大家的头都就挤拢来,接着就不佩服的笑起来了。
  梅蒂客苏醒转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前的树林里。医生史太信瘦长的站在床右边,正在给他按脉;看护华梨芽却在给他摸着伤口。他虽是觉得痛苦,但又好像感着了无限的安慰。他望着对面;对面也躺着一个伤兵。他一想起那战场上的情形,又不禁叹一口气。
  他每天早晨,都在树林下躺着乘凉。老头子毕嘉常常坐在床边同他扯闲天,他才渐渐的和一切熟悉起来。他很喜欢听毕嘉谈着那些钓鱼和养蜂的优雅故事。他尤其是希望华梨芽常到他的身边来。他觉得只要看见她的腰肢,她的苍白脸子,就像什么痛苦都会忘掉了。毕嘉摸着白胡子向他说道:“那是轻浮的女人呵!男人在部队里,她却还兜兜搭搭……”
  梅蒂客也不知怎么,有一回看见助医华尔兼同那女人摸摸搞搞的,他顿时就感着一种醋意。
  一天早上,换了绷带之后,他就叫那女人坐在他的身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说道:“华尔兼中你的意吗?”
  那女人睁大了眼睛,深深的看了他一下,说道:“华尔兼?唔,你们都一样……”
  梅蒂客的脸子好像热了起来。他拿出他爱人的照片对着华梨芽的眼睛。忽然门外吼着一声“好婊子!”华梨芽骇得丢了照片,站了起来。只见穆骡子摇着马鞭,大踏步的走进屋来笑道:“你们受惊了么?哈哈!我原不是说你,是说照片呀!”他一面说着,一面做着鬼脸。
  梅蒂客羞愧起来。等到他两个搀着手到密林去的时候,他就痛苦的把那张少女的照片撕碎了。
  第三章
  穆骡子同华梨芽从密林里疲倦的走回来,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他走过梅蒂客的身旁,冷笑一阵,才骑着马回去。他想:“我们开手的时候谁也不来,现在革命成功了,他却跑来了。真他妈的废物。老婆究竟爱上他的什么呀!”他又觉得生活麻烦起来。好像他的前途已经给那姓梅的碍着又走不通了。心里面非常的不快活。走到村会议长李勃知的田边,看见那满田的绿藤里挂着无数的甜瓜。他自从进游击队以来已经好久没有同甜瓜打过交道了;现在不知怎么又自暴自弃起来,心里想着“他妈的!”就把手搁在眉毛上前后望望,翻下马来。刚刚在田里才把甜瓜摘下几块装进布袋里,忽然马儿就嘶了起来。他慌得扒开瓜藤一望,只见李勃知头戴灰色毡帽,摸着长长的胡子站在马旁。心里想着“糟糕!”就赶忙丢下布袋,跳上马背便是一蹬。远远还听见李勃知的怒声喊道:“等着吧!自然要办的!”
  这时赖奋生正在李勃知的小园里同着一个才回来的侦探谈话。据侦探的报告:日本军的本部设在雅各坞,有两中队的兵力。夏勒图已经退到高丽人的农场里,队伍损失得很厉害,大家还喝得很凶的酒,简直全不行了。赖奋生把这新报告和昨天一个酒精私贩子的报告一比较,马上就感着一种不好的预兆。再想起那几个农民士兵的私逃,更是感着不利。于是眨着一双碧绿的眼睛,喃喃自语道:“哼!再不准备,要给敌人消灭的!”
  突然,栅门一开,只见巴克同着李勃知气冲冲的走进来嚷道:“穆骡子怎么办呀?”
  赖奋生从来没有看见巴克这样气急了,他于是劝他平静的说,嚷是没有意思的。李勃知就把布袋递过去说明刚才的情形,并且申明自己为了大家的幸福忙着,就好久没有去看自己的瓜了。赖奋生耐烦的听完了话,就连声叫着穆骡子。一会儿,穆骡子歪戴便帽,大踏步的走了进来。赖奋生就起来:“缴下枪来!”
  穆骡子一个箭步,跳到旁边,右手摸着手枪盒子说道:“缴下吗?”
  巴克粗暴的吼道:“不要发昏罢!”跑上前去,就把手枪解下来了。
  赖奋生马上就下命令,叫傍晚召集农民大会,审议这件事,叫部队也去参加。穆骡子茫然的说道:“部队倒不要紧,为什么要通知农民啦?”
  赖奋生不理他,把李勃知拉到一边,托他两天之内,帮收集几十担麦子,做成硬面包,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接着又悄悄命巴克从明天起把马料弄好一点,不得误事。说完就走了。
  第四章
  赖奋生知道消息非常不好,就想先跑到集会去,混在农民里,听听有无什么风声。走到集会地点——小学校门口的时候,看见几个农民坐在阶下谈天。那些人一看见他就高叫起来,他也笑嘻嘻的同他们拉拉手挤着坐下。等到天色黑了的时候,才看见人们渐渐来多了。有一个站在人群中说道:“日本兵又占山达坡了!我的天,杀人放火……”
  有一个就接着叹道:“吓!一定要杀来的!只有我们汤灾呵!前后都是棺材,怎……”
  赖奋生默默的听出他们那不安的调子,心里就觉到:“哼!一定要给日本兵打败的!”他拉着巴克一旁说道:“我们要赶快派巡查到克理村去,我们已经太不小心了呵!”
  巴克诧异起来。赖奋生笑道:“战争是,朋友,常常危险的,不是像你同你的情人抱着睡觉呀!”
  巴克抓着他的手臂叫道:“瞧!你这滑头!”
  赖奋生笑道:“放手吧,你这小鬼!会场上,这可不行。”
  巴克放了手道:“算你的运气。要不是会场上可叫你知道。”说着就起身去了。
  一会儿,黑暗中闪着许多枪口:游击队也来了。于是大家就走进屋子去。
  第五章
  开会的时候,赖奋生矮矮的站在灯光面前特别申明,要不是这案子与农民有关系,是决不来麻烦大家的。他请大家来判定。说完话,就钻进人堆去了。起初许多农民同时讲话,杂乱无章,不得要领。后来又有人随声附和,会场就立刻热闹起来。一个白发老头大声说道:“俄皇的时候,这种事是要打着游街的。偷的东西挂在颈子上,敲着锅子……”
  一个独眼大汉站了起来摆着泥手冷笑道:“总是你的俄皇,时候过去了哩!”
  那老头也很不服的冷笑道:“是俄皇不是俄皇,做出这样事来,总是不好的……”
  独眼汉子抢着说道:“这件事不能一样看的。这小子,已经为我们打了六年仗,为什么一个瓜就不行?”
  又一个人诧异的说道:“但是为什么要偷?未必不可以向我们要么?随便他要多少……”
  不过,大家都觉得旧的规则已经不中用了,总必得要换一个什么新的方法来。穆骡子被赖奋生拉到众人的面前,感着非常难过,一遇着江卡那同情的眼睛,自己就红着脸把头掉开。农民们争论了半天,有人主张由他们游击队自己去决定。小队长屠皤夫的嘴已经闭得够了,这时很刚强的站起来向着大家望了一望,就站到穆骡子的面前说道:“你不是矿工么?你丢我们矿工的脸么?我们是伙伴么?依我们呢,就赶出这小子!”
  游击队里忽然喊出一声道:“瞧瞧吧!不要毁了自己!”
  屠皤夫凶猛的问道:“什么?”
  江卡现在却开口了:“为什么要赶走这呆子?他是一个能征惯战的小子,这总不该抹杀的。他是我们的同伴,都知道,这小子决不会卖大家的。”
  屠皤夫悲痛的说道:“你以为我们不是他的伙伴么?我们同着一个洞子挖煤,同着一件外套睡过觉……”
  江卡道:“但是立刻赶他出去总不是办法,我觉得该问他自己。”
  于是大家都就把眼睛望着穆骡子。穆骡子羞愧得弄着小衫纽扣。大家催着他说。他望望赖奋生才低声的说了起来。他说到他不应该丢了全体的脸的时候,忽然泪水就流了出来。最后说道:“为了伙伴,我可以献出我自己的血!”
  赖奋生问道:“如果靠不住呢?”
  穆骡子恳切的答道:“枪毙我!”
  屠皤夫兴奋的叫道:“好,要你的命!”
  于是大家都就笑了起来,都觉得像大便屙通了似的快畅。赖奋生又站出去说道:“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军事空闲的时候,不得街上追狗,须给农民帮忙。”
  游击队里一个弟兄说道:“好,李勃知我们格外帮忙。”
  农民们就嚷起来:“他是一个什么大老爷呀!做议长算什么?谁都会做的!”
  于是大家没有异议,就散会了。赖奋生在前面走着,有几个农民指着他的背谈道:“这碧眼的倒像样子呢。”
  第六章
  赖奋生在五星期当中,已经叫经理部把马匹、辎重、粮草预备好了。过后听见侦探报告说是日本军又放弃克理村走了,自己又好笑起来,觉得自己对敌人的估量,对自己的准备都过于慎重了。
  像赖奋生这人,除了史太信知道他的动摇以外,大概谁也不曾想到的。他对各种事情的应付,总是那样带着一副冷静的面孔,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什么二心不定的话。所以一般人都觉得他是一个特别正确的人物。尤其是常常摹仿他的巴克,常说这样正确的人物,是不能不服从他的。所以自从游击队公举他当了队长以后,大家都觉得只有他来指挥这部队,是再好没有了。他也觉得自己也有很多缺点,但是要统领队伍,就不得不遮掩自己的缺点,指示旁人的缺点,他想,这不是虚假,为的好办事呀!
  一天,游击队总部长老史荷那儿送来一封鸡毛加火炭的信,上面写着:
  “我们的主力军这次遭了日本军的打击,在伊士村决战,死伤百多人,我现在带了九伤,恐怕也是不久的人了!……”
  赖奋生看完之后,很镇静的到各小队去一打听,又才发现了弟兄们的焦躁。他就赶快派小队长梅迭里带着骑兵送信到丝发村的部队去。
  他几天来连接到许多侦探报告,头脑简直弄得昏昏。但他还是冷静的同弟兄们说说笑话,装着那好像已经想好了万无一失的计划似的。其实他自己心里的着急,简直弄得胡子都蓬松了。急使回来向他说道:“日本军把苏羌全糟蹋了,市镇通通烧了,许图赫的队伍也打死多少了,……”并且掏出两封信来。赖奋生接过,见一封是自己老婆写的,就塞进衣袋去,先把许图赫的一封打开。上面尽是军情,中间有几句这样写着:
  “请你排除一切困难,保持强固的战斗单位,留在急时使用……”
  他看到这里,明白了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暂时退却。到晚上,召集起小队长们开会。屠皤夫只是默默的坐在煤油灯旁。第二小队长古卜拉因为是克理村的农人出身,他主张的是保护本地的田地,而不是军事的利益。第三小队长梅迭里用拳头敲着桌子说道:“老古!是老婆的裤子要紧,还是军事利益要紧!”
  赖奋生劝他说话不要这么激烈。他才把拳头拖了回来,慢慢说出他的退却计划。赖奋生觉得很不错,也就补充了许多意见变成自己的计划提了出来。大家就都赞成了。他在回答史太信的信中,通知他部队在几天内要开到伊罗河希比村去,医院暂时留在原地。工作做到半夜的时侯,他才记起老婆的来信还没有看,于是又把灯加上些油,取出老婆的信来,写了回信。到后院去撒尿的时候,看见卫兵抱着枪睡觉,他心里就想:“倘若步哨兵也这样,岂不糟糕?”于是喊醒卫兵,自己就骑着马出去查步哨。他在昏昏月色中走到栅门,就听见一声“口令!”他于是又高兴起来,回答了口令,就走开了。忽然丘岗上出现了四个骑马的人,他赶快躲在丛草中仔细一看,有两个是派出去的巡察。他就叫着他们。巡察指着另外的两个人向他说道:“这是何梭庚的侦探。日本军已经在马里出现了。”
  赖奋生吃了一惊,赶快问道:“何梭庚的部队呢?”
  一个侦探答道:“在克理村,是退却来的。这回的仗火真打得厉害。明天我们就要退往高丽农场去了。”
  赖奋生咬着牙齿,闪动着碧绿的眼睛想了一下,就叫他们拉转马头一同去会何梭庚去。他在何梭庚那儿看见那些弟兄们的不听指挥,喝酒,腐败。他就证明自己所下的暂时销声匿迹赶快离开此地的决心非常妥当。在太阳出山的时候,他才疲倦的飞马回来,决心明晚开拔。
  第七章
  再说梅蒂客自从被穆骡子嘲笑以后,心里非常懊恼。他想:“为什么他要这样轻视我?把我救出来就应该嘲笑我么?”他的旧愤新愤一齐又涌了起来,感着非常的痛苦。医院里的人们也常常嘲笑他,谁也不同情他的冤枉。大家虽是和他见面,也不过是对伤兵的义务,他得不到一点人类的爱情,他于是又哀伤他的孤独了。
  这时华尔兼正搂着华梨芽坐在土坡那儿。一个跛子同一个手吊绷带的伤兵在他们的后面噜苏着,也要来搂抱一下。华尔兼只装不听见,把手伸到华梨芽的衣服下面。华梨芽也并不推拒,只把头掉开。她的眼睛刚刚碰着梅蒂客凄凉眼睛的时候,她的脸就红了起来,于是翻身站起,恼怒的骂着他们就跑进屋子去了。
  梅蒂客见华梨芽跑开了,自己也竭力把眼睛避开。他好像无聊得要命。史太信跑来慰问他一会儿,他又才高兴起来。但是史太信说不上几句话却又冷淡的走了,他又非常的失望。他想起这一月来,人们对他是这样的无情。他是一无所有,只有孤独。他于是痛哭起来。忽然远远听见华梨芽的脚步声向他走来,他就把被盖蒙着。毕嘉跑来问他,他也装着不听见。一直到晚上,华梨芽坐在床边,小心的把被盖揭开问道:“我的好人!你不舒服么?”
  梅蒂客听见这样叫他,脸上忽然又热起来。两个的眼睛望了半天,就抱着头亲嘴了。
  第八章
  史太信接着赖奋生的来信,叫他把医院加以整理。从此全医院人的平安生活都就变成忧郁的心情了。天气也变化起来,阴雨绵绵的下着,这种秋天的凄凉,使毕嘉又想起了家乡。大家都没兴致的收拾起行军包裹各各分手。华梨芽一个个给他们检查绷带,并且亲嘴作别。现在医院里只有福禄同梅蒂客这两个伤兵,还有一个没有病的毕嘉。天气冷起来了,梅蒂客就把华梨芽给他做的皮袄穿上。华梨芽凄凉的说道:“你也要去了吧?”
  梅蒂客这时才吃惊起来。这问题他好久没有想到了。他望了望华梨芽,就孤独似的说道:“我没地方去呀!”
  华梨芽道:“到赖奋生那儿去。你会骑马么?”
  梅蒂客呆着了。华梨芽捏着他的手又道:“不要怕啦!这么漂亮,年轻,却胆小……你胆子小呵!”她说着前后望望,就吻了他一下,又小声的说道:“夏勒图那边,都是庄稼汉;但我们这边,大概是矿工,他们会同你好的。你常常到我这儿来吧。”
  梅蒂客道:“穆骡子他会怎么说?”
  华梨芽笑道:“相片上的那人,又会怎么说?”
  梅蒂客迟疑一下答道:“那相片我已经撕掉了。”
  华梨芽笑道:“那么穆骡子就更没有什么了。他也在游荡。要紧的是你要常来看我,不要给别人赶上前。你不要以为他们是吃铁吐火的,其实并不坏到这样。你只要先摆点劲儿来。”
  梅蒂客抿着嘴笑着,心里想道:“我就真不能勇敢起来么?好,我一定得赶上去!”
  过几天,穆骡子从部队给史太信送了一封信来。一看见华梨芽故意做出那种镇静的样子来责问他为什么长久不来,心里就非常的不快活,口里只是讥讽着,叫她到林子去。华梨芽心里虽是想着梅蒂客,但也只好走起来。她竭力不向梅蒂客那面看。她知道他一定在怨她,定不会原谅她是去尽无聊夫妇的义务的。她在林子里呆板的站着,在照例的等着穆骡子去拥抱她。但是穆骡子望着望着却诧异的叫起来了:“你在玩什么把戏呀!你入迷了?姑娘!”
  华梨芽感着一种愤慨,也大声反抗道:“入迷了啦!你审问我么?”
  穆骡子本来早就知道华梨芽并不是一个什么好女人:才结婚的后几天,就曾经发现过她同一个矿工抱着睡觉了;但他对于这并不觉得什么了不得。不过,他想,梅蒂客是个什么东西呀!他能够做他老婆的情人,简直是非常的侮辱,于是嘲笑道:“你迷了那小白脸的窍了!”
  华梨芽红着脸答道:“小白脸又怎样?”
  穆骡子愤怒的举起鞭子来冷笑道:“小子倒不坏!早该给缝一块小手帕,好擦擦小鼻子!”
  华梨芽也紧张的说道:“只要他要,我会缝,我会擦。你敢打么?”
  穆骡子把鞭子扬了一下,却马上又放下来,狠声的说道:“我可不愿打娘儿们!你们过活去吧!会做太太也不定。”说着转身就走。他走过梅蒂客旁边的时侯,摇着鞭子愤恨的说道:“你这躲在后方的色鬼!哼!还穿皮袄呢!”
  梅蒂客也勃然怒道:“我们的伤是后方带的吗?假使我没有受过你的帮助,不幸的是……”
  穆骡子没有明了他的意思就叫喊起来:“你就忘了么?是谁把你从火里救出来的?”
  史太信同华尔兼从小屋跳出来问着什么事。穆骡子没有理又叫道:“我的良心在裤裆里呀!这里,这里!”他一面骂着,一面指着裤裆。华梨芽同毕嘉高声叫着跑了过来。他头也不回,就跳上马背。史太信叫他拿回信去。但是他已经扬长去了。
  第九章
  穆骡子一路走着,虽是觉得对梅蒂客的辱骂还不痛快;但是又觉得对这样的小子,实在也不配同他吵架,况且这么一来,倒把自己的招牌保不住了。他于是又失悔起来。他想,老婆给人占去了,旧生活也就收场;但是新生活要从什么开始呢?他望着那些正在收割的麦田,那些黄黄的草堆,就不禁孤独的叹一口气。忽然企什飞马过来,嚷道:“穆骡子!快跑呀!那边已经糟透了!有几个逃兵吹牛屄,说是日本人来了,那些庄稼汉都骇得逃跑了!在渡口挤着了!管渡人都打得要死了!”
  这时渡船上前推后拥,挤得满满的人,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挤不上船的,就闹得一踏糊涂。照穆骡子的老脾气,一遇着这样混乱的事,总想开开玩笑,再骇他们一跳的;但他这时却转了念头,翻身下马,去安慰众人去了。他向众人说明日本兵并没有来。并且又指挥着他们的车马挨次上船。大家这才平静下来。他于是感着了组织农民的趣味。他高兴了。他走到栅门的时候,才想起史太信的回信忘了拿来,他心里一怔,但他决定不干这鸟差使了。他把马拴好之后,就去找赖奋生。赖奋生一面看着军事地图,一面问道:“没回信吗?”
  他痛苦的答着没有。赖奋生闪着绿眼睛望他一望以后又看着地图了。穆骡子迟疑一会儿,上前一步说道:“老赖!你如果答应我一件事,我们就做永久的朋友好吗?”
  赖奇生诧异起来,笑道:“为什么?”
  穆骡子道:“你还是派我回小队去好吗?”
  赖奋生道:“为什么?”
  穆骡子道;“说来话长呀!总之,我是厌透了!真是——你叫何菲谟代我好吗?”
  赖奋生笑道:“那你就是不愿同我做朋友了!”
  穆骡子急道:“你这鬼东西,人家同你商量正经事,你却要开玩笑。”
  赖奋生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吧,不要这样懊恼呀!要坏身体的呵!”
  穆骡子高兴得叫了起来,把头上的帽子抓下来就向着地上一甩。晚上他卷着行李跑回屠皤夫的小队来。屠皤夫一面在灯下擦着手枪,一面吃惊的问道:“开革了吗?坏种!”
  穆骡子笑道:“完了!开革了!叫何菲谟快去呀!老何!高升了,请我们喝一杯呀!”
  他于是就同大家玩笑起来,抓着那管事的女人就在屋子里乱跳。他发狂的跳着,脚一滑,就碰翻了屠皤夫手上的手枪零件。屠皤夫骂了起来,向着他的背上就是一拳。穆骡子痛得翻两下白眼,却并不生气,倒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一会儿当哨兵的时候,他望着天上那些严肃的星星,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战士。
  半夜,忽然发现枪声,屠皤夫一惊爬了起来。看见穆骡子站在门口狂叫,他就叫他去把大家叫来。叫了半天,才知道有一大半在外面陪姑娘睡觉去了。屠皤夫简直慌得不知道只带这半队人去集合好,还是自己先到本部去探明什么事情好。传令兵来催两次。他差不多急得要自杀了。谁知他把队伍带到广场去的时候,却看见已经准备好的辎重行李,排满那广场的大路。赖奋生矮矮的摸着胡子站在火把旁边,在平静的同梅迭里谈话。他这才大吃一惊。听说刚才的枪声,是赖奋生想试验一下部队的战斗准备,叫人去放的。
  到点名的时候,还有许多人不到;缺得最多的要算古卜拉那一小队。而古卜拉的酒还没有醒,醉醺醺的站在队伍旁边,并且哭了。赖奋生觉得要把他撤换,又找不出一个更好的人来代替,所以只好装做不看见。他把名点过之后,站在中央,很严厉的举起手来说道:“同志们!我们现在要到哪儿去,用不着说明。日本的军队,我们当然不必把它看得太大;不过我们要等到最有用的时机,就不如暂时隐藏起来。这并不是跑出了危险。大家想想,我们究竞辱没了游击队的威名吗?但是今天不能不说辱没了,我们的队伍乱七八糟!大家都在儿戏!日本军真是打来的话,不是让他杀得干干净净吗?羞人呵!……”
  大家听到这里,都感觉到非常惭愧,屠皤夫更是难过异常,好像在等候赖奋生的处罚,可是赖奋生却谁也不提起,只是在那儿冷静的分配各人的任务。一会儿,口令一发,队伍就浩浩荡荡的在黑暗中爬过山去了。
  第二部
  第一章
  梅蒂客已经决定要走了,但是他同华梨芽还不敢大胆的做到他们最后的一步。彼此都好像在害怕着对手。本来华梨芽姘过的汉子,多得连姓名也记不清了,唯独梅蒂客她觉得是真正可爱的。她常常想要怎样把自己的爱,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呢?可是她终于没有直爽的说出。在梅蒂客本来也热恋着她的;但是他一想起穆骡子救他的恩德以及那种挥着马鞭的凶相,他又害怕了。他这么不粘不脱的,病虽好了,身体却瘦成了长条子。一直到了他同毕嘉一道离开医院的一天,才勉强的作了别,背起包袱就走。华梨芽红着脸追了一程,很凄凉的说道:“唉,连作别,也不能好好作一下么?”她一面说着,一面把一个雕花的烟盒悄悄塞在梅蒂客的手里。梅蒂客觉得当着毕嘉的面前,非常惭愧,只微微的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就走,虽是听见华梨芽哭倒在草地上,也只好硬着心肠走了。他觉得他应该忘掉那些难过的事情,做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去。第三天到了希比村的时候,已经是太阳将要落山了。在太阳反照着的草屋旁边,一个红胡矮子同着一群帽挂红布的青年正在那儿玩着投环戏。毕嘉高兴起来,一面叫着赖奋生,一面就把梅蒂客拉上前去。赖奋生见梅蒂客红着脸说明来意之后,问道:“会放枪吗?”
  梅蒂客含糊的答着。赖奋生就叫人拿过一支马枪来。
  有几个弟兄高兴的喊道:“打十字架!”
  赖奋生道:“我说,还是打投环的柱子好。”
  于是有人就把柱子立了起来。梅蒂客端着马枪瞄了半天。有人叫他把左手靠近些,他心里忽然感着一种高兴,枪声一响,就听见赖奋生喊道:“好!”一看,果然柱子已飞跑了。赖奋生问他养过马没有;他道没有。赖奋生就替他可惜起来,叫巴克把求契哈牵给他。叫他到古卜拉的小队去。他一看那马,身体瘦弱,两眼流泪,肚子还怀着胎儿。他马上就不高兴起来,跑去向古卜拉说明不要这个。但是古卜拉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噜里噜苏的只顾教他怎么骑,怎么医这马的病。梅蒂客本来想从此可以当一个勇敢的游击队员,可是开手就得着这样的烂马,好像把他才来时的勇气都逼回去了。他于是又离开小队,想去找赖奋生说明不愿尽这样无聊的义务。刚刚走到路角,忽然碰着穆骡子站在面前。他羞愧的怔了一会儿就向着本部跑去,心里想:“哼!这家伙也在这儿!”他突然又觉得孤独,周围好像又埋伏了各种危险。走到本部的时候,他已经心灰意懒,不知道到这里是来干什么的了。他看见赖奋生正同着二十几个弟兄坐在那院子当中柴火旁边谈着笑话,而那二十几个弟兄却诧异的把他望着。他懊恼起来,回头就走,心里想:“马要死,让它死吧。”从此他简直不去留心那马,只在操练同喂水的时候,牵它出去。弟兄们骂着他“懒鬼”,他也不理。
  他在队中,就只有毕嘉与企什同他好点。有天他因为没有擦枪,同古卜拉吵闹之后,就一个人跑到后院阶沿下躺着。企什跑来劝他;他就深深的叹一口气。企什道:“你觉得无聊吗?其实我也无聊。这里的知识分子真少;恐怕只有老赖,但他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只是狡猾罢了。其实他在想把我们做踏脚,挣他自己的地位。你总以为他是有勇有才的队长吧。哼!其实我们都是幻想!我们这回不拿去冲锋,倒躲在这儿,还说为的是什么战略打算!你想,那边同志们打死得不少,而我们却躲起来,这是他妈的什么鸟战略!”
  梅蒂客并不相信赖奋生真像企什说的那么糟,但是在这满肚牢骚的时候,听着这样的话,倒是怪有趣的。于是站起来说道:“真的么?我倒以为他是最出色的人物呢。”
  企什冷笑道:“出色吗?只要看看他挑选的小队长是怎样的人就够了!那个巴克是个什么东西呀!一个糊涂虫,也配当副手?!自然,我带过七伤,我是不高兴做那样麻烦的工作的,但是我总该不比小子还坏!除了他就是另外没人吗?”
  梅蒂客也说上来了,他虽是对企什的夸口有些不高兴,但是他简直不能离开他。企什又教他一些逃脱守夜和烧饭的方法。他也就如法炮制。从此以后,他对于部队的生活,只感着无聊。他学会了回嘴,不怕人;外表上好像和别人的样子不相上下。
  第二章
  再说穆骡子在街头遇见梅蒂客的时候,他也奇怪自己从前的愤怒已经没有了。不过又觉得这样的坏人,为什么又遇着?他跑去向屠幡夫说道:“在夏勒图那儿的小子,又跑到我们这儿来了!”
  屠皤夫不懂他说话的意思,以为还有下文,就问道:“来了又怎么?”
  穆骡子生气起来,怒道:“来了就来了!这还不够么?”说完话,就凄凉的躺到一间草屋去了。他觉得姓梅的简直是一个鬼,好像故意来逼他不走上正路似的。第二天他仿徨的又跑去问屠皤夫道:“老赖在想些什么呀?老把我们搁在这儿,会生蛆的啊!”
  屠皤夫笑道:“因为要这样,才使穆骡子开心啦!”
  穆骡子简直没有地方吐出他的苦闷了。他想:“要再没有强烈的工作,恐怕就要浸下酒精去了。”
  赖奋生自从开到这儿来,就同别的部队通通失了联络。而那些部队,简直弄得来瓦解冰消。赖奋生也觉得老住在这儿不是办法。况且八月来了,敌人的队伍已越逼越近。于是又把部队整顿一下,再向原来的地方开去。
  本来梅蒂客已经心灰意懒了,虽是也觉得这是不对的,但总没有方法能够使自己振作一下。这回因为农民侦探靠不住,赖奋生忽然派巴克把他带去做侦探,他也想,这回总得鼓鼓勇气。巴克在路上看见他的马儿满身疮癣,就诧异的问道:“你这马怎么了?老古这么糊涂么?唉!这怎么行啦!”
  梅蒂客顿时窘急起来,红着脸扯谎说道:“我怎么说好呢?照平常的情形说来,他是不大照应的,我们听谁说好呢?”
  巴克见他在马上摇左摇右的,就告诉他一些骑马的方法,并且又下马来帮他把肚带从新收好。这时梅蒂客才觉得巴克不像企什说的那么糟,而且显然的比自己良好而能干得多,心里也就觉得这样的人是应该服从的。他在谈话中知道巴克也曾住过职业学校,没有进得高级中学,就在造船厂做工去了。他就替他解释,虽是没有进得高中,并不坏,倒是好。可是巴克对于他的解释并不在意。于是他们就不能畅谈下去,只是默默的打着马走。到了梭罗村外的时候,他们把马拴在一家田庄上,步行到村子里去。忽然一个胖女人迎面跑来喊道:“日本兵来了!”
  梅蒂客的心里怦的一跳,就看见横街那儿跑出四个日本兵来。巴克看得真切,抓起手枪就放,啪啪啪,只见有两个饿狗抢屎似的就倒了;有一个连忙逃走;剩下的一个却在肩上取枪。巴克正着急自己的手枪不灵,忽然啪的一声响亮,梅蒂客已经打中了那人。巴克回过头来,见一家店门口停着一架马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催着梅蒂克跳上车子,打马就跑。远远听得村中的集合号音,知道这是敌人的主力军队。梅蒂客这时因为正想着那日本兵死时的苦恼,所以什么也没有听见,倒觉得巴克那样子讨厌而可怕。他就竭力想不看他,埋着头,躺着。忽然巴克要把马车停住,爬上树去看看。梅蒂客就发急道:“干什么?我们还不快回去报告么?”
  巴克冷然道:“我们是专来杀那三个蠢才的么?事情也不弄确实去报什么?”
  巴克在树上一看,只见二十多个骑兵,正从村中慢步出来。他心里也感着战栗。接着又看见一大队步兵,持枪在跑,巴克就赶忙叫梅蒂客丢了马车,骑上自己的马儿就是一蹚。
  料事如神的赖奋生在他们未到之前,就叫古卜拉分一大股兵力到堡垒去加紧戒严。晚上梅蒂客走到警戒线的时候,也就把马交给巴克带去,自己留下。他疲倦的仰卧在草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不知怎么一下,就害怕起来。眼睛刚刚闭着,就看见福禄的死相、日本兵的尸首。他发抖起来。但是立刻又听见华梨芽说道:“你不要怕呀!”他听着这声音,心里又快活起来,于是说道:“你不要怪我不好好的作别吧。我是爱你的呵!”他伸手去一拉,但是华梨芽已经不见了。他失望的叹一口气,耳边响着急促的声音,他才惊醒转来。只见古卜拉正拿着望远镜望着,口里一喊:“放!”他摸着枪就开放起来,于是大家嘲笑他把日本的侦探骇跑了。正在笑声不止,忽然大炮声起,一朵红火就抛着过来。接着就是机关枪声同日本马枪声不断的扫射,明晃晃的无数火箭向着头上狂飞,梅蒂客痛苦的望出去,只见日本的军队作成几道防线,正在喊杀前进。他这时所感到的是一种痛苦的等待,不知道这一切要什么时候才完结。至于他旁边的毕嘉,简直骇得脸贴地上,枪端在头乱打。一会儿,众人都爬起来走,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爬起来跟着。走到天亮的时候,看见赖奋生挥着很大的盒子炮,矮矮的在队伍前面走着。他虽是羡慕着他那种精神,但自己却痛苦的感到,倘若再要应战一回,恐怕就会像毕嘉那样了。
  第三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赖奋生的部队自从那天一战退到这个僻静的山谷里来,又是好几天了。粮食也吃完了。大家都是那样的枯燥,少说话,而且狠毒。赖奋生也知道现在这部队还能维持,当然并不单是什么个人的情感,而是一种共同的反抗意识。他虽然还是和他们同吃,同睡,同说笑,但是众人对他却好像成了一种官长与士兵的隔离似的了。有一回他看见一个强的弟兄逼迫那弱的一个下水去捉鱼,他就把那强的一个抓着问道:“为什么你自己不下去?”
  那青年眉头一横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不下去?”
  赖奋生平静的答道:“我别的事情多着哩,但是你应该下去。脱掉裤子吧。”
  那青年一转背,却嚷着跑开了。那些弟兄都嘲笑的望着赖奋生。赖奋生想道:“这怎么能统领队伍呀!”于是念头一转,就抽出盒子炮来吼道:“脱下来!”
  那青年骇得发抖起来,赶快解着裤带。赖奋生周围一望,只见弟兄们的对他只是一种害怕的尊敬,并没有什么同情。但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这样做才正当了。为了要使部队生存,光是吃鱼也不是办法。现在赖奋生也就顾不得许多,就也开始去偷农民的菜和牛。不过穆骡子觉得这是同他偷瓜的道理是不同的。后来队伍向着高丽农场开去,在一间草屋后面,遇着一只小猪,赖奋生就跑上前去抓着就走,只见一个高丽人跑出屋来,跪地哀求。赖奋生觉得:“要忍不住,大家就吃不成了。”于是狠着心肠抓着猪耳走了。这时梅蒂客看见那可怜的高丽人,就非常痛苦的逃到干草堆中呆了半天。他想这是多么残酷呵!一会儿弟兄们端出一大盆猪肉来喊吃饭了,他才觉得饿得难过,也只好割一块来闭着眼睛吃着。
  第二天,冲破敌人的包围逃向野战医院来的时候,华梨芽同着史太信,华尔兼来欢迎着他们。梅蒂客一遇着华梨芽的眼睛,就满脸通红。他怕她立刻去接近他,给大家觉得他们有什么蹊跷。他就拉着毕嘉躲到树林里去。毕嘉又谈起钓鱼和养蜂的往事,他忽然又悲伤起来。他想:“一切都有完,决不再来的!”想到这里,心里非常难过。他又抛开毕嘉,躺到树林深处,刚刚把手蒙着脸,就听见有人在那边说话,于是小心的拨开丛莽,对直望去,只见赖奋生向史太信阴郁的说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停在这里。只有下到伊罗去。”
  史太信眨着一只眼睛问道:“福禄怎样?”
  赖奋生的脸子忽然沉了下来,显着苍白的颜色,说道:“现在只有一条办法了。”接着又粗暴的咬着牙齿,非常痛苦的又在史太信的耳边说些什么。梅蒂客这时忽然感着了一种不祥的事情:“哼!他们要谋死福禄呀!”他正要挺身出去,又见史太信悲痛的说道:“他的病自然早就没希望了,但是问题是非这么不可么?”
  赖奋生叹口气道:“总之,他不死也痛苦。这样,他也好,我们也好。快点去做,不要让—个人知道。”
  梅蒂客怔了半天,脸色惨白着倒在地上,一会儿又翻起身来,就跟着他两个跑去。追到一间小屋,只见史太信正拿着杯子调药。他就圆睁两眼扑上前去吼道:“你要干什么呀?”
  史太信的手发抖起来,喝道:“滚!要你的命!”
  梅蒂客吃了一惊,跳出屋子去了。史太信呆一会儿,把杯子端到福禄面前。福禄疑心的问了些话。
  史太信只是痛苦的答道:“喝,是你的药。”
  福禄虽是想到“完了!”却并不害怕。因为他已经知道像他这样要生不死的痛苦着,倒不如死了痛快。于是拉着史太信的手说道:“朋友,我想,大家都有这一天的。不过成功之后,总望照顾照顾我那挖煤的儿子呵。”他慷慨的说完,就从史太信的手里接过杯子,一气就喝完了。
  梅蒂客疯狂似的向着密林乱跑。见华梨芽对面跑来,他就闪着凶恶眼睛叫道:“他们把福禄毒死了!”
  华梨芽赶忙按着他的嘴道:“不要管罢,来,从这边去。”
  梅蒂客咬着牙齿喝道:“放手吧!”
  华梨芽向他说有一个少年在追她。但是他不理,愤怒的挣脱身子就跑。忽然企什从丛莽后面跳了出来,拉着梅蒂客笑道:“她不要你么?看吧,恐怕是我的运气好!”说着丢下梅蒂客又去追华梨芽去了。
  第四章
  穆骡子这回回来又好久不能睡着。心里想:“不知那两个鸟男女在忙些什么呢。”他虽是觉得这事情不相干,不必去想;可是在黑暗中一有响动,他就昂起头来注视,心里想:“该不是那两个鸟男女私奔的影子么?”在出发的时候,他总是与华梨芽离得远远的。何菲谟诧异的问道:“你同老婆怎么了呀?”
  穆骡子窘急道:“没什么,我不要她了!”
  何菲谟默默的看他一会儿,就打着马跑到赖奋生的前面去了。穆骡子觉得他们都是快活的;只有自己才是一个痛苦的人。他羡慕赖奋生。自然他没有想到赖奋生几夜没睡,又冒了风寒;并且刘福禄之死,正替大家负着责任;而在敌人方面,正在悬赏拿他,比谁都有先死的危险。但是他总觉得赖奋生是健康的,是值得生活的人。他自从同梅蒂客冲突以后,总常常像老人似的悲伤,苦恼,他想他才二十七岁,恐怕也会同福禄的命运一样了。他把马牵去喝水的时候,企什跑来向他说道:“我告诉你,华梨芽是一个坏货呵!”
  穆骡子最恨企什,因为企什曾经偷过他的热水杯,于是怒道:“你说什么?”
  企什忽然窘着了,申明道:“自然,没有闹出事情吧,朋友,可瞒不过我,她总是盯着他……”
  穆骡子喝道:“随他妈的,与我鸟相干?恐怕你也同她睡过觉了!滚你妈的蛋!”吼着就向企什的屁股一脚。两个挽着就打起来。拳头在横冲直撞咚呀咚的响。江卡把他两个分开。他两个还想再扑,江卡就给他们一人一脚。穆骡子退了两步撞在树上;企什却一突坐滚在水里去了。穆骡子发喊着还要扑向企什去。企什就哭嚷道:“谁的错呀!那老婆……”
  江卡怕闹出乱子,尤其担心穆骡子被赖奋生知道,于是就抓着穆骡子的背说道:“快走!人家要赶出你的,你忘记了么?”
  穆骡子也猛省起来,心里感激着江卡的同情,并且暗暗吃惊着他这气力。江卡问明他们打架的原因去了之后,穆骡子就用着好奇的眼睛送着他,心里想:“为什么早没有留心到这样惊人的人物呢?”在集合的时候,他就跑去同江卡并排站起。在路上他两个简直不能离开。
  自从梅蒂客离开医院以来,华梨芽没有一刻不想着他。她常常幻想着见面时的那些温柔的情话。谁知在昨天,梅蒂客竟那么的粗暴,简直使她吃惊。她想她这样爱他,究竟有什么侮辱她的权利?她很想当面讲个清楚,却又人影子也找不着。她想:“倘若他亲口说,真是爱我的,那么到我这儿来就是了。我一句也不责备。如果不来呢,也好,我就一个人……”但是梅蒂客仍然没有来。她于是非常的懊恼。在出发的时侯,企什骑着马挤在她的马旁边说着许多无耻话,但是她只不理。晚上休息在一个山谷的时候,她简直感着非常的孤独,于是又这样想道:“我为什么这样的糊涂,竟让那少年独个儿冷清清的呢?只要我到他那儿去,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吗?”她于是抛开了一切懊恼,又找梅蒂客去。一面走一面想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爱我,和我走,和我说,和我睡,我就什么都交给他——他是多么的漂亮啊!”
  这时梅蒂客正同企什在一处烧着柴火。他们懒做饭,只熏着肥肉吃。他想起福禄的死,毕嘉的逃,就感着非常的孤独,非常的害怕。现在突然看见华梨芽跑来,他就把头掉开。企什却高兴的笑道:“哈哈!正缺少你一个,我的好人!”他一面说着,就一面把自己的外套放在草地上叫她坐下。华梨芽因为很高兴的找了来,却触了一个霉头,心里已很难过;现在企什又在她面前做着那油滑样子,更是使她讨厌。于是装着不听见什么似的,向梅蒂客道:“你怎么把我们全忘记了?华尔兼还问你的身体怎样了。你却一点消息也不给我们……”
  企什见梅蒂客呆望着柴火不做声,却接着说道:“我们身体都很好的,能吃饭,能走路,……但是坐坐呀!”华梨芽想:“还是不来的好。”起身就走。企什把她拉着,转向梅蒂客道:“老梅,人面前讲不得秘密啊!”
  华梨芽道:“什么秘密呀?”
  企什索性在梅蒂客耳边说道:“呆子!这是送上门来的肥肉啊!大家约过的,两个人可以干……”
  梅蒂客红着脸,把头掉开了。华梨芽非常懊恼,用着责备的眼光望望梅蒂客脱身就跑。企什抱怨起来,跟着追去。还不到二十来步,就已追上搂到丛莽里去。华梨芽几乎哭了起来,恳求道:“走,放我……”
  企什哪里肯理,按着她的嘴唇,口里喊着心肝宝贝。华梨芽忽然又自暴自弃的想道:“这不是全都一样么?”于是就任随企什搂着,一点也不推拒,躺在草地上了。
  第五章
  第二天,队伍又向着土陀县开去。穆骡子一路上同江卡走着,非常快活。他向江卡问了许多新问题,江卡都圆满的给他讲得一清二楚。他们谈到农民侦探的时候,穆骡子就道:“农民总是农民,小气,阴气,没有胆。其实他们也是连吃的也没有。”
  江卡道:“其实我是无论谁,只要寻根究底,譬如屠皤夫也是——在各人的骨子里,都会发现农民的。”
  屠皤夫在鞍上回过头来说道:“穆骡子虽是有祖父做过庄家,我却没有啰。说起农民,我顶不欢喜。你看古卜拉的小队,逃兵,一个又一个,多么糟!”
  江卡扬着手道:“你没什么人,是没有关系的。自然你是阅历多了,但是穆骡子呢?”
  穆骡子忽然懊恼道:“我没有阅历么?上过前线的……”
  屠皤夫摇手道:“就算没有吧,那么——”
  江卡道:“那么你们矿山,就是一个乡村,周围都是农民,会没有影响么?”
  屠皤夫含糊答道:“自然……”
  江卡又道:“再说我们都市,周围包着几百里的乡村,没有影响么?”
  屠皤夫叫道:“几百里么?当然有的。”
  江卡于是就回到他先前的话来了:“所以说,各人的骨子里都有一个农民呢。”
  穆骡子这时佩服得叫起来了。笑着屠老头子碰了壁。江卡又说到他的结论了:“所以说,我们对农民没有骄傲的道理。”
  穆骡子实在觉得江卡是一个能干的人,而又不是空谈家。他们于是更加亲热起来,好像生活中有什么力,使他愈加勇敢勤快。
  —会儿,赖奋生传下命令,叫暂时在森林中过夜,等着第二小队长梅迭里侦探敌情回来再走。半夜的时候,赖奋生醒了转来就跑去查步哨。他竭力不踏着睡觉的弟兄们的外套,谨慎的经过将熄的柴火中间。走到最末的时候,看见蹲着一个卫兵,在火边睁着做梦似的眼睛,显着孩子似的微笑。赖奋生高兴着就轻轻走出去了。走过溪沟的时候,对面就吼着一声过来:“谁呀!”
  赖奋生知道是梅蒂客,并不答话。接着听见机柄慌张的声音,才冷嘲的说道;“枪是不能懒的,应该常常擦油喏。”
  梅蒂客放心的吐一口气说道:“啊呀!是你么?总在擦的。”他看着赖奋生,忘了关机柄就把枪放下去了。本来他在这部队里,已经没有一点兴趣。他所想的,就是用什么方法,离开这部队。这时看见赖奋生,他就决心把近来胸中郁结的话吐个痛快。他把赖奋生望了半天,说道:“朋友!我想,不,我说,我相信我不是一个好的队员,倘若你派我到都市去倒好一点。不,请你不要以为我害怕,我实在是什么也不会做。我在这里,和谁也合不来。我用直心肠对人,人家对我却是粗暴,嘲笑。我是和大家一样,参加一切战斗,受过重伤。你是知道的。这里的人们,就只想装满自己的大肚子,倒不妨来偷其他同志的东西;别的一切,他们却不在意。我想,假使明天他们为科尔却所带领,他们就会和现在一样服侍他,也一样残酷的对人,然而我却不能这样……”
  赖奋生吃惊的听完,很不高兴的说道:“朋友,你唠叨了一大通,没法躲避了。我们暂且当作问题来看吧。你说,各人都想装满大肚子,而且我们为科尔却所带领……”
  梅蒂客觉得这并非他话里最重要的事,但是只好答道:“我并不是说你个人哪,我……”
  赖奋生道:“那都一样,倘若他们为科尔却所带领,就将和现在一样的残酷,是不是?但是朋友,错了!你难道还不知道科尔却的是什么军队;我们游击队是什么军队,——是工人农人自己的吗?”他很浅显明白的给他解说着,但是愈说愈是白费。最后又诚恳的说道:“随你的便吧。你跑开去,却不行。敌人会杀掉你,你还是仔细想想吧。我说的这些决不会有坏处的。你不要以为同志们比你坏,其实并不那样。总之,把你的机柄关起来吧。这里是不应该耍孩子气的时候了。我想,明天把毕嘉的马调给你,懂了没有?”
  梅蒂客伤心的答道:“懂了。”
  赖奋生见他把机柄关好,走开的时候,心里想:“梅蒂客是多么的软弱,懒惰,而无志气!可是这种小资产阶级正多得很呢。”他于是想检查一下自己的幼年时代,可是那些幼年的影子已经模糊了。因为他自从被人称为先驱者以来,那些历年所积的革命工作已经积得太厚,所以那些幼年的事迹于他一点也不相干了。他于是想起一句真理来:“照现状来看一切,以改变现状,而且支配现状。”这简单,也最繁难,但是他已经做到。他就这么觉得比梅蒂客不同得多多了。他想他不是正倾着全心的热力,在改变着新的人类吗?他回到阵营来的时候,柴火已经熄灭,他又从新加些柴草,吹燃起来。在火光中,看见巴克的脸露在被条外边,嘴唇像孩子一般向前突着。在他这刚同梅蒂客谈话以后,来看见这可爱的样子,心里就又感着特别的舒服。于是把外套铺在巴克旁边,一躺下就睡着了。
  第三部
  第一章
  赖奋生命令梅迭里去做侦探的时候,叫他无论如何,当夜必须回来。可是梅迭里到了村子的时候,就已完全昏暗了。只见不远的地方,燃着一堆孤单的柴火。据他幼年当牧童的经验,一望而知这当然是牧童烧的柴火。顺着柴火前面望去,就看见一个大大的村子,许多黄色的灯光射在街上。他于是取出手枪,骑着马走向柴火那儿去。柴火的旁边,站着一个拿着马鞭的褴褛孩子,起初很害怕,最后看着梅迭里和善可亲,两个就并着坐下去了,那孩子问道:“你从哪儿来的?”
  梅迭里动着缎子似的眉毛答道:“我远得很。特别来你们这儿买马。听说你们养得很多,是吗?”
  那孩子笑道:“你以为是我自己的么?主人的呀!我是一个孤儿,父亲是给白军杀死了,母亲也给奸死,还枪毙了哥哥……”
  梅迭里道:“白军么?”
  那孩子道:“还有谁呀!他们就是科尔却的军队,到处杀人放火,现在还住着四十几个人呢。”
  梅迭里道:“你们为什么不起来——逃走?”
  那孩子道:“树林里面有什么用呀?你一世不能躲在林子里。况且那边是泥沼。走不出的。全是烂泥。”
  梅迭里问明那骑兵中队长住的地方,一一记在心上,把马交跟那孩子看着就走了。村子的街上很清静,差不多看不见一个人。在教堂旁边转弯过去,到了牧师的门前。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阵,才跳了进去。走到一丛树林旁边,只见屋子里面一张方桌上点着很亮的洋油灯。左边坐着牧师;对面是一个胖胖的军官,他想这大概就是什么骑兵队长吧。另外还有两个,围着方桌正在打牌。梅迭里也明知道即使偷听他们的话,一点也没有用处,但是他又觉得不听一点,如何回报?他想到他的任务重大,当然不能马虎。忽然背向他的那人把头转了过来。他就赶快离开窗口。刚刚才走几步,忽然同对面走来的军官撞个满怀。梅迭里一看那军官后面还有两个兵士,于是就把身子一纵,跳进树林。随着啪啪的枪声,那军官也跳了进来。他也捏着手枪,还了出去,那军官呵呀一声,就倒下去。梅迭里正在高兴,冷不防,背后又扑来一人,他脚跟一闪,已被压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头上落下几拳,就昏过去了。
  再说第三小队的卫兵,见梅迭里半夜还不转来,就去把巴克叫醒。赖奋生一惊起来,心里觉得有些糟糕。不过这时也是应该开拔的时候了,于是就向巴克道:“我们路上去遇他吧。”
  巴克愁眉道:“倘若遇不见呢?”
  赖奋生没有回答,叫卫兵把弟兄们通通叫起来,准备出发。弟兄们好像都很疲倦,有些在糊里糊涂的闭起眼睛乱骂。巴克道:“你看大家多不高兴:要吃。”
  赖奋生道:“你呢?”
  巴克答道:“我么?我就像你一样,不成问题的。”
  赖奋生道:“不。我不。”
  巴克这才注意的向他脸上看了一遍说道:“但是朋友,你很瘦了,胡子也蓬松了!”
  赖奋生忽然又记起梅蒂客的话来,想道:“原因是:当然,我生着病,而事体又渐渐的坏下去了。”一想到病,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身上挂的盒子炮马上沉重起来。他想:“这都不管它,但是梅迭里怎么了呢?”他想梅迭里决不会是一个没有生气的人物。他对这人,常常总感着一种很大的魄力。他只要一看见他那种敏捷的、跳动的样子,连自己的瘦弱都会忘记而成一个永不疲乏的人了。所以他常常以指导这样的人为荣耀。但是现在呢?恐怕落在敌人的手里也说不定。他于是就赶快把今天应办的事弄完,并且给梅蒂客掉换了马,就下命令出发。
  第二章
  梅迭里被几拳打昏之后,又挨了无数皮鞭,才关在一间屋里。等到苏醒转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他摸着额上干了的血迹,才模糊的把挨打的情形记了起来。他向着屋子一看,简直像铜墙铁壁一般。不过他对自己的生死问题,已经全不在意了。一会儿,两个兵士进来的时候,他蹬着八字脚挺直的站着,两眼不转的望着他们。那两个倒怔着了。在一间大厅里,一个军官问了他许多话。他总不答,只嘲笑的把那军官盯着,动着那缎子似的眉毛。
  那军官喝道:“不要糊涂了,说啦!”
  梅迭里愤怒起来,红着脸说道:“要杀开刀,要吃开口,老子不懂什么!”说着冲上两步正想扼死这个敌人,忽然那军官嗖地扯出手枪,紧对着他的鼻子。
  一会儿,他又被两个士兵押出来了。走到教堂外草地上的时候,就看见村民拥挤着成千的头,四面围着骑马的兵士。他心里并不感着害怕,只是大摇大摆的快步走去。骑兵中队长把他引到教堂的阶沿上时,大家才把他看清楚:他强壮,高个子,黑头发,那灵敏的眼睛,在发着凶猛的光芒盯着远处。这时,一个穿黑背心的农民,抓着一个褴褛孩子从人丛中挤了出来,走上阶沿。梅迭里一看见那孩子惶恐的眼睛,就认得是帮他看马的那个牧童。那农民脱下帽子向着队长点一个头,就问那孩子道;“是这人么?”
  那孩子害怕的望梅迭里一会儿,又转过头去望那队长一会儿,才深深的叹一口气,摇几摇头。那农民逗着他说道:“蠢才!不要怕呀!不是他,另外是谁?说呀!”接着又愤愤的扭那孩子一把,抬头向那队长道:“大人,就是他,马鞍上还有枪匣,还会是谁呀!”
  那队长听完了话,抓着那孩子瘦小的肩膀,拖到面前。这时梅迭里火高三丈,把那队长扑在地上。他正要扼着那队长咽喉的时候,那队长已向他连开几枪。他的胸口流着鲜血就已经不动了。
  巴克在前面走着,在一丛树林旁边,看见五十来个穿黄军服的骑兵对面跑来。他就勒转马头去回报了赖奋生。赖奋生叫古卜拉任右翼,屠皤夫任左翼,向着森林散开,并叫巴克带着梅迭里的小队作为预奋,自己就挥着盒子炮走到散兵线的前面。他一想到梅迭里的死,周身的血液就涌了起来。他兴奋的望着敌人走得近了,才把手枪一挥,散兵线的枪声,就一齐扫射出去:啪啦啦,啪啦啦,敌人连开枪都来不及,丢下倒了的军官,掉转屁股就跑。赖奋生跳了起来,领着队伍跟踪追击。梅蒂客这时也不想什么,人家跑,自己也跑。他同几个弟兄刚刚要跑进森林的时候,赖奋生拿着指挥刀一闪,那几个弟兄都就向左转弯追击去了。梅蒂客昏头昏脑,窜进森林,几乎撞在树上。这时他好像觉得林子里满是敌人,怕得叫了起来,把马打着,回头就跑。走到平野上的时候,部队已经不见了,他才觉得自己糊涂得糟糕,心里惭愧得发跳。再走几步,就看见路边不远,躺着一匹死马,旁边蹲着一个人,弯着腰,绝望的抱着双膝,仔细一看,正是穆骡子。那死了的马正是他平日心爱的东西。梅蒂客好像也起着一种同情叫道:“老穆!”
  但是穆骡子没有理。隔了些时才叹一口气,站起来,把马的鞍子解下来背在背上。梅蒂客又道:“拿来,我帮你带去吧。要不然,你就来骑马,我可以走的……”
  但是穆骡子头也不回就走了。梅蒂客心里非常懊恼,也就回避开绕着小路乱走;在路上遇着那些砍死的敌人尸首,他又惶恐的再转一个大弯。他走进村子,知道部队已经休息好多时了。他于是寻着第二小队走去。许多弟兄们都对他射出怀疑的眼光,好像在说:“我们打仗的时候,你躲到哪儿去了呀?”一个哨兵向他冷嘲道:“你去采了多少香菇来?”
  梅蒂客红着脸说道:“不,我走错了。”
  古卜拉从一条横街出来,同着一群农民押着两个反缚着的汉子:一个就是穿黑背心的农民,一个就是牧师。走到赖奋生面前的时候,农民们都就指着那穿黑背心的汉子嚷道:“同志队长!就是他,就是这个贼骨头……”
  那汉子哭喊起来,大家都愤恨的把脸掉开。有一个很严厉的说道:“你还赖么?你恐吓那牧童。全村都看见的。他妈的,白军给你的是什么好处呀?贼种!”
  赖奋生因为梅迭里的死非常兴奋,只把那汉子同牧师望望,听完农民们的谈话,就叫古卜拉拖去马上枪毙。农民们就又把那两个汉子拥着去了。
  再说企什看见梅蒂客拴好马儿,就约着他一块儿到厨房吃东西去。梅蒂客因为自己临阵脱逃的心虚,总是随时侧着耳朵听着什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骇得发抖。企什一面偷看那厨房里提水的小姑娘,一面讲着他的英雄故事:“你看敌人这么扑来,我就这么一刀……”
  可是梅蒂客老那么呆呆的端着一碗白菜汤,并没听见他说些什么。忽然墙那边啪啪响了两下枪声,梅蒂客的脸色顿时惨白,骇得叫了起来,放下汤碗,就跑到村外一处丛莽里,蒙着脸躺了下去。心里想:“这些事情要什么时候才了呵!哼!也许他们也会杀掉我的!”他于是更加想起他的家乡来,并且更加想起那城市里的爱人,他这才失悔不该撕掉那张照片了。等到天黑,他走回村子,远远听见一个醉汉拉着手风琴,沙声沙气的唱道:
  我们是囚徒一伙,
  终竟来到了此处……
  梅蒂客觉得这声音很熟,转向街角一望,只见穆骡子拿着手风琴,披头散发的走着,后面跟着一大群一样烂醉的少年,还有一些赤脚的放牛孩子。穆骡子一见梅蒂客,忽然做出高兴的声音叫道:“啊呀!好朋友!不要怕,我们不打你的。来,和我们喝,一同毁灭吧!”
  那群少年就把梅蒂客抱着,并且把酒瓶和咬过的胡瓜塞在他的手里。梅蒂客想挣脱。穆骡子就骂了起来。梅蒂客没有办法,只好喝了几滴。穆骡子于是又拉着手风琴,同着那些少年们唱了起来,并且抓着梅蒂客的手闹着去了。
  第三章
  华梨芽没有参加上火线,只同经理部留在树林里。等到队伍住定的时候,才走进村子来。在路上,她看见穆骡子的死马,就很忧虑。有的说穆骡子已经阵亡了,有的却又说不是阵亡是带伤。本来华梨芽自从与梅蒂客失和以来,对穆骡子已经失悔;现在听见这话,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后来找着屠皤夫的时候。才知道穆骡子还好好的活着,弟兄们又把给穆骡子的从白军夺来的马给她看,她又才高兴起来。吃饭过后,就一个人钻到一间堆干草的屋子躺着,因为没有盖东西,在半夜又冷醒转来。心里凄凉的想道:“我又这样孤独么?”于是就决心走出屋外,找着一个步哨兵问道:“你知道穆骡子回来了么?”
  那哨兵很可惜似的答道:“原来你一个人睡在那屋子里么?穆骡子正在给马办祭品呢,你等他干么?”接着又笑道:“好姑娘!你瘦多了!”
  华梨芽叹一口气,向外就走。那哨兵吃惊道:“你找穆骡子吗?啊呀!还是我代他好么?”
  华梨芽道:“不,你是不行的。”
  那哨兵道:“从什么时候,你变这样子?”
  华梨芽没答,在黑暗的路上走着。天上在下着细雨,她好像并不觉得。一个人在村子里绕了半天,什么影子也没有看见。正要转回草屋的路上,几乎踏着一个黑耸耸的大东西,仔细一看,认出是穆骡子,那瘦脸已变成浮肿。她感着一种痛苦,扶起他的头来。穆骡子一看是她,勉强笑道:“呵呵!是你么?”
  华梨芽道:“来,同我去吧。等我敲门去。”她跳了起来,正要去喊邻近的屋子,穆骡子吃惊的摇头说道:“不不,我来敲。”他就捏着拳头,敲着自己的太阳穴。一会儿又才说道:“那地方住着江卡,怎么可以……”
  华梨芽道:“江卡吗?他又不是大老爷!”
  穆骡子道:“他是把我当人看的,我却……这怎么行?”
  华梨芽又蹲在旁边说道:“不要说昏话了。你瞧,下着雨,湿了,明天又得走啦!”
  穆骡子悲哀的说道:“不,我是完了。我现在是什么人,怎么可以?请想想吧,诸君!”
  华梨芽也凄凉起来,把他抱着。好容易才劝来站起,领往屠皤夫那儿去。在路上,大家不提起梅蒂客,好像从来没有这人似的。穆骡子要上扶梯的时候,华梨芽问道;“我来帮你一下吗?”
  穆骡子道:“不,我自己就行了,蠢才!”
  华梨芽转身说道:“那么,再见。”
  穆骡子吃惊起来,放掉梯子说道:“怎么样‘再见?’”
  华梨芽苦笑了一下。穆骡子就生手生脚的把她抱着,把自己不惯的脸靠着她的脸。他两个热烈而惭愧的亲嘴了。他们抱着睡的时候,华梨芽想:“这算收场了,一切又都变了先前一样,就好像什么也未曾有过似的,又是老路,多无聊呵!”她这么想着,总是睡不好。忽然枪声响亮,她就赶快把穆骡子叫醒。不一会儿,机关枪也响起来了。穆骡子见有人跑着,自己也去牵马。这时忽然想起自己的丑态来:“喝得烂醉,在街上唱着不害羞的曲子,而且还和自己的对头梅蒂客示了爱,讨了饶,什么缘故呢?为了什么呢?赖奋生会怎么说呢?还有脸见江卡吗?”他这么想着,见弟兄们都骑马出去了,自己还没有马肚带。屠皤夫恼怒的骂着,向着他的背脊就抽下两鞭子。但穆骡子好像并不觉痛,想道:“自然,他可以打我了。”这时枪声愈紧,屠皤夫给他一条肚带就跑出去。只见敌人的炸弹炮弹像火鱼般密密麻麻的飞着,村子里许多房子都着了火,轰轰轰的燃烧起来。巴克领着屠皤夫去抵御,还没有冲到村边的空地上,在炸弹的亮光之下,就看见向他这面奔来潮水般的队伍。仔细一听,子弹却由四面飞来。敌军从左翼包抄过来,他就督着小队一面应战,一面开着快步,忽起忽伏,横过街,跳过菜园,向着右角退却。巴克倾听着轰击的情形,已向中央移动,那一边分明已被敌人占领。只好领着伤亡了十多人的小队,向着森林方面飞跑。到了斜坡,看见赖奋生和众人正在那儿等着他们,现在大家都不说什么,只打着马快走。子弹还在不断的飞来。赖奋生向后一看,只见史太信滚鞍下马,死了。赖奋生就叫巴克同屠皤夫掩护退却。其余的就牵着马走进森林。走着走着,忽然前面传来一个骇人的消息:路不通了,遇着了泥沼!赖奋生吃了一惊,但又镇静的跑向前去。刚刚走到大树旁边,人堆就向后一拥,往各方面乱窜了,但是到处都是很深的烂泥,挡着了对面的去路。敌人的枪声从林边已逼拢来,大家都显着绝望和愤怒,好像都在埋怨着赖奋生,也许会吃他的肉都不饶吧?但是这时赖奋生已经高举一个火把站在众人的前面,沉着死灰色的脸,动着蓬松的胡子说道:“同志们!我们没有别的路了!只有在泥沼上搭桥!新队长波里,留下拉马的人,快帮巴克去!叫他支持着,到我下退却命令为止。全队听令,把马拴起来,二分队砍树枝去!不必可惜刀!其余的人,都听古卜拉指挥!”
  这时大家都明白自己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一下,都服从了命令各人干各人的事去了。只听见枪炮声,人喊声,刀砍声,树倒声,……湿湿的树木,一根一根的摆到泥沼上。火把的火焰,照出他们那些牵歪的脸,弯曲的背,在水中泥中蠕动。巴克接连派人来报,敌人太多,自己损失一半,屠皤夫也打死了。这时桥已搭好,大家就退过去。巴克已经弄得满眼血丝,满脸焦黑,一面挥着手枪,一面狂躁得哭叫。赖奋生同江卡最后过完的时候,安好地雷把桥炸毁。定一定神,才知道已是早上。带着白霜的森林后面,太阳已经洒出光来。大家这才丢了火把,又向前面走去。
  第四章
  赖奋生走过泥沼以后,把队伍稍稍整理一下,就骑着马向着通土陀县的大路走去。这时从他们的旁边跑过去一个穿黄军服的传令兵,但是大家都疲倦得不知道。赖奋生看着这剩下一小半的队伍,就觉得自己乏得要死。他觉得他是已经没有把握来指导这些最亲热的弟兄了。他于是非常懊恼,思想也非常的散乱,眼皮刚一合上,许多奇怪的形象就在眼前旋转。耳边上好像钻来一个声音:“侦探。”他想:“不错,侦探,他是圆圆的头,像我的儿子,……我就这么睡……”他想着头一颠又醒了,赶快转过头去望着巴克道:“你刚才说什么?”
  巴克说:“我说,该派一个侦探。”
  赖奋生疲倦的说道:“是的,你办就……”他的眼睛差不多又合上了。忽然马蹄跑声又把他惊醒,一看是梅蒂客。他想:“梅蒂客怎么能做侦探?”但是他没有说出,又忘记了。接着看见穆骡子紧跟在梅蒂客的后面,心里又想道:“哦,他还活着,屠皤夫却死了!但是穆骡子昨晚上胡闹些什么呢?我还没有问他……”
  梅蒂客跑了很远,回头看见穆骡子离他几十步远近跟着。他于是再打着马跑。本来巴克向他下命令的时候,他简直没听见,他记得好像是叫他跑上前,他也就莫名其妙的跑着。他在鞍上几次惊醒,总诧异自己为什么老在森林中走。忽然,树林中跳出一个穿军服的兵士吼道:“下来!”他顿时骇得魂不附体,屁滚尿流,爬下鞍来,做着可怜的样子就一溜烟顺着山谷跑下去了。
  再说穆骡子因为知道自己前面有一个侦探,就也不大留心周围的情形。一下子面前出现了黄服军人,他才觉得糟糕。但是这已经是生死关头了,自己的责任是什么呢?他一面骂着狗贼梅蒂客,一面就拔出手枪来,照着巴克约好的记号连开三枪。这时敌人已啪啪啪的扫射过来,穆骡子就连人带马倒下去了。
  赖奋生听见枪声响亮,知道中了埋伏。这时大家都显着恐慌的样子。巴克一手捏着手枪,一手抓着马鬃毛,像一个短短的孩子,望着敌人的方向。赖奋生看见他这天真烂漫的样子,自己也清醒了许多,于是拔出大刀,高声喊道:“冲呀!”就领着弟兄们冲上去了。
  梅蒂客一路跑着,只知道有人追他。当手枪三响的时候,他以为他们在打他了,也就跑得更快起来,口里只是喊着上帝。跑到一条溪沟旁边,枪声已经离得很远,这才回头望望,倒下草地,他的心脏跳得厉害。忽然一根白桦树上跑出一个栗鼠来把他望着,他就骇得抱头坐起,那栗鼠却一溜烟惊跑了。他这时才悟出自己是临阵脱逃了。于是痛苦的想道:“我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是这么高尚,愿意大家好的脚色啦!唉,我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愈想到自己目前的可鄙,就愈觉得自己以前的高尚。他的苦恼,倒不是为了几十个人因他而送命,而是可惜自己洁白的行为弄上了一个污点。他拿出手枪来,把枪口对着自己的眼睛凝视了好一会儿。但是他觉得他决不会自杀,因为他是最爱自己的。他于是又把手蒙着脸躺下去了。心里想道:“我实在禁不起了!这种可怕的生活,我再过不下去了!我回市镇去吧。那儿不是还有我的亲戚和爱人吗?”他就起来离了手枪,扯下颈上的红布带,在溪沟边洗了脸,心里又想道:“这是无耻么?他妈的,无耻就无耻……”他叹一口气,就向土陀县城去了。
  赖奋生冲过埋伏的时候,不知自己手上的大刀,已在什么时候掉了。枪声还在背后射击,但已走出危险界限。江卡的脸上满是血污,同着华梨芽并马追来。一会儿,古卜拉也带着十几个弟兄跟着跑来。江卡一数,一共还剩十九人。大家就像丧家之狗一般,一声不响的走着。赖奋生勒着马痛苦的望着大家,大家也就同时站着了,好像一个人,立刻很寂静。十九张面孔望了一下。赖奋生就问道:“巴克在哪儿?”
  江卡惨然答道:“结果了!”
  华梨芽忽然伏在马上,痛哭起来。企什向她望望,也淌下晶亮的眼泪。赖奋生叹一口气,就萎缩下去了。大家都觉得他很衰老。他垂着头,眼泪滚了出来。大家都非常难过的把头掉开。江卡扶着华梨芽说道:“不要哭了,哭什么……”
  赖奋生也竭力镇静着,但是一想到巴克,就又哭起来。他们走出森林的时候,看见太阳照着黄黄的田亩,农民们正在忙着打麦。他想他为什么要哭呢?那些强壮的农民,不是都还在帝国主义与白军铁蹄下吗?他于是觉得他应该很快的把那些农民组织起来,和自己一气,像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他于是不哭了:他必须活着,必须打倒科尔却的白军和帝国主义。
  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作
  1933年5月由上海光华书局出版
  

周文文集第二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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