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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文集第三卷:成都的印象
周文

  ××:
  你问我成都救亡的空气吗?唉,要我怎样回答你才好呢?
  当我在长途汽车上的时候,曾经遇见一个鼻尖已经通红,穿一套学生装的青年,脸色是灰白的,额头许多皱纹,而背还有些驼。他一知道我是刚来成都的,就抽了一支香烟给我,道:
  “你要到成都么?我劝你多预备点这个,和大曲酒。”
  我诧异的望着他:
  “为甚么?”
  “哼,为甚么?”他说。“你到成都就知道了,你如果整天没有这两样东西来麻醉你自己,那只有准备进疯人院!你会打牌么?要是还能够躺在床上抽得来两口,那就更好,横顺迷迷惑惑的过日子,等着日本飞机来下蛋就是了!”他越说越激昂起来,鼻尖胀得更红。“你看,我到四川来几年,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领,要不然,我早已拿刀子割破了我的喉管了!”
  他拿出第二支香烟接在第一支的烟屁股上又使劲的抽起来。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满脸皱折的乡下人,也看得发笑了,好像很赞成他这意见似的,也把自己的一支竹根烟袋抽了出来。可是他不当心闯着了前面一个军官的背,那军官立刻掉过头来,他就吓得赶快收了笑,顺下了眼睛,把烟袋也垂了下去。那青年碰碰我的手拐子,暗示我看看,而他却放肆的哈哈大笑了,引得全车的十几个人都掉过头来看他,但他仍然满不在乎的狂抽其香烟。我注意他的脸色,就见他把香烟离开嘴时,嘴角就不断的牵动,我疑心他的神经大概是有病了的,车子一到站,我就和他分手了。
  刚从车站出来,就使我立刻发生了一种新奇的感觉,只见满街的商店几乎全插着黄纸三角旗,有的还附有两条蓝色带子,在随风飘动,那些旗上都大书道:“九皇胜会”。而街上的人们简直表现出升平气象,有的把两手背在背上,慢慢的踏出他的步子;有的则抱起两手站在商店门前的阶沿上,出神的看着街心来往的行人和车子。我就在这样的升平气象中,在那连绵不断的黄旗招展中,被那左歪右倒有时还把人抛一下的黄包车一直拉到城门口。
  白的东西在我头上一晃,这才使我注意到在这街房的两檐之间原来横挂着一条标语布,上面写着:“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城墙上也有几个非常醒目的白色大字:“抗战到底”。一进城,马路宽了许多,也较平一些,车子已不再那么左歪右倒得厉害了。横在檐口间的标语布自然不少,但黄三角旗更是满目都是,而街上走的人和商店里坐的人也都是那么闲静的。
  车子转入一条横街,一大股酒气突然向我鼻尖扑来,我吃惊的一看,原来是四五个满脸酡红的人正从我车旁嘻嘻哈哈擦了过去,我还听见他们中谁的喉管那儿发出“膈儿”的声音。接着又是一群人迎面来了,其中有一个在拍着另一个的肩膀说:“我敢打赌,你那三翻一定是他扣你那个红中扣死的!”
  阴沉的天上忽然发出嗡嗡的声音,“呵呵,飞机飞机!”好几个孩子拍手叫了。“呵呵,飞机飞机!”好几个大人也叫了。都跑到街心来,手搭凉蓬似的搁在额上把天空望着。这一下,好几辆黄包车可拥塞起来了。有的车夫也望起头,而有的车夫却在叫:“有啥子看场嘛!飞机都没有看过么!”叫了一会,好容易才通出一条路来走过去。拉着我的车夫一面跑一面气喘的说:
  “人家说,日本飞机就要来丢炸弹来了!将才那个要是日本飞机,可咱个了!”
  “哼,咱个了?”和他并跑着的另一个车夫说。“还不是我们这些人遭殃!听说人家有钱的拿几千几千的把地窖子都早修好等着了!”
  “喂,人家说,要我们大家齐心去打日本呢!”
  “你咱个不去?”
  “我啷个去法子?我婆娘儿女要吃呀!只要他们包我的婆娘儿女不饿饭,骂那个舅子才不干!横顺在这儿也是保不倒这条瞎子算(命)!”忽然从一家楼上洋溢出胡琴声和男人唱小旦的窄音,就把他两个的对话打断了。
  到了旅馆,付了车钱——车钱真是便宜得很,算起来不到六分——之后,我就出去走走,想到春熙路去看看,因为我从前听得人说,春熙路已经好得多了。穿过了许多较小的马路,几乎每条马路旁的人行道上总都坐着或躺着两三个瘦得快死的人。有的在喊着:“善人!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还不惯于讨口的。有的就简直不作声,躺着,嘴唇发着抖,用了乞怜的眼光投射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人们也好像习惯了,只是呆板地目不下视地走过去。有一个穿得很破的老人伸出手追着一个戴博士帽的人讨钱,那人发脾气了,把手一甩道:“真是,这们多的叫化子!”
  “老爷!我们并不是游手好闲的!天干嘛!庄稼都做不成了,有啥法儿?”
  但那人并不回顾,摇摇摆摆走去了。
  在一个街口,一家非常堂皇的酒馆对面围着一堆人,我走拢去,就看见阶沿边坐着一个乡下女人,脸瘦得非常难看,两颧突出,两眼凹陷,一手支住下巴,悲伤地望着她脚边的一个躺在地上的孩子。那孩子的手干脚干瘦得像四根香签棍逗拢的,脸上只包着一层黄蜡色的皮,额头上的一块全变成了青紫色,两颗大大的眼睛已经定了,只有鼻翼的微微扇动,表示出他还是活物。围着看的人们,并没有甚么表示,老张开着他们的嘴巴。只有对面酒楼在不断送来一阵快活的划拳声:“全家福禄!”“五金魁首!”“六位高升!”
  转了几个弯,就到了春熙路,不错——从这成都的范围内说来——这真是一个繁华的世界,商店也的确比从前辉煌了许多,有的霓虹灯也安起了。只是马路没有我从前看见时的光亮,已经有了些破碎的浅坑,而且似乎马路并不如我从前看见时的宽了。但摩登的红男绿女却增加了不少,一大群一大群地靠着两旁的人行道漫游似的走着,有的从这家绸缎店到那家洋货店穿来穿去。也有许多学生,都已是军帽,军服,腰皮带,裹腿,但不知怎么,仿佛没有一个如我在外省所看见的挺胸走路的姿势,而是很多驼着背的,因了军服更加明显。忽然有两三个头戴红珊瑚结子瓜皮帽的人在我旁边出现,是有胡子的,背驼得更厉害,老弱之状可掬。这些就是前辈先生。我把那些学生和他们一比较,不免打了一个寒噤。其时,有一个戴瓜皮帽的正在向他对面走来的一个身穿缎马褂,手拿叶子烟杆的人拱手招呼:
  “给你道喜!听说你这两年在外边作了不少的好事,很找了一大笔钱回来了吧?”
  “哪里哪里。”那人也拱起手得意的回答。
  “哈哈!”
  “哈哈!”两方的嘴里都冲出来一股鸦片烟的气味。
  茶楼上靠街边的栏杆上密密的现出一排头颅在望街心。这样的茶馆几乎每条街都有,我从前也曾到过的,记得常常都是客满,有许多人从早上去泡一碗茶可以一直坐到天黑。此刻我还想去看看,上楼梯的时候,许多人还在挨挨挤挤的拥上去,到了楼口,密密麻麻的人头立刻扑进我的眼帘,好像筐子里装满的苹果似的,而谈话的声音形成一道浩浩荡荡的河流,水烟,香烟,叶子烟的烟子在人们的头上搅成一团浓雾。我的头发昏了。赶快就转身,恰在这时我看见靠栏杆边的有人在喊:“你看你看,那女人多么瓜!”许多头都就跟着伸出去了。我到了街上时,不知是谁家的商店里的无线电正在播出柔媚的歌声:
  “桃花江是美人窝……”
  咚咚咚,咚咚咚的响着来了。是一班奏着喇叭敲着鼓的乐队,后面有几个人的肩上扛着几块“肃静”“迥避”似的牌子,仔细一看,原来是影戏院的广告。上写道;谐趣言情巨片:《桃花村》。我决定回旅馆去了。但无意间经过一家川戏园的门口,只听见里面正在咚咚喤喤,锣鼓喧天。门口则挂着一块“客满”的牌子。有几个人还站在旁边,仰头张嘴的在细看壁上贴的大红纸戏报。一股风吹来了,街心的一条白布的抗敌标语,就在那些漠然的来来往往的人们头上冷冷清清飘动。
  第二天,我到街上,情形突然不同了,原来都挂了国旗。这使我记起:哦,原来今天是我们中华民族二十六年前赶走异族统治者的国庆纪念日一一双十节。虽然国旗的数量并不比“九皇胜会”的黄旗多,但都给微微的风飘着呢。到了一个十字口,只见周围拥塞着一大群人,在发出呵呵声。我近了一看,就见那儿的交通警亭下站着六七个小女学生,手上拿着募捐队旗帜,正在拦住一辆雪亮的汽车募捐。其时,汽车里伸出一个头来,眉头打结地喝道:“走!”嘟的一声汽车就开过去了。周围的人们便又哄出一阵笑声。那几个小女学生全都涨红了脸。但人们并不散去,还在向远处探头探脑,有几个却在快活的喊道:“哙!又来了!又来了!”我再走一个街口,也是拥着一大堆人,而募捐的则是六七个高中学生。经过一家茶馆的门口的时候,只见有一队学生的宣传队拿了旗帜挤在坐满了的茶客中心,一个站在凳上挥着手涨红脸地演讲,茶客们自然都举着头把他望着。
  “成都的空气竟也这么一搅就搅动了!”我一面走一面稍稍兴奋的想。“学生究竟是民族的最敏感的火花!……”这么想了之后,就同了一位文化界的熟人一同到文化界救亡协会会场去,一个大厅里坐得满满的,大概有一千多人,主席台上则坐了一排。主席站起来喊开会了,行礼如仪之后,就讨论简章,全场起了盛大的争论,只听见人们的拍掌声,赞成声或反对声。最后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选举了之后,我走出会场来时又想:“是的,此地的救亡协会总算成立起来了!今后的成都也许从此不同了吧?”
  可是双十节一过了两天,街上的情形又完全恢复了我第一天所看见的原样。咚咚咚,咚咚咚……戏院的广告队在街上过去了;戏院门口照例挂出“客满”的牌子;红男绿女们仍然在马路上商店前闲步;无线电依旧播出柔媚的歌声;“桃花江是美人窝……”
  学生们呢,听说先生们正在叫他们救国不忘读书。他们都很好,纯静得很,正在埋头用功。我住的地方,有一位很喜欢和我谈天的朋友,他正是中学生。这两天正忙得不得了,晚上开了电灯就把书本摆在面前赶起功课来,准备月考。不过在未开电灯之前,他就和我讲故事。他说,他们的同学真是好玩得很,读古文是用拖长的声音哼,把头前后左右的摇摆。读英文读算术也拖长声音哼,也把头前后左右的摇摆。“富天地者哎……万物之逆旅……”或者是“A加B咿……等于Y呵……”头这么摇起来,更觉得铿锵抑扬之至。
  至于此地的救亡运动,也许因了我的孤陋,所以知道的实在太少,恕我不谈罢。不过我对于在这成都的人们,一般的对约会的时间观念,确是大可佩服。记得有一次我赴某一个会,那会订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钟,听说大概将有百把人到场。一点半钟我就从住的地方出发,到了那儿的门口,一看钟,针尖已指着一点三刻了,我想:糟糕,恐怕我是到得最迟的吧?匆匆忙忙走了进去,心里有些惴惴然,生怕迎面有这么一个人在众人之前向我招呼道:“哈,你怎么才来呀!”那我只好用脸红来回报他。可是一看,并没有一个甚么迎面的人,根本那高大的房子里连一点风也没有,板壁和玻璃窗都闲静地立在阳光里,檐口张挂的蜘蛛网在丝丝发光呢。我只好站在草场上等着,当当的大钟声从陕西街传了过来,才看见一个工友用扁担挑了几个凳子慢慢向着那会场的门口走去,开了锁,砰砰訇訇的发出一阵安凳子的声音,之后,又看见他拿起扁担出来去挑第二批去了。我在草场上慢慢的散步,不知踱了多少圈,这才看见稀稀疏疏来人了。有一个说:
  “三点钟了,咱个才来这十几块人?”
  “啷个搞起咧?”
  另一个也接着说:“恐怕不会再有人来了吧?”
  我问他:“这所订的两点钟,是指从家里出发的时间么?”
  他哈哈笑了,认真看了我一眼,道:
  “你大概不明了此地的规矩?其实这是常事。连这里住的外国人都懂得这规矩的。比如规定两点钟,通常大概是在这时间里才在屋头想起:‘晤,今天有会呢!’因为今天是这样的会,所以来的人已不算太少,而且也并不太迟,就算是好的了!”
  “就算是好的了!”连这空旷的草场都发出赞成他的回声。
  朋友,这就是我到这里几天来所看见的成都!十几年前,盲诗人爱罗先珂带了他的六弦琴到了北平(那时叫做北京,据说日本人占了之后,现在又要叫它做北京了!)不多久,就诉苦道:“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自然,我既不是诗人,也没有六舷琴,然而他这话却在这时深深打击着我的心!沙漠呵!沙漠呵!这就是我们抗战的后方!
  但是,朋友,请你放心,我自然不想准备大曲酒,但也不打算进疯人院的。我自己很知道我们现在处在怎样的时候!给你热烈的握手。
  一九三七年十月
  1937年12月5日《战旗》创刊号
  署名:周文
  

周文文集第三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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