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页 人物库概述 西北革命根据地主要创始人 边区中共组织领导人 边区参议会领导人 边区政府领导人 边区军事领导人  
 全文检索:
边区著名英模人物 边区著名科教文卫人物 边区著名爱国人士及侨胞 边区著名国际友人  

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边区著名国际友人 > 艾格尼丝·史沫特莱 > 全文图书 > 史沫特莱文集(3)

<<上一记录 下一记录>>
第二章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梅念

  朱将军每逢提到四川,没有一次不赞叹它的壮丽。耸立在他家周围的群山,乃是迤逦川西、巍峨峭拔的大雪山向东延伸的一条余脉。大雪山和它的北支遮掩着全省和以“红色盆地”为名的广阔平原,使得全省气候温暖爽快,温带和亚热带的多种多样植物在这里生长得极为茂盛。以省城成都为中心的“红色盆地”,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之一,终年有收成。四川省的盐产和各种矿产也很丰富,朱将军提醒我说,“法国和英国这两家帝国主义就不断对四川垂涎,打算并入它们帝国的版图。”
  “看见过四川的花吗?”他突然问道。“又大又好看,香极了,花香一飘就是几里路。”
  他的家,一座经过风吹雨打雪盖而将近坍圯的房子,就建造在这大自然的美景中。从东到西的长间上房面南而立,上覆灰瓦,破旧的原色木门,装在木门轴上,这和中国内地大多数的木门一样,可以拆下,当作卧床。两边厢房较短,稻草铺顶,和上房刚好对成直角。没有窗子,全靠房门进光,土地用泥巴整过,又平又硬。房子外部涂的是泥巴,没有粉饰过。热天,全家在院子里吃饭,到了收获时,这儿又变成打谷场。
  除去厨房(进门的左手)和上房的堂屋,其他都是卧室。还有披屋,养猪养鸡。上房的堂屋是全家聚会之处,有客人来也在此地款待,有什么大礼也在此地举行。正中央是一张粗糙的八仙桌,四周摆着长凳,桌后靠墙处是一座龛橱,供着祖先的牌位,那是些经过打磨的小木板,上面分别写明先人的名号。一尊泥塑的观音像摆在龛橱前面的条案上。
  全家在一年之中,要简单地在祖先牌位前上几次供,包括过阴历新年、七月十五的盂兰节在内。快到过年了,就要从厨房炉灶后面的墙上,把满是尘土的灶神纸像取下来,在他嘴上抹些祭灶的糖,以便他上天为全家讲好话,并在院子里点燃了送灶。春节过后,再接来一幅新的灶神像,用浆糊贴在墙上。
  朱家的人一向遵守这些旧礼,确信有照应收成的土地爷,有一大批善神和恶鬼。到处出没的狐狸精,是个特别讨厌的东西,它不但可以为非作歹,而且摇身善变,可以变成白胡子老头,遇到隐士或寂寞的读书人,还可以变成千娇百媚的女人。“这当然完全是迷信,”朱将军微笑着说,但是,“对于寂寞的读书人也不无方便。”
  他的家相信他们贫苦是因为恶运临头,灾星未退。他们目不识丁、悲观感叹;除了拚命中活之外,什么也不知道。朱德在儿童时期,对于当时的迷信,连有鬼有神在内,全部深信无疑。有一次在大路上听见过往行人谈起曾在美国念过书的某某人说,那里的人都不信鬼,因此那里也没有鬼。这番话给他的印象很深,朱将军在五十年后还记忆犹新。
  “大路”——在他心目中就是那条在他家附近通过的单程路——为他的儿童时期带来了重大影响。它是古时驿道的一条支路,驿道在帝国的版图上组成了一条稀疏的路网。这条路从南而来,北到仪陇县城,越过山岭,与驿道会合,直通西安,转向东北方,到达国都北京。
  儿童时期的许多时间是在眺望“大路”的过往行人中消磨掉的。这儿有远远来自南面重庆的运货商人,有走江湖的艺人,有时来一位身穿长衫的读书人,有时“阎王”也从这里经过,他坐着舒适的肩舆,手中折扇轻摇,跟班在旁奔跑。快到过年的时候,坐着绿呢轿的官老爷们有时也路过,衙役在旁跟着跑,或是在前面驱赶闲人开道。出殡的由此路过了,棺材后面尾随着麻衣麻冠、嚎啕大哭的家人,里面显然也有些人还觉得很高兴。娶亲的行列也来了,一身大红的新娘羞羞答答地坐在大红花轿的轿帘后面,前呼后拥,有人打旗,有人敲钹,另有人一台一台地抬着她的家具和衣物,那是她到婆家去的嫁妆。这些婚礼常常是又欢乐又猥亵的事,因为天下农民的风俗都是一样,有经验、结过婚的妇女会把新娘开导得面红耳赤,男孩子和男人们还会在新娘卧床代替弹簧的棕绷上系起铃铛。
  朱德时常蹲在“卧狗山”上,看世界的流转。绅粮家里不大出门的女眷们坐着肩舆过去了,农家妇女骑在驴背上,东摆西摇的,不知是上庙求子,还是求签问卦,要不然就是一年一趟走娘家。遇到赶场的日子,戏班子,例如朱德母亲的娘家人,也要过来了,农民们担着赶场的农产品也过去了。后面背着盐巴背筐的苦力,列成一队一队,也在此走过。这些背盐的苦力,形容憔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腿上有时布满了流脓的伤口,还有许多人有肺结核性的咳嗽。
  朱家的男人们有时撂下农活,与在门前树荫下歇脚喝水的过往行人闲谈。从这些人的嘴中,朱德才知道中国比可以自成一国的四川还要大过许多。他听到他们信口提及重庆、西安以及“老佛爷”(西太后的通称)驾座金銮的北京城。有些时候,还提到了他们先祖居住的广东省。四川省城成都,据说从远古以来就有又高又大的城墙,一共有五座城门:清远门面对大雪山和西藏而开,迎晖门向东而立;不过,靠近朱家的那座城门只有个“北门”的俗称,似乎有欠公允。
  从全国各地来的商人跋涉到成都,购买皮革、麝香、翡翠、茶叶和草药、绢丝等等四川特产。还可以买到虎骨、鹿角来医治某些疾病,还有贵重无比的人参,按重量论银子计价。
  光阴荏苒,朱德又了解到还有更远的城市。远在南方的昆明,乃是云南省的省城,再过去就是缅甸,在他出生的前一年,缅甸已被英国鬼子占领。还有广东南边的安南,也被法国人在同一年占领。北京为了偿付战费,抬高盐价,人民因此时起暴动。
  从“大路”上过往行人的嘴里,他还知道了洋鬼子时常打败中国军队,清朝腐败、无能,而且暴虐,军队全无用处,人民的愤怒一年比一年高涨。日子也更艰难了,城里的物价几年之内就涨了一倍。
  “我时常在‘大路’上跟着人走,直到人家赶我回去,”朱将军说。“我希望到外面走走。”
  每年四季,都有季节性的流动手艺人离开大城大镇,在“大路”上出现,从一个村庄转到另外一个村庄,为需要专门手艺人的人家帮工。木匠、铁匠、织席匠、织布匠都是技术很好的手艺人,自己带着干本行的用具。每到秋天,织席匠就来到朱家,或是修整旧席,或是由主人家订编新席。这些席子很重要,当床垫使用,冬天防寒。大约有双人床那样大小,编得结实,花样很好看。刚织出来的席子还带有清香,色泽金黄。
  有一位老年织匠——朱将军就直截了当地称他“老织匠”——每年冬天到朱家,把朱家妇女纺出来的棉线织成布匹。织出来的粗布再用靛蓝染过,搭在长竹竿上风干,然后由妇女们剪裁,有的缝成衣褂,有的缝成被套或其他东西。
  “这些漂泊的手艺人是农民经济的一部分,”朱将军解释道。“他们来自大城大镇,比农民进步、独立得多,能给农民带来新思想。他们可以称做民间历史家,还有些人能读书识字。他们就在做工的主人家借住,每天晚上,全家就都涌来听他们摆龙门阵。他们对我们说,清朝把我们卖给洋鬼子了,洋鬼子要把我们当成奴隶;还有,我们和其他农民成年不知缴了多少税,清朝转手就交给洋人,不是清偿债务,就是支付赔款。他们说,我们穷并不是因为注定穷命,而是因为绅粮和做官的太享福了,用各式各样的税收勒索人民。我当时也闹不清什么叫做太享福了,不过猜想大概就是吃什么有什么,穿得好。住得好,什么事都让底下人去做——象我们的地主一样。”
  流动手艺人对于中国历史知道得很多,时时提到本世纪早期的英国鸦片战争和其他对外战争,这些战争摧毁了中国主权,而且招来了多年偿还不清的战争赔款,清朝“害了怕,洋鬼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外国的机器制品几乎不缴关税就运进来,正在摧毁中国产品和手艺人的生计。他们还说,四川的外国传教士傲慢无礼,这些传教士和皈依洋教的教徒们轻视中国人;因为中国人不信洋教,使用“邪教徒”这种字眼来称呼中国人。
  朱德一家都知道,就在“小狗”出生那年,由于法国传教士横行不法,造成了四川中部一次暴动。法国神父声称新皈依的中国教徒也象法国人一样享有治外法权。每当中国教徒和非教徒打官司时,法国神父总是威胁县官偏袒中国教徒一方。四川有个地主被这种凌辱激怒了。他组织起一支农民武装火烧天主教堂,袭击天主教徒。中国政府逮捕、监禁并用严刑把他折磨死了。这个地主的儿子又接着干,最后遭到和他父亲一样的命运。暴动被镇压在骇人听闻的血泊中。
  对于这些每年到他家的流动手艺人,朱将军有这样的评语:“他们是后来的无产阶级的先驱者,所以要比农民开朗、独立而且敏锐。”
  手艺人里,也有人提到十九世纪中叶伟大的太平天国革命,那是截至当时为止的中国最大的农民革命,甚至在带有基督教色彩这一点上,都极象三个世纪以前的德国农民战争。事实上,每年冬天到朱家的那位“老织匠”,过去就是石达开麾下的士兵。石达开是太平军中最有声望的领导人之一,客家人,学者。他变卖了所有的家当——包括土地,把所得全部交到太平军。太平军里客家人相当多,这是因为革命起自南方,而客家人就住在华南南部和沿海一带。客家人原籍在哪里,没有人可以确定,不过据说是几千年前从北方移民而来。他们到现在还保有独特的言语和风俗,妇女从不缠足。朱德将军的参谋长叶剑英将军就是客家人,部队里的士兵也有很多客家人,其中军官也不少。
  每年冬天到朱家来织布的“老织匠”似乎也是客家人。他是个说话有棱有角的严肃老人,把细长的织布机在当院一摆 (数九寒天时摆在厨房里)就织起布来。朱德神往地在旁欣赏,因为老人那双褐色长手把梭子投得飞快。他一天能织二十尺,一尺布的工钱要两三个制钱,按照习惯,还要管吃管住。这笔钱算是够多的了,干一天就能维持一星期的生活。
  老织匠的嘴虽然厉害,朱家的人却从未听够过,朱德便时常蹲在织布机旁要求:
  “织布爷爷,给我摆段龙门阵吧。”
  双手深褐、满面皱纹的严肃的老人于是开口了:
  满鞑子知道怎么压榨老百姓,可是我们要教训他们,不要把老百姓当做大豆,觉得每逢要盖座新皇宫,就可以把他们拿来榨油。比起我们打起红旗打仗的时候,大家现在更加穷了。现在,只要谁能拿出两万两银子就可以当县官,自称为民之父母。仪陇县每年要往成都送五万两银子,可是知县收刮的还要多十倍。我年青的时候,数不尽的男人,还有妇女,都跟着忠王李秀成。他率领所有的太平军,决不向清朝和无耻的绅粮和洋鬼子投降。我的王爷是石达开,他虽然是学者,是王爷,可决不准谁向他磕头。现在的人不但磕了头,还觉得辫子越长越好,真是混帐!
  石达开带着我们队伍穿过南方往西进的时候,我们把鞑子当做包谷皮子一样,一吹就散。到了贵州桐梓,我们刚进南门,鞑子兵就从北门跑了。老百姓欢迎我们,尊称石达开为翼王,石王爷把老百姓集合到鼓楼,说明谁耕哪块地,就分哪块地,那就不算老虎地主的地了。
  老百姓给我们准备了好吃好喝,要求我们和他们一起住下来。他们给王爷送银子,但王爷却让他们分给我们队伍。我们打仗虽然不为钱,到底还是收了下来。
  我们不能老住在桐梓,因为我们要把鞑子赶出四川,赶出全中国。石达开解释过好几次,可是我们刚一开拔,老百姓就揪住了他的马鞍哭了起来,我们回过头来又住了一夜,大吃了一顿,石王爷还答应留下一百名弟兄,训练小伙子们打仗。等到我们离开桐梓时,老百姓哭送了老远老远的路。到处都是这样。敌人管我们叫土匪强盗,老百姓可叫我们救命恩人。
  某个镇上,有个跟阎王一样阔的地主,给石达开送来一箱银子和一名丫鬟,石王爷站起来大发雷霆说:
  “你以为我是做官的?我命令你把田分给你的佃农,把奴仆丫鬟都放走,把你手里的银子全部分给他们。太阳下山以前要办好。”
  那地主跑到河边跳河死了,谁希罕他!
  嗯,我们的队伍在大渡河边垮了。我没赶上。我跟着插进川南从东面包围成都的队伍,石达开领着四万人从西面打。石王爷的队伍在大渡河边死了几千人,也有些人死在河里,因为他们觉得与其投降鞑子,还不如死在河里。他们粮食都吃光了,还把所有的马匹和驴子也吃光了。石王爷的先头部队就在大渡河边全军覆没了。
  鞑子手下的汉人大走狗是四川总督骆秉章,副手是满族人荣禄。这两个混蛋买通了*(左亻右罗)*(左亻右罗)①,供给他们洋枪,从后面进攻石达开,切断他的给养。骆秉章的强盗军队还有洋鬼子给的步枪和大炮。他们在大渡河边布防,石达开就无法过河,因为太平军只有弓箭。
  敌人在河的北岸竖起了招降的旗帜,上面写的是:“投降保命”。石达开看了这几个字,就对弟兄们说:
  “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我们打!”
  他们造好筏子,上去了五千人,前面装好皮盾牌,手里拿着长矛。他们的官长身穿红衣,毫无畏惧地站立着,士兵则通力划桨,个个高声喊叫,直望着对岸的敌人。可是外国大炮响了,筏子被打烂了,大渡河上漂满了尸体。
  石王爷心里难过到极点,他独自走到一块石头地跪下,向上帝祈祷,当时他和我们多数人都信仰上帝。可是上帝没有表示,石达开哭了。他站起身来,发现有个穷苦的农民正拿着锄头锄地,便走过去说:
  “老乡,我是石达开,鞑子悬赏一大笔钱,要我的头,你拿我的宝剑,把我的头砍下来,你就不会再穷了。”
  那穷人跪在地上说不行,可是石达开扶他起来,告诉他对谁也不要磕头。
  现在,有些说书讲古的人说那穷人接过宝剑就把石达开的头砍了下来,送给鞑子。那不是事实。石王爷没有被杀,更没有象骆秉章吹嘘的那样被剐掉。
  石达开从石头地回到营帐,他的四姑娘正在等他。四姑娘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她家是书香门第,全家都被鞑子杀了,他把她救了出来。她家一向把她当做男孩子养大,满腹经纶。石达开救了她以后,她为报恩曾想做石达开的妾侍,可是他收她为养女,替他抄发公文信件。
  四姑娘有一次在太平军的官长里发现一个酷似石达开的人,便向养父提出要嫁给他,他们的婚事便这样完成了。
  这天,石王爷叫天天不应,便回到营帐。四姑娘说,连马匹和驴子都吃光了,恐怕整个队伍都快饿死。已有五千人淹死在大渡河,其他的人不愿投降,也都跳河死了。
  四姑娘向石达开苦求,说河对面的招帜上写着太平军只要投降就可保全生命。她要求石达开逃命,带着我们的队伍重打天下,让她的丈夫——他活象石达开——去投降。
  事情就照这样办了,投降鞑子、被骆秉章当做石达开剐掉的其实是四姑娘的丈夫。
  石王爷落发烧戒,穿上黄色僧袍,装做和尚走了。他可一直没找到我们的队伍,因为我们也吃了败仗,溃不成军。我重新干起织布的行当。又过了一年,我们的京城南京被鞑子和外国军队攻陷,忠王李秀成也落在曾国藩手中,于午夜被他杀掉。忠王这个人既实在、又有节操,视死如归。象他那样的英雄找不到第二个。鞑子和洋鬼子攻下南京城,杀了三天三夜,可是没有一个太平军投降。
  老织匠叹息着停住了嘴。
  “石达开怎样了呢?”有人问,尽管人人都已听过上千遍,知道这故事。老织匠说:
  御用文人把为鞑子尽忠的曾国藩吹捧成大将军、大学者,说他打败了我们。那是打胜仗的人随便写历史哟!打败我们的乃是鞑子和绅粮手里的外国大炮。曾国藩怕洋鬼子,可是他更怕中国老百姓。他率领的是鞑子、土豪劣绅和到处杀人劫舍的洋鬼子组成的联军。我们尊敬被压迫的人,我们和穷人一个锅吃饭,我们借钱给缺款的老百姓而不收利息,可是我们的敌人对谁也不帮忙。总督骆秉章的队伍在大渡河边竖起了投降就有自由的招帜,石达开的队伍投降了。他的士兵被解除武装,带到大树堡,都被敌人砍了头。鞑子跟信义是连不到一起的。
  每到黑灯下晚没有月亮的时候,到现在还能在大渡河渡口和他们被杀的地方听到死去的太平军的鬼哭声。他们要一直哭到大仇得报,才能瞑目。
  老织匠望了一阵周围听众的紧张脸色,这时听众越来越多了,他又继续说道:
  从那时起,许多人看见过石达开。不久以前,还有两个人看到他在嘉定过岷江。一个是船夫,一个是姓李的商人,从重庆到成都去买麝香和草药。船夫正要解缆开船,来了一个随带纸伞的白须老人,要求免费搭船过河。船夫说有钱没钱都没关系,老人又说:
  “要是这会儿就开船,一阵大风浪就会沉了你的船。”
  船夫吃了一惊,因为天空并没有云彩。他极目四顾,才发现黑云从山后滚滚而来。他系好船,跟商人和老人到路旁酒馆,还未来及坐下,大风大浪便呼啸而至,把河心的船打成粉碎。船夫觉得奇怪,便请教老人贵姓大名,可是这位老人答道:
  “我不是这世界上的人,用不着告诉你了!真要是说出来的话,要把你吓着!”
  接着又说道:“风光依旧,江山何在?”
  船夫和商人听了这番暗示中国命运的话,吃了一惊;老人又拒绝他们的敬酒,这就使他们更惊讶了。
  风浪过去,三个人渡过河,可是老人下船下得匆忙,把伞忘在船上。商人把它拣起,发现上写“翼王”,还有个和尚庙的庙名。全中国只有一个翼王,就是石达开。两个人到处找他,高叫他的名字,可是他已经无影无踪,除了他们两人外,再也没有人看见过这个老人了。商人把伞保存起来,有很多人看见过。
  “织布爷爷,”朱德颤声问道,“这真是石达开,还是石达开的魂呢?”
  “那都一样!”老织匠随口答道,接着便吟咏起石达开的最好的一首诗:
  扬鞭慷慨泣中原,
  不为仇雠不为恩,
  只觉苍天方聩聩,
  欲凭赤手拯元元。
  三年揽辔悲羸马,
  万众梯山似病猿,
  我志未酬人亦苦,
  东南到处有啼痕。②
  这个故事在朱德的一生中不知听到了多少次。由此可见,石达开的诗在他那一代,以及其后无数代人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农民不愿意承认石达开被杀害,”朱将军痛心地说,“承认了就等于放弃了希望。可是石达开的确亲自带着队伍投降了清朝,也的确在成都被剐了。他的缴了械的队伍,原来答应可以放掉,也被屠杀了。我们过去要是投降了蒋介石,我和我的队伍的命运一定也是这样。”
  我后来查阅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川督骆秉章的日记,发现这样一条简单记述:
  十三日,携四岁儿来营,率参谋及所部投降。石达开及另三人于二十五日解抵成都,剐死;其子俟届行刑年龄,处同刑。③
  在石达开的队伍中,只有四千人可以作战。其余人因饥饿不堪,已解甲还乡。这四千人悉数被驱至大树堡,骆秉章曾踌躇满志地写道:“六月十八夜,一声令下,”他们就都被“处决”了。一年之后,在不屈的农民领袖李秀成指挥下的太平军主力队伍,遭到了更为残酷的命运。
  提到太平天国,后世受到两种说法的影响。统治阶级依据御用文字材料,相信曾国藩是伟大的英雄政治家,他征服了曾经杀死两千万人,使得国土荒芜的乱臣贼子和目无法纪的太平军。但普通老百姓,或者百分之八十的老百姓,却相信民间故事或私下相传的民间传说,认为太平军是穷人和被压迫人们的英雄和救主,后来被满族人和洋鬼子打垮。孙中山——民国的创建人,在太平天国起义后不久生于华南一农家——就受了后一种说法的影响,在华西的朱德这一代也是一样。
  六十四年后朱德和毛泽东建立的红军,不仅认真地研究了太平天国革命以便从错误中汲取经验,甚至于采用了它的许多规章和战术,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在太平天国革命失败的八十五年后,红军的继承者——中国人民解放军胜利地开入北京时,在缴获的美国坦克和大炮的铁板上,闪烁着“八项注意”的字样,其中有几项,就是从伟大的太平军的纪律中吸收过来的。
  在探讨太平天国革命悲壮的历史时,人民的心中常有一种敬畏之感。在一八四七年太平天国革命开始以前,中国的情势已经逐渐酝酿反抗清廷专制的起义。一八三九年的第一次鸦片战争在一败涂地中结束,一八四二年缔结南京条约,将中国变为半殖民地,就更为革命的熊熊火焰增添了燃料。由于这场战争,华南出现了大饥馑,强盗海贼横行,群众尽成饿殍,清廷除了长剑出鞘以外,别无解决之道。
  就在这混乱、多难的漩涡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因素——基督教。中国人读了福音书,把书内传播的穷人和被压迫者应该平等、友爱的教义,重新加以解释。传教运动首先起于华南,外国传教士最初为它欢呼,认为这是中国的新世纪的曙光;但当它与外国帝国主义的既得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们又大加非难,怒目而视。一八四七年,塾师洪秀全在广州的美国浸礼教会研究了一个时期,然后回到他的故乡。在把自己的家人和邻居都改教受洗以后,洪秀全和新教徒们组织了一个礼拜上帝的虔诚团体,这个团体在几年之内,就在整个华南的农民中间发展起来了。清廷立刻宣布这些教徒是颠覆政府的秘密会社,教徒的回答则是组织民团,不久即和来剿的政府军队发生武装冲突。
  斗争越来越激烈,许多反清秘密会社聚集在义旗之下;也有学识渊博和很有才华的人,由于新的信仰和痛恨清廷无道而参加进来。其中一人就是石达开,一个富有的、有教养的年轻的客家地主,他卖掉全部土地,以其所得作为基金,把基督教徒的民团组成军队,名为太平军。这支军队的旗帜定为红色,官长的上衣也是红色。这支军队在一八五一年组成后两年,象洪水一样遍及华南各地,并在南京建立太平天国,威胁北京。
  在太平军存在和斗争的时期,他们既不知西方世界人士所努力奋斗的巨大潮流,又与这种潮流毫无关连,因此,太平军使人们对中华民族的高度智慧和伟大的精神力量有了新的认识,而西方世界在当时以至其后百年中,却始终认为这个民族是反动、无知,愚昧和自卑的民族。
  当时,正是西方创造了很多项伟大发明的时代,其中有不少项发明就被用以征服尚不知道制造近代武器的中国和其他国家。中产阶级正和封建主义作斗争,要求更进步的社会制度。英国进步人士已经实现了废除黑奴制。西方妇女正在要求男女平等,而工人阶级则要求组织工会和政治团体的权利。
  正当太平起义开始的时候,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了《共产党宣言》。同时,达尔文发表了他的《物种起源》。一八四八年革命爆发了,但随即烟消云散;一八五七年的印度大暴动在流血中失败;美国的工业化北方则对建立在奴隶制上的封建南方开了战。
  欧洲和美洲的进步力量可以互相支援,彼此鼓舞,太平军却在遥远的中国孤立地同封建主义——还有帝国主义——展开同样的战斗。如果反动的西方不援救反动的中国,太平军是可能高奏凯歌的。
  太平军没收并分配土地,取消奴隶制和解放妇女,致命地打击了封建主义。他们对贩卖和吸鸦片者判处死刑。卖淫,以及喝酒抽烟,俱在禁止之列。每逢安息日晨,太平天国的人都要集会听道唱诗,并且诵读上帝十法——亦即十诫。
  太平天国存在了十五年。随着时间的流逝,领导层出现了内部倾轧和腐化。但是,招致太平天国最后失败的,乃是一八五八年英国和它的法国盟友同北京进行的第二次鸦片战争。这一次战争以缔订天津条约而结束,条约规定英国鸦片输入和贩卖均为合法,清朝再度付出大笔赔偿,将中国海关交给英国人管辖。清廷同意执行条约的各项条款,可是太平军谴责了这一条约,说它是奴化中国的锁链上的又一环节。外国帝国主义势力在此以前还保持中立,到这时便将枪口对准太平军,与清军和地主绅粮的队伍联成一气,着手摧毁拒绝做他们工具的这一基督教力量。同时,基督教传教士又突然发现太平天国的人都不是真正的基督徒,说他们的洗礼仪式不对,他们的教义被孔子学说玷污了,总而言之,他们是假教徒。西方的基督教国家和基督教传教士由此而支持清廷和豪绅。其实,那些豪绅才是“异教徒”,封建伦理体系的顽固支持者,儒教信徒和不折不扣的基督教的敌人。
  一八六四年七月,石达开和他的队伍在川西大渡河被歼灭一年之后,满汉两族的联军,以及由英国人查理·戈登指挥、以“常胜军”为名的外国雇佣军,在最高统帅曾国藩的指挥下,攻陷了南京城,大肆屠杀太平天国的人,连妇孺都不放过,总共有三十万人葬身血海。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在城陷前不久自杀,尸体也被掘出喂狗。俘获的太平天国领导人都被砍了头,由于忠诚操节而获封为“忠王”的李秀成被俘后解到曾国藩那里,被他星夜处死。
  有一个外国人——仅此一个,即英国人林德莱,为太平天国效力,被忠王派往英国,向英国人民说明起义的真相。在一八六六年于伦敦发行的关于太平天国历史的两卷本著作中,林德莱沉痛地控诉基督教国家“毫无良心地出卖了信仰”,并且说,他只能祈求英国不要受到“因摧残近代亚洲第一个基督教运动的罪恶而招来的报复”。他预言,太平军虽遭到镇压,但并未被消灭,它将如“火中凤凰”,从光荣的灰烬中重新站立起来。
  和其他共产党将领一样,朱德将军非常深入细致地研究了太平革命——他称之为“革命”,而不称为对朝廷“造反”,那是因为这个运动是要使社会获得根本变化,它是“中国第一个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前奏”——它是反对封建主义或半封建主义,争取民族独立的革命。他和那位英国作家林德莱的意见不同,认为革命的宗教色彩只是偶然的。几乎所有的中国社会革命,他说,都带有一种宗教色彩,就象欧洲过去发生过的革命一样。太平军在部分地区分配了土地,在部分地区分配了粮食、衣服和其他必需品。他们禁止吸鸦片和抽烟喝酒,他们甚至于尽其所知地解放妇女:他们禁止缠足(这反映了许多太平天国领导人出身于客家),允许寡妇再婚,在文官考试中让妇女有与男人竞争的权利。妇女在太平军里组成女军,和男兵们同样纪律良好,行为端正。
  革命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未能完全将农民组织起来,把土地革命进行到底,是因为它的领导人之间自相残杀;是因为它出现了许多严重的战术错误,并且未能建立一个革命政党来进行领导。上帝会并不是政党,而是基督教道德机构,它提出了许多社会革命思想,而未能实现。
  多少是因为受了基督教教义的影响,太平天国还反对封建的儒教、偶像崇拜、祖先崇拜等等,这就使敌人(达官、商贾、文人、地主)得以动员各种封建迷信力量来对抗他们。尽管他们有错误、有缺点,他们还是在中国人民的革命历史上写下了英雄的篇章,烧起了希望的火焰,在群众心中永不熄灭。
  比起英国人林德莱,朱将军说,马克思的著作虽然只是零散地提到,但对于太平革命的估价却具有更大的价值。那时,马克思是《纽约每日论坛报》驻伦敦记者,在刊载于一八五七年五月二十二日该报的一篇文章中,④他指出太平起义是“保存中华民族的人民战争”,“而对于起义民族在人民战争中所采取的手段,不应当根据公认的正规作战方法或者任何别的抽象标准来衡量,而应当根据这个起义民族所已达到的文明程度来衡量”⑤。
  马克思进一步写道,“中国的南方人在反对外国人的斗争中”所表现的狂热,说明他们已觉悟到古老的中国遇到极大的危险。他指出,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正在作垂死的挣扎,而一个新的世纪正在整个亚洲展开。⑥
  在另一篇文章里,马克思提出了一个连太平天国的人都没想到的惊人声明:太平革命是“建立中华民国的第一次啼声”,并且已经在共和国的大门上写下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字样!
  朱将军说,太平天国失败了,可是中国共产党却从他们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绝不会重蹈覆辙。太平天国被打垮以后,中国又恢复到中世纪主义,重新陷入更深一层的贫穷和屈辱的深渊。其后几十年中,四处都有农民揭竿而起,但每次都被淹没在自己的血泊中。朱德出生的时候,太平天国认为无论抽吸或贩运都是触犯死刑的鸦片,已经到了被人熟视无睹的地步,成为奴役人民的外国武器之一种。
  “我们老百姓处在黑暗之中,”朱将军说。“他们咒骂命运,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他们屡次起义,屡次被镇压。那些应该领导起义的知识分子洁身自好,还不免轻视下层人民。对于农民来说,官吏都象贪吃的蝗虫。只要有钱,不论他是聋是哑是呆是痴,甚至是罪犯,都可以买官得禄。我小的时候,甚至我这一生,都看到做官的初来时瘦得象头饿虎,到临走就脑满肠肥。‘大老爷’、‘税吏’这种字眼代表的就是灾难。
  “我们老百姓求解放的斗争已经有一百年了,其中最早和最伟大的斗争就是太平革命。千百万中国农民到现在还是奴隶。我们今天的革命就是要打倒把人当奴隶的制度。从太平天国开始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还有待于我们去完成。”
  ① 少数民族,现称彝族。从前写作猡猡,有侮辱性。——译注
  ② 经考证,这首诗是伪造的。——校注
  ③ 查《骆文忠公自订年谱》和《骆文忠公奏稿》,均无这一记载。——校注
  ④ 这篇文章题为《波斯和中国》,写于一八五七年五月二十日左右,载于一八五七年六月五日《纽约每日论坛报》,作者是恩格斯。——校注
  ⑤ 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第二十页。
  ⑥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第二十——二十二页。
  

史沫特莱文集(3)/(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梅念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
您是第位访客!
版权所有:陕西省文化厅主办"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陕西省分中心
Copyright 1998-2014 www.shawh.org.cn All Rights Reserved
陕西省图书馆维护 | ICP备案:陕ICP备10200749号-2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