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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范亭与毛泽东 1 假道延安城

高建中

1939年5月，陕北重镇延安，中国共产党中央苏维埃政府所在地。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在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和湛蓝湛蓝的天空之间，小草重又成长起来，覆盖着荒凉。树上鹅黄色的嫩芽开始变绿了，延河水清澈而欢快地流向远方。田地里，耕牛在卖力地拉犁翻起潮湿的土壤。一孔孔的窑洞前，炊烟袅袅，家禽欢叫。而在各级政府机关，熙来攘往的忙碌着的人们和往日对日作战的紧张生活相比，则多了一些说笑。这年春天的延安，抗日有了些许缓和，人们有了一阵子轻松的生活。 　　这天，三匹彪骑陡然出现在波涛滚滚的延河边，沿着河岸疾速奔驰，哒哒的马蹄声传出好远好远……，在田野中耕作的农民被马蹄声吸引直起腰，当他们看见骑马的人，身穿着国民党军队的军装，眼中不禁流露出异样的目光——这几位国民党军人，到这延安来做什么? 　　这三位国民党军人，为首是一位中年将领，他紧束着国民党第二战区的将军服，外披一件“一口钟”(国民党军官骑马时穿的皮斗篷)，腰间扎着一条宽皮带，显得英姿勃发。他身材颀长，面容黑瘦，长圆脸上，长着垂直的鼻梁和宽厚的嘴唇，一副又黑又大的眼睛，炯炯有神，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着忠诚、刚毅和深沉的神态和风度。随行的另外两个人，是他的卫队长和警卫员，此刻，也都穿着国民党军队的军装。 　　他们翻过了一个山坡，延安那高高的宝塔山豁然出现在眼前，领头的那位将领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看啊，宝塔山。我们到了，这儿就是延安!” 　　“终于赶到了!”他的两位警卫人员随之轻松地喘了口气说。 　　“我们到宝塔山上看看去!”那位将领似乎是很有感触地想到了什么，带领着他的随从向山上奔去。 　　来到高高的宝塔前，三人勒住了战马的缰绳，翻身下马。六只眼睛极目四望，为首的那位将领许久没有说话，他仔细地凝视眼前的一切，仿佛要从中发现什么似的。 　　已经被春天的绿树和野草装扮起来的黄土地，在他的眼中，显得生气蓬勃而又波云诡谲。  　　旁边的延河波涛滚滚，它从安塞的深谷大川中走出，沿途汇集了溪流山涧，由西北向东南奔涌而来，又向东北方向呼啸而去，注入黄河，汇入大海。 　　脚下是嘉岭山，远处的清凉山和凤凰山，三座山呈三足鼎立之势，紧紧环抱着延安城。 　　“真是好地方啊!”两位随从由衷地赞叹道。 　　那位将领终于开口了：“你们看出来了!延安，人杰地灵，土地丰腴，物产富庶。自古以来便是天造物化的宝地。” 　　“是啊，是啊!”随从们随声附和着。 　　“延安更是‘秦地锁钥’的战略要地，是历代君王纷争混战、金戈铁马驰骋拼杀的疆场。”那位将领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古代蒙恬征匈奴，汉武帝讨朔方，卫青、霍去病和李广击胡蛮，韩琦和范仲淹扫西夏，均在此屯驻兵马，进行操练，并以此为大本营，出师征战。闯王李自成，便是在这里会合张献忠及延安的各路兵马，攻城池，杀污吏，打败了陕西巡抚洪承畴的20万人马，随后东渡黄河，横扫山西，转战大江南北，最后推翻了大明王朝的。进入本世纪以来……” 　　将军的话突然止住了。他知道随从们对于进入本世纪以来的延安所发生的变化，是明了的。前些年，这里最知名的人物要数刘志丹和谢子长了，他们带领人民在陕北闹红，建立武装，开展游击战争，实行土地革命，这里便成为中国红军和共产党人的革命根据地。 　　到了1935年10月，毛泽东先生又率领中国共产党领导机关和中国工农红军的主力，经过了两万五千里长征来到这里。在其后发生的抗日救国战争中，这支民族武装力量，在毛泽东的领导下，成功地运用了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迅速发展壮大，成为抗日的中坚力量，成为挽救民族危亡的希望所在。 　　“延安，现在是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很关注的地方!”将军说着，眼睛流露出兴奋的光芒。 　　“司令，您这次到延安来，能见到毛泽东先生吗?”两位随从见司令高兴，小心翼翼地问道。 　　“能，毛泽东先生一定会接见我。”将军充满信心地说道。 　　这位将军前来延安，为的就是要拜见毛泽东的。他要亲眼看看这位共产党的领导人，同时，要向毛泽东反映由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刚刚组织召开的一次高级将领会议的内容。 　　在这次会议上，阎锡山露出了反共的嘴脸，透露出要向日本帝国主义投降的信息，他要蓄意破坏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建立起来的山西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了! 　　这个动向，使这位国民党将军万分不安，他思前想后，决计立刻到延安，亲自向毛泽东反映这次会议的内容。于是，还没有等会议结束，他便以他的军队有急事需要处理为由请了假，匆匆忙忙地赶到延安来了。 　　从军纪上来说，这位将军所要做的，是一种背叛行为!是对他的上司的背叛，也是对国民党的背叛! 　　几天来，他一直是默默无语，一直为山西抗战的发展前途深深地担忧着。而他的两位随从，心情也同样是沉重的。只是在见到了宝塔山，见到自己已经顺利地来到了延安，他的心才涌出一丝的欣慰。 　　“卫队长，你看这里的山水景致如何啊?”将军又以轻松的口气问道。 　　“司令，抗战未果，国家危亡旦夕，哪有什么心情欣赏景色啊!再说，我们这一次的行动若是让阎司令长官知道了，后果也将是很严重的哩!”卫队长带着沉重的心情答道。 　　将军回头看了看他的卫队长，没有说什么。他清楚地知道，阎锡山本来就是对他有看法的，若是他知道了这一次他们来向共产党提供情报，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是要破裂的，甚至会引发杀身之祸。但是，为了抗战，也是为了挽救他阎锡山嘛，他还是觉得自己有责任维护全民抗战的大局，维护中国共产党建立起来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他不能对阎锡山即将采取的反共和投降倒退行动置之不理!  　　对卫队长的话，将军没有理会。他沉默了一下，随后用手指着对面的两个山峰说： 　　“你们看，对面的凤凰山和清凉山，不仅风景美丽，还有着生动的传说哩!” 　　“司令，给我们讲讲吧。”站在一旁的警卫员听说有传说，竖起了耳朵要听讲。 　　于是，那位司令便打开了话匣子，饶有风趣地讲道：“凤凰山的典故，说的是从前有一年，延安洪水泛滥，滔滔的洪水，冲毁了房屋和田园，老百姓没处躲，没处藏。那真是呼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危难时刻，飞来了一对凤凰，从天而降，一下子落入水中，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洪水。结果，老百姓的房屋和田园保住了，这一对凤凰却被洪水淹死了，她们的身体就变成了这座山。” 　　“那清凉山呢?”警卫员听得入迷，又问道。 　　“清凉山嘛，那是一座佛山，山上有许多洞窟，洞窟里有不少的佛像，是尸毗王修身的地方。传说有一天，天上有一只秃鹰追杀一只小鸽子，这鸽子眼看就要被老鹰捉住了，暗自叫苦不迭啊。说来也巧，危急时刻，这鸽子低头一看，见尸毗王正在下边打坐呢!便一头扎下来，急忙落在尸毗王的身边请求保护。尸毗王用身体挡住了鸽子，赶走了老鹰。可是，这鸽子已经受到了老鹰的攻击，浑身是伤，气息奄奄。尸毗王见状，大发慈悲之心，便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喂养这只鸽子。鸽子吃了尸毗王的肉，伤口渐渐地痊愈，羽毛又丰满起来了，终于重上蓝天，翱翔长空。这个故事叫：肤肉恩施。简而言之，叫肤施。这肤施嘛，可就是延安的古称呀!” 　　司令的话音刚落，警卫员就惊讶地叫了起来，“延安原来叫肤施啊!司令，你可真有学问，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儒将呢!” 　　司令得意地笑了，“多看看书，不就有学问了。”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又情不自禁地讲道：“如今，我们抗战，国人要是多一些肤施的精神，可就好了!”卫队长和警卫员听司令这么一说，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稍许，警卫员才又打破沉闷说： 　　“司令，我们站着的这个山，有没有传说啊?” 　　“有，有!我们站着的这个山，叫嘉岭山。传说从前曾有妖魔兴风作浪，毁坏庄稼，祸害百姓。百姓呼唤天神，用九级宝塔镇住了妖魔，从此，这延河边就耸立起了一座宝塔，这嘉岭山，便又叫宝塔山啦!……这回，故事讲完了。” 　　“司令，你可真神了，故事一串一串的。”警卫员久久沉浸在故事中，带有幻想般地说道，“我真希望有人能像天神那样站出来，镇魔降妖，把日本鬼子降服住!” 　　司令笑眯眯地接着说：“天神不会有，但是能把日本鬼子降服住的人，却就在眼前!” 　　卫队长和警卫员立即知道了司令的话指的是谁，会意地点点头。 　　“我们下山去吧!”随着司令的一声招呼，两位随从答应一声，三人上马，哒哒哒地向山下飞驰而去。 　　……在同一时刻，延安城南门外面，有几位八路军的干部正在翘首以望。前几天，八路军驻第二战区办事处主任王世英给中央拍来的电报说，国民党第二战区民族革命战争总动员委员会(简称战动总会)的主任、保安二区司令续范亭要来延安。昨日，他们又接到了前方部队的报告，说续范亭翌日抵达。因此，陕甘宁边区政府秘书长曹力如、八路军后方留守处参谋长曹里怀和八路军延安交际处处长金城等人，吃过午饭，便来此等候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这位国民党将领，金城等人并不陌生，虽说还没有见面，但是他们早就知道了续范亭的大名。这不仅是因为续范亭在第二战区担任着重要的职务，与在抗日前线的我八路军保持着密切合作的关系，为抗战作出了显著的成绩，更因为续范亭是闻名全国的新闻人物。 　　那是在1935年年底，担任国民党西北新一军中将参谋长一职的续范亭，为了呼吁全国团结一致抗日救国，专程来到南京请缨抗战。在他的呼吁屡次遭到南京政府拒绝，令他悲观失望的情况下，他毅然在南京中山陵切腹明志。续范亭的这一举动，立即震惊中外，引起了全国各界人士的深切同情，对于推动抗日救亡运动产生了很大的积极作用。 　　续范亭切腹遇救，养好了伤以后，先是应西北军杨虎城的邀请来到了西安，参加了“西安事变”，继续与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做了坚决的斗争。抗战爆发后，续范亭又来到第二战区参加抗战，担任了第二战区“战动总会”的主任和保安二区的司令，他率部与八路军一起，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发动群众，建立武装，英勇抗日的斗争。 　　如今，续范亭要来延安，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自然很是重视，特意安排他们几位前来迎接。“续范亭是山西崞县人吧?”等候中的曹力如向金城问道。 　　金城回答说：“是崞县的。我听说他早年参加过山西的辛亥革命，以后在冯玉祥的国民军供职。他学问很深，赋诗作文很有水平。” 　　“最难得的还是他作为军人的一副铮铮铁骨和赤诚的爱国之心啊!”曹里怀感叹地说，“剖腹自杀，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出来的!” 　　“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真是害人不浅。”金城说。 　　“续范亭在前边，干得很不错!”曹力如又说。 　　金城说：“续范亭与阎锡山矛盾很深。我还听说，他回山西来抗战，是周恩来副主席做的工作呢。” 　　…… 　　正在他们闲聊之际，迎面的大路上，刚刚从延安宝塔山下来的那三个人便来到了。金城他们一眼判断出是续范亭等人，立即上前热情而主动地打着招呼。 　　“是续司令吗?”  　　“远道而来，辛苦啦!” 　　续范亭一行三人则翻身下马，双方相互行军礼致敬，热情地做了自我介绍。顿时，大家亲如故知。 　　金城安排续范亭一行在交际处的窑洞住下。晚间，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高自立、留守处主任萧劲光等人，为续范亭举行宴会接风洗尘。 　　当时的延安，虽说生活很艰苦，但是边区政府还是为续范亭准备了丰盛的酒宴。 　　宾主聚集在餐桌旁，高自立首先举杯致欢迎辞：“续司令自前方来到延安，一路辛苦。两年来，在‘战动总会’劳苦功高。对你的到来，我们表示热烈地欢迎!” 　　续范亭作答：“兄弟此次是在回晋北途中，假道延安，顺便来看看，承蒙各位热情款待。兄弟报国位卑，无功受禄，惭愧，惭愧!” 　　“啊，哪里，哪里!续司令过谦了，现在的‘战动总会’，可是闻名全国呀!”宴席上的各位主人纷纷称赞说。 　　对续范亭这样一位著名的国民党的抗战将领，陕甘宁边区的各位领导是很敬佩的，特别是这两年来，续范亭与中国共产党人和八路军密切合作，开创了晋北抗战的新局面，从感情上来说，大家亲如一家。 　　“续司令是第一次来延安吧!”高自立问道。 　　续范亭低着头，连着嗯了两声，就不吱声了。 　　“续司令，‘战动总会’的发展很迅速，现在恐怕有二十几个县了吧?”曹力如问道。 　　“嗯!嗯!”续范亭低着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 　　“近期，日本鬼子会不会再向晋西北发动攻势呢?”萧劲光问道。 　　“这很难说，很难说!”续范亭又敷衍过去了…… 　　此时此刻，大家都很想听续范亭讲讲前方的形势，值此抗战的关键时刻，作为后方的军人，谁不关心作战形势啊!同时，大家也想听他讲讲进入边区以来的观感，或是听他表达表达抗战到底的决心。但是，很快，大家就看出续范亭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情绪明显的有些忧虑、苦闷和沉重。这使陕甘宁边区政府的领导们有些意外，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情绪的压抑。宴会便在这种气氛中很快地结束了。 　　他们，还不知道续范亭此行的目的。 　　宴会结束后，金城将续范亭一行安置在陕甘宁边区政府招待所下榻，当他就续范亭在延安期间的活动征求意见时，续范亭郑重而严肃地说： 　　“我延安来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要单独谒见毛主席!请你务必给我安排一下。” 　　金城马上感到了事情的严肃性，答应立即安排，续范亭这才放下心来。随后，他解释说： 　　“我对延安向往已久，很希望能够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无奈军务在身，不便久留啊!切望贵政府能体察。” 　　一小时以后，金城就答复续范亭说：“毛主席已经知道你要来延安，一直在等待你，他听说你已经来到了，很高兴，安排在明天下午与你会见。” 　　听到了这个消息，续范亭的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忧虑马上就消失了。夜里，躺在干净整洁的窑洞内，或许是因为喝了一些酒的缘故，续范亭很快便睡着了。半夜里，他忽然觉得胃疼痛得厉害，随后就醒了。他起身，喝了些开水，习惯地用手揉着肚子。自从1935年年底，续范亭在南京中山陵切腹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在过去的戎马生涯中，他患上了慢性胃炎和关节炎，体质虚弱。近几天，他连续奔波了四五百里路，很疲劳。沿途饥一顿，饱一顿，恐怕是因此诱发了胃病。 　　续范亭自投身军旅生涯以来，多年坎坷，疲于奔命。他常常失眠，睡不好觉，精神不支，对健康有很大的影响。 　　这一夜的续范亭，见自己又难以入睡了，索性起来，披上衣服，走出了窑洞。夜幕下的延安城，很静很静，寥寥无几的灯光点缀着黑黝黝的房屋和建筑。 　　自从踏上脚下这一块坚实的土地，他便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了希望和鼓舞，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疲于奔命，从来没有这样感受到希望和鼓舞。而今天，当他将平素自己立志救国救民的愿望，和这里的革命纲领和革命前途结合起来的时候，这种希望和鼓舞就油然而生了。他不由地暗自庆幸着自己的选择，心中掠过一缕欣慰。 　　虽说是已经到了春天，在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续范亭觉到了冷，转身回到窑洞，他打开包裹，准备拿件衣服穿上。黑暗中，他的手伸向包裹，陡然间，他触摸到了包裹里面的那把硬邦邦的匕首，这把匕首，他一直随身携带着。但在此时，触摸到这把匕首，却又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伸到包裹中的手顿时缩了回来。 　　俄尔，续范亭还是将那把匕首拿了出来，趁着微弱的星光，仔细地端详着那把匕首。不由地，两行热泪顺着面颊簌簌而下。 　　续范亭又回到了在中山陵自杀的那一刻。那时，他就是用这把匕首剖腹的! 　　 续范亭与毛泽东/高建中著.—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