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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间——怀念我的父亲续范亭 |
续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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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无大儿,续磊无长兄,愿随工作队,从此替爷征。革命事业大,非可期速成,临行拍此照,聊以慰双亲。”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我和延安鲁艺文学系的十几位同学,参加了开赴东北干部团中的鲁艺工作队,即将远征。临行之前,趁着在鲁艺礼堂前集体合影的机会,我拍了一张单人小照,托付系里的好友洗印后送交父母留念。前面引的这首诗,就是爸爸看到我的照片后,满怀深情仿《木兰词》所作。这首诗,直到一九四九年,我和我爱人调到北京新华社工作,在新中国的首都与母弟重逢之后,才从爸爸的遗稿中看到它,真是百感交集,热泪纵流,爸爸慈祥的面容和临别前难忘的情景,一幕幕映在我的眼前。当年我虽是个将满十七周岁的少女,爸爸又在重病之中,而他老人家却热情地支持鼓励我为革命远征的志愿。告别的时刻,爸爸强忍眨动着蕴泪的双眼,用刚毅的语调对我说:“去吧,奋斗去吧!革命工作是艰苦的。”“永远跟着党走,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我是这年的四月十二日在延安中学毕业前入党的,联想爸爸教导我的短短几句话,它的份量有多重啊!当我走过了四年的革命历程,读到爸爸为我写的、充满无限期望和思念的诗句,使我感到是多么巨大的鞭策啊!想不到他老人家的临别赠言竟变成永别的遗言了。这位从辛亥革命起就献身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历尽艰险,战斗不息的革命老战士,虽然在一九四五年延安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区人民代表会议筹备委员会,就曾被推为副主任委员,他竟没有看到新中国的诞生就与世长辞了。毛泽东同志亲书的挽词,“为民族解放,为阶级翻身,事业垂成,公胡遽死?!有云水襟怀,有松柏气节,典型顿失,人尽含悲!”这不仅是毛主席对爸爸革命一生的赞誉,也深深表露出他对爸爸过早去世的痛惜之情。 记得一九四七年九月中旬,秋高气爽、禾黍茁壮,在土改后翻身农民喜望丰收的日子里,作为《东北日报》的记者,我正在黑龙江省拉林县农村采访,从一个屯子策马出发转到另一地区工作。刚出村口,接到了一封急信,拆开一看,一阵眩晕使我几乎摔下马来。信中附的一份新华社电讯稿,传来了爸爸于九月十二日在山西临县逝世的噩耗。这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胜利后与父亲重逢的向往霎时化为泡影。当我悲痛难忍的瞬间,爸爸临别的赠言忽然响在耳边。我鼓起勇气,跃马飞奔,到达目的地,我悄悄地戴上了为爸爸志哀的黑纱,立即写了哀悼爸爸的文章,寄《东北日报》发表。接着,报纸刊登了爸爸逝世的消息、爸爸要求入党的遗书和中共中央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并引以为党的光荣的决定。《东北日报》的同志们纷纷写信给我表示慰问,我们的社长廖井丹同志曾在《晋绥日报》工作过,他在九月二十二日写给我的信中说:“续主任对革命事业的热忱,对反动集团的憎恶,对革命同志的真诚,对革命理论的钻研,都是值得人极其钦佩时。……死者已矣,他立下的楷模,给后代指出的方向却是永生的。”采访部的记者同志九月二十三日联名写来的信中说,“在大反攻开始的今天,我们愿和你一道,向你的爸爸宣誓:坚决与反革命蒋介石斗争到底,建设工农兵领导的新中国,纪念死者。”同志们对我亲切的关怀和崇敬缅怀爸爸的深情,温暖着我这颗哀伤冷栗的心。回忆爸爸对我的教育和父亲革命的一生,当时我深愧自己的努力与父亲的期望相差很远。今天,我仍怀着这种内疚的心情,回忆爸爸的一些往事,以鞭策自己和孩子们,也愿使青年同志知道这位革命老人的一些故事,从中汲取一种力量。下面叙述的故事,除了我和妈妈、弟弟的回忆和爸爸遗稿中的材料,还选了其他同志所写的回忆爸爸文章中的某些事实。 今年三、四月份,《中国青年报》和《北京日报》发表的教育青年应有崇高革命理想的文章中,曾引述了爸爸的一首诗:“赤膊条条任去留,丈夫于世何所求?窃恐民气摧残尽,愿将身躯易自由。”我就从这首诗谈起吧! 到南京去 这首诗,是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爸爸在南京中山陵忧国剖腹前所写五首《绝命诗》中的第一首。那时,我国东北广大国土沦陷已达四年之久,蒋介石南京政府“先安内后攘外”的不抵抗主义,使日寇侵华野心愈加狂妄,他们垂涎欲滴地窥视华北,民族存亡已处于危急关头。国民党反动派却一面积极反共,一面镇压青年爱国运动。我的爸爸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老同盟会员,当时受杨虎城将军之托担任国民党西安绥靖公署驻甘肃行署参谋长,兼新一军中将总参议。在当时形势下,他忧国忧民、愤恨不已,亲自到西安与杨虎城将军面谈后,前往南京呼吁团结抗日。他在南京目睹蒋介石集团腐化堕落无耻已极,召开国民党代表大会后,更变本加厉地反共、镇压爱国群众的卖国行径,使他痛不欲生,誓以一死震醒国人。他到中山陵前哭陵后,用匕首剖腹明志,侥幸遇救。他写的《哭陵》一诗:“战死无将军,可耻此为最;腼颜事仇敌,瓦全安足贵?”表达了他徒有爱国之心却不能征战沙场、保国卫民的悲愤和痛楚。 那年,我才七岁。爸爸走后,我和妈妈还住在兰州。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许多人,神色惊慌,妈妈失声痛哭,人们流着泪在劝慰她,为了怕我害怕,让人把我带到别的屋里去了。但从断续听到的谈话中,我幼小的心灵已感到爸爸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是爸爸死了吗?爸爸,您怎么能死呢?!在兰州生活的日子里,爸爸的朋友们常开玩笑说我是“父慈母严”,都说爸爸太溺爱我了。我是爸爸的长女,爸爸为革命征战奔波近二十年,在他三十六岁的时候,才得了我这第一个孩子,爸爸每带我到别家做客或看戏,总是抱我坐在他的膝上,听任我抚摸他那消瘦多皱的脸颊。妈妈常说起我深爱爸爸的感情,爸爸每次出远门,因为想爸爸,我总要生一场大病。慈爱的爸爸呀,您那么疼爱我,为什么要去死呢?怎么会舍得扔下我和妈妈呢?这个难解的疑问,直到我逐渐长大,懂得一些革命道理以后,才终于明白了。爸爸在南京剖腹前写的《绝命诗》中就有这么一首:“灭却虚荣气,斩删儿女情。涤除尘垢洁,为世作牺牲。” 妈妈决定带着我马上赶到南京去。我们先坐飞机到西安,然后转乘火车。当我们到达南京的时候,爸爸已经脱离危险期了。我们住进离医院不远的一个旅馆,就急忙到中央医院去看望爸爸。走进医院大门,我的心就惊恐地跳了起来,在我的想象中,爸爸一定是满身血渍、面色惨白地闭着眼睛。我哭着怎么也不肯进爸爸的病房,挣扎着躲进了对面陪伴爸爸的刘定安叔叔的房间,对着墙角不停的抽泣。过了一阵,妈妈过来笑着对我说:“爸爸好好的了,他想你呢,叫你快点过去。”妈妈左劝右哄,我才半信半疑地擦了擦眼泪,慢慢地蹭到爸爸的病房。当我一眼看到爸爸笑眯眯地躺在病床上,盖着雪白的被单,床边几上插着鲜花,芳香扑鼻,顿时快活起来,快步跑到爸爸身边,羞怯地悄声问爸爸“好些没有?”爸爸眼圈红了,他笑着抚摸我的头,问些路上的事,指着慰问者送来的、堆满墙角的许多水果篓,让我吃南方的桔子、香蕉。 第二天爸爸吟咏了一首诗:“为灭东邻不顾家,英雄儿女两咨嗟;小侬千里随娘至,问道爸爸你好些?”我出生时,爸爸依妈妈的名字玉侬,给我取名叫小侬。也许是为了消除我幼小心灵的伤痕,或者是爸爸死而复生与家人相逢后对我的特别喜爱,我每次到医院去看爸爸,他总是格外亲热地想法儿逗我乐。一天,我闯进病房,爸爸正在换药,我看见爸爸腹部伤口缝线处横七竖八的红道道,惊吓地问:“爸爸,你的肚子上怎么象爬了个蜈蚣?”爸爸被我的傻问逗笑了,换完药,他就念起了顺口溜:“奇怪奇怪真奇怪,肚上长出个蜈蚣来!”我便傻呵呵的笑个不住。记得还有一次,我对着病房里的穿衣镜,看来看去觉得很有趣,顽皮地做怪样子“欣赏”自己的各种姿态,还和照影对话,这很使爸爸消愁解闷,他便代我作诗了:“镜里一个人,镜外一个人;两人对说笑,还是一个人。”我当时一点不懂事,丝毫看不出爸爸有什么忧愁和痛苦。以后我才理解,爸爸是多么细致入微地在我面前隐忍着内心的苦痛而与我泰然相娱啊!情深义重的爸爸,为了国家民族的危亡,被国民党卖国集团逼到舍家诀命的地步,这种忍痛牺牲的精神有多么大呀! 爸爸住院期间,有许多人来看望他、慰问他,全国各地的慰问函电纷纷而来,至今妈妈还收存着贴满许多函电的三大本册,充满了对爸爸的尊敬和受到激励的话语。其中有他的老友杨虎城、冯玉祥、于右任、邓宝珊等人及许多爱国进步人士的电函和手迹。还有位旅日朋友在慰问信中写着:“范亭兄壮举,实令人敬佩!此间各报均有记载,日本社会人士,倍极重视,认为为中国人空前的悲壮行为,并且此举出自军人,尤引为震惊。”而蒋介石反动集团,不但派特务在医院周围监视爸爸的行动,还下了密令:“只要发现续范亭与共产党有联系,马上干掉他。”他们妄想消除爸爸忧国剖腹的政治影响,竟无耻地造谣说爸爸是因“失恋”而自杀的,不准报界发表事实真相。但乌云是遮不住阳光的,二、三天后,一些报纸就冲破禁令,发表了这一震动全国的新闻,还刊登了爸爸躺卧病床和五首绝命诗手迹的照片。一九四三年,爸爸在一篇文章中谈起当时国民党反动派造谣的事,讽喻地说,“不错,我诚然是失恋了。我热爱的国民党,当他十三岁的时候,交了共产党做朋友,替他打扮了打扮,也觉得相当漂亮,很有出息,但是他到了十六七岁就变了节了,被人引诱改嫁了,现在他已三十二岁,应该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然而因为他十余年的自残形体,已经不成人样子,我也早不爱他了。” 爸爸在医院住了六十多天,出院前不久的一天,张学良将军不避风险,到医院来探望爸爸,二人促膝长谈,十分投机。可惜爸爸去世过早,当时的谈话内容已无法得知,据定安叔叔回忆,当张学良将军告别爸爸,迈出病房时,他从对面屋内出来相送,只听到张回头对爸爸说了一句隐语:“来他个三元和。”“三元和”是打麻将的行话,是红中、发财、白板相碰而和的满贯,显然他们不是在谈打麻将的学问,据我想来,可能是争取红军和国民党中央军、地方军三方面联合抗日的双关语吧?!这时爸爸已深感自己一时冲动的自杀行为是错了,他出院后所作的诗中曾反映了这样的愧悔:“将军应在沙场死,碧血胡为染绿苔。”“愧我空留一点血,依然国难又秋深。”“不平千古事,忧伤只自焚。未竭长弘血,且住比干心。”爸爸刺向自身的一刀,虽然未能拯救国难于万一,却宣布了他与蒋介石卖国政府的彻底决裂。 在我们母女和定安叔叔的陪伴照护下,爸爸带着因重伤、忧愤而引起肺胃病复发的病弱身子,曾漫游苏州、无锡、杭州等地疗养。他曾一度深感精神空虚、前途渺茫,经过了一段怅惘彷徨的时期,他曾对友人说,“今后或出家为僧,或投奔共产党。”在苏州疗养的二十多天,爸爸竟认真研究起佛学来了,他曾三次拜访苏州报国寺的印光大师,这位大师还给爸爸赐了个法名“范慧”呢!从那时以后,我常看见爸爸盘腿叠掌闭目在床上静坐,有时还用手数着念珠。开始我看到爸爸那种象泥塑佛像一样的呆木神态,有点害怕,爬到爸爸身边去扒开他的眼睛,吵着不让他装泥菩萨,爸爸并不动气,反而翻起眼皮、撮起嘴唇装猴子逗我笑,然后温语教我:这是“静坐”休息,不能惊扰他。还说当他闭上眼睛,想着佛像眉间的那个红点,慢慢地,那红点变成光芒四射的太阳,浑身就暖和起来,舒服得很。我想既然爸爸觉得温暖舒服,自然是件好事,以后我对爸爸的“静坐”也就习以为常了。有一天爸爸问印光大师:“日本人来了怎么办?”印光大师被问得张口结舌,无法回答,只能说是“大劫难免”。爸爸从此舍弃了虚妄无为的佛学之道,很快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寻找真理和出路了。而“静坐”的气功疗效,使他感到对保持沉着和健身大有益处,就一直保持下来,成为他的生活习惯了。休养的几个月时间,爸爸虽游弋于山水之间,却触景生情,写了约有六、七十首旧体诗。在杭州写得最多,后来都抄在一个本子里,命名为《湖山集》。 一九三六午五月四日爸爸来到杭州,在香山寺的香山精舍定居数月,努力阅读马列主义和其他进步的社会科学书籍。从此他的思想逐渐积极开朗起来,这时他写的《大无畏》一诗:“不怕死,不怕疼,不怕辛苦不怕穷。养成一身大无畏,誓与倭寇决雌雄。”与他在南京所写的《绝命诗》相对比,精神境界已经是全然不同了。这年的秋季,爸爸闻听绥东抗战开始,又遇杨虎城将军趁来杭州开会之便会见他,邀他赴西北共谋抗日之策,爸爸便毅然决定北返准备参加抗战,临行之前写下了欲跃征战的诗句: “西湖拜别从军去,征讨将军逐犬戎。” “乘风破浪下东海,杀尽鱼虾捉老龙。” 我和妈妈比爸爸早两三个月离开杭州,没有再回兰州,就在当年父母结婚之地——西安,住了下来。爸爸在兰州的职务,早已被蒋介石派去的亲信取代了。利用、发展再吞并地方军,是蒋介石一贯的伎俩,也是当年南京政府同意成立国民党西安绥靖公署驻甘肃行署、新一军的诡计和目的。 西安,有爸爸一九一四年华山聚义反袁世凯和一九一八年后参加陕西靖国军反军阀时代的许多老友。陕西又是妈妈的老家,也算是我家的第二故乡了。我们租赁了柴家什子一家住宅前院的三间平房,安了家,等待爸爸的到来,我就在附近的第二实验小学读书。一九三六年初冬,爸爸离开杭州来到了西安。他和定安叔叔路经洛阳时,蒋介石正亲自到洛阳布置,胁迫张学良、杨虎城将军反共,妄图消灭长征到达陕北准备北上抗日的红军。爸爸到洛阳后,要去见蒋介石大骂他一顿,被定安叔叔劝阻了,他托朋友带了一封信告诫蒋介石:“你不要再唱武丑了,已经没人爱听你的戏了!”爸爸与定安叔叔在洛阳分别时,两人商定,定安叔叔回山西观察局势,爸爸先到西安,秦晋两地哪里先发动抗战,他们就到哪里去。 分水岭 爸爸回到西安身体还很衰弱,不能从事繁重的工作。他和早年共同革命的老朋友及西安的爱国进步人士广泛交往,倾诉衷肠,商讨国事,并继续研读马列主义和进步书籍,探讨救国救民,改造社会的哲理,直到“西安事变”的爆发。这期间,我只记得有一次杨虎城伯伯家请客,父母带我到新城去,见到了杨伯伯和他的夫人、孩子。我们家里常有许多来客,他们的谈话我听不大懂。爸爸每天很早起床,打拳、静坐锻炼身体,其他时间除了会客就全副精力地看书,也鼓励我好好用功,我每天放学回家总要先做完功课才肯吃饭,常常受到爸爸的夸奖。 爸爸在“西安事变”前后写了许多日记式的“有感随录”。他嫌写旧诗讲究平仄太费力,又不能尽情表达思想和记事,这时他就很少写诗了。爸爸的这本“有感随录”,现在还完整地保存着,是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开始写起的,一直写到一九三七年的一月十日。日记的第一页写着这样的开始语:“看了鲁迅先生的几封信,有点感触,想从今天起,有感随录,借以自己鞭策。” 爸爸刚回西安的头些天,他什么书都读,《外国名人志》、《王阳明集》、《甘地传》等等,他都找来看。我记得爸爸曾给我讲过印度领袖甘地的故事,说甘地怎样光着脚,穿着粗布衣到处为穷人做好事,还说甘地有一种主张:别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转过去让他打。当时我对爸爸后面说的那些话疑惑不解,只在心里偷偷地笑甘地这个人真傻,别人打他,他不还手,也不跑开,怎么还掉过脸去让人打呢? 这种只以至诚至善感化除恶的唯心观念,爸爸早年曾受过影响。爸爸后来虽深恨这种观念使他在革命过程中一再上当受骗,吃过大亏,但这种思想的残余尾巴,有时还摆脱不掉。十二月四日早上,爸爸和妈妈戏语时,忽然问她:你能不能作一个女圣人,克制自己的感情去爱你最厌恶的人?妈妈对爸爸提出的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她想了想,便也妙语戏答:“我没有最讨厌的人,也没有最爱的人。”爸爸听了,畅然而笑。“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蒋介石答应了谈判条件后,爸爸一度对他产生的幻想,或许就是这种唯心主义善恶观的残余在作怪吧! 爸爸后来终于得到一本《列宁小传》,他如获至宝,专心致志地读这本书。十二月十二日一早,他被炮声惊醒,因街上戒严无法外出打听消息,他还坐下来继续阅读《列宁小传》,并写了点学习心得。他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 “晨六时醒,闻有炮声,初未介意,起身后知有事发生。枪声仍四起,大街禁止行人。予不得出,仍打拳静坐并观《列宁小传》,知为领袖者,第一要眼光远大;第二要适应人心,要平易近人,要诚能动人,要胸有成竹,要勇往直前,要艰苦绝卓,要一意不乱,要手段敏捷,总之不离乎大公无私,人类同情心之基础道德。” 爸爸分秒不停探求真理的形象,跃然纸上,这也是他一贯的学习精神。 “西安事变”那天约九点多钟,杨虎城伯伯派小汽车把爸爸接去了。他很快就得知了“西安事变”的原委和经过,对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实行兵谏,在临潼捉拿了蒋介石,表示十分赞同和高兴。第二天许多朋友聚谈时,都顾虑下一步怎么办?爸爸却坚定地对他们说:“只要革命的动机纯洁,虽失败亦有价值,况此次革命为全世界反法西斯的整个战线,除此中国亦再无出路也。”十二月十三日,他还曾与张、杨等谈到“所有法西斯应当迎头痛击,毫无客气”。“站在人民战线,我深赞同,与法西斯奋斗必须如此做”。 “西安事变”以后,我看到爸爸精神焕发,空前活跃,常常面带笑容与朋友们喋喋不休地谈论。这时,他虽无职务在身,却积极热心地帮助张、杨出谋献策,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为了使这次“事变”防止两军部属发生矛盾,十二月十五日爸爸曾拟写过十条意见致张、杨参考,面谈时张曾对他说:蒋已有回转之意,认为过去不肯容纳人言为过,但却又责备张、杨胆大妄为,怀疑背后有人主谋,张回答说,这俱是大家的意思,由我个人负责。爸爸有一次还向杨虎城伯伯建议:“此次处友军要绝对精诚团结,有功归人,有过归己,并须三令五申于部属。”十二月十六日,爸爸又与张学良将军谈到,蒋的领袖欲和虚荣心太重,如果能顾及四万万人民的利益,自然会承认他的领袖地位。张很重视爸爸的意见,说:“明日将以此进言。” 一个重大的时刻到来了!它将形成爸爸一生中的分水岭,决定着他今后革命的前途。十二月十六日的黄昏,周恩来同志率领的中共代表团,应张、杨的电请,抵达了西安。 听妈妈说,“西安事变”发生后不几天,爸爸告诉她:“这下可好了!共产党的代表来到了西安,蒋介石碰上冤家对头了!”妈妈还奇怪的问:“共产党在哪儿?怎么来得这么快?!”爸爸回到西安以后,就急于了解和寻找共产党。他革命几十年,一直以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而自居,崇尚国民党改组后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对国民党在孙中山逝世后,背叛三大政策,先安内后攘外的反共罪恶十分痛心。在南京剖腹伤愈后的休养时期,爸爸虽然搜读了一些马列主义书籍,但这时对共产党也只有些局限性很大的理性认识,他多么想有机会直接接触共产党啊! 中共代表团的到来,使张、杨得到了巨大的支持和帮助,开始了三方的谈判,斗争也就更策略、更复杂了。这时爸爸的工作热情更加高涨,当何应钦之流亲日派,派兵进逼西安,拉拢驻守大荔、潼关一带的十七路军部将冯钦哉,要他倒戈,冯表示动摇,情势紧急。爸爸十二月二十日到新城见杨虎城将军时,杨特将这一重任托付爸爸,让他到大荔去见冯,晓明大义,以理规劝,尽力把冯钦哉拉过来。当天十时,爸爸就急忙出发,经渭南渡河,下午六时抵达大荔,与冯面谈,发现他对“西安事变”的意图很不了解,向他做了许多比喻解释工作,冯当时表示他不再为难动摇了。但以后冯又想倒戈,杨虎城再一次派办公厅主任续式甫(父亲的族叔,与冯更为相厚)去大荔,劝阻冯倒戈。 “西安事变”后,狡兔三窟的阎锡山,一来想搞投机,二来日寇已逼近他的老窝,危及山西官僚集团的利益了,想到西安来探探情况,拍电报说要派代表来。爸爸这时又受托负责接待山西方面代表的工作。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四时,爸爸到飞机场去迎接晋方的代表,晋方飞机未来,却看到男女学生和各团体群众正结队返市,并见机场上停着两架大飞机,已发动待发,旁边停着六辆汽车,不知何事?他疑惑不解地驰车返家,晚八时才得知蒋介石已由张学良将军陪同抵达洛阳了。爸爸听了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白天在飞机场看到的情景,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蒋介石飞走了。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认为:“必系条件已拟妥,改组政府,共同抗日,各凭良心,以救国,遂有此拍胸脯之大方举动。”他在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日记中,竟然对蒋介石产生了某种幻想: “此次事变,张、杨均以诚信二字处之,吾故曰万无不成之理。知汉公同蒋赴洛阳,令人五体投地,至诚感人,皆因爱国真心、革命真确之认识,方克有此,各以至诚相见,中国必兴无疑。中国革命以来,此为第一件伟大之举。吾以之感泣者再再。”但爸爸对放走蒋介石还是很不放心,好似放虎归山。 爸爸听说中共也主张释放蒋介石(当然他不知张陪蒋飞走,连周恩来同志都不知道),正在百思不解的时候,我家来了一位和蔼可亲的陌生人,爸爸让我叫他“南叔”,南叔亲切地望着我,笑笑说:“小侬都长这么大了!”南汉宸叔叔是中共代表团成员之一,他是爸爸多年的知己好友,早在反军阀时代,他们就并肩战斗过。南叔曾是陕西地下党的负责人之一,他以杨虎城秘书长的公开身份活动于西北时,与爸爸交往甚密,十分知己,后因蒋介石密令缉捕南叔,才在杨虎城将军的掩护和资助下,出亡日本,归国后在天津、上海等地从事地下工作,爸爸和他已是多年不遇了。南叔的来临,使爸爸喜出望外,在促膝长谈中,南叔不但解答了为什么要放蒋介石的问题,还全面阐明了中国共产党不记前仇、团结抗日的统一战线政策。不久,爸爸又在南叔的陪同下,幸运地会见了周恩来同志,并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爸爸从此茅塞顿开,无限敬佩在毛主席领导下,我党制定的国共合作,建立全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英明伟大。爸爸的日记,没有记述中共的活动和他与党的接触,可能当时事属机密,不宜写入。关于这方面,爸爸只在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写了一点很有限度的感想:“……民国十六年分家殊为可惜,损伤了多少元气,牺牲了多少青年,展转苦斗至于今天,吾党之野心家实亦罪无可逃。今幸天佑中国统一战线,共鼓杀敌之勇,歼彼丑虏,还我河山,彼时也共产党仍为世界革命之大本营,而吾党以中山主义竭力赞助之,使世界进而为大同岂不共快哉。” 没有多久,铁的事实使爸爸对蒋介石集团的幻想,一变而为切齿的仇恨了。南京政府背信弃义,对张学良将军实行报复,扣押他,审判他,监禁他,爸爸简直气愤极了。在他日记的最后几页,记载着他从一月七日至十日拟写的四篇檄文题目。他一次又一次地敬告国人,怒斥亲日派的卑鄙伎俩。最近翻阅旧报只查到两篇文章,西安《工商日报》一九三七年一月九日刊登了爸爸的文章,标题是《劫后余生续范亭掬诚敬告国人书——媚外者心劳日拙自趋绝境,倭寇握权吾宁蹈东海而死》。一月十日又连载他写的另一篇檄文《对于中国现在时局应有之认识》,标题写着《续范亭沉痛悲壮再告全国同胞,写出<对中国现在时局认识>揭穿汉奸阴谋及误国罪恶》。这篇文章有七百多字,兹引其中的一段:“蒋张二先生返京,亲日派之毒焰愈高,受日寇之指挥,劫持政府,迫蒋消极,当欲以此卖国政府之乱命,行之西北……此诚寻之宇宙而征诸后世希有之奇耻大辱,……”“丧心病狂者流,为虎作伥,与虎接吻。吾见其必至啖其头而吞之。”爸爸另外拟写的两篇文章尚未查到,题目是《我们不能上当上当总上当》、《国民党员应取之态度与做法》。南京政府倒行逆施的行径,使国民党内的爱国志士尚如此愤慨,足见其失民心而最终必败的下场。 为了实现党的抗日统一战线政策,爸爸在文章中对蒋介石还是留了点余地的,其实蒋介石与何是在演双簧,掩人耳目。四十多年过去了,杨虎城将军全家数口被杀害,张学良将军已年迈苍苍至今不是还在被软禁着吗?一九四〇年秋,爸爸在晋西北闻听张仍在被监禁,杨也被囚贵州阳明洞一带,屡请缨杀敌不许,焦急得鬓发俱白了。气得他一夜睡不着觉,当晚写下了《秋夜不寐忆张、杨》一诗,诗的后几句抒发了对张、杨忠心救国反遭陷害的痛惜之慨: 团结抗战资群力,同舟共济少二人。 君子之行如日月,况复张杨系知音。 阳明洞口云深处,爱国将军鬓森森。 出师未捷先囚弃,多少英雄泪满襟。 因时局的这一突然变化,日寇侵犯华北日急,爸爸急欲奔向新的革命征途,等不得和家人团聚过年,就离开我们母女和不满三个月的小弟弟,以杨虎城将军代表的身份,赶赴山西抗日前线去了。 爸爸临行之时,我是多么舍不得他走啊!我哭着闹着要和爸爸一同去,拉着爸爸的衣襟怎么也不放。 爸爸耐心地一边给我讲道理,一面动脑筋终于想出了一个“脱身之计”。 爸爸告诉我:他要到前方去打日本鬼子,威风地骑着马打仗,回来时带一匹小红马给我骑,我这才破涕为笑。马,我是多么熟悉多么喜爱它,爸爸在兰州常常骑马上班或郊游,有时妈妈还与他并辔而驰,那时我是多么想骑上一匹小红马跟在爸爸后边飞跑啊!当我满意地沉浸在幻想之中,正在迟疑着,爸爸已经走远了!我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事后照例又生了一场大病。 回到了故乡 爸爸登上了回归故乡的行程。 爸爸生在山西,长在山西,而在阎锡山的多次缉拿迫害下,这山西呵,爸爸却有家归不得,有志难施展。爸爸出生在崞县西社村,很小就跟随父兄务农,他熟悉农村,对贫苦农民有深厚的感情。念私塾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出题对句,上句是“天高”,同学们都对的是“地厚”,爸爸却对了个“路远”。老师惊喜地发现,这个学生不落俗套,独出心裁。以后他考入宏道镇的两等(初级、高级)小学堂,刻苦用功,成绩优秀,学校董事、校长是爸爸的族兄续西峰,是最早的同盟会员之一,他很器重爸爸,常介绍些《民报》、《铁券》等革命刊物供他阅读。爸爸十七岁考入太原陆军小学(当时的初等军事学校),每考总是第一名。这个学校虽有点民族思想,却没有什么革命思潮,实行的是军国主义教育,一度因为爸爸不服从连排的专横命令,差点被开除。不久,他秘密地加入了同盟会。辛亥革命武昌起义那年,爸爸才十八岁,他回乡参加了忻(州)、代(州)、宁(武)公团,积极协助该团司令续西峰操练人马,不久他便担任远征队长,率领二十几名革命党人以前锋,在城内同志的策应下机智勇敢地赶走清兵,攻占了军事重镇大同。爸爸后来在有感而写的一段回忆中自谦地说:“从小未敢自命不凡,西峰说我不平常,同学们也如此取笑,真使我自惭。为人群做些有益的事,此志此心却始终不敢忘。革命事业如大海又如大洋,添一点水看不见,然而我情愿。” 爸爸第一次离晋赴陕是在一九一四年。辛亥革命推翻清帝后,阎锡山立即解散了晋北的革命主力武装——忻、代、宁公团,窃取了山西省督军的统治地位,晋北革命领袖续西峰被褫夺了兵权,解职还乡,爸爸也避往直隶清河陆军中学继续学习军事,并往返于晋冀之间,暗地从事革命活动。一九一四年,阎锡山勾结袁世凯缉捕、杀害山西的革命党人,妄想一网打尽,根除后患,出亡海外和各省的有数百人。爸爸是革命中坚分子,当然在通缉之列了,他便离晋亡陕,在华阴县的西岳华山与来自四方的英雄豪杰胡笠僧、续西峰、孙岳、邓宝珊等十余人在“华山聚义”,密谋倒袁。经过筹画准备,次年,爸爸参加了数百人的护国军队,夜渡黄河,攻袭山西,一度攻占荣河、猗氏、万泉等地,因陕西军阀的密探向阎军通风报信,兵至虞乡一带遭晋军突袭溃散。爸爸避入茫茫的中条山,几天几夜,忍饥受寒,见不到一粒粮食,以野果野菜充饥,他借助指南针的夜光,判明方向,一个一个找到了失散的战友,渡河返陕。一九一八年后,爸爸又参加了反军阀的陕西靖国军,征战数年。一九二四年,北方国民联军成立,爸爸担任第三军第六混成旅旅长。这期间,为了联络反军阀的地方武装,爸爸曾踏遍京、津、绥、察、冀、鲁的地境;为了援助被军阀围困、坚守西安八个月的杨虎城将军,爸爸曾与冯玉祥部在五原汇合,远征陕西;为了呼吁停止内战,爸爸曾到南京面见过蒋介石,劝谏不纳,他两次退回了蒋派人送来的“高级参议”委任状,发誓永不做蒋介石的官,此后他隐居北平达四年之久。 爸爸多次力战新军阀阎锡山,阎锡山和他是死对头,爸爸多年被迫活动在外乡。 爸爸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在官僚集团聚集的省府太原看到的景象,令他寒心。阎锡山统治二十多年的山西,虽已面临国破家亡的危局,而这些骑在人民头上的寄生虫,竟还在醉生梦死,挥霍无度地过着奢侈腐化的生活:警察厅长南桂馨的房子几乎占了几条街;炮兵司令周岱陪嫁女儿的嫁妆有数百抬,摆了几里路长;显贵李服膺一夜赌输了现金十三万;巨富荣洪茹私人花园的经营费就达十余万元,而太原市竟还没有一座供大众休息的公园。土皇帝间锡山搜刮人民聚集的财产,简直无法计算,仅法国银行坑骗他一次,就达四百万元之数。而山西广大农民贫困破产、妻离子散,简直惨不忍睹。我爸爸的祖居西社村算是比较富裕的村子,而村里的三百多户人家,除了十几户,全都要靠借债才能勉强生活下去。这就是爸爸看到的故乡!这就是阎锡山统治下的山西! 爸爸初到太原,曾去他的旧日同学赵承绶家作客,去向阎锡山的这个亲信部将做工作,讲解只有抗战才有出路的道理。我有个大弟弟比我小两岁,我和他都出生在北平。爸爸赴兰州任职前,父母带我们回过一次老家,因担心路途遥远,弟弟才刚两岁,就把他留在老家祖父祖母处抚养。爸爸这次回老家探亲,弟弟已经七岁了。爸爸带他到太原来住了些天,弟弟跟随爸爸来到赵家,看到这所豪华阔气的公馆,东张西望惊奇地说:“这房子真好!”爸爸却凄然苦笑,对弟弟说:“这房子好是好,就是这房子底下压死多少人呢!”赵承绶出来接待爸爸,傻乎乎的弟弟劈头就问:“这房子底下有死人吗?”问得赵十分尴尬,涨红了脸,搭讪了过去。太原沦陷后,赵的老婆向爸爸诉苦说,她五台老家存的三百床崭新的被子,给日本人抢光了,价值一千元的洋狗也给日本人打死了,埋藏在地下的金银财物也不知有没有了?赵承绶也叹惜地诉说:现在只剩下六十万现洋,俭省一点,还可以过几年。这使爸爸进一步看到山西官僚们的穷奢极欲,也使他认识到,从这些人的切身利害关系,还是有可能争取其中一些人抗日的。 爸爸因受杨虎城将军之托,为了抗日大局,为了向阎锡山及山西社会人士陈述“西安事变”的经过和意图,宣传团结抗战和中共建立抗日统一战线的主张,他不得不强忍着怒气,与阎锡山和他的将军、官僚、政客们应酬周旋。爸爸回到山西,很快就与我党取得了联系,以后每遇疑难问题,他总是设法向党请教。当时山西群众的抗日运动已发展成势,一九三六年秋,阎锡山被迫同意,初步建立了群众抗日组织“牺盟会”(以后由我党领导,迅速发展壮大,建立起新军抗日武装)。这时,日寇进犯华北日急,绥远东部已打起仗来。绥远是阎锡山太原绥靖公署的辖区,已波及到山西的安危了。早在爸爸南京剖腹住院期间,阎锡山也曾假模假样的写过慰问信,这次爸爸到来,既是杨虎城的代表,他在山西人民中又有威望,更有中共和爱国人民作后盾,倒也不敢怠慢和奈何他,委了爸爸个“第二战区高级参议”的头衔。爸爸便借助他在山西的各种社会关系和熟悉当地军事地理的有利条件,尽力争取团结阎锡山抗日,以便于扩大和发展抗战力量。 最初,阎锡山对爸爸还算客气。一九三七年秋,日军精锐坂垣师团迫近平型关,八路军星夜奔赴前线抗击入侵者。当时的作战部署是八路军、晋绥军配合作战。九月,名为第二战区司令长官的阎锡山,装出抗日的架势,到长城线上去督战,曾让爸爸随同前往。“七七”抗战开始后,在我党建议下,周恩来同志在太原亲自提出成立“战地总动员委员会”的条例;“动委会”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山西各抗日阶层参加的统一战线组织。“动委会”成立后,爸爸被推举为主任委员,与中共领导成员程子华、南汉宸、彭雪枫、武新宇等同志一起开展工作,很快发展壮大了抗日武装力量,活动于敌后二十多个县。当时既要对付日寇,又要防备阎锡山妥协投降,斗争复杂而艰巨。爸爸身体虽然病弱,工作热情极高,十分繁忙,常常到各种群众集会演讲,昼夜开会,与“动委会”的同志们研究各种问题。 以后,由于爸爸主持公理,发扬正气,一次又一次地劝告、指责和揭露阎部狡猾无信地保存实力,怯战观战,破坏联合作战计划,对抗日军队不发武器给养的行径,又反对阎锡山提出的什么“守土抗战”、“无条件存在”等等媚日妥协的口号,狠毒的阎锡山便逐渐对爸爸积恨在心。先是限令“动委会”的活动地区只许在岢岚、五寨等五个山区县活动,缩小给养供应地区。把“动委会”发展起来的十个抗日支队削减改编为三个支队,成立所谓“第二区保安司令部”,任命爸爸为司令,塞入他的亲信当政治部主任。为了维护抗日统一战线,爸爸接受了我党的劝告,容忍一时,他憋着气调防就任。以后阎锡山又使出借刀杀人之计,妄想借日寇之手消灭抗日武装、中共干部并除掉爸爸这个眼中钉。阎锡山趁第二保安司令部所属支队尚未集结到防区之前,在只有一个营兵力的不利情况下,突然电令爸爸,要他率部攻打五寨城。城内驻守着装备完整、工事坚固的大批日伪军,阎却不动用自己五寨防线赵承绶几个军的兵力。爸爸看穿了阎的诡计,但若不执行阎签署的命令,就会让他借口诬蔑我们“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爸爸经过反复思考、察看地图,与参谋主任、中共党员张希钦等同志共同研究制订了以寡敌众的作战计划:一面下令所属各部急行军赶到五寨,一面亲至前线布置指挥战斗。在行军途中,爸爸鼓舞大家唱《国际歌》,到达宿营地又给战士们讲辛亥年间他率领二十多骑人马攻占大同的故事,描述怎样机智勇敢地打败比他们多几百倍的清兵。半夜,五寨城内之敌突然出动夜袭,这显然是阎军勾结汉奸的暗算。当时调集各部的人马一时还赶不到,但爸爸看到这些有觉悟、可信任、不怕艰苦、勇敢坚强的可爱战士,浑身是劲,发挥出他骁勇的精神和指挥才能,决定亲自率领一个连去迎战,并周密布置好陷阱,隐蔽等待歼敌。天将拂晓,忽然传来振奋人心的胜利喜讯,三营埋伏的两个连,抓住敌人天黑迷路的战机,出其不意地主动出击,歼灭了二百多鬼子,溃败的敌人急忙龟缩到城里去了。爸爸兴奋地代表司令部,对三营大加表扬。 这一仗击败了阎锡山的阴谋,但他一计失败,又生毒计。一九三九年秋,阎下令解散了“动委会”,取缔第二保安司令部,缩编为暂编第一师,又取消了五个县的辖区,妄图断绝补充给养,困死、饿死这支抗日军队。还暗施诡计,策动消灭共产党干部的叛乱。在八路军的指导和支援下,这些阴谋又一次次地被粉碎了。 风口浪尖上的考验 当时,贺龙将军率领一二〇师主力,正在保卫冀中,晋西北仅有三五八旅分散驻守各地。一九三九年冬,蒋、阎密谋反共,妄想趁此机会,发动突然袭击,一网打尽晋西北的八路军和抗日武装,变成阎锡山的一统天下。他们已开始从开往晋东南活动的陈(士榘)林(枫)支队、决死二纵队下手围击了。这就是阎匪发动“十二月事变”的开始。 为了发动全面进攻,阎锡山在兴县召开密谋反共的高级军事会议,通知爸爸去参加。爸爸接到这个通知十分纳闷,他警觉地猜疑:阎锡山一次又一次的想搞掉续范亭,却为什么又表示信任,让他参加这次军事会议呢?去,还是不去?他感到疑虑和为难,立即设法与三五八旅罗贵波政委会面请教。他们经过仔细分析,认为这个军事会议一定是极秘密的,大概要搞更大的鬼名堂。通知爸爸去,或许是利用爸爸的地位掩人耳目,也可能想对爸爸施加压力迫他反共,如不从命,就趁此扣押、杀害他,爸爸若去是有生命危险的。既然估计是搞阴谋的会,爸爸便坚决表示要冒险前去赴会,定要深入虎穴探明情况。这样既可表示团结抗战的诚意,又显出毫无戒心来麻痹阎匪。罗贵波政委慎重考虑后,终于同意爸爸前去,同时也采取紧急措施以防万一,做好了两手准备。爸爸来到兴县会场一看,先放了一半心,这次军事会议,阎锡山没有亲自参加,是由赵承绶主持的。赵的为人和弱点,爸爸是颇为了解的,他可以见机而行。赵承绶在会上传达了阎锡山的命令,爸爸大出意料。他来时虽有思想准备,谁想狠毒的蒋、阎竟密令与日妥协,加紧反共,限期急速出兵消灭三五八旅,妄图把共产党和山西的抗日武装一网打尽,已在具体部署兵力了!爸爸气得面色发白,却又极力保持镇静,一边听他们议论,一边思索,燃眉之急,不能久留。会议开到一半,爸爸急中生智,当机立断,他假借入厕,溜出大门,跃马飞驰而去。有意监视爸爸的人发现后,爸爸已走远了,便失魂落魄地跑到会场大叫:“不好了,续范亭上马跑了!”在座的人大惊失色,有的提出赶快派人追赶,把他扣押起来。赵承绶也紧锁双眉、心神不安,万一泄露机密,阎长官怪罪下来怎么办?为了不影响紧急会议的进行,他装出不介意的样子说:“走就走了吧!没什么关系,续范亭,阎长官了解他。”反动派总是过高的估计自己,过低的估计革命力量。在赵承绶眼里看来,爸爸只不过是个中山陵剖腹、“以死谏蒋”,秋林会议泣读“总理遗嘱”、以泪谏阎,只知信仰孙中山的“愚忠”之人;向来是一听反共就动气的犟直性子。在他想来,眼前双方兵力众寡悬殊,八路军兵力分散,集结都来不及,此战必胜无疑,病歪歪的续范亭又能起多大作用?旧日同窗,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可我的爸爸,这时已不是旧日的续范亭了! 爸爸逃离兴县后,直奔岚县史家庄三五八旅驻地。一路上,他想起一九三九年参加“秋林会议”后路过延安会见毛主席的情景,意识到晋西北是保卫中共中央所在地陕甘宁边区的屏障,晋西北的得失,事关重大,十万火急。爸爸心急如焚,催马加鞭及时向彭绍辉旅长和罗贵波政委报告了会议密谋的紧急情况。彭、罗立即向晋西北区党委汇报并请示中央,一面研究对策。爸爸这时又考虑到,三五八旅部队比较分散,不足以应付阎军集中兵力的大举进攻,当即决定亲率自己的暂一师先开上去,阻击阎军,争取延缓时间,帮助彭八旅集结布置兵力、并肩战斗。很快,彭八旅、暂一师和决死四纵队紧急集结会合,先后出兵,抢先占领临县、方山、岚县交界处的军事战略要地——赤坚岭,变被动局面为主动,并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成立山西新军临时总指挥部,推举爸爸任总指挥。这时八路军陈、林支队、新军决死二纵队和政卫二〇九旅,也已向赤坚岭靠拢,与晋西北部队会师。从一九四〇年元旦开始,各部配合作战,于一月十四日一举攻取了赵承绶司令部所在地临县,大获全胜,阎军大部被歼,赵承绶狼狈逃窜,打退了反动派的第一次反共高潮。山西新军总指挥部正式成立,爸爸被正式任命为山西新军总指挥,罗贵波同志担任了政委。这时八路军一二〇师主力部队自冀中返回晋西北与新军会合,收复了日伪盘踞的广大地区,大大巩固和发展了晋西北抗日民主根据地。二月,晋绥边区行政公署成立,爸爸被推选为行署主任。不久晋绥军区成立,延安总部任命贺龙将军为司令员,爸爸为副司令员。 爸爸在接受这些任命时,总是再三谦让。的确,没有党的领导,没有党内同志的帮助和广大军民的努力奋战,爸爸单人匹马会有什么作为呢?!以往几十年的血泪史和今天的成绩,使他深懂这一道现。在晋西北五年间的战斗历程中,爸爸与贺龙、关向应、彭绍辉、罗贵波等许多党的领导同志结下了深情厚谊。当爸爸会见风尘仆仆由冀中归来的贺龙将军,是多么欣慰、多么激动啊!千言万语道不尽他的敬佩之意,在归途中,他借喻古代忠心赤胆、智勇双全的名将,衷心赞颂这位革命老将: 体国公忠似赵云,坚强活泼更超群; 云龙气概难比拟,李牧廉颇两将军。 爸爸虚心地向中共的革命前辈们学习,对革命同志和人民群众热情谦和,同甘共苦。当年任晋绥行署副主任的武新宇同志,曾赠爸爸一诗:“三晋名流多,宇独爱先生,不忌也不求,永作座右铭。”当关向应政委读到这首诗,曾对武说:“范老的不忌不求,正由于他有所求,他所求的不是个人的荣誉得失,而是真理。”爸爸和关政委后来成了知己好友。当一九四六年关政委在延安不幸病逝,爸爸在痛悼他的挽诗中,写有这样的称颂之语:“抗战初期,晋西相会,沉默寡言,满腹智慧。益我良多,启我愚昧,与君谈话,徐徐而醉。……同甘共苦,备尝滋味,……忠诚无间,再接再厉。既不为名,又不为利,为党牺牲,鞠躬尽瘁。” 爸爸在晋西北与群众和同志们同艰苦、共患难的故事是很多的,这里略举一二。爸爸的老警卫员曾向我讲过一件事:有一次,爸爸绕着山头连续几天指挥作战,断了炊,警卫员担心爸爸带病打仗又加饥饿,会支持不住,就到附近老乡家,好不容易找来一个又黑又硬的窝窝头,掰开一看,里面已经长虫了,遗憾地对爸爸说:“窝窝长虫了,不能吃。”爸爸看看,笑了笑幽默地说,“大虫吃小虫嘛,有什么关系。”便接过来细嚼慢咽地吃了下去。赶走赵承绶不久,爸爸行军途经岚县界河口,在老乡家休息,看到这户人家衣服褴褛,炕上只铺一块烂席,他关切地询问这家的生活情况,临行时爸爸感叹地对同志们说:“中国象这样的穷苦人太多了,何时才能得救?现在中国共产党来了才能办这件事。”妈妈还告诉我一个故事:一九四〇年四月她带弟弟到晋西去看爸爸时,正值日寇残酷扫荡,大搞“三光政策”,晋西北的军民,处于吃黑豆糊糊掺野菜半饥饿的极端困难时期。爸爸和其他负责干部开会就餐时,组织上照顾他常犯肺、胃病,开饭时专烤一盘馒头片放在爸爸面前,爸爸总是端起盘子请这位、让那位吃,自然谁都不肯吃,爸爸也不吃。这盘馒头片,就这样餐餐端上来,又顿顿端下去。阎锡山这个祸国殃民的土皇帝,竟还无耻地对他核心组织“同志会”的帮凶们说:“续范亭是背上棺材抗战的,我们不能背上棺材抗战。”他这句灵魂丑恶、自我暴露的话,反倒鲜明的对比出爸爸拚死抗战的高尚风貌。爸爸对革命同志谦和平易、助人为乐,接近过他的许多革命青年常说爸爸象个“老妈妈”那样和蔼可亲,喜欢讲幽默的笑话,发人深思。在爸爸身边工作的同志也都那么爱他,爸爸有暇时常和警卫员、炊事员、饲养员亲切聊天,关心和鼓励他们为革命学习文化知识。 在坚持反扫荡的艰苦岁月里,爸爸谢绝组织上和同志们的关怀、劝阻,扶病坚持与敌人转战,他常说:“艰苦,算得了什么!?”一九四一年爸爸终于积劳病重,卧床不起了。当爸爸听到党组织决定送他到延安治疗时,爸爸对自己战斗的岗位是多么恋恋不舍呀! 在延安的日子里 爸爸来到延安,受到毛主席和中共中央领导无微不至的关怀。最初在柳树店和平医院治疗时,毛主席就专程去看望过爸爸,以后他曾居住过中共中央所在地杨家岭、枣园,有更多的机会向党内革命老前辈学习、请教。“延安如故里,诊疗施百般;衣食愧饱暖,同志复时看。”爸爸这几句诗描绘了他初到延安时的生活和心情。一九四〇年,妈妈带我们姊弟到晋西北看望爸爸途经延安时,把我留下来学习了,爸爸来延安治病时,我已快满十三周岁。分别四年之久,与爸爸在延安重逢的喜悦,难以描述,但更为宝贵的是,每逢假期我回到爸爸身边,有机会幸运地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中共中央许多高级领导人。在亲密交往和会心的攀谈中,爸爸对党内革命前辈们有勇有谋的英明才智,谦虚直爽的高尚品德和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无限敬佩,写下了歌颂毛主席、周副主席、朱总司令、叶剑英、彭德怀将军及其他老革命家的许多诗篇。他在《五百字诗》的序言中,赞颂毛主席说,“毛主席身体健康,器宇雄厚,脚踏实地,眼光向下。至于毛主席的智慧,究竟在哪里?我看他的智慧就是群众的智慧,同时群众的智慧,就是他的智慧,此其所以为大智慧。”“三十年奔走无成,见到如此领袖,使我心悦诚服”。 爸爸来到陕甘宁边区这个与旧社会天渊之别的新天地,心情舒畅,空前的乐观活跃。为了对付蒋介石的武力挑衅和经济封锁,毛主席提出了“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伟大号召,驻守南泥湾边界的八路军三五九旅,在王震将军亲自率领下,斩荆劈棘,一年多就开垦出这片荒废了七、八十年的不毛之地,一变而为富饶的“陕北江南”。一九四二年“七七”后,正当秋高气爽的日子,爸爸病情好转,稍能行动的时候,朱德总司令邀他同赴南泥湾休养。正巧我放暑假,爸爸接我到他那里住了些天,我高兴地陪着爸爸参观了南泥湾建设的农田、工厂,看到了军民们欢乐的新生活,爸爸兴致极高地写下了《如是我闻》、《赞语》、《射猎》、《娱乐》、《参观造纸厂农场》、《休养与学习》等等二十几首诗,汇集成册,题名为《南泥杂咏》。爸爸还专写了描述我们父女生活的富有情趣的小诗呢!“父女相依陶宝峪,年来家况似萧恩,不愁丁府催鱼税,草堂安卧懒闭门。”爸爸从前很爱看《打渔杀家》这出京戏,高兴时还哼唱几句。爸爸借这首诗,对比剧中萧恩父女被官府催逼鱼税,民不聊生的黑暗社会,而讴歌共产党领导下人民的幸福生活。他的这种心境在另一诗中更有详尽的描述:“……不愁招事客,不怕催租人。脱离酬酢苦,还我清洁身。衣食公家给,从此不忧贫。诸老时相过,志同道相亲。人人无虚伪,个个尽天真。有生无此乐,无碍一身轻。革命终生事,思想贵日新。……” 当时爸爸的秘书石锋同志特地把这些诗带给贺龙伯伯看,他从这些诗看到爸爸在南泥湾休养心情这么好,十分高兴。贺龙伯伯对爸爸极为关切,他们并肩战斗的时间最长,在延安相处的机会也最多,爸爸在光华农场、联防司令部和柳树店都曾和贺龙、徐向前、李井泉等老革命家邻近居住过。一九四三年贺龙伯伯四十九岁生日那天,爸爸还写了祝贺的赠诗,其中有:“一把菜刀起义人,半生革命刃犹新。……五载相知惟一字,千年大业赖天真。”这“天真”二字的褒词,不是仅仅描写孩子的“天真”,而是纯洁坦白、真诚直爽、无私无邪、朝气蓬勃的结合语,每想到贺龙伯伯这位忠贞不渝、功绩卓著的革命老人,及象他那样的一些革命前辈,惨遭陷害,死于林彪、“四人帮”之手,对这伙罪犯,真是千刀万剐而不能解恨哪! 爸爸在延安疗养的五年多时间,并未虚度时光,他时时关心时局的变化,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和整风文件,深入探讨革命真理,思想有了飞跃的进展。他深憾自己卧床不能拿枪与敌人征战,就用笔墨为武器继续战斗,有时病重得连笔都拿不动,就躺在床上口授来写文章,继续为革命贡献力量。从一九四二年到他去世前的几年间,延安发表和广播爸爸的文章约二十篇,他写下的诗作有二百多首,其他杂文、随录、书信和回忆片断等等也为数不少。他写的诗,颂领袖,赞英雄,感时局,记学习,咏生活,还写了不少论诗之作。他的文章,象匕首一样锋利,直刺敌人的心脏。 一九四三年七月,爸爸还在南泥湾休养,病情时有反复,当他听到远远传来的炮声,闻知是国民党调兵准备进攻边区时,他立时整着军装,紧束皮带,要向朱总司令请战杀敌,被劝阻后,便带病挣扎着起草了一个“通电”,第二天又写了《警告中国抗战营垒内的奸细分子》一文,尚未定稿,爸爸就连口吐血了。《解放日报》发表这篇文章时,在编者按语中介绍了爸爸写此文的经过,最后写道:“血泪之语,不敢更动一字,以存其真。” 为了痛击阎锡山的反共逆流,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九日,爸爸用血泪写出的《寄山西土皇帝阎锡山的一封五千言书》,痛心疾首地揭露了阎贼破坏抗战、反共反人民的罪行,并苦口婆心地劝告其悬崖勒马。文中有一段感人肺腑之语: “十年前,我还是个颇为学佛的人,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我多少读了些,认为世界任何的坏人都能感化而转变的,我的陵园自杀和又回到山西的做事,都是想拿我区区的个人影响你们。我现在才知道我这个观念是错了,不但收效甚微,而且自苦太过。陵园自杀,流了我的满腔热血,并且每遇到可悲可愤的事情,我就又要流泪,又要吐血,我的悲伤愤怒,真有天来大。我给你的这一封书还是在病床上口述的,并且又流了我的多少泪,吐了我的多少血。但我的泪是与世界被压迫人民、中国被压迫人民和山西被压迫人民同倾之泪,我的血是与世界被压迫人民、中国被压迫人民和山西被压迫人民共流之血。” 毛主席看了这篇文章,在批示陆定一同志发表的信中曾说:“这是一篇奇文。”毛主席在给爸爸的信中写着:“你的檄文式的文章(寄阎信)看到了,即可发表,并广播出去,廉顽立懦①,振奋人心。”这篇文章在解放区和蒋管区流传很广,山西的革命青年,有的甚至能整段背诵下来。爸爸在延安和毛主席见面机会颇多,毛主席亲笔写给爸爸的信,现在保存的就有十四封,除了商讨国事,还在许多信中对爸爸的健康倍加关心。毛主席把冀中人民送他的雁绒转赠爸爸,妈妈做成被子,给爸爸盖。这床代表党中央亲切关怀的雁绒被,在寒冷的冬季温暖着爸爸的病弱之躯。爸爸逝世后,妈妈把它当做宝贵纪念品,虽然已年久飞毛,妈妈却一层又一层地加了布套,一直珍存到现在。“盘尼西林”刚刚出品不久,毛主席就派人把国际友人赠送的这种名贵新药,分送给爸爸一些,供他治病。 随着爸爸革命车轮的快速旋转,我们这个小家庭很快便汇合到革命的大家庭中来了。一九四二年底,妈妈带着两个小弟弟,突破国民党特务的跟踪和封锁,终于来到了延安。我的妈妈那年因晋西北敌人残酷扫荡,不便久留,住了几个月就返回了西安,后来因为又生了个小弟弟,加上特务的监视,爸爸到延安后,她一时还来不了。爸爸在南泥湾的诗作中写过一首想念妈妈的幽默趣诗:“七巧今年太不巧,银河隔岸水浩涛;莫非织女嫌郎老,指点喜鹊勿架桥。”这也是“父女相依”、“家况似萧恩”诗句的来由。爸爸和妈妈感情深厚,志气相投,妈妈读书不多,却具有正直刚强,慷慨无私的品格,她和爸爸同甘苦共患难地生活了二十年。爸爸在延安,由于重病,又是党外人士,生活上是受到组织上格外照顾的,但他却常常为此而感到内疚和不安,十分注意节约开支。那时妈妈和弟弟们在西安主要靠朋友的帮助和变卖衣物度日,经济上相当困难,但爸爸却写信给妈妈要她尽力克服说:“……但是只要能过的去,总不愿意多花抗战的公家钱,这是你知道我的。我存有的现洋,也为抗战花完了。”“我知道你是颇有独立精神的!对于小事处理,比我强的多,但是你在大的方面还须要向我学习,这并不是吹牛,我这一次病非常重,但是我用坚强的意志和种种的方法把它养好了。现在身体比去年还要好些,请勿念!” 妈妈带弟弟们来到延安全家团聚的那年,正是大生产运动和整风运动蓬勃开展的时候。一九四四年“五一”劳动节,一些同志参加劳动,趁假期来看望爸爸,握手时,爸爸发现他们的手上都有水泡和老茧,使他感动不已,当即吟咏了一首赞诗,“何事堪骄傲?每人两手泡。欲免人吃人,必先由此道。”爸爸在旧社会颠沛苦斗了几十年,深知要最终改造吃人的旧社会,必需消灭那些“不劳而获”、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达官老爷们。 记得那年我们全家住在联防司令部山坡上的几孔窑洞里。热火朝天的大生产运动和新秧歌运动互相辉映,爸爸也找来一部纺车放在他的室内,他精神好时,就盘腿坐在地上,轮转纺车学纺线,爸爸热爱劳动的这种可爱的举止,深深地感染着我和弟弟。有一天秧歌队敲锣打鼓,接连不断地来联司演唱,七岁的弟弟,竟不去看热闹,悄悄地躲在爸爸屋里,毛手毛脚的纺起线来,我看秧歌回来,见到他这副样子又可爱,又好笑。后来,我们搬到平地新建的一排石窑洞居住,罗贵波叔叔由晋西北到延安开会时,曾和我们住在这里,亲如家人。妈妈和爸爸身边工作的同志一起,在门前的空地上种了二百多棵西红柿、茄子和大蒜等各种蔬菜。妈妈还用麦麸晒制了几大缸鲜美的酱油呢!那时我们延安中学也拾粪积肥,种瓜种菜。我把弟弟学纺线的情景和我与同学们抬着粪筐在马路上闻到马粪味,赶快跑去抢拾的高兴劲头,写了两篇作文,谁想不久,竟作为学校的作文展览张贴出来了。这也是革命学校、同志和父母热爱劳动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 爸爸在养病期间,如饥似渴地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延安整风时期,他对整风文件学得那样认真,几年间写了许多有感诗作和心得。反映他强烈学习愿望和自我改造决心的有:“大文如大餐,丰富复精美,使我饥肠人,欲罢不能已。”“出身小资产,遍体多油腻,湖水涤难尽,延河洗不去。二十二文件,是我新武器,革命称至宝,应比匕首利。”诗的最后一句,显然包含着对他当年用匕首剖腹自杀之愚的自我批判,正如前面所引“寄阎信”段落中开始的几句,说明想要真正做到救国救民,必须要有无产阶级革命思想为武器。爸爸在《人类要求提高了》的十二则诗中,更简明生动的阐发了各方面的认识,兹引主要的几首:“人类要求提高了,一技一艺莫自矜;自古虽说全材少,而今要你马列精。”“人类要求提高了。矢不中的齐白费;立场正确目标对,你的本领才可贵。”“人类要求提高了,政策必须错误少;时代伟大牺牲大,浪费头颅罪不小。”“人类要求提高了,调查研究贵实践;逐步下海学游泳,深入自有新发现。”“人类要求提高了,革命事业赖群众;组织教育利害共,不贵被动贵自动。”“人类要求提高了,夙怨私愤须冰释;要做廉颇蔺相如,不然大家都完结。”如今读来,爸爸的这些诗,使我仍感到非常亲切、深受教育。党中央提出“安定团结”的方针,号召努力学习理论,强调实践和认真执行党的政策,以及相信和依靠群众,为实现四化而奋斗的今天,这些诗,不是还都有些现实意义吗?爸爸是多么希望革命阵营内部能团结一致地努力奋斗,建设一个富强的新中国啊! 在延安,爸爸每天戴起老花镜,坚持看书看报,也非常注意学习别人写的好文章,特别是理论方面的论述。我常常见他病重卧床时,请秘书或让我读报给他听。爸爸读了艾思奇同志所写《学习观念的革新》一文,受到启发,作了一诗:“万事从来贵有恒,理论原是照明灯;革除积习须持久,紧火煮完慢火炙。”爸爸的另一篇诗作《读马列主义辩证法有感》,批判了几种形而上学的观点:“守株待兔太艰辛,缘木求鱼不可能;削足适履真傻汉,刻舟求剑是愚人。”这首诗,他是这样解释的:“第一句,偶然性认为必然性;第二句,不可能认为可能;第三句,公式主义不会用当前材料;第四句,动的宇宙误认为静的宇宙。”为了探求革命真理,爸爸几十年阅读过我国历史上各种哲学著作,当他认真学习了马列主义的哲学名著之后,曾感慨地对人说:“我几十年探求而不能解答的许多哲学问题,马克思早在一百年前就已阐明了。”代表爸爸思想飞跃发展的一首诗是:“无善无恶是本体,有善有恶阶级性,知善知恶看立场,为善去恶要革命。”这首诗,是他针对王阳明的“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心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要格物”(格心中之物欲)的唯心主义观点而写的,是他在研究唯物主义辩证法过程中,得到刘少奇同志的指导和帮助,认识了人性有自然性和社会性之后的心得。他在这篇笔记中解释说:“善恶都是阶级造成的。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才能认清是非善恶之真象。为善去恶必须用革命的方法与手段,改造社会,只改造个人是不行的。”当爸爸在延安一度病危时,他在这首诗的后面添加了两句遗嘱式的诗句:“自来自去无牵挂,我的遗嘱如韬奋。”邹韬奋同志是逝世后被中共中央批准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的,爸爸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啊!爸爸在党的教导下,经过自己长期艰苦的努力,终于发展成为初步具有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先锋战士了。 一颗小小的白玉 我离开延安赴东北之前,很想学习爸爸坚强的革命意志,因深恨我遇到困难时容易气馁,意志不坚,曾作了一首极幼稚的自喻诗《铁花咏》,以鞭策自己在革命征途上勇往直前:“风,你爱吹就吹!雨,你爱打就打!一株待放的铁花,看你怎样摧毁她!”可是参加革命工作以后,每遇疾病和困难,还是常犯这个老毛病,气得我真想再写个“铁花锈”而自责。冷静下来想了想,才明白,铁,虽然是坚硬的,但却容易生锈,远不如钢,必须不断的锤炼,而爸爸却是一块千锤百炼中的不锈钢啊!听妈妈说,我走后爸爸非常想念我,更期望我做好革命工作。一九四六年,当爸爸从延安《解放日报》上看到转载了我写的、反映土改后翻身农民喜庆的报道和哈尔滨市解决贫苦市民住房的通讯《安家立业》,高兴地对妈妈说,“这不就是小侬给咱们写来的信嘛!”我在东北时给父母写过几封信,还附有我和我爱人穆青的照片,爸爸撤离延安住在绥德时,收到了一封。那时妈妈已带着弟弟渡河到了兴县,爸爸写信给妈妈说;“小侬又来信及像片两张都附去你一看,的确她是长进了,这也是她爱人的帮助,我这里给她写信呢。你们如果能照个像片写封信,寄来这里好了。”爸爸曾给我和我爱人写过两封很长的信,可惜因为时局变化转寄中遗失了,在爸爸的信里,该有多少温存的父爱和有益的教导啊! 因国民党反动派集中兵力大举进犯陕甘宁边区,爸爸于一九四六年冬转居绥德。当他闻听国共和谈破裂后,周副主席于十一月十九日返回延安,不久爸爸写信给周副主席,并赋诗赞曰:“站正立场理不穷,樽俎折冲难重重,奸雄满腹欺凌意,早在周郎一笑中。”周恩来副主席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七日从延安回复爸爸的一封长信,表达了党中央对爸爸的无比关切,并向爸爸分析国内外形势和商讨统战工作。信的开头几句是:“范老同志:大函早到,因疏散事忙,未暇即复,殊歉。年前归延,闻你已转地疗养,后晤绍庭兄,知你居绥,病有起色,且得烹调之乐,甚为欣慰。……”爸爸居住延安期间,每当周副主席返延,他们时常会面,爸爸写给邓宝珊将军的一首诗,就是陪同邓会见毛主席和周副主席时口占的。周总理受林彪、“四人帮”摧残迫害重病逝世后,我曾在他老人家的遗容前大声痛哭不止,想到爸爸和总理的革命情谊,想到总理为中国人民的解放和实现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昼夜辛劳、鞠躬尽瘁的伟大一生,真如万箭穿心之悲痛。总理啊!人民的好总理,爸爸的良师啊! 爸爸在世时,常常喜欢引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古语,这从侧面反映了他的人生观。爸爸在延安曾取高尔基诗意编过一联,对这句古语有所发挥:“白玉有瑕,仍不失为白玉;苍蝇无疵,却依旧是苍蝇。”周恩来,这光辉的名字,犹如一块硕大奇丽、晶莹洁白的美玉。我父亲革命的一生,比起党内的革命老前辈,只不过是一颗有瑕点的小小白玉,但值得骄傲的是,他毕竟是人类大大小小白玉中的一颗,而这颗有瑕的小小白玉,却又有它独具的特色——一个旧民主主义革命者转化为共产主义不朽战士的人! (原载一九八〇年《红旗飘飘》第十九期) ① 《孟子·万章下》:“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谓感化力量之大,使贪得无厌的人变得廉洁,使懦弱的人能够自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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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范亭文集/续磊,穆青编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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