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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宝珊将军传奇 第四章 巍巍华山
黄英
    1
  早春时节,巍巍西岳华山,隐现在一片迷蒙浩茫的云海里,显得那么奇拔峻秀,神秘庄严。
  山下柳色青青,山上的残雪还没有消融,但这并不妨碍善男信女们的虔诚。崎岖的山路上,远道而来的香客络绎不绝。他们不只是来烧香还愿,也想借助神灵的鼓舞,到这天下闻名的西岳华山瞧瞧景致。
  不过,在无数熙来攘往的香客之中,还夹着一个既非烧香、亦非观景的青年汉子。他目光迟滞,脸色憔悴,愁眉不展,只是跟着众人信步漫步。登上青柯坪,爬过苍龙岭,走遍北峰、西峰、南峰、中峰,站在东峰的朝阳台边,凝望着仙掌崖上河神巨灵留下的手印,他默然沉思起来。
  ——这是一则十分豪壮的神话传说,饱含着我们民族的惊人胆识。传说当年黄河的滚滚狂涛,在此受到山脉阻挡,八百里秦川汇作一片汪洋。河神巨灵大怒,左手托起华山,右脚蹬去中条山,给黄河劈开了一条人海的通道,排放出洪水,拯救了生灵。那仙掌崖上清晰可见的指掌痕迹,就是巨灵的手印。
  这汉子注视着那手印,过了半晌,喃喃自语道:
  “如今又是洪水滔天,生灵涂炭啊?巨灵安在?巨灵安在?……”
  南望秦岭,峰峦起伏,碧涛万里;下视平野,白云悠悠,河流隐现。连这如此壮丽的河山,也不能使他眉舒眼笑,暂解愁怀吗?不,不是他心如铁石,眼空无物,而是他确实遇到了人生的极大烦恼。
  为了解脱这烦恼,有人会削发为僧,遁迹空门;有人甚至会面对眼前的绝壁,纵身一跳。但是,这汉子却既不愿遁迹空门,更不能断然轻生。他虽然才是个刚交20岁的青年,已在枪林弹雨中出死入生,懂得自己的不幸,绝不仅仅属于他个人。这烦恼,日夜在他胸中萦怀,有如眼前的云雾在这峰峦间绵绵缠绕。也许只有狂飙才能将它吹散,可这狂飙从何而起呢?无家可归,正被通缉,混迹人海,随处飘萍,何时何地,才能找到同志,重整旗鼓呢?
  他在华山东峰思考了许久。晚上,挤在僧房中过了一夜,又无精打采地走下山来。走到青柯坪,飘拂的云雾变成了无声的细雨,冒雨走出那狭窄的谷口,身上已经淋湿。看看路旁有座宏伟的寺庙,门额上挂着上书“玉泉院”的巨匾,便躲到檐下去避雨。避了一阵,雨越下越大,从兜里掏出一块干馍,一卷诗集,边吃边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紧闭的山门旁边,一扇黑漆角门咯吱一响,走出一个身穿长衫,面容清瘦,像教书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来。瞅着这汉子,含笑问道:
  “是上山进香的吧?听你的口音像是陇南人——你念的这诗,是山西张衡玉先生写的,这人进士出身,做过长安县长,诗写得不错……”
  这汉子一听,忙起身请教:“噢?先生尊姓大名?对张衡玉如此熟悉?”
  “在下刘蔼如,在这里教书。跟张衡玉的儿子相识……”
  “在这教书?”这汉子连忙央求道:“先生?你这里有杂活儿干吧,能不能给我找个差事?”
  刘蔼如摇摇头:“你一个读书人,有啥活儿干呢?劈柴、担水这些粗活,干得了吗?”
  “先生?我王小二,并不是读书人,粗识几个字儿罢了。从老家来此投奔亲戚扑了个空,盘费也花光了。先生行行好,留下我给你劈柴、担水吧。”
  刘蔼如又细细打量了一下这汉子,见他生得身高膀圆,浓眉大眼,面貌和善,而且又上进好学,便点点头儿将他领进了玉泉院内。
  这玉泉院,相传系五代时著名隐士陈抟所造,后经历代整修,殿阁宏伟,回廊曲折,绿阴蔽天,泉石清幽。院内一眼泉水,清洌甘美,传说与山上镇岳宫前的玉井一脉潜通,玉泉院即由此而得名。
  此时,袁世凯对大总统的宝座已感到不够过瘾,处心积虑密谋复辟称帝。为此,在各省推行裁兵废督之计,以便控制地方大权。对陕西实力人物、辛亥革命后的都督张凤翽,明升暗降,召入北京,夺去实权,而派其心腹陆建章率部20余万,以追剿白朗起义军为名进驻陕西。这陆建章,原系袁世凯总统府警卫军统领兼北京军政执法处长,是个臭名昭著的杀人魔王,素有“屠户”之称。一任陕西督军,残杀进步人士,排除异己势力,迫使革命党人不得不群起反抗。就在这华山之麓的玉泉院,风云暗聚,正集合着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反对袁世凯的革命党人。由陕西学者郭希仁、刘蔼如出面办了个“共学团”,以讲学为名掩护,策划着驱逐陆建章、讨伐袁世凯的革命活动。陕西的井勿幕、刘守中、胡景翼、张义安、岳维峻,山西的续西峰、续范亭、李岐山,河北的孙岳,福建的何遂,……这些著名的老同盟会员,先后都到过这里。后来,人们曾称之为“华山聚义”。
  这汉子来到玉泉院后,劈柴、担水、扫地、采购……干活儿十分勤快,对大家极其尊重。一有闲暇,既不推牌下棋,也不找人聊天,摊开一部《三国志》,细细诵读。遇到生字和不了解的人物典故,就找刘蔼如请教。见了谁都只淡淡一笑,谨言慎行,从不说长道短,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喜欢。
  四个多月后,麦收已罢,正是伏暑天气,十分炎热。有天晚上,大家在院中乘凉,有人拿一管洞箫,对孙岳说道:
  “孙二哥?好久不听你唱了。唱唱你的拿手好戏《醉打山门》吧,解个闷儿?”
  孙岳抱拳一笑,解开衣扣,挽起袖子,扎了个姿势,在箫声的伴奏下唱了起来。他不愧为北昆发源地河北高阳人,一曲《点绛唇》“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唱得那么激越粗犷,纯正地道,充分显示了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豪侠风度。加上那苍凉的洞箫声,在夏夜的星空下凄清萦绕如泣如诉,听得众人竟潸然泪下。
  第二天午后,大伙儿都在休息,玉泉院一片静悄悄。这汉子正在提水洒地,忽见孙岳向他招手。这汉子走上前去,问有何事,孙岳并不言语,将他领到泉边树阴下石头上坐定,才直视着对方说道:
  “老弟,说实话吧?姓甚名谁?我已观察多日了,腰板挺直,举止沉着,跟我一样,行伍出身。昨晚,我一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见你暗自掉泪。莫非跟我一样,也有家归不得吗?”
  “噢?听说孙二哥乃河北大族,怎么还有家归不得呢?”
  这汉子并不回答,却岔开话题,反问起孙岳来。孙岳将这汉子肩头猛击一掌,叹口气,苦笑道:
  “好?既然你不愿显山露水,我就先自报家门吧。我孙岳,字禹行,明末辽沈督军孙承宗之后。清军入关时,将先祖拴在马后活活拖死。我孙氏子孙誓志反清,世代不应试为官。我年轻时曾路见不平,拔刀杀人,当过和尚。26岁入保定武备学堂,加入同盟会。辛亥年间在新编陆军中任职,准备起事,密谋泄露,被撤职回家。去年南下江西参加李烈钧讨袁军,失败后袁世凯派人到处行刺,我才投华山而来……”
  不等孙岳讲完,这汉子霍然跳起,拱手说道:
  “别说了,孙二哥?怪我邓瑜,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你我都是同盟会的同志啊?”
  “邓瑜?莫非就是跟冯特民、李辅黄一道参加过伊犁起义的邓瑜?”孙岳忙问。
  邓瑜点点头,简要地诉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世经历。讲到他与阿娜尔万里迢迢回到秦州老家,哥嫂不容,阿娜尔病逝在邓家庄一间小庵房中的惨痛遭遇时,不觉泪下。
  “那你是怎么到陕西来的呢?”过了片刻,等邓瑜心情稍稍平静之后,孙岳又问。
  “到处通缉,老家待不下去。想来想去,想起了去新疆时认识的两个陕西人,便来寻访避祸。”邓瑜慢慢回答。
  “这两人是谁?”
  一个叫姚镇天,是个连长,驻军北潼关。可人家不肯收留我……”
  “另一个呢?”
  “兴平县大名鼎鼎的王马客。老汉疏财仗义,安排我住在他家,每日好吃喝招待。我闷得慌,帮伙计铡草喂马。老汉看见,对我说:‘娃呀?我给你一笔盘费。八百里秦川到处转悠去吧。辛亥陕西起义,有个叫井勿幕的蒲城县人,我见过,是个文武全才,光复后,张凤翽当了都督,井勿幕当过北路招讨使。袁大头当了总统,他就不知去向了。去找吧,土帮土成墙,人帮人成王,找到井勿幕一伙的人就有办法了。’我就拿了老汉给的盘费在关中到处乱跑,来到了华山……”
  头顶绿叶婆娑,眼前泉水淙淙。孙岳听邓瑜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春风满面地笑道:
  “嗬,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找到玉泉院,算是找到家了。你以为我们是一伙文人学士吧?不,全是各地来的反袁志士呢。你要找的井勿幕先生,原先也在这里,上年冬天去了南方……走,我领你去给在家的同志先介绍介绍?”
  说着,拉起邓瑜就去见刘蔼如等人。当天晚上,刘蔼如、孙岳作东,叫伙房备了一桌菜,将胡景翼、刘守中、续西峰、续范亭、张义安、何遂、岳维峻等请来,给邓瑜洗尘。邓瑜将酒壶抢在手中,笑眯眯地替大家轮番斟酒,自己却滴酒不沾,只以清茶一杯与别人猜拳行令。酒过三巡,刘蔼如瞅着邓瑜。赧然笑道:
  “你这个王小二呀,连我这双眼睛也瞒过了?这几个月叫你劈柴、担水,真难为你了?”
  胡景翼双手扳着邓瑜的肩膀,连摇带笑,大声嚷嚷:
  “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劈柴担水算啥,当年韩信还甘受胯下之辱呢。邓瑜,我胡景翼没别的能耐,就喜欢交朋友,以后有啥为难之事,只管给我说……”
  才气横溢喜欢作诗的续范亭,喊着胡景翼的字儿忙插嘴说:
  “对啦?立生是关中的实力派,邓瑜,你以后可得多听他的。”
  “不?驱陆讨袁,咱们实力还很不足,谁也不是实力派?”跟孙岳保定同学、现在陆建章的第四混成旅旅长陈树藩所办的教导营担任教官的何遂,忧心忡忡地说:“那天,禹行来我家,不巧已被陈树藩碰见……以后我们的行动要更为隐秘才好?”
  孙岳点点头:“是啊?陈树藩虽然跟何遂兄关系不错,但会不会向陆建章出卖我呢?也很难说……”
  胡景翼手拍胸膛:“孙二哥,你放心?陆贼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胡景翼立时在渭北刀客①中拉起三五万人马跟他拼?”
  张义安抢着说:“我看先派人进西安给狗日的扔几颗炸弹,叫陆贼也别太张狂?”
  岳维峻举杯挥拳:“扔啥炸弹?干脆以立生的游击营和我的教导营为骨干,举兵起事吧?东躲西藏,叫人家一网打尽咋办?”
  续西峰瞅着沉思不语的刘蔼如和刘守中,边想边说:
  “不过,以往失败的教训也应该认真汲取?前年八月,咱们同盟会在北京开会,与另外四个革命党联合组成国民党时,何等气候?去年二月国会选举,国民党竟获三百九十二席,占绝对多数?可是,接着宋教仁被刺,袁世凯就任正式大总统,解散国民党、解散国会……所谓二次革命呢,李烈钧、黄兴、胡汉民……一时纷纷起兵讨袁,又纷纷烟消云散。这都是什么缘故呢?”
  刘蔼如看看一直默不作声的邓瑜,说道:
  “西峰兄所言,确实应引起大家共同深思?邓瑜,对以往革命的失败,你有何看法呢?”
  邓瑜看看大家,沉吟半晌,说:
  “在座数我年轻,也数我才疏学浅,对好些事情,说不出个道理。但我以为过去失败的原因虽然很多,根子还在我们革命党人自己身上。拿伊犁起义来说吧,为啥袁大化、杨增新在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在谈判桌上能得到?还不是我们革命党人太软弱,太幼稚,太不争气,太爱占小便宜?叫人家兜里塞几个臭钱,大小封个官儿,就任人宰割。二次革命,纷纷起兵,纷纷失败,还不是革命党内部各吹各的号?听说,上月孙中山先生在日本又成立了个中华革命党。往后,革命的成败,就看这个党到底是个咋样的党了……”
  “那依你之见,咱们这伙人目前该怎么办呢?”
  刘守中一听邓瑜对往日失败的原因讲得颇为中肯,摸摸八字胡,便将话题引至目前。
  邓瑜环视大家一眼,恳切地说:
  “这,我也说不准。不过,在陕西马上举兵起事,恐怕还不成熟。大家团在一起,倒不如分头行动,利用各种关系,先发展壮大势力……”
  大家静静地听着,不少人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半月之后,孙岳、何遂、续西峰、续范亭、刘守中、邓瑜……先后离开了玉泉院。孙岳临别前夕,拉邓瑜又作了一次倾心长谈。谈完公务,还谈了件私事:
  “老弟?我知道你跟阿娜尔感情很深,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有个妻妹,名叫崔锦琴,年岁跟你相仿,人品容貌,保你满意。只要你同意,我可以替她做主,许配与你……”
  邓瑜一声苦笑:“我这个穷光蛋,连自个也没法养活,还敢说亲?”
  “彩礼分文不要,妆奁由我来办置——”孙岳严肃地说,“一言为定,到时成亲。啥都不图,就图你是个热血汉子……”
  邓瑜点点头:“那就听从孙二哥的吩咐?”
  2
  袁世凯悍然宣布恢复帝制,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遭到全国公愤。孙中山发表宣言,号召兴师讨袁,蔡锷潜入云南组织护国军,各地纷纷响应。陕西王绍文等十八位反袁烈士虽被陆建章捕杀于西安,但是,革命党人在渭北各地的反袁护国斗争,仍然如火如荼,风起云涌。
  一年多来,邓瑜跟随刘守中,以串乡行医为掩护,在渭北各县到处走动。刘守中蓄起八字胡,身穿长衫,骑着头大青驴儿,显得斯文而又沉稳。邓瑜暗藏一把关山刀子,紧跟在牲口后面,上下接洽,对答如流,机警而又从容。跟这位知识渊博、擅长老庄哲学、交游广泛、洞悉关中民情的“走方郎中”在一起从事秘密革命活动,邓瑜不仅交结了许多革命志士,而且结识了不少劳苦群众、学者名流、大贾富商、开明士绅、绿林豪杰、江湖艺人、会党骨干和游方僧道。对渭北一带的历史地理、物产民情、风俗习惯、方言口语,也了如指掌。
  为了袭击陆建章驻在这一带的警备队,夺取枪支,武装自己,刘守中和邓瑜在三原县一个同志家中,建立了一个秘密据点,偷偷制造炸弹。
  这三原,以境内有丰原、孟侯原、白鹿原三条原地而得名,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气候温和。早在秦汉时期,就受到郑国渠和白公渠的灌溉之利,物产富饶,商业发达,历来是关中著名的“壮县”,是渭北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炸弹制造工作由邓瑜负责。把据点选择在三原,还由于他在三原有特殊的人缘关系。小时候,他就听舅舅说过,他们昝家是陕西三原人,在当地是个大族,占地十多亩的昝家大坟已有数百年时光,有石人石马护墓,相当阔气。在他们家没有破产变穷之前,每年还要去三原祭祖扫墓。邓瑜来到三原进行秘密革命活动,果然有一些昝姓人家认他作亲戚,这对掩护他的活动,也是一大有利条件。
  邓瑜和同志们挖了一个地洞,在地洞内制造炸弹,昼伏夜出,潮湿阴暗,十分辛苦,也十分危险。经过一番大胆而谨慎的反复试验,他们终于造出了一批合格的炸弹。为了安全,他们一边继续制造,一边利用各种机会把造好的炸弹转移出去分散存放。
  有一次,乘着夜色的掩护,邓瑜领几个同志往外转移炸弹。经过一夜忙碌,眼看晓星明灭,只剩最后一趟的时候,被陆建章派来的密探发现。警备队立刻跟踪追捕,他为了引开敌人,使同志们安全脱身,立刻将一枚炸弹向追捕的敌人扔去。敌人对他穷追不舍,他又回头扔去一颗炸弹,乘爆炸的烟尘纵身越墙而走,使同志和自己都安全脱险。
  后来,他身边的同志发展到二十多人,常常装扮成商贩,四处活动。经过严密侦察,他发现陆建章派驻在临潼县栎阳镇的一股警备队人数不多,防守松弛,便决定前去袭击。二十多个人,化装成卖西瓜的小贩,推着独轮小车,挑着瓜担,来到警备队门口。敌人的士兵一见,口角流涎,立刻围了过来。一个大胖子小头目,穿件短袖府绸白衬衫,摇着扇子喊了声:“我来请客?”院里的警备队,几乎全跑了出来。邓瑜使个眼色,带领刘建邦等人冲进营房,摘下敌人墙上的枪支,撒腿就跑。
  警备队扔下西瓜,慌忙来追。邓瑜和同志们遭到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在一条狭窄的小巷中,他带领大家用自制的炸弹炸开一条血路,且战且走,突出重围,夺得了十几条德国克虏伯兵工厂制造的步枪。
  一时之间,邓瑜率领的这支精悍的小股武装,在渭北一带神出鬼没,打得警备队防不胜防。后来,他们与在朝邑、宜川、白水等地活动的革命党人王义山、曹英、郭坚等联合起来,共同推举李岐山为司令,树起了讨袁护国军的大旗。
  为了扑灭渭北的讨袁烈火,陆建章一面调其第四混成旅旅长陈树藩从榆林南下,一面派其子陆承斌率所谓“中坚团”由西安北上,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开往富平。
  这陈树藩,字柏生,原系陕西地头蛇,辛亥时投机革命,参加过西安起义,骗取了革命党人的信任,是一个阴险狡诈的两面派。陆建章督陕后,曾屡受排挤,因此心怀怨恨,常怂恿革命党人起兵反陆。当时,陈树藩部胡景翼的游击营正驻在富平。对胡景翼的革命活动,陆建章已早有风闻,这次派儿子前来的企图,就是想在剿灭护国军的同时,将胡景翼也一并解决,不料这阴谋被胡景翼侦悉,经过周密部署,一举将陆承斌活捉。可是,胡景翼感到仅凭自己的力量难以对付陆建章,便把陆承斌交给了陈树藩。
  陈树藩得到陆承斌,如获至宝,马不停蹄赶往三原,自称陕西护国军总司令,宣布独立讨袁。同时,以陆承斌为人质,要挟陆建章,双方达成协议:陈树藩保证陆建章全家安全离陕;陆建章则与陈树藩联名电告袁世凯:
  “……秦人反对帝制甚烈,讨袁讨逆各军风起云涌。树藩图欲缩短中原战祸,业于五月九日以陕西护国军名义宣言独立……现由树潘以都督兼民政长名义,担负全省治安。建章当即遄返都门,束身待罪……”
  老奸巨猾的袁世凯,接到此电,活活气死。当时有副名联:“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以中药汤头名称嵌入其中,嘲讽此事。“六君子”者,“筹安会”拥立袁世凯称帝的杨度等六人也;“二陈汤”,则指陈树藩、陈宦、汤薌铭三个宝贝。他们都是袁世凯的哈巴狗,为袁称帝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一看大势不妙,争先恐后“独立”,成为老袁的“送终汤”。
  可是袁世凯死去的第二天,陈树藩又首先通电宣布取消独立。不久,北洋皖系军阀段琪瑞任国务总理,这家伙立即摇尾乞怜投入段琪瑞的怀抱,独揽了陕西军政大权。
  真是前门驱虎,后门迎狼。陈树藩独揽陕西大权的野心一实现,便马上使出反革命的两手,对革命党人软硬兼施。极尽其分化瓦解之能事。一面将支持他的郭希仁等奉为座上客,一面磨刀霍霍,对李岐山、康毅如等暗下毒手。而且,横征暴敛,鱼肉人民,钳制舆论,摧残教育,与陆建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胡景翼任陕西陆军第一旅二团团长。邓瑜为该团“十大连”中之第七连连长。对这支部队的情况,陈树藩十分了解:士兵多系渭北刀客出身,革命倾向十分明显,胡景翼在部队中有很高的威信。他害怕他们进一步发展壮大会对自己成为威胁,便以整训为名,将他们从渭北老家调往比较偏僻的商洛山中。
  已是初夏时节,地处商洛山中的龙驹寨(今丹凤县),满山浓荫,一川如画。月江两岸的稻田里,秧苗青青,一群群白鹭在悠闲地觅食。胡景翼刚从七连驻地看完刺杀训练回到团部,突然接到陈树藩一道电令:
  “调邓瑜连长即日来省,面示机宜。”
  这电令实在蹊跷,一个堂堂督军对一个小小的连长,有什么机宜可以面示呢?胡景翼把电报交给在团部担任幕僚的刘蔼如。刘蔼如沉思片刻,断然说道:
  “立生?看来陈树藩要将陆建章的故伎重演了。这既是要收拾邓瑜,也是要吃掉你的第一步。事不宜迟,我看叫邓瑜火速离开部队,先到外地去暂避一时如何?”
  胡景翼问:“去何处才好呢?”
  刘蔼如说:“将邓瑜请来,一起商量吧。”
  蹄声得得,邓瑜接到胡景翼的电话,火速飞马赶来。他跨进团部,给胡景翼和刘蔼如动作敏捷地各行了一个军礼,摘下大檐军帽,一边擦汗,一边喝水。胡景翼默默地注视着这个23岁的得力部下,见他发达的肌肉在肩膀和两臂之间棱棱地突起,浓密的短发又粗又黑,棱角分明的四方脸盘上,宽宽的浓眉下边,闪动着一双精明而深沉的眼睛,竟有点不忍心将这意外的消息马上告诉他。直等他喝完水,休息了一会儿,才将那纸电令,不声不响地递到了他面前。
  邓瑜一看电令,见胡景翼和刘蔼如都在一声不响地注视着自己,想到陈树藩这段时间暗杀李岐山、康毅如等人的鄙卑手段,已将自己目前的处境猜知大半,便嘿嘿一笑,诙谐地说道:
  “嗬,好大的面子?小小连长,竟要督军大人发电来调。要收拾我邓瑜,何须动这干戈?”
  胡景翼和刘蔼如见邓瑜的看法跟他俩完全一致,便将让邓瑜暂且外出躲避的想法提了出来。邓瑜眼珠儿一转,说:
  “嗯,这样也好?咱们目前力量还很弱小,只能暂且寄人篱下,不好跟人家撕破面皮——只是,我一走了事,立生兄如何向陈树藩交差呢?”
  “这,我倒有个小小的主意?”刘蔼如胸有成竹地笑道:“半月之前,咱们初来龙驹寨时,你不是‘惹过一场麻烦’吗?你一走,叫立生回电陈树藩,就说:‘接电之前,邓瑜因扰民滋事,已被革职驱逐出境’,不就行了?”
  原来,部队刚到龙驹寨时,邓瑜确实惹了场麻烦。惹恼了当地一些头面人物,到处告状,一直告到了西安。
  那是丹江边上,距七连驻地不远的地方,有座颇有名气的龙王庙,钟鼓齐鸣,香烟缭绕,人们出出进进,在准备一年一度的盛大庙会,祭祀龙王。据说这龙王非常灵验,只要众百姓不惜钱财,诚心敬奉,庙会这天就会显圣幻化为一条金光灿烂的小蛇,爬进特意停靠在江边的船中。会首率领大家将这“显圣的龙王”迎来供奉在庙里,可保这带地方一年风调雨顺。
  邓瑜听得奇怪,联想到自己小时候跪拜龙王的遭遇,便带了几个随从在庙会前夕暗暗去江边潜伏察看。
  夜幕渐渐降临,一条瘦长的人影从龙王庙里迅速窜出,躲躲闪闪进了江边的林子。他们悄悄尾随在后,发现早有人在林子里接应。两人刚一接头,他们就一跃而上,连人带物通通抓获:一个是龙王庙的老道,一个是江上的船户;一只竹篮里,盘着条遍体涂抹了泥金的小蛇。邓瑜把两人带到连部仔细盘问,那道士抵赖不过,就将年年养蛇涂金骗人的勾当,如实招供。
  第二天,当会首双手捧着香盘,带着丰盛的贡品,锣鼓喧天,率领众人来江边船上迎接“显圣的龙王”时,邓瑜将那道士、船户押送到大家面前,勒令他们当众揭穿了骗人的把戏,并放火烧死了那条小蛇。此事逗得年轻人哈哈大笑,可也引起不少人纷纷议论。生怕从此得罪神灵,招灾惹祸的人,便鼓动地方士绅,到处去告邓瑜。
  幸好,去日本留过学的胡景翼,接受了现代科学的洗礼,也不相信这一套,向地方士绅敷衍了几句,就给搪塞了过去。
  现在,听刘蔼如这么一提醒,胡景翼倒觉得完全可以拿此事去向陈树藩塞责,便点头称是。不过,躲到何处才能逃出陈树藩的魔掌呢?他瞅瞅邓瑜,却一时想不出个妥当之处来。邓瑜见胡景翼为难,想了想说:
  “我看不能光为避祸,也好借此机会去跟外地的同志联络联络。孙二哥现在虽然是曹锟的十五混成旅旅长,但他的心始终是向着孙中山先生的。前些日子,还有信来,邀约我去保定一趟,何不就到他那里走走如何?……不过,要联络孙二哥暗中助咱一臂之力讨伐陈树藩,我一人恐怕难以胜任,得请蔼如兄出马才好……”
  胡景翼将胖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扑闪着一双眼睛仔细琢磨着邓瑜的话。听到这里,拍手叫道:
  “好?咱们迟早得跟陈树藩撕破脸干一家伙,就按邓瑜的主意办吧。蔼如兄,这就得你辛苦一趟了?”
  “辛苦二字不敢当。只是,陈树藩接到你的回电,如果下令通缉,我们如何才能避过他的耳目,安全到达保定呢?”刘蔼如深思熟虑地问道。
  “嗨——?”胡景翼突然情急智生,拍着邓瑜的肩膀说:“你不是表字宝珊吗?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再提邓瑜二字,都喊你邓宝珊好了。”
  邓宝珊笑而不答,连连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陈树藩接到胡景翼回电,当即下令通缉。可此时邓宝珊和刘蔼如早已扮作客商,晓行夜宿,抄小路翻越伏牛山,经洛南直趋豫西灵宝渡过黄河,朝河北匆匆而去。
  二人一到保定,孙岳大喜,安排他俩住到自己的旅部后,就履行前言,请刘蔼如做媒,办置一切用品,将妻妹崔锦琴嫁给了邓宝珊。而且,坚意要留邓宝珊在他的部队任职,一起共事。
  怎么办呢?此事倒使邓宝珊十分为难。他是不愿意离开陕军的,特别是胡景翼的二团,有他许多生死与共的同志和战友;可是,对孙岳的知遇之恩,他也实在不忍违拂。本来,燕尔新婚,陪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从小饱受流离之苦,好不容易来到温柔富贵之乡的邓宝珊,应该过几天快活日子,现在却在朱阁绣户的新房里,暗自嗟叹起来。不料这崔锦琴也是个巨眼慧心不同凡俗的人,不只容貌端丽,看事也深谋远虑。当她体察到邓宝珊的一腔苦衷之后,对邓宝珊讲信义、重然诺的品格十分赞赏。她通过姐姐崔雪琴,说服了姐夫孙岳,对去留之事,由邓宝珊自己选择。结果,邓宝珊在保定只住了三个多月,便跟崔锦琴依依惜别,同刘蔼如到了北京。
  邓宝珊到北京之时,北京临时参议院正在开会。他听说甘肃也有五名议员来京,便一一去登门拜访。有的议员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屑交往,只是敷衍几句,有的却很看重这个年轻老乡,把甘肃督军张广建统治下的家乡人民水深火热的困苦生活,以及由焦桐琴、蔡大愚等领导的甘肃护法运动的惨败经过,都细细讲给他听。
  听着这些令人痛心疾首的消息,目睹着糜烂溃疡的中国社会,彷徨苦闷的邓宝珊正在北京街头徘徊的时候,从遥远的欧洲传来一声惊雷: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
  这惊雷,震撼了古老的中国,也震惊了年轻的邓宝珊。北京街头,议论纷纷,有人咬牙切齿,有人眉飞色舞,更多的人似信将疑,惶惑不知所措。联想到四年前流亡西伯利亚时沿途所见的悲惨情景,看看满目疮痍的神州大地,邓宝珊不禁神驰心跳,手捧着刊载这一消息的北京《晨报》,凝视着北斗星闪烁的天空,无言沉思起来……
  但是,正当邓宝珊在北京准备对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做进一步了解的时候,孙岳转来胡景翼一封密电:刘蔼如暂留北京活动,邓宝珊速由晋绥经榆林井岳秀防区返陕。邓宝珊便收拾好新买的几本碑帖,戴一顶灰呢礼帽,穿一件青布棉袍,扮作去河套贩卖皮毛的商人,冒着北国风雪,踏上了新的征程。
  3
  寒风驱赶着阴云,从蒙古高原上低低压了过来。整个渭北原野,笼罩在一片灰濛濛的尘雾里。
  1917年隆冬,陈树藩派其心腹旅长曾继贤率领严锡龙团,气势汹汹地开进三原,突然勒令原在此驻守的胡景翼团备补营营长张义安交出城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从何而起呢?这年7月,张勋复辟失败,段琪瑞重新登台,拒绝恢复《临时约法》。孙中山在广州成立护法军政府,就任大元帅,宣布讨伐段琪瑞,陕西革命党人起而响应。高峻、郭坚首先在白水树起护法军旗帜,后来耿直在西安发难,刺杀陈树藩未遂,兵退岐山。陈树藩急调胡景翼率部追剿,胡景翼听从曹世英劝告,明追暗放,让耿直东去与高峻、郭坚会合反陈。此事引起陈树藩怀疑。扣留补给胡景翼部的枪械,令其继续追剿,只留备补营驻守三原。接着又派曾继贤进驻三原,监视胡部。
  这备补营营长张义安,家住富平,出身清寒。清末从军,与胡景翼相识结为兄弟,一起加入同盟会,后又一起留学日本。在胡部游击营任学生连连长时,与邓宝珊在华山玉泉院相识。邓宝珊经榆林回到关中,即在备补营担任教练。
  曾继贤勒令张义安交出城防,张义安将东、南、北三门移交,以出入便利为由,仅留西门一处。曾继贤首肯答应,但过了几天,又突然迫令张义安即日离开三原,开往富平。
  张义安再也难以容忍,马上召集教练邓宝珊、连长董振五等人,在营部部近一家染房的同志家中连夜开会密谋对策。他深入分析了形势之后,果断地提出了举行起义的建议。
  “对?事不宜迟。”邓宝珊全力支持这个建议:“吃掉严锡龙这个团,以三原为根据地,响应孙中山先生号召,反段讨陈?”
  “不过,咱们才400多人。除了学生连和董振五连装备比较齐全,其余各连刚刚编成。可对手一个步兵团、一个骑兵营,还有一个机枪连和一个炮兵连,共:1000多人呢。敌众我寡,咱们能吃掉剽悍的‘野狸子’严锡龙吗?”对举行起义表示疑虑的人说道。
  张义安坚定地说:“兵不在多,就看如何运用。出敌不意,先发制人,敌人兵虽多而无备,胜算可操……”
  大家听他分析得很有道理,信心倍增,决定起义。
  1918年1月24日,起义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圆满完成。备补营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奉命开拔的模样:邓宝珊亲自写了几张布告,派士兵去街头张贴,命令全营官兵火速归还借用百姓的物品,清还商号借款,严禁开拔后有拖累商民之事;董振五以运输行李为名,通过曾继贤旅部向县政府和商务会要来若干辆骡马大车,摆在街巷路口。在此之前,张义安指派学生连携带测图板以实习测绘为名,已将三原城内外交通地形及曾部番号、驻地、火力配备等作了严密侦察,绘制成详细图表。而且,派专人摸清了曾部每晚的口令,仿制了有曾部官衔字样的灯笼,还对部下约法三章:严守军纪不准扰害商民,不准虐待俘虏,不准私藏战斗缴获物品。所有这一切准备工作,由于伪装巧妙,严守机密,致使敌人还蒙在鼓里,毫无觉察。
  这天傍晚,暮色四起,暗云低垂,北风呼呼怒号,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张义安、邓宝珊、董振五等几个军官,以告别宴请曾部军官中各自的朋友为名,在营部准备了几桌酒席,请来曾部十几名军官赴宴。主人心中有数,频频举杯相劝;客人不知是计,开怀放胆痛饮。当这十来个军官,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连喊:“我没醉?我没醉?”之时,邓宝珊一声令下,全部束手就擒,乖乖地做了俘虏。
  与此间时,张义安给驻军富平的胡景翼飞骑送信:“陈贼欺人太甚,忍无可忍,决定今夜与贼决一死战,以报十年知遇。请火速回师,以善其后?”同时给驻军耀县的曹世英也送去一信,请派兵支援。
  九时整,张义安与邓宝珊集合全营排长以上军官,宣布起义。漫天风雪,夜幕下的三原城一片寂静,各路人马按计划行动。邓宝珊指挥李同衢连去占领东门。他将部队隐伏在后悄悄跟进,先亲自带领精干官兵四五人,打着事先仿造的曾部官衔灯笼,抱着令牌,大摇大摆,用曾部当晚口令答对,假作查夜,出其不意地走近城门,将哨兵缴械。然后,包围守卫部队住室,一声大喝:“不准动?”不费一枪一弹,将睡得晕头转向的敌人士兵全部俘虏,不声不响地首先智取了东门。
  接着,北门、南门也先后占领。然后,用早先以清理卫生为名堆积的黄土填满大车车厢筑成街垒,控制了各街道重要路口。又兵分两路,来攻打西街的曾继贤旅部和姚家巷严锡龙团部。对驻在盐店街的机枪连,邓宝珊派士兵潜至门口,用饱浸煤油的芦席一捆将门堵死,喊话警告:“如果开枪,就放火焚毁?”结果一弹未发,全被缴械。
  但是,曾继贤旅部所驻的山西街一家大布店,深宅大院,高墙坚实,周围全是民房商号,易守难攻。那雪越下越大,邓宝珊和董振五指挥部队占据攻击位置后,便派一个机智勇猛的士兵摸爬到那墙下,攀登上房,向院中连投三枚炸弹。轰?轰?轰?紧随三声撕心裂胆的巨响,暴风雨般的枪声,四面同时骤起。正在打麻将的曾继贤大惊失色,不知出了何事,忙给严锡龙打电话,但电话线早被切断。派随从出去察看,出去的人,不是应声而倒,便是抱头窜回。只得不问青红皂白,下令抵挡。由于曾部武器优良,弹药充足,双方激战相持,胜负难决。
  此时,张义安所率部队,也将姚家巷严锡龙团部和骑兵营全部包围。趁深夜大雪,枪声四起,人马混乱之机,张义安派人大喊:“骑兵营哗变了?骑兵营哗变了?”慌乱之中,真假难分,严锡龙上当中计,立即命令团部士兵向骑兵营猛烈开火。骑兵营则以为是张义安部前来偷袭,拼命还击。双方自相残杀,打得好不热闹,漆黑的夜空,织成一片火网?直到天亮,才知中计,人马已损伤大半,被张义安部队火力封锁,只能作困兽之斗,无法出击。
  这一夜战斗,缴获敌人大量武器,迅速补充到各连排,士兵们兴高采烈,如虎添翼。围攻曾继贤旅部的官兵,凿墙上房,步步逼近,曾部伤亡惨重。次日午后,家以凶悍勇猛著称的曾部王副官和严锡龙之弟严锡鹏被分别击毙。入夜,曾继贤见大势已去,惟恐活捉,便带领残部由后门突围而出,用布匹缒城潜逃。严锡龙也扔下家眷,匆匆逃命。
  战斗结束,三原城内,恢复平静。那雪花还在漫天飞舞,辽阔的渭北原野一片银白,仿佛变成了一个纯洁的水晶世界。清理完战场,安排好俘虏之后,邓宝珊穿着长筒马靴,领几个随从,来营部汇报情况。厚厚的积雪,在马靴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悦耳得出奇,简直像在欢唱。走进营部院子,见张义安正领几名士兵,在悠闲地扫雪。邓宝珊问:
  “营长?你扫雪啊?”
  张义安直起腰来,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笑眯眯地答道:
  “仗打完了,我没事儿,把雪扫扫……噢,我还作了几句诗呢——”
  邓宝珊兴致勃勃地说:“那就请你念念吧?”
  张义安边想边念道:“陈逆肆淫威,流毒秦川遍。同人谋倾覆,四出相激劝。嗟予亦秦人,无乃有觍面?决计起义师,池阳②今发难。啮血誓偏裨,渝盟天不眷。乘雪夜兴兵,鸡鸣巷交战。炮火震山峪,声势激雷电。将士争先登,叱咤风云变。杀气亘长空,咫尺不相见。妖氛顿刻灭,天日为之现。所愿我同盟,无为自扰乱。”
  邓宝珊听完,会心地笑道:“是啊,‘所愿我同盟,无为自扰乱’。这两句诗说到了要害之处?”
  但是,事态的发展,跟张义安和邓宝珊的美好愿望恰恰相反。这天下午,曹世英、胡景翼先后从耀县、富平率部赶到三原后,一场由谁来担任总司令的内部纷争,立刻在曹、胡二人之间展开。胡部的岳维峻、田玉洁、张义安等共推胡景翼为总司令;曹部的赵子健、杨虎城、李秋轩等共推曹世英为总司令。一个三原,竟出现了两个“陕西靖国军总司令”的难堪局面?
  面对革命势力的内部纷争,邓宝珊忧心如焚,十分痛苦。从读过的史籍中,从有关太平军洪、杨内讧的父老传闻中,从伊犁起义失败的教训中,他深深知道这内部的分裂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也清醒地认识到,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力量,却无法真正弥合这已经出现的裂痕,便只好找几位参加过西安辛亥起义的老同盟会员,折中调和,去分头劝说,以曹世英为左翼总司令,胡景翼为右翼总司令。
  1918年2月2日,经过邓宝珊等人的周旋调解,胡景翼与曹世英握手言和,共同传檄讨陈。胡景翼以三原为据点,将部队编为三个支队,委任田玉洁、张义安、岳维峻为支队司令,邓宝珊为前敌总指挥。曹世英以高陵为据点,将部队编为八个支队,委任赵子健、石象仪、刘锡麟、石强斋、杨虎城等为支队司令,王祥生为骑兵团长。不久,郭坚、高峻等也率部加入靖国军。
  消息传到西安,陈树藩一面派郭希仁来到三原以调停为名麻痹大家,一面暗中拉拢胡部岳维峻,许以团长之职令暗杀曹世英,一面调刘世珑率兵进攻三原。对当年在玉泉院讲起孙中山来敬佩得五体投地的“关中名儒”郭希仁,胡景翼避而不见,让张义安、邓宝珊出面周旋。对暗杀曹世英的无耻诡计,经岳维峻面陈曹世英,倒促使曹、胡二人的关系得到改善。对悍然进犯三原的刘世珑,胡景翼派田玉洁、岳维峻正面迎击,派邓宝珊潜伏侧袭。同时,派张义安率领一支奇兵,由兴平与咸阳之间偷渡渭河,绕道户县,直插西安城之西南近郊。
  陈树藩腹背受敌,顾此失彼,连连败北。靖国军军威大振,又有卢占奎等率部加入。于是,胡景翼与曹世英等决定:由胡景翼留守三原,以曹世英、高峻、郭坚为东路,张义安、邓宝珊为西路,合力围攻西安,直捣陈树藩巢穴。两路军队进展都十分顺利,旬日之间已攻至西安城下。西关、北关、大、小雁塔等处,都一度被靖国军占领。
  在张义安、邓宝珊率部攻击西安西南近郊之守敌时,与樊钟秀相遇——
  这樊钟秀,字醒民,大号樊老二,河南宝丰人,小时曾入少林寺学武,后在陕北聚众造反,被陈树藩收编,与胡景翼相识。时为曾继贤旅的一名团长,曾继贤从三原潜逃至泾阳时,樊钟秀正驻守泾阳。樊曾经与胡景翼密约:若胡部攻打泾阳,愿为内应。后因故中变,被陈树调到西安西南近郊之鱼化寨、木塔寨、尹家寨、甘家寨一带驻守。
  张义安奇袭甘家寨,守军被迫不战而降。邓宝珊便修书一封,劝说樊钟秀弃暗投明,以实践前约。樊钟秀听从劝告,回信要求:让条道路,撤至蓝田,整顿队伍,再共同讨陈。张义安、邓宝珊慨然答应。这天大雪纷飞,樊钟秀打起白旗率部东去。邓宝珊领部下将士齐立寨头墙上欢呼送行。樊钟秀深受感动,行军至西安城东三兆镇,即易帜为陕西靖国军。
  陈树藩东西应战,疲于奔命,眼看兵临城下,危在旦夕,便向段琪瑞求救告急。段琪瑞即派驻扎豫西之镇嵩军刘镇华率部援陈。靖国军东路部队曹世英等一听刘镇华进入潼关,生怕自己腹背受敌,便未与西路部队协商,私自退守渭北。这就使直迫西安城下的张义安、邓宝珊成为孤军。而刘镇华一边挥师西进,一边又派人送信给胡景翼和曹世英,说什么他此次入陕,别无他图,不过是给靖国军和陈树藩之间作了调停,要求先行退兵,再事协商云云。
  胡景翼见此情势,便向张义安发函,力主退兵,让回师泾阳、三原,再作计议。张义安见胡景翼、曹世英皆如此举措,十分愤慨,仰天叹道:
  “啊,我们的同志竟如此不可靠?陕西大事,成败在此一举。一旦罢手,兵连祸结,何时是了?三秦父老,继续惨遭蹂躏,谁能负责?……不,三原起兵之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岂能临危脱逃??”
  胡景翼见张义安拒不撤兵,又给邓宝珊连发数函。邓宝珊和张义安态度完全一致,收函后与前线诸将士商议,亲自挥笔疾书,给胡景翼先后连复两函。其第二函曰:
  立生总司令钧鉴:
  十七日派专人递上一函,未知到否?今日连奉手示,仍令退兵。弟等奉令之下,殊为茫然。其令退兵之理由,议和之条件,究属如何?即不令弟等知其详,亦可闻其略矣。兹将此间之情形与不可退兵之理由,约略言之。我军户县之役,实属胜仗,士气并未稍挫,而且精神倍作,义勇勃勃,非与陈逆决一死战不足以快人心。此不可退兵者一也。为陕西大局计,不可视其破坏,为阵亡诸将士朋友计,抱定敌忾同仇之志。此不可退兵者二也。我军势厚,现已布置完善。此不可退兵者三也。自渡河以来,激战十数次,全获胜仗,一旦退回,则前功尽弃。此不可退兵者四也。我军退回泾、原,万一和议不成,则西路为敌所有,进攻不易。此不可退兵者五也。陈柏生患病,严沛霖死亡,潼关敌人气沮。此不可退兵者六也。省城人心甚为惶恐,探闻商务会长要求柏生退位,愿代偿款。此不可退兵者七也。镇嵩军东去,唯留稽查兵防守城门,余为铡刃队,敌人兵单势孤,省城空虚。此不可退兵者八也。经屡次战争,敌人子弹大多消耗。此不可退兵者九也。我军诱敌数次,敌人胆破,不敢出城。此不可退兵者十也。有此种种理由,弟等互相协商,大局未解决之前,弟等决不忍退兵以泄士气。是否之处,唯司令实酌教之。
  职邓宝珊 弓富奎 董振五
  冯毓东 李云龙 刘佩蓉
  胡景翼见前线将领均不肯退兵,乃令张义安暂回三原议事。张义安将部队稍向后撤至户县,转骑驰赴三原。议事毕即返前线,中途得知敌人大举进犯已将户县包围,扔下饭碗,飞驰渡过渭河,率随行十数骑纵横冲击,破围而入。城中将士见张义安返回,若增劲旅千百,欲出城决战。张义安和邓宝珊见敌人兵多气盛,坚阻不许。
  3月23日,张义安正在户县城头举起望远镜视察敌情,忽一排冷枪射来,身边最得力的一位排长中弹牺牲。张义安顿时七窍生烟,即刻率队出城向敌进击,左突右冲,连夺数寨。正当他拍马向敌阵继续冲杀时,飞来一弹,透穿胸背,部下拼死营救,收兵回城,血流如注。已脸色如纸,气息奄奄。邓宝珊抱在怀中,忙问有何吩咐。这位跟杨虎城、邓宝珊一起被称为“靖国军三员战将”的勇士,突然双眼圆睁,用最后一口气喊道:
  “宝珊?快请于右任先生回来,主持靖国军……”
  4
  于右任回来了。
  这位同盟会的西北元老,化装为传教士,带着孙中山先生的嘱托,从上海绕道山西,风尘仆仆,抵达老家三原。他苦口婆心,迎来送往,费了两个多月唇舌,才使各怀所图的靖国军诸位将领,同意了一个各得其职的编制方案:
  陕西靖国军总司令于右任、副总司令张钫、总指挥胡景翼。第一路军司令郭坚,第二路军司令樊钟秀,第三路军司令曹世英,第四路军司令胡景翼、副司令岳维峻,第五路军司令高峻,第六路军司令卢占魁,第七路军司令王钰。
  邓宝珊任胡景翼部团长。
  北洋政府和广州军政府对陕西的局势都十分重视。北洋政府先后派奉军许兰洲、直军张锡元、甘军谢洪涛、皖军管全聚等部队纷纷入陕,协同陈树藩和刘镇华,集中数倍于靖国军的优势兵力,图谋尽快扑灭西北的这场革命烈火。广州军政府则电令滇、川、黔、鄂等西南数省之靖国军,分十路进兵关中,来援助于右任。
  但是,北洋政府对陈树藩的援助不遗余力,而广东军政府的陆荣廷、唐继尧却叛离孙中山,与北洋政府眉来眼去。所谓援陕部队,除叶荃部进入关中之外,其余九路均中途停顿,观望不前。陕西靖国军辖区仅14县,供养军队达30000多人,兵戈连年,人民苦不堪言。靖国军粮饷给养十分困难,特别是枪械弹药的补充,只能取之于敌。这就使野心勃勃的陈树藩,由被动变为主动,联合北洋各军,向靖国军发起了猛烈的全面进攻。
  1919年初,敌军节节逼近,周至、武功、乾县先后被围。为了援助武功一线以解周至之围,于右任派遣董振五、邓宝珊、杨虎城挥师西去。1月27日,他们在武功县东北的大王村与奉军许兰洲部遭遇。董、邓、杨当即在敌垒前深挖壕堑,列阵以待。
  许兰洲依仗自己兵多势众,驱赶部队从三面环攻。炮火轰鸣,弹片横飞,硝烟弥空,杀声震天,打得壕堑边的泥沙哗哗击溅。董振五手提驳壳枪凝神督阵,严令士兵在敌军进入50步以内,才准还击。敌人在一阵疯狂的炮火轰击之后,见靖国军阵地上一片沉寂,便争先恐后,一拥而上,迅猛推进。一入射程,董振五一声令下,万弹齐发,敌人应声而倒?直杀得奉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得不慌忙退却。
  为了彻底击溃敌人,在奉军集结力量、准备再次发动进攻之际,董振五组织敢死队打算袭击敌军后方。正当他给敢死队指授奇袭路线时,忽被敌人流弹射中眼睛,当即牺牲。
  所部将士,一见主将牺牲,悲愤填膺,怒不可遏,一齐跳出战壕,出敌不意,卷起一道疯狂的旋风,向敌军冲杀过去。邓宝珊在左,杨虎城在右,两员虎将,一声大吼,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冲锋在前,率先闯入敌阵,跟惊惶失措的敌人,白刃格斗起来。一场罕见的厮杀,直杀得奉军胆破心裂,扔下遍野死尸,丢弃阵地,狼狈溃逃。
  在拼刺之中,邓宝珊左臂挂彩。幸好未伤及筋骨,包扎之后,吊起肘臂,照样指挥作战。
  经过这场浴血苦战,不仅使危险局面得以扭转,也使邓宝珊、杨虎城威名远播,令入陕北洋各军闻风丧胆。敌军受此大挫,不再轻意进犯,敌我双方,在军事上进入相持阶段。
  但是,此时广州军政府已经改组,孙中山被迫离开广州。四省援陕联军先后退回,而北洋政府对陈树藩的援助却有增无减,致使陕西靖国军的处境日趋艰危。风翔城墙,已无完堞;乾县守县,弹尽粮绝。伤亡惨重,毫无外援的陕西靖国军,全凭将士的生命和热血,在抗击着数倍于己的北洋军阀的虎狼之师?
  于右任如坐针毡,一筹莫展,向孙中山连发电函告急。孙中山无奈,复涵于右任:“北既不舍,南不能救,不得已唯有借力于议和。”北洋政府派朱启钤,广州政府派唐绍仪,双方在上海几经谈判,于3月底达成协议,派出划界专使,在陕西划界停战。
  停战之后,邓宝珊率部回三原休整。一日,春光融融,他身着便服,正在团部对着窗前刚刚舒瓣吐蕊的一树白玉兰,临写王右军的《兰亭集序》,忽见房东老汉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这老汉名叫张伯良,秀才出身,是三原城内有名的书香人家。他家门庭高大,宅院宽广,从大门到后花园一宅三进,中间轩敞的过庭两厢还有抱厦,过庭后院又有跨院。三原起义后,他将前院让给邓宝珊做了团部,自家在后院居住,另有偏门出入。老汉饱读诗书,待人和气,见邓宝珊虽系武夫,却谦恭敦厚,儒雅好学,进驻为邻之后,约束部下秋毫无犯,逢年过节还要亲自登门致贺,因此十分敬重。
  这天,他看邓宝珊临写的王羲之书法,骨秀神丰,比以往大为长进,摸着胡子鉴赏片刻之后,微微笑道:
  “宝珊?看来这拼刺刀和写字,也能相辅相成啊?经过武功这番血战,你的字好像也更有骨力了。改日给我写张条幅如何?”
  邓宝珊招呼老汉坐下,吩咐卫兵沏茶,搁下笔,摇摇头,回敬一笑:
  “老叔?你们三原人杰地灵,出了于先生这样的当代书圣,我岂敢班门弄斧,在你面前献丑啊?”
  “于先生确实是当代人杰,可他老家不在三原。而在你们甘肃静宁哩?”老汉端起盖碗,慢悠悠地说道:“他出身很苦,光绪五年春天,甘肃大旱,他妈从老家逃荒到陕西,将他生在三原东关的新庄……”
  “噢?如此说来,我跟于右任先生还算是乡党哩?”
  “是乡党,确实是乡党?你去细细地考究吧:自古以来,陕甘就唇齿相依,亲如一家。周文王的先祖,早年住在董志塬上,沿径河南下迁入关中,日渐兴旺,建立了周朝。秦始皇的先祖,早年住在你们秦州一带,沿渭河东来迁入关中,也逐步打下了一统江山。八百里秦川,水肥土美,养人啊?不然,刘汉李唐,为啥都要建都长安呢?打个比方,这陕甘两省就像一个戏台,关中是前台,甘肃是后台。多好的角儿,如果装扮整齐只在后台踢腾,不到前台来亮相,咋也红不起来……”
  邓宝珊饶有兴趣地听着。讲到这里,老汉却适可而止。邓宝珊连忙央求道:
  “老叔?继续往下讲嘛?”
  “不,你要愿意听,以后再讲吧?”老汉搁下盖碗,站了起来,“今儿是我的生日,家里准备了一桌便饭,想请你去赏光坐一坐呢。”
  “这……”
  “这啥?没有外人,客人只你一位。”
  邓宝珊见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便搔着浓密的短发,嘿嘿一笑,戴起大檐帽,换上最干净的一套军服悄悄拿了瓶酒,不带任何随从,独自跟着老汉,绕道偏门向内宅走去。
  房东一家,早在恭候。果然没有外人,仅老伴和几个孩子。主人知邓宝珊滴酒不沾,只几样时鲜果菜,也未备酒。招呼客人坐上炕后,就跟家人一般边吃边谈。吃完鲜果凉碟,老汉隔窗一声轻呼:“玉燕——”就见一个身材苗条、衣着素雅的姑娘,双手捧着个带盖儿的蓝花细瓷盆,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瓷盆搁上炕桌,轻轻揭去盖儿,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一只肥嫩的清炖全鸡。
  老汉拿起筷子招呼邓宝珊趁热快吃。邓宝珊却忽然想起了他刚回三原休整时的一件怪事。那时他臂伤未愈,每天清早去城外看部队出操回来,发现茶几上总搁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他以为是伙房里搞的,还批评过几次,说大家都困难,不该给他特殊。伙夫们嘿嘿一笑,也不言语。后来,他似乎听人议论自己,却未深究。现在,他夹起个鸡翅尝了一口,偷偷看那姑娘一眼,见她双目秋波盈盈,腮边泛起两朵红云,也在偷偷地瞧着自己,一下恍然大悟……
  “宝珊?”正当两个年轻人都在心里审视着对方的时候,老汉郑重其事说道:“不是我想高攀,我这玉燕,自从见到你后,就发誓非你不嫁……我老两口万般无奈,今儿才请你来商量……”
  玉燕一听,满面羞红,悄悄退出门外。
  邓宝珊也满面通红,慌忙回答:“老叔?多谢你这番好意,可我在保定已经成了家啊……”
  老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有过,男子汉大丈夫,多一房妻室,也并不碍事。保定距此数千里,你身边也需要有人照料。如不嫌弃小女丑陋,你就成全了她吧……”
  邓宝珊迟疑不决,以需要请示于右任先生后再作决定为借口,起身告辞。不料,他还未去见于右任,这位大胡子总司令倒主动登门来当月老。于是,不久之后,邓宝珊和张玉燕便结了婚。
  陕西划界分治的局面维持了一年多时间,北洋政府直皖两系军阀之间发生内战。皖系段琪瑞败退出京,直系曹锟、吴佩孚把持北京政府,派冯玉祥率部入陕,皖系陕西督军陈树藩败退到汉中。靖国军第一路军司令郭坚,被冯玉祥派遣韩复榘诱骗到西安杀害。第二、第六路军司令樊钟秀、卢占魁率部离开了陕西。轰轰烈烈的靖国军,陷入四分五裂的危险处境。除杨虎城、石象仪等少数部队坚持靖国军旗帜外,为了保存实力,其余部队先后接受了北京政府的改编。
  1921年9月21日,胡景翼怀着十分复杂而又难以明言的心情,在三原县城隍庙召开国民大会,宣布取消靖国军旗号,将自己的部队改编为“陕西陆军暂编第一师”。而且,背着于右任,推举他为“陕西全省自治会长”。当晚,他去于右任家中,表白心迹,于右任十分气愤,避而不见。胡景翼无奈,只好向于夫人高仲林留言:“一切诚不得已,景翼誓死终身不负于公。”
  对于胡景翼的这一重大举措,邓宝珊也十分痛苦和不满,为了寻求补救的办法,这年10月他找机会独自去见于右任。此时,于右任已离开风雨飘摇的靖国军总司令部,迁居三原北乡东里堡的半耕园中闲住。他听了邓宝珊慷慨激愤的陈述,手抚弄髯,半晌默然,眼圈儿一红,不禁流下泪来。
  原来,不仅胡景翼如此。于右任夜走高陵去劝告曹世英等人坚持靖国军旗帜,诸将也无人听从。面对如此惨痛的局面,他感到上有负于孙中山先生重托,下有愧于陕西八百万父老,因此悲从中来。可是,外地的革命同志,并不理解于右任的处境艰危。当三原召开国民大会推他为“陕西全省自治会长”的消息传开后,章太炎还致书于右任,给以辛辣的嘲讽:
  “……先生就北虏自治会长,而陈树藩反知为虏抗。魏武云:‘于禁从孤三十年,何期临难不如庞德。’思君家法,为之慨然?”
  于右任将此信取出交给邓宝珊看,邓宝珊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好。部下的分崩离析,同志的误解怪怨,前途的危险渺茫,使邓宝珊对内外交困的于右任不能不产生由衷的同情……
  回到住处,面对窗前玉兰树光秃的枝丫,邓宝珊闭门谢客,挥笔疾书,只好将一腔苦闷和希冀,向遥隔云天的孙中山先生尽情倾诉?
  百折不挠,正在组织部队准备北伐的孙中山先生,收到邓宝珊肝胆照人的信件,深为感动。对这位虽被迫改编,但不改变坚贞革命信仰的素昧平生的年轻同志,先生亲笔签名,来信大加慰勉:
  宝珊仁兄惠鉴:陕西靖国军起义以来,血战历年,苦心孤诣,中外共仰。乃闻立生忽受奸人蒙蔽,招集少数无赖之徒,托名国民大会,变更靖国军名义。以堂堂护法之师,受伪廷督军之改编。不特败坏纪纲,为西南各省所不容,即于其个人节操亦有大亏。如执迷不悟,恐此后身家之安全亦不能保。郭司令坚附伪督被害,即其前车之鉴。闻于总司令及靖国军各统兵长官咸明大义,誓不附和,为之欣慰。尚望足下坚持初志,百折不挠。现在正式政府已决定出师援鄂。文尅日出巡以作士气。连日接蜀电,川中刘总司令仗义救邻,有进无退。现复大举增援,陆续进发,声威大震,肃清武汉,为期不远。陕靖国诸君万不可稍自暴弃,功亏一篑。语云,有志者事竟成。唯足下勉之。兹因有便人赴陕,特修寸楮藉问劳苦,并以为勖诸,唯为国珍重。
  孙文
  这封信,给彷徨无主的邓宝珊以多么巨大的鼓舞和慰藉啊?使他在纵横交错、龙行蛇走的密流河网中,看清了一条主流,也使他在纷乱如麻、风云突变的人事纠葛中,看到了一个革命者人生价值之所在。此后,每当大雾弥天之日,或艰危困顿之时,他都常常用这封珍贵的信件,自省、自戒、自勉。
  注:
  ①刀客:清末民初陕西特有的民间自卫组织,以佩带“关山刀子”而得名。
  ②池阳:三原县之旧称。
  

邓宝珊将军传奇/黄英.—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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