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是一块诗性的大地。
在这块沙漠与黄土共存、大塬与平川交错、群山与梁峁高隆的大地上,历史积淀了她的厚重,文化滋润了她的浪漫,苦难铸就了她的深刻,风情凸显了她的豁达。陕北跌宕着诗的气势,奔涌着诗的节奏,跳跃着诗的激情,回旋着诗的韵律。
读陕北,不能不读志丹。
志丹是陕北大诗篇里最精彩的段落。
从毛乌素沙漠边缘的神木向南而下,穿越平阔的榆林古城,斜过民歌声里的横山,经过大夏故国赫连勃勃统万城外的靖边,山川陡然一变,沙地消失了,出现起伏的群山,那长梁大峁横亘于蓝天之下,犹如一片泱泱的海浪在豪迈地涌动。这里,林草覆盖了山脊,沟壑间翠树簇拥,大山之脚尽是裸露的红色石崖,地貌完全迥异于陕北北部的平阔与苍黄。此时,你可能不清楚,其实你已经踏入志丹境内。过去志丹被外乡人称为“山保安”,陕北有句民谣唱道: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要吃小米到志丹。在人们的印象里,志丹山大沟深,地广人稀,盛产谷米,人们经年累月地耕作在山里、居住在山里、生死歌哭还在山里。乡人也曾数落家园:出门不是下沟就爬坡,回家不是走沟就过砭,每天吃水驴驮桶,春种秋收翻大山……上世纪末,联合国粮农组织代表来到这里视察,坐上汽车行进在山间盘旋公路上,车窗外就是深沟,感觉车轮在崖畔上碾过,多有殒命之危,于是,冷汗淋淋,双手抓住扶手不放,瞪大了吃惊的蓝色眼睛,连声欧欧,说这里不适合人类生存。
流经家乡的洛河、周河、杏子河三条水系从北而南,日夜不歇地吟唱,我的家园多了说不尽的话题。
轩辕黄帝在黄河流域创造了农耕文明后,陕北大地最先受益,百姓的生存能力提高,人间祥和,五谷盈余,物产丰盛,成为四方倾慕的乐园。志丹得境内三条河流滋养,先民们必然逐水草而栖,择良野而生,选高坡而居;遥想当时,在丰茂的山林溪畔之间刀耕火种,放牧逐猎,真是一幅诗情画意的旖旎景象。
家乡的山川间有一百余处龙山文化遗址,和多处半坡文化遗址。历史留下了痕迹,告诉后来者关于生命的艰辛和拥抱岁月的奋斗。
秦始皇横扫六合,统一中国后,忧虑北方匈奴南犯,想出了一个令天下人谁都想不出、谁也不敢想的办法——在长长的北方边界上修筑长长的高高的城墙,希望把匈奴威猛的铁骑挡在长城之外。仿佛天真孩童的稚趣思维,又恰似肢体发达的莽汉死用蛮力,遥遥的万里长城,就在秦始皇超然的想法中得以实现,浩大的工程量空前绝后。君王的旨令当然不可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于是蒙恬率大军修筑阴山长城。之后,又修筑了南起咸阳、北至包头的秦直大道,以保证战车和骑兵的快速出击。秦直大道遇水架桥,逢山开路,苍龙般跃上渭北旱原,又插入丘陵沟壑,“堑山成路、劈峁为道、逢渠夯筑、遇水架桥”,蜿蜒地穿越志丹北去。史志曰:“条条道路通直道,郡郡县县送粮草”。功绩卓越的蒙恬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被朝廷加害而冤死。有时候优秀就是一种政治上的过错,当然不优秀的人根本走不进历史。
如今,秦直道痕迹依然可辨,路基光硬,寸草鲜生。
秦直大道,作为一柄利剑,被反复使用。
汉武帝曾亲率大军,沿直道北上,征讨朔方;
也曾,司马迁徒步走过这条秦直大道,考察社稷历史;
又,唐太宗李世民指挥十万将士,顺直道快速出击;
秦直道既是汉民族军事上的高速公路,也为外侵铺平了通途。
赫连勃勃的大军沿秦直道风卷而下,直取长安;
蒙古的战马踏破了长城,在秦直道上下威武,树起了元朝的大旗;
西夏铁骑在残破的秦直道上唱着党项人的歌谣,强取强夺。
古代历史上,五胡十六国时期是英雄争霸、波谲云诡的时代,赫连勃勃在洛河和周河流域创建了属于胡人的大夏国,史载,赫连勃勃体格魁伟,善于用兵,在他成就大业的初级阶段,很懂得在强势面前示弱,抑忍自己。他的匈奴部落强大起来后,北据河套,南拥长安,西控固原,东至黄河,于是自立为王,国号大夏。赫连勃勃傲视天下,在陕北放马疾驰,奔进了水草丰美之地,禁不住大声慨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见若斯之美!”于是,驱役十万民众,历时七年,采用“蒸土筑城”法营建皇都统万城。并豪迈地把长安作为南都,立志统一万邦。他采取铁腕统治,重赋税、多徭役,志丹作为所属之地,民众苦难深重,民不聊生。不多年赫连勃勃死去,大夏国很快灭亡,与汉民族有过一千多年恩怨的匈奴渐渐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统万城距离志丹不过二百余里,且靖边与志丹土地接壤。如今,赫连勃勃的统万城只残存了几段白色城墙,城墙内已经被耕种了大片的玉米,刺目的阳光给这里写满了苍凉。
历史上的志丹县先后曾被狄、羌、匈奴、党项、蒙古、女真等北方游牧民族属有,旧县志说道:“保安虽僻,在治时为闲壤,在乱时为要径。”尤其在与西夏之争的北宋时期,闭塞的志丹狼烟四起,杀伐不断。
军事奇才吴起曾在这里镇守,写就了英名;
狄青大将也在此驻守,威震西夏;
范仲淹和沈括先后踏上这块土地,用建功立业书写了对朝廷的忠诚;
高迎祥和李自成举着大顺的旗帜,号令这里的农民起义,四方血战,掀翻了明王朝的江山。
在上个世纪的土地革命时期,刘志丹等人在家乡永宁山上点燃了陕甘边武装斗争的燎原之火,继而开辟了红彤彤的西北苏区,使之成为全国土地革命时期硕果仅存的根据地。1934年初冬,陕甘边苏维埃政府成立,改保安县为赤安县。历经磨难的中央红军长征抵达赤安县吴起镇,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园。
嗣后,中共中央为纪念牺牲在东征前沿的刘志丹,第一次用人名为一个县份命名,改赤安县为志丹县。同时,选择志丹城定都,使之成为继江西瑞金之后第二个赤色京都,尽管只有半年多时间,却扭转了中国革命的命运。
毛泽东曾感慨地说:我看陕北有两点,一是落脚点,二是出发点。这两点都与志丹密切相关。
历史正在一步步地走远。回望这块热土上先辈们曾经为生存、为真理、为自由奋斗的种种传奇,就能感受到一种坚韧的精神和坚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