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探究,窎坪的窎,绝对不是现在书写的吊。两字差别甚大,窎字的本意是高悬的鸟窝,而吊字的含义就缺失了形象和美感。
许是本世纪中叶以来,文化像山坡上滚落的碾盘,急速坠入谷底,还要臭不可闻。自然而然,读书无用了,文盲照常可以闹革命,导致乡镇的老粗干部多,有真文化的人稀少,写行政公文的人或是不懂,或是图省事,干脆就写成了简单的吊坪二字。
窎坪是个奇特的地方,卓然而存。一是窎字的客观涵盖,二是有座节孝牌坊,三是走出了大人物曹力如。
当然,现在的窎坪因为处在西去吴堡(五堡)的三岔路口,人流过往,车辆交汇,兴起了商贸买卖和加工修理,服务业日见红火。加之,新农村建设,窎坪冒出了一滩白亮亮、新崭崭、齐整整的窑屋,青色琉璃瓦做檐,玻璃窗户闪光,院墙白净彩绘,花圃树木宜人,真的是一处颐养天年、安享岁月的好地方啊。村口又修建了高阔的门楼,轩昂之中透了大气,且石狮蹲守,楹联争辉,尽显窍坪人的胸襟和情怀。
其实,上世纪初,也就是一百年前,窎坪不是这个样子,山根下只住了几户人家,大片的台地上尽是蓬勃的树木,杏树、梨树、枣树、核桃树,还有小叶杨、中槐、秀榆、白桦、椿树、山柳、楸子、杠木等等,黑压压地罩了半空。正是这些树,让窎坪诗情画意,滋长了魅力。春时,林子里粉红的、盈白的花树和飞扬的棉絮艳艳交错。夏日,风吹树响,翻卷了绿意,青果儿似乎叮叮当当。秋天,梨子黄了,枣儿红了,核桃熟了,香气久久不散。冬天,林子戴了白雪,野雉来了,喜鹊嘎嘎,依然生机盎然。
窎坪的黎明总是在鸟叫声中到来,一片叽叽喳喳、嘀嘀啾啾、嘎嘎欧欧的混声欢唱,像开锅的水在沸腾。有粗硬如椽的、尖妙似针的、悠长若一溜风的、短促如鼓的、婉转似水的、清脆像丝弦的,天籁之响雾一般弥漫,直到太阳出山,方稀疏了鸣叫。傍晚,一群一群的鸟儿,撵着炊烟飞回来了,在树枝上反复吵闹,要把一天的喜悦送给人家。窎坪老幼,又在鸟儿的合唱中,感受生命的怡然和快乐。
窎,是这里最美的风景,大树小树上都有鸟窝。各式各样,挨连相错。有纤草编织的玲珑鸟窝,有树叶弥合的拳头鸟窝,有形似饭罐垂挂的鸟窝,有柴草筑就的大巢。
老一辈人还记得,有棵三人环抱的大杨树,树冠互合,冠顶是老鹰的窝,铁锅一样大。之下的树权间托了许多喜鹊垒就的窝,孩子们数不清。大人们也眼花,有说九十个,有说八十八个,面红耳赤地争论,累了,围坐于树下的四方矮桌喝酒。鸟窝数不清,猜拳看高低。
这时侯,女人们就笑嬉地说:自古,蛇数不清猫的胡子,人数不清自己的头发,外孙不知道婆婆的生日。反正咱们窎坪是好地方,喜鹊天天来报喜,活得顺心。男人们释然地笑了,快乐的行令声火一样扑扑地烧,有些醉意,就有些愿望。待吃过夜饭,明月升起来,四下银白,就唤自家女人拿二胡、三弦、笛子来,男人们在大树下,吹弹拉唱地开始娱乐。声音一响,娃娃们凑来,坐在草丛里憨憨地出神;女人们散在一旁,听着悦耳丝管,由不得钓了自己深远的心思,也感觉酒香入怀。窎坪的弹唱,穿过林子,一直飘到旦八寨子上,所以旦八寨子上的人,每在夜晚就坐于墙头,听窎坪男人弹三弦、唱山歌。
窎坪的文化之气,除了人为的培育,村边矗立的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也为村里渗透了文化之韵。红沙石牌坊,通高四米八,面宽六米三,隆盛于普通房屋,立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十月,顶上脊兽鸱吻,檐下浮雕祥图,并醒目刻撰:奉旨旌表已故里民曹一品之妻赫氏节孝坊。在《保安县志略》和《延安府志》中,均有赫氏“勤甘自苦,孝慈兼至,守节四十八年”的记载。
青年时代的我第一次看到这座牌坊时,吃了一惊,偏僻的古保安还有牌坊?接着,心里对这位牌坊的主人产生了敬意,同时也溢出了莫名的惆怅。
孔孟之道的儒家思想,为中国封建社会中央集权制的构架和延展,发挥了中流砥柱作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唱妇随、从一而终等等,使之在漫长的统治秩序中,忠义朝廷,服从驱使的奴役文化渗透进了民众之心,保障了诏令能一喊到底,威仪天下,响遍里野。比之国家政权,民间的婚姻也受极大的影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女人的贞洁和孝廉,朝廷以立牌坊的形式反复彰扬,于是,年轻守寡的女人就在社会的倡导中遵从守一,忘却了鲜活的青春岁月,被社会推崇的贞洁二字树为了榜样。
在窎坪村,我听到不同的传说。这个赫氏十八岁结婚,二十岁守寡,含辛茹苦将儿子抚养成人,儿子不负慈母心血,勤苦奋斗,官至三品巡抚大员,为报母恩,祈奏圣上,获准后立下节孝牌坊。她的儿子是否出息为达官贵人,志书上无法印证。但,我真的希望这个灵魂苦难的母亲,没有白白付出,如果真的有了出息的儿子,也算是圆满的结局,可以含笑九泉。
窎坪风水好,必会出人才。走进现在的窎坪,一个又一个的小院花色浓郁、房间宽敞明亮、新潮家俬环列,却居家的都是老人。这些老人手里都捏着几条线,线的另一头是飞翔的儿女。从镇长到县长,从地方到军队,从科级到厅级,有几百人众;而且,以窎坪为圆点,撒向了县城、延安、西安、北京和四面八方,真的是,家家出人才,户户有贤良。每到年关,大车小车挤满了窎坪的巷道,一下子冒出了许多南腔北调的人,喧闹盈盈,笑语腾腾,昂扬之气冲天。
鸾坪籍最大的人物当数曹力如。
童年时候的曹力如,白天拦牛放羊,夜里随叔父诵诗写字。民国五年,永宁山开办了新课程高等小学,父亲渴求文化,送十五岁的曹力如进校读书,与刘志丹、王子宜、赵耀先等二十多名少年同窗,小学毕业后又考入榆林中学,接受新思想,参加学生运动。毕业后考中北京无线电讲习所学习专业。之后,经介绍去西安国民联军中任职,加入了共产党组织,随军北伐。一九二八年,曹力如出席了皖北特委扩大会议,研究“皖北土地革命暴动”,他被选为委员兼秘书长,负责日常工作,不久有人叛变,形势危机,不得不提前打响了暴动的枪声。在两万多人的工农兵起义大会上,宣布正式成立了皖北苏维埃政府和皖北工农红军。
然而,在敌人几路重兵的围攻下,几番激战,暴动失败,曹力如机智脱险,辗转寻找党组织未果。在洛阳听到了刘志丹等人在陕西领导了渭华起义,他急忙赶到陕西,才知渭华起义已经失败,无法联系,只得返回陕北。
想不到,路上巧遇了刘志丹,俩人直接上了永宁山寨,和王子宜等人秘密成立了党支部,又夺取了县民团的领导权,帮助刘志丹“太白夺枪”,创建了南梁游击队,点燃了陕甘武装斗争的燎原之火。之后,刘志丹派人到山西给游击队买武器时,枪支被查,暴露了密信。一九三一年秋,在永宁山的曹力如等五人被国民党抓捕,押往榆林,受尽酷刑。一九三四年冬天,乘国民党驻军换防之际,曹力如家里把羊卖光,把亲戚家的钱借遍,委托社会人士营救,备受折磨的曹力如几天不吃不喝,奄奄一息,至此才获准保释出狱。
拖着伤残的曹力如,出狱后休养了几天,骑上亲戚家的马南下,回老家继续养伤。进了洛河川,曹力如心情越来越激动,终于活着回来了,可以和父母妻儿团聚了。到了窎坪村口,看到一座新坟,觉着异常,再细看是父亲的坟,跪地大哭。过路人给窎坪人说,一个身材不高的人,在新坟前放声嚎啕。窎坪村里的人奇怪,赶去一看,是曹力如!哭诉说:一年前,其他人被保释出狱了,就你还被关押,老人为你伤心急躁,一病不起,这坟才刚刚埋了三天……
窎坪面朝洛河,背依大山,养家更养人,曹力如在监狱中落下的伤残渐渐痊愈,赢弱的身体经过春夏得到了康复。去了陕甘边特委工作。中央红军到陕北后,曹力如一步步被重用,任陕甘工委军事部长、南路军总指挥、志丹县委书记,为宣传革命撰写了大量稿件,发表在《新中华报》上。党中央进驻延安后,担任了陕甘省委秘书、秘书长、边区财政厅副厅长、延属分区专员兼延安市市长。
四十五岁时,曹力如调任中央西北分局副秘书长。期间,有幸被历史记忆了一张珍贵的照片,那就是他代表延安县川口区六乡人民,奏唢呐,敲锣鼓,给毛泽东敬献了一块“人民救星”的大牌匾。
一九四九年暮春,曹力如担任陕北行署主任,就和平解放榆林北上谈判,取得圆满。初冬,调任为新疆省政府第一副主席。遗憾的是,在华清池洗过澡,乘车前往飞机场的路上,翻车殉职,年仅四十八岁。
一颗冉冉升起的巨星,就此陨落了。窎坪老家门楼上的龙凤石雕中的龙首,也莫名其妙地被夜行的猫头鹰一爪打落。如此巧合的无法解释的生命现象,成为后人心里永远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