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贾玉秀,汪锋离开渭南,回到西安,住进花园饭店。
建造在唐代开元寺旧址上的这家饭店,位于市中心地带,西临钟楼,东临骡马市街。
解放前的骡马市街,散溢着浓浓的市井烟火味道,徜徉在骡马市大街上,犹如走进西安帝都的露天历史长廊。骡马市街形成于明清,鼎盛于清末,这里曾经是一个规模较大的骡马交易市场,并由此而得名。20世纪30年代末之前,骡马市老街常年木桩林立,骡马嘶鸣,骡马交易商贩成群结队,熙熙攘攘,生意红火,也常有一些特务、暗探、流氓等不三不四的人混杂其中。
骡马市街生意交易红火,随之而起的配套市场也应运而生,京、津、沪货铺,当地的杂货摊子、烧饼店、包子店、烧鸡店、扯面馆、饺子馆、牛羊肉泡馍馆,还有那照相馆、镶牙馆等布满街道两侧,五颜六色的软硬招牌醒目显眼,那此起彼伏的醪糟、甑糕、油条、麻花、豆浆、油条、炒凉粉、糊辣汤的高声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一到晚间,从那坐落在大街东侧剧场传出来的阵阵秦腔唱段,悦耳动听。
花园饭店无疑是西安城中一座少有的现代化建筑,十分气魄,当然,只有那些具有一定地位和身份的人才会光顾其中。出于掩护的需要,汪锋下榻在这里,一日三餐便进出骡马市街,同时做着寻找徐海东和张汉民的准备工作。
事有凑巧,一天,汪锋在骡马市街与秋宏邂逅,秋宏是原张汉民警卫团中共军官支部党员。一打问,才知警卫团已于两月前改编为陕西警备第三旅。张汉民担任旅长,阎揆要任九团团长,张汉民和阎揆要都在部队,与红二十五军也有来往。为补充兵员,秋宏和几位军官前来西安接兵,新兵已经接好。得此消息,汪锋十分高兴,因为他正为寻找红二十五军和张汉民犯愁。经秋宏这么一说,汪锋觉得两个寻找与联系任务可在同一地点同时来完成,岂不乐哉,能不高兴吗?秋宏问汪锋:“张汉民旅长派出一位同志,常驻西安,叫姜旭初,你见不见?”一听说是姜旭初,汪锋立即回答:“见。”
姜旭初,汪锋当然很熟悉,姜是一年前汪锋在陕南特委时接收的察哈尔抗日同盟军22名党员中的一位,而且是和张汉民一起商量安排在警卫团的,姜的组织关系至今还在汪锋手里。秋宏安排汪、姜二人见了面,地点在西安西关大营房附近。姜旭初向汪锋介绍了警卫团改编为警备第三旅的前后情况,汇报了警备三旅组织状况,也汇报了张汉民安排自己驻西安的主要任务。
汪锋与姜旭初见面之后,与秋宏、姜旭初二人一起商定了前去陕南柞水的行程日期。
4月6日,恰逢清明节,第二天上午,汪锋让秋宏给张汉民发了电报。夕阳西下时,便和秋宏以及孙立功营长率领的200多名新兵南下而去,姜旭初前来送行,当晚宿营秦岭脚下的子午镇,为的是第二天大白天穿越秦岭。4月8日一早,他们南入子午峪,然后翻过秦岭,跨过金井河,向一个叫银碗村的山庄行进。
在白色恐怖的上海和繁华喧闹的西安待腻了的汪锋,踏上秦岭的山间小道,眼前林深、水清,风景如画,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清凉的山风,迎面如拂,抚摸安慰着汗流浃背的一行。林间蝶飞蜂舞,小鸟啼啾鸣叫,给他们带来无限的欢乐,心情十分轻松惬意。汪锋和秋宏、孙营长不时地打趣说笑,笑声回荡在山林河谷。
9日傍晚,不知不觉间来到柞水县蔡玉窑街,这儿位于马耳峡河上游西岸,东距柞水县城约40公里。
太阳落山了,晚霞映照西天,游动的云彩如轻纱蝉翼,似云似雾,当晚,汪锋一行便落脚在这里。夜深了,夜幕笼罩着四山环抱的蔡玉窑,天气十分凉爽。这一晚,没有月亮,黑糊糊一片。山中的天,说变就变,午夜前,还是星斗满天,午夜过后,下起了蒙蒙细雨。顷刻间,一阵阵急促杂乱的吵闹声,打破了蔡玉窑的宁静,惊醒了熟睡中的汪锋。他赶紧穿衣而起,出屋去找秋宏,秋宏早已跑出屋外,去问究竟,稳定新兵。当地一位地下党同志告诉汪锋:张汉民警备旅在前方遭到红二十五军伏击,雷展如和一部分官兵退了下来。话音刚落,惊魂未定的雷展如来到汪锋面前,雷展如此时担任阎揆要团中共军官支部书记,二人一同进屋。满脸挂着愤懑情绪的雷展如,向汪锋汇报了前方战事失利和张汉民可能被俘的情况,而对阎揆要的下落雷一时也说不清楚。
听了雷展如的简要汇报,汪锋安慰他说:“不要紧,我从上海回来的任务就是要找张汉民,也找红二十五军,你们大难不死,跑了一天路,赶快先弄饭吃,我去前方寻找张汉民和徐海东。”话间,秋宏进了屋,汪锋告诉他俩:“上海临时中央局军委决定,没有军委的指示,在任何情况下张汉民这个部队不能搞起义,留待将来进攻大城市时再相机行动。到那时,搞里应外合,张汉民将起重大的作用。今晚最迫切的是我必须连夜赶往前方,以防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雷展如和秋宏怕出意外,力阻汪锋前行。汪锋不肯,雷、秋二人只好安排几个人员护送,一同前往。
这时,已是凌晨三四点,小雨停了,天很黑,凭着两只手电筒,汪锋一行上路了,他们沿着高低不平起伏曲折的湿滑山路向前跋涉。此去,是吉是凶,谁也说不清楚,难以预料。
行约40余里,快到上午10点,途经雪花街,这是一个绿树掩映的小山庄,大约不到20户人家。在这里,正巧碰见阎揆要团长。阎揆要带着惊恐的神色对汪锋说:“坏了,警三旅遭伏击了,张汉民被俘了,这咋办!”汪锋却显得十分自信和轻松地回答说:“不要紧,我去后问题就会解决。”阎揆要问汪锋回陕还有啥任务。汪锋急着赶路,只是说:“我回来的任务已经给雷展如和秋宏讲了,由他们告诉你,我先去前方营救张汉民。”汪锋与阎揆要立即分手,匆匆赶往前方。
深受国民党重兵“围剿”和党内“左”倾错误之害的红二十五军,在鄂豫皖省委的领导下,于1934年11月中旬被迫撤离鄂豫皖革命根据地,进行长征,实行战略转移,自东向西越过平汉线,沿着鄂豫边界,穿越桐柏山和伏牛山山区,巧妙地摆脱多路敌人的围追堵截,于12月8日,由豫陕交界的铁锁关入陕,进入陕南商洛地区,改鄂豫皖省委为鄂豫陕省委。经过四个月的纵横驰骋,浴血奋战,击溃五六万之敌的“围剿”,摧毁地方乡保政权,连克数座县城和重镇,创建了鄂豫陕革命根据地。这是数路红军长征途中创建的唯一一块革命根据地,其范围北到秦岭北麓的长安、蓝田,南到汉水之滨的汉中、安康和鄂西北,东到豫西的卢氏、荆紫关,西到太白山下的周至、佛坪一带,中心区域在商洛,面积达两三万平方公里。
在创建鄂豫陕革命根据地过程中,之所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巨大的成绩,其中主要原因应首先归功于中共鄂豫陕省委的正确领导,红二十五军广大指战员的英勇奋战,地方党和人民群众以及地方武装的大力支援与配合。除此而外,还有部分参加“围剿”的杨虎城陕军消极应战,特别是张汉民任警卫团团长和警备第三旅旅长时率部暗中“通共”,网开一面。
红二十五军进入陕南一个半月之后,张汉民正在率警卫团护送杨虎城视察陕南商洛防务途中,1935年2月4日这天,到达牧护关,这儿位于商县县城北约38公里处。在这里,张汉民奉命开始率部围堵红二十五军。为应付上峰之命,避免正面接触,张汉民只是率部“尾随”。到达商县县城西约24公里处的杨家斜镇,两军同时宿营。杨家斜镇镇北一条小河自西向东而流,河水清澈见底,浪花泛白,名叫乳河。红二十五军驻河南,警卫团驻河北,双方没有交火,相安无事。张汉民派两个人过河前往红二十五军联系,达成互不侵犯谅解。据时任警卫团三营营长阎揆要后来回忆说:“那两人返回汇报后,张汉民又派他俩给我送来书信一封,其中一人记得好像是岳子涛。信上说,红二十五军需要地图,要我准备一份,由岳子涛送往红二十五军,岳等已经去过红二十五军。我看过信,就抽了一份地图给岳。后来张汉民又告诉我,红二十五军要跟中央联系,因没有电台,不能联系,药品也很困难,他们提出要电台,要药品。张汉民并说,药品已派人去西安购买,电台也派王超北去上海购买。”①王超北在他后来撰写的《回忆张汉民》一文中,对张汉民派他去上海购买电台一事的前后过程进行了叙述和确认。
过了十天左右,红二十五军由杨家斜镇出发,向鄂西北方向转移,警卫团一直“尾随”到陕鄂边界的山阳县漫川关。相行数日,彼此相隔一天的路程,未曾交火。此后,警卫团北返镇安县城附近,奉命扩编为陕西警备第三旅,辖第七、八、九三个团,张汉民任旅长,率七、九两团及旅直部队驻防陕南商洛,八团驻防西安。扩编后的警备第三旅,旅部和三个团中都有大批的共产党员和基层组织,尤其是第九团,其前身为警卫团,团长阎揆要和中校团附魏书林以及三个营长均为共产党员,大部分连、排、班长也由共产党员担任。第九团中共组织力量之所以有这么好的基础,也有汪锋的一份功劳。
2月26日,红二十五军由鄂西北再次入陕,转战于安康的旬阳、汉阴,汉中的佛坪、洋县等地。3月10日,红二十五军在洋县华阳、茅坪地区,重创陕西警备第二旅张飞生部后,向东运动,直指商洛地区。西安绥靖公署向张汉民旅长发来急电,下达“堵剿”红二十五军的作战部署,张汉民接电后,即派共产党员马致远和一个姓刘的军官给阎揆要团长送来一封信件,信中指示阎揆要把电报中的“作战部署”另抄写一份,并规定了与红二十五军的联络暗号为“瞄不准不打”,一并由马、刘二人送往红二十五军。又据阎揆要后来回忆说:“张汉民在信中提到,马、刘二人已去过红二十五军几次了,比较熟悉。”
随后,张汉民即率七、九两团出发,继续“尾随”红二十五军。
3月下旬,红二十五军先后转战到柞水县蔡玉窑、曹家坪,4月初抵达根据地北部的蓝田县葛牌镇,这儿是鄂豫陕苏维埃政府所在地。4月7日,红二十五军又从葛牌镇出发南下。阎揆要发现送达情报的马、刘二人没有返回,有些狐疑。就在同一天,阎揆要看到汪锋从西安给张汉民发来的电报。阎揆要即向张汉民建议:暂停“尾随”,等汪锋到达后再作行动。但是,张汉民却认为,同红二十五军之间已经来往不止一次了,相隔距离也非一日路程,双方未违约接火,绝对不会有问题,仍要求按原计划继续“尾随”前行。4月8日,张汉民率队“尾随”到了曹家坪,阎揆要看送情报人员还未返回,又察看了当地的地形,两边尽是高山密林,中间是一条东西向长达几公里的山谷。考虑到部队在沟底行军不利,难以隐蔽,便又向张汉民建议说:“若要继续前进,可以沿北山坡寻路行进,不要把部队摆在沟底。”张汉民却仍然非常自信,相信红二十五军不会违约。同时他感到部队有很多马匹、驮骡,在山坡上不好行走,没有采纳阎揆要的建议。4月9日上午,红二十五军向蓝田县九间房(现属柞水)地区转移,警备三旅冒雨“尾随”跟进,阎揆要率九团为前卫,七团为后卫。距离九间房还有六七公里路程,尖兵连报告阎揆要,村子里没有人了。阎揆要根据红军常采用坚壁清野的作战特点,提醒张汉民注意观察动向,张汉民仍然认为不会发生问题,要求部队不要停步,自己还把乘马让给一个掉队的红军女战士,与其边说边笑,部队也是吊儿郎当,毫无戒备之意。
不意间,已过中午时分,快到达九间房。此地位于秦岭南麓,地处蓝田、柞水、商县三县交界。不知是哪朝哪代,这里有九人殿试考中,传为佳话,故称九殿房,后称九间房。
九间房沟底,清粼粼的蔡玉河水自西向东流淌,北有文公岭,南有九华山,一山一岭夹一沟,沟宽三四百米至七八百米不等,实际上是一条长达数公里的谷地,沟中是一个打伏击战的理想地带。张汉民率警备三旅“尾随”至九间房,人困马乏,骡马在河边卸鞍进食,部队架枪埋锅造饭,一片和平景象。此时,太阳还在天上,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低垂的雨雾弥漫了整个山间,藏在雨雾之中的橡树林密密麻麻,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沟畔。如纤如丝的细雨飘洒下来,落在绿色如茵的山谷,淋湿了丛丛山野花。一堆堆灌木丛,犹如一座座涂上浅绿色的碉堡,蹲在半山腰。雨天的山间,人无踪迹,一片寂静。突然间,山坡上枪声大作,弹雨横飞,硝烟散起,杀声震天,埋伏在草丛、林间、灌木丛中的红二十五军指战员如神兵天降,直冲下谷底。正在用饭休息的警三旅顿时不知所措,人喊马叫,乱作一团。紧急中,阎揆要即刻凑近张汉民,耳语几句:“红军有埋伏,赶快突围!”张汉民却下令部队不准开枪,阎揆要趁部队慌乱之时,率部分官兵夺路分别向南边的一条小沟撤了出去,还有部分官兵陆续逃脱,自寻出路。后卫七团按照原来对红军的态度,枪朝天,打空弹,打了一阵向西逃跑。红二十五军冲到沟底,张汉民和1000余名官兵当了俘虏,红二十五军“缴获”了大量枪械和骡马。
这场伏击战,后被史学家们称为“九间房战斗”或“九间房事件”。有关九间房战斗中的详细战况,时任国民党蓝田县县长的郝兆先,根据警三旅逃回或被红二十五军释放的官兵叙述,分别于4月12日、13日和14日连续三日,四次向陕西省政府主席邵力子呈去书面报告,“报告”原件现存于陕西省档案馆,“报告”作为佐证材料,基本真实地反映了这次伏击战的战事概况。
张汉民被俘后,为了消除“误会”,证明其共产党员身份,以便取得红二十五军的信任,从俘虏中叫出来20多名共产党员,其中包括九团党的负责人张明远和团附魏书林等。遗憾的是,红二十五军并没有相信他们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只把“俘虏”的士兵释放,把张汉民和20多名共产党员当作“反动分子”、“法西斯分子”,绑缚起来,一路押解。事隔多年后,当年红二十五军的领导层中,有几位是九间房事件的当事人、亲历者、见证人或间接知情者,如程子华、徐海东、戴季英、郑位三、郭述申等,他们通过文章或采访谈话,对这一事件进行了回忆,他们在对伏击战的细节追述上虽有所出入,但对张汉民被俘被绑的情节叙述则大体相同。
汪锋和阎揆要分手后,当日下午从雪花街来到九间房附近,受到红二十五军一位营长的盘问。
汪锋对盘问人说:“你不要盘问,快派人把我送往军部。”
“这儿离军部还有几十里路哩。”这位营长回答。
“我有急事,必须找你们军领导来谈。”汪锋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这位营长看到汪锋说话口气较硬,便派人把汪锋送到葛牌镇军部。这位营长,就是后来的刘震将军。
到达军部驻地,哨兵又盘问起来。汪锋告诉哨兵,我要见军部领导同志,向他们传达上海临时中央局的新指示。哨兵便把汪锋引进一个房间,临时休息,又联系通报军部领导。不一会儿,红二十五军副军长徐海东、参谋长戴季英来到汪锋面前。汪锋告诉徐、戴二人:“上海临时中央局派我来和你们联系,叫你们派人前去上海进行联络。上海临时中央局让我带来了共产国际的新指示,新指示的大体内容是在肃清反革命时,要注意对地主、富农不要在肉体上消灭,不要再打土豪、杀富农,要给他们生活出路。我从上海前来,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联系张汉民同志。”②汪锋所讲的上海临时中央局,也就是上海临时中央局军委。
汪锋讲完后,徐、戴二人走出房间,商量一番。过了一会儿,戴季英带着四个红军战士走进房间,莫名其妙地指着汪锋说:“你是反革命!”话音刚落,几个战士便上前把汪锋捆绑起来,进行了全身搜查,没收了汪锋的随身之物,把汪锋押往红二十五军政治部政训科,科长叫朱仰辛,朱把汪锋押往他一手掌握的特务连看管起来。一到特务连,汪锋就看到了张汉民和张明远、魏书林等被俘人员。张汉民看见汪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魏书林则把嘴一撇,意思是对汪锋说,你来得不是时候。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汪锋被看押之初,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因为他不知道会杀人。第二天晚上,魏书林因被怀疑企图逃跑,便遭杀身之祸。这时的汪锋才有些担心害怕起来。
①十七路军中共党史资料征编小组主编:《丹心素裹》,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257—259页。
②《丹心素裹》,第263页。
秦岭之子:汪锋革命传奇/许发宏著.-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