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追忆广角

  


西安事变的回忆片断

杨觉天


  1936年,我在南京陆军大学学习。12月13日晨,看到南京《中央日报》用头号大字刊登了“张学良、杨虎城通电叛国……”的消息,顿时使我喜疑交集。一方面,我认为经过这一事变,或者可以改变蒋介石独裁误国的局面,使举国上下团结一致,同心协力击退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另一方面,我对西安方面以东北军和十七路军的力量能否战胜蒋介石,感到担心。为了弄清事变真相,当天我即往邓府营25号十七路军驻南京办事处打听消息。到办事处门前,看到楼房外面有许多宪兵,当时办事处一位勤杂兵急忙向我摆头示意,要我离开。我急于了解情况,就问他:“李代表(志刚)、晁主任(晓愚)可在?”他说都不在,并催我快走。正在这时,几个宪兵跑来盘问我,问我找谁,有什么事情等等。宪兵见我身着军服,佩戴陆大证章,就抄下我的证章号码,才准我离开。我又走了几个地方,都没有结果。14日在学校也未见十七路军在陆大学习的刘志弘、陈子坚二同学。我即往刘志弘家,始知刘已被捕。再找晁晓愚,不料他家被宪兵驻守。李志刚已回西安。
  连日来,各处打听消息全无结果,我心里十分着急,也无心上课。一天晚上,“革命同志会”召集陆大学员中的会员开会,并指派我为参谋,传达了国民党中央紧急会议的指示,求大家出谋献策,使蒋介石能够回到南京。并要求在蒋介石未回南京前,要竭诚拥护参谋总长何应钦。又一次晚间,在中华路一礼堂开会,主持人是邓悌。会上无非是研讨营救蒋介石的策略,如何离间张、杨两将军的关系,分化瓦解西安方面的力量,以维持国民党的统治等等。
  当时对在陆大与张、杨部队有关系的学员,都给官给钱,派回西北,进行分化瓦解张、杨部队的工作。12月25日以前,我曾接到潼关行营主任顾祝同的电报,催我“速去潼关”。同时行营驻南京办事处也找我去研究如何完成“营救”的使命等问题。当时我说:“顾老师叫我去干啥?若要我去打杨虎城,我去打;若要我去陕西活动他的部队,我不做那样没有道德的事情,绝不去!”商谈无结果,只好作罢。
  我拒绝了顾祝同的派遣后,仍留陆大学习。当时听说总队(桂永清部)已开往陕西打杨虎城,在洛阳的空军部队有36架飞机已飞西安参战云云。12月18日,报上发表蒋鼎文带着蒋介石给何应钦的信由西安飞回南京的消息①。又听说端纳和宋子文由南京飞往西安商谈的消息,总之,传闻很多,混乱已极。
  12月23日,我突然接到“有要公,请你准备行装,务于25日下午5时前,在下关x旅社集合上船赴汉……”的通知。这使我感到非常惊奇,也不知道通知是哪个单位发的,去汉口干什么。25日,我和刘玉衡、陈以平前往下关,沿途看到贴着打倒张、杨二将军的标语。但到下关后,又看到警察局有人把打倒张、杨二将军的标语揭掉,并张灯结彩,燃放炮竹。此时又看到“蒋委员长已于25日下午4时在张学良的陪同下乘机到达洛阳”的号外。我们同行二十余人,在26日上午抵达江西九江码头后,知蒋介石已回南京,汉口方面也发来电报,我们即乘船折回。
  1937年2月10日,我借料理母丧乘车返西安。到西安后即往绥靖公署见杨虎城主任。我先谈了对事变的看法,并陈说了自己的意见。杨将军说:“我与张副司令以往没啥关系,后因在抗日问题上的看法一致,我们才联合起来的……”接着他问我对目前的形势有什么看法,我答:“现在张副司令身囚南京,在西北的部队都由主任指挥,我感到必须搞好团结,西安能驻就驻,不能驻就向西撤。”说到这里,杨将军默然不语。甚久才说:“你说的我同意,请你再和蔚如谈谈。”我听了杨将军的话颇为诧异,心想孙蔚如是杨的旧部,他们共事多年,为何不直接谈,而要我从中转达。只好找其他朋友从旁打听,我就去找警二旅旅长孔从周②,经交谈后,我感到孔对当时事态的发展非常乐观。2月12日、13日孔从周几次陪我去红埠街12号见孙蔚如。每次见孙时,会客室中总是宾朋满座,络绎不绝,所谈的多是社会琐闻和生活小事,使我无法谈及杨将军所嘱咐的问题。 
  2月17日,我再次见到杨将军,杨将军不同意我返回南京,而约我充任十七路军总指挥部参谋长,我深深感激杨将军对我的信任,但考虑到十七路军内部情况复杂,自己能力和经验不足,故对杨说:“我不能胜任这个职务,但愿给本部介绍陆大教官张秉钧先生,他才品兼优,是我国军事教官中的佼佼者。待我陆大结业后,听从主任差遣。”杨表示同意。我给张秉钧去电,他复电同意考虑。
  在我将回南京的前夕(2月18日),在西安中山大街曾遇见顾祝同的亲信韩涵,以后突然接到行营侍参室紧急通知,要我去行营一趟。去后经侍参室李文密参谋引见顾祝同,顾说:“你来了,好,这里有好多事要你办!”我答:“我返陕是料理母丧,期限将满,我需回校销假。”顾说:“唉!不要回去了,我给你们杨(杰)教育长去电报说明情况。”说完后,又给我写了一张领取一万元的条子,说:“你拿去应酬,该花的地方就花,你以后每天下午5点到行营来找我。”我说:“我现在还有钱,用时再来领取吧。”
  次日上午,我把遇韩涵及见顾祝同的情况一一汇报给杨将军,他高兴地说:“你不走了,很好,外边要听到什么情况,告诉我吧。”
  2月21日,杨将军对我说:“行营提出许权中(杨部的旅长)、阎揆要(杨部的团长)等是共产党,你想这怎么办?”我就答应向顾祝同谈谈,或者可以缓冲一步。
  2月22日下午,我见了顾祝同,谈了许、阎等情况。顾说:“好吧,你把他们约来见我。” 
  2月25日下午,我分别约了许权中、阎揆要、韩子芳等人一同到行营见顾祝同,经我介绍后,顾很高兴,他对许、阎、韩等说:“我们军人最好不要谈政治,军人谈政治不是国家军队之福,与个人也没有什么好处,希望你们在军队中努力做好军事工作。”
  2月27日,我去行营,李文密把我领入另一会客室,顾进来时,我起立向窗处眺望,见孙蔚如从西廊房会客室中走出。
  2月29日,在红埠街杨寓,杨将军对我语调沉重地说:“东北军中有位朋友叫车向忱,是竞存中学校长,一天向我告诉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说十七路军特务营X连长说,宋(文梅)营长有把我送往咸阳十三师去的阴谋。我把文梅叫来申斥了一顿,并令他立刻开到鲁桥去。”
  3月3日,杨将军又和我谈到特务营长的人选问题。我推荐特务营连长陈以平,杨很同意。当晚打电话叫陈以平由鲁桥镇来到西安,见过杨主任后又到花园饭店来找我。正谈话时赵和民突然闯进。赵见陈就非常气愤,以致恼怒动武,被我大骂出去。因此宋文梅原职未动,陈以平调往一七七师。
  1937年3月28日,我见杨将军时,他很严肃地对我说:“委员长叫李志刚给我带来一封信,要我到杭州去见他。觉天,你觉得怎么样?”我考虑了一下答道:“蒋介石为人阴险毒辣,会乘机报复,也未可知。是否有危险,值得考虑。”停了一会儿,杨将军说:“这个问题,我已考虑过了,西安事变的动机和目的纯粹是为了挽救国家的危亡,绝没有什么个人打算,这一点委员长是清楚的,我想他对我不会有什么报复的。”杨将军说这段话时态度自然,胸怀坦白,看不出有什么顾虑的样子。3月29日,杨将军乘飞机去杭州,4月2日返回西安。3日上午,杨将军向我详述了他会蒋的经过。他说:“我这次到杭州,委员长对我态度很好。他说我的部下要我离开,西北的百姓也要我离开。企业家们因我在西北,都不敢投资开发了,等等。”我便问:“你是怎样回答委员长的?”杨将军说:“我对委员长说,我的一切都是为国家民族打算,我本人的去留倒没有什么。”
  杨将军回来后不久,西安绥靖公署各处科室和所属部队校官以上的官佐约百余人举行“欢送杨主任大会”,会场寂静,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杨将军步入会场时,大家鼓掌欢迎,杨将军身体不适,看来情绪也极不愉快。会场上也很少有人讲话,担任新城警卫的特务长李振西放声痛哭起来,落泪的也不少。杨将军很痛苦,没有讲话就回寓所去了。
  4月5日下午,我向杨将军反复陈述了大家挽留他的意思,并对杨将军说是否可以派代表去杭州晋见委员长,说明十七路军全体官兵挽留之意。杨将军说叫我们去研究。之后,我去找孔从周商量,孔表示同意去,又说不去了。我急又复杨将军,以后又研究决定让警一旅旅长王俊同我一起去。临走之前,我把赴杭州的事报告了顾祝同,顾非常愤怒,很不同意。我说这是十七路军官兵的意思,并不是我个人的意思。
  4月7日,我与王俊乘欧亚航空公司飞机由西安赴沪。飞机在上海龙华机场降落后,未见李志刚来接。遂按介绍信上的地址到祁齐路X号,在那里碰到了邵力子先生,他说:“你们来做什么?杨虎城把人惹完了!你们想见委员长,委员长很久不见客了。”说完气冲冲地就走了。片刻,杨夫人谢葆真带着拯中和李志刚来找我们。在出去吃饭的途中,李告诉我们住的是宋子文公馆。之后,我们又搬到西藏路跑马厅一品香饭店去住。当天晚上见上海报纸登出“十七路军杨虎城代表杨觉天、王俊来沪”的消息,我感到十分惊奇:绥靖公署对我们的行动是保密的,乘飞机还是用的化名,为何新闻界竟知此事?
  4月8日清晨,我与王俊乘火车赴杭州,到后住环湖路西泠饭店。经探问和联系,到那里正好碰到蒋的秘书肖化之。我说:“我与王俊到杭州,准备看看校长,同时也把西安的情况向校长报告一下。”肖严肃地说:“不能!不能!校长身体很不好,近来根本不见客。”经多次交涉,肖始同意,但再三叮咛:“你们见了委员长,只能请安问好,什么事也不要谈,尤其是西安的事根本不要提,因为委员长身体不好,经不起任何刺激。”
  过了几天,我们接到“本日上午9时,委员长召见你们,请届时前来。”的通知。到蒋寓后,仍是肖秘书接待,进了蒋的房间,看到蒋介石身着便服,坐在躺椅上,以手示意让我们坐下。王俊首先开门见山地说:“大家不愿离开杨主任,杨主任与大家相处的时间很长,官兵们请我们二人来见校长,就托意挽留杨主任……”开始听到王俊提到杨将军,蒋就略带怒色,随即把视线转向窗外,王的话还未停顿,蒋就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说:“嗯!你是不是我的学生!你是不是我的学生!”我接着说:“杨主任本人决定要走,是官兵们苦苦挽留,故叫我俩向校长请求。”我说完后,蒋长时间没有作声,我们想,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即行礼告退。刚走出门,蒋又举手招我回去。蒋问:“宋文梅在哪里?”我答:“不知道。”蒋又问:“我叫顾主任给姓苏的(苏廷瑞是杨的勤务兵,蒋被扣在新城大楼时,他曾负责伺候)2000元,给了没有?你回到西安问问顾主任。”我说:“是!”再行礼告退。走到楼外,蒋的俞副官又追上来说:“委员长叫我陪你们二位在杭州游游。”后俞又送1000元到旅馆。此后,王俊返回西安复命,我仍回南京陆大学习。
  背信弃义的蒋介石拒绝了十七路军官兵挽留杨将军的请求,又施加种种压力,迫使杨出国。杨将军不愿离开濒于危难的祖国,悲愤交集,身体愈来愈坏。但为了全局抗战,杨将军被迫接受了军事委员会派他为出国考察军事专员的决定,于1937年5月27日由西安乘机到上海,准备于6月29日乘美国“胡佛总统号”轮船出国。
  杨将军到上海后我去看他,他向我多次谈到十七路军的处境,特别提到叛徒冯钦哉,感到十分痛心。后又谈到出国和归国后的种种抱负。他问我:“你看我归国后是否还能在军事上方面做点事情?”我说机会一定很多,他很高兴。
  6月29日中午,杨虎城将军偕夫人谢葆真、公子拯中等六人乘大来公司“胡佛总统号”轮船离开祖国。
  从上海见到杨将军后,我再没有见到他。后听到杨将军惨遭杀害的消息,感到无限的悲愤。他只是为了抗日救国,竟遭到蒋介石的毒手。 
  (1964年8月)
  * 作者系杨虎城旧部,西安事变爆发时,在南京陆军大学学习。
  ①1936年12月19日,《中央日报》报道蒋介石给何应钦的信,手令停止轰炸。
  ②孔从周,又作孔从洲。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