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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夫密谋刺杀杨虎城纪实

褚龙吟


  1937年春天,我在镇江江苏区监察使署,忽然接到南京道署街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科(CC特务机关)季元朴电话,叫我马上到南京来,说是有紧要事体商议。难道又发生了新的事件?被囚禁一年,刚恢复自由的我,只得硬着头皮搭乘首都特别快车,到达南京,去找季元朴。他笑容满面地说:“你老兄来了,恭喜!别的话先不用说,只说拿什么请客?”我说:“请客不成问题,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你先告诉我!”他说:“别管什么事,你刚刚下车,当然没有吃晚饭,我们一道去罢!”随即带我跳上一部流线型汽车,对司机说:“中央饭店。”下车后,他引我走进二楼一间带有浴室的房间,向茶房要了纸笔,问我点什么菜。我笑着说:“你是客人,怎么反倒问我。”他说:“这就叫做客随主便。”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写了几样珍贵的菜,如清蒸燕窝之类,并且关照茶房拿一瓶陈白兰地来。茶房下去后,他对我说:“你不要心疼,今天绝对不会吃你,我想着替你接风,还办不到呢,现在另外有人请你,我是奉命作陪客的。”又说:“你的住处,就是这个房间,觉得怎样?吃的东西,由你吩咐,只要南京能办到的无不从命。我也可以沾光白吃。”饭后,他和我闲谈身世状况,对于我父亲的生平、死亡,好像极感兴趣,直到11点钟,他才起身说:“时间太晚了,你休息罢!立夫先生打算和你谈话,明天一早9点钟,我来接你。”我向他:“到底有什么事?”他说:“现在用不着说,反正明早你自然晓得。”他走了以后,我挖空脑筋,怎么也猜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看样子似乎不会有什么恶意。
  第二天8点多钟,他果然来了,仍旧坐着那部汽车,接我到常府街18号陈立夫住宅去。到了门首,警卫人员和他打招呼,他说:“先生叫我陪这位客人一道来的。”警卫笑着说:“是,是,秘书业已吩咐过了,您们请去罢!”他领我上了二楼,进入一间密室,很小心地用屏风遮蔽了沙发周围,然后出去。
  陈立夫进来和我握手,佣人退出后,他问我对监察院的工作感不感兴趣?又问我月薪多少?我一一答复后,他装出很惋惜的样子说:“屈才!屈才!如果在我这里,不会让你小就的。”跟着像讲学般的对我说:“一个人要做顶天立地的事业,必需要求‘大受’,不可只求‘小知’。”又夸奖我“很有正气,如果能够善养,将可塞于天地之间”。他还说,过去顾建中等把我的自由限制了些日子,他根本不知道,后来他曾当面申斥,因为我放走了共产党,对于党国固然不无微疵,但仗义救友这一点究属可取,观过知仁。并说:“你并非异党分子,当然不会危害党国,为什么还要限制你的自由?” 
  讲完这一套后,他亲自动手,扣上门锁,靠近我坐下,低声说:“这一次张、杨拥兵叛变,劫持统帅,个个都欲得而甘心。可是委座豁达大度,对张学良仅判十年徒刑,还要呈请国府特赦。对于杨虎城毫不惩处,让他逍遥法外。我今天作个持平之论,张学良对于党国起码有功有罪,如统一东北,统一华北,解散扩大会议,都不无微劳。杨虎城完全是委座提拔起来的,竟然犯上作乱,实在罪不容诛。许多忠党爱国之士都激于义愤,要求杀他。我不能不俯顺舆情,又不能不善体委座德意,所以把你特地找来,和你商议。只要你肯承认杨虎城是你杀的,事实上不一定要你动手,绝对保障你的生命安全。为了遮掩外人耳目,顶多让你坐上5个月牢,由中央提请国府特赦,我私人出资,供你出洋留学。到哪一国去,你自行决定,回国以后的职位,我完全负责。至于具体行动,你和季元朴商量。这件事我想你一定不会不干的?”他两只狐狸眼睛注视着我的面部,频频捋着他斑白头发,候我答复。当我表示这件事我不能干以后,他马上声色俱厉地问我:“你的杀父之仇,打算报不?”“当然要报。”我答复。“那么这样天造地设的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干?”他说。“不,杨虎城不是我的主要仇人。”我说。“难道杨虎城没有杀害令尊?”他问。“杨虎城仅负了个名,其实杀害家父的是刘治洲。”我答。”那么,你为什么在三中全会中控告杨虎城?”他追问。“我控告杨虎城的事实,陈先生没有看见吗?上边何曾提到家父一个字。”我平静地答复。“晓得咯,这是你的聪明处,可是我查得明明白白,杀害令尊的确是杨虎城,现在报仇与否,听你自行决定。”
  我说:“这件事先不要谈,杨虎城劫持统帅犯上作乱,尽可以用军法、刑法,名正言顺地判处死刑,何必假手于我,用子报父仇的名义杀他?如果五年以前,或者还说得下去,现在他揭橥的是抗日救国的招牌,我偏要在这个当儿杀掉他,请问我自居于何等地位?君子爱人以德,这样扶持杨虎城成名的事,我不能干,就是陈先生你也应该审慎一下。”
  他狡猾的微笑说:“作大事者,不顾小节。你这种书生之见,是要不得的。我对你希望很大,想成全你千秋万世的令名,不料你这样迂腐软弱!古人说:时乎时乎不再来,《易经》上说君子不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所以我不得不苦口相劝。”
  我有点愤然,因为他当面说我软弱、迂腐。我就很朗然地说:“陈先生的厚意,我非常感激,我虽放荡不羁,但对于大是大非,尚不至颠倒混淆。今天这件事,即使成功,充其量我不过落个公报私仇的愚孝而已,反之将会落个不明大义,残杀爱国人士的凶手,只怕将来要受到万世唾弃,连家父也要冤沉海底,还会有什么‘令名’。要说我迂腐软弱,我不敢强辩,但是二十一年,我以一个赤手空拳的学生,敢和率领十万大兵的杨虎城斗,今天有陈先生主持,中央照护,对于一个摘除兵权的孤身武夫,难道不敢去惹?更何况毫无危险,坐享其成!个中委屈,陈先生一定能够鉴察。我也是剖心献肝的真话。”
  反复辩论了四五个钟头,外面几次敲门,他总是叫等歇再来。壁上时钟敲过12点很久,他才打开了门,和季元朴在外面咕哝了十几分钟,俩人才进来。陈说:“时间晚了,就在这里便饭吧。”季抢着说:“不方便,还是我陪他吃小馆子去。”陈说:“也好,简慢的很。”我立刻告辞,和季元朴乘车到浣花川菜馆。在汽车内,我惶惶不安,意识到今天这个场面,很有被杀灭口的可能,中途一语不发,到了浣花,自己乱点些菜,如红烧熊掌之类,并且要了一斤大曲,用茶杯斟饮,准备醉饱而死。季元朴劝我说:“少吃点酒,等歇还要商议正事。”我只是不理。饭后,回到中央饭店,他问我和陈谈话的内容,我据实告诉了他。他说:“可惜!可惜!你老兄断送了一生前途。”他告诉我刺杀张苇村的凶手,也已到了伦敦;又告诉我刺杀张宗昌的郑汝成和动手刺杀孙传芳的施剑翘,俱已名利双收。最后他问我是否有考虑的余地,我趁着酒兴,写了四句:
  拼用枯棋了去生,着着错尽气自雄。
  曾经九死哪怕鬼,仅剩一身不怯穷。
  他看了以后,说:“你老兄喝醉了,好好休息吧!等一会我来看你。”他拿了那首诗走后,我就昏昏入睡了。大约晚间9点多钟,他喊醒了我,叫我和他出去宵夜,在夫子庙转了一匝,胡乱吃了些点心,又叫我陪他一道到钞库街去看朋友。到钞库街,进入很深的一院旧式房子,在第三进中,一间设备很齐全的厦房,电灯辉煌,可是没有主人。他和我坐下后,一个佣人送来了茶。他对那个人说,“老丁,这位先生在此地借住几天,你要好好照护。”又对我说:“你要什么东西,或需要什么吃的,喊他去弄,不要客气。”我意识到又被囚进特务机关,当即问他,把我押在这里如何处治。他笑着说:“你又神经过敏了,这哪里是关人的地方。因为立夫先生今天对你讲的那些话,杨虎城三两天内就要到京,你是一个名士派头,假若无意中泄露出去,岂不太糟?所以请你住在这里不要出外,等大事办完之后,再让你回镇江去。完全是为你设想,毫无恶意,千万不要误会。至于中午那个话,要干的人很多,你既不愿便作罢,可是千万不要乱说。方才我已当面关照老丁,你要什么,找他好了,我们都是朋友,怎么能给你过不去,我还有事,你休息吧。”他扬长而去。
  住了一天一夜,不见他来,我很着急,猜不透他对我究竟要怎样办,那个老丁倒很和气问吃问喝,非常周到。
  第三天一早,他来了,匆匆忙忙地对我说:“你今天可以回镇江了,走!和我一道去吃早点。”在夫子庙绿杨茶楼上,他告诉我:“果老(陈果夫)不同意立夫先生的做法,说‘目前尚非其时,以后相机处理’,你没有住在这里的必要,可以回去了。但是要永远记住,这一段话绝不能告诉任何人,万一有点风声,将来要你完全负责的。”
  这样,我于中午又回到镇江。
  * 作者时任职于镇江江苏区监察使署。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