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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气横生少壮时·自恨杀人多

张之宇


    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燕山北依、渤海南临的秦皇岛东北,初设“山海卫”,在第二年始建“山海关”。这华北通往东北的重要门户,更是长城六千公里的东起点,即所谓的天下第一关。“万叠苍山争饮海,蹴起惊涛浩渺”(清·陆锡熊),磅礴汹涌,令人慑服。

                                  少年张学良

    张学良17岁这一年,奉父亲张作霖之命为信使,入关去北京,回望山海关,城楼直插云天;“镇东”、“望洋”、“迎恩”、“威远”,东、南、西、北,门开四扇,写的正是自己一生宏愿:北领群山,南逦人海,咆哮万里,气吞山河。

    张学良修干广颡,昂首阔步——新奇、高亢、充满活力之胸胆为之大开;揭肩掀眉,加以侍从仆役蜂拥,虽是初到京华,但并不逊当时都城的五陵少年。张作霖遣长子入关,也无非给他历练的机会,寄托茑萝,结交权贵。

    进京后首先拜见的政坛人物是段系(段祺瑞)的靳云鹏。靳氏见这一青年英俊不群,以为不外是“居移气,养移体”(《孟子·尽心上》),父荫之下贵公子。因问其志,张学良初生之犊,标举自己,真情毕露。对答毫无矫情,辞令极为自许,颇有江中斩蛟、云中射雕、席上挥毫的气概。靳氏大为惊奇。临别时靳氏喟然叹许:“好小子,将来杀人如麻,挥金似土!”张学良听毕,出门仰天大笑而去。因为他突然想起父亲张作霖曾告诉他一段名人轶事:

    少年袁世凯,一次为文言志,其中有:“不以杀何以止杀,一旦我有权在手,有不服我者,置之阶下杀无赦。”袁之叔父袁保恒见其年纪轻轻,如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的枭气,曾叹息:“将来我袁家兴败皆在此子!”

    张学良知其父深为袁世凯之权谋所慑服,而且有“大丈夫当如是”的向往。对张父一心培养的长子张学良来说,早已被灌注了不少类似故事,更以袁氏容止作为教育张学良之楷模。张学良一向惟父命是从,且极需要得到的是父亲的怙持与财势支撑。在张学良行为之中,其父亲的影子无所不在,难免不被人视为恃宠而骄。所不同于张作霖者,是少了草莽英雄气魄,忘记了“依赖人之宠,非勇也”(《左传》)的说法。亦步亦趋的模仿,种下了少年怎能蹀躞而行的心理,培养出好杀桀骜的英雄形象。恨只恨的是历史人物记叙,乃是希望后人以过去鉴知未来,而能明辨是非。不过是非是否能够明辨,还得以个人之智慧来领悟,一旦识见不明,则如火之燎原,习性一成,已不可阻遏。


                                  自恨杀人多

    张学良曾以好客无贵贱之孟尝君自比,当时东北也正与孟尝君之闾里相同,“其俗闾里多桀暴子弟”。《史记、孟尝君列传》:“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孟之封地)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与这故事类似的是:当年(1926年)北京《京报》主笔兼上海《申报》驻京记者——以笔为剑的名报人邵飘萍,因其对奉系军阀攫取北京政权,强迫商民使用“奉票”,又由于军纪败坏,邵乃发表尖刻批评的文章。张学良时为奉军第三军团长,驻于北京。张氏自称与张宗昌为当时北京政府“太上皇”。邵自感不安,而避居东交民巷六国饭店。 4月24日晚,潜回京报馆,虽经化装,仍被警方识破捕获,京报馆被查封。25日北京各报馆推举报界闻人渴见张学良,请求释放邵飘萍,张氏以取缔宣传赤化分子,系奉令执行,不允所请。次日(4月26日)清晨,邵被绑赴天桥枪决。邵为浙江金华名人,新闻界之偶像,张氏因邵出言蔑视,乃有孟尝君之一“怒”,假只杀邵飘萍一人而已,没有像孟尝君“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那样波及金华。

    更可恨者是“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商君书·划策》)的学说予人的心理凭藉。且不谈1922年的直奉战争、1924年的第二次直奉战争,乃至1925年郭松龄之变战争。山海关这乱守纷争之地,多少精灵魂鬼飘忽无归处!为争夺山海关,张学良将军都是金戈铁马的参与人物。但是龙争虎斗,为逐鹿中原作殊死战,绝不同于1926年内蒙金佛事件。该事件缘起奉军骑兵十四军穆春所部,其军纪败坏,烧杀抢掠,民不堪其苦。在内蒙多伦,公然抢走了喇嘛庙金佛,引起沸腾。张学良亲率一营卫队,乘专车赴张家口处理此案,张氏拟藉集合穆春部军官与士兵,在张家口火车站训话时,趁机予以缴械。不料正在训话间,突然有人开枪,张氏爱将、卫队长姜化南挺身为掩护张学良中弹而亡。一时枪声大作,死伤极为惨烈。骚乱之后,张氏“忿狷”之下,枪毙穆春部120余名官兵,不幸落下了嗜杀之名。

    1927年,张学良率奉军复夺涿州,晋军傅作义固守孤城105天,张以重炮昼夜不停轰击。时值隆冬粮源断绝,百姓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这次虽也是军阀城池之夺,而残杀对象,已不是“将之所指,莫不前死”应效命疆场的军士。为复仇、为斗狠,在张作霖严责限期急攻之军令下,张学良对涿州城使用了毒气。傅作义当时占取涿州,只率领子7000士兵,经过105天守城激战之后,捐躯者之外尚存有多少壮士?更恨毒气无眼,既不能分辨军卒与百姓,更无从决定谁是该杀之敌,哪一个因无辜而免死?

    张氏神威凛凛,云车风马,战争输赢成败之后,荒城号角,空村落日,髑髅露野,凭吊苍凉古战场,将军难免自恨杀人多。不过,张将军曾放下豪语:“我从不为我自己杀人。”

    宋人罗大经曾说:“诛一人,所以全千万人”。《老子》中有“善为士者不武”之说,都指带兵者不必以杀人逞勇武。这杀一个人,保全了千万生灵,张氏做到了;张学良29岁时计杀常荫槐、杨宇霆于沈阳大帅府。张氏自我解释:“是惟恐常、杨效郭松龄故事,再造成另一次争战,而及早遏止。杀常、杨所以全千万人。”此之谓欤?

    西安事变前,东北军骑兵十六团奉命掩护中共红二军,因误与红一军遭遇,对方不明内情于是开火。董道泉团长及全团被俘。后红一军了解了董部行动系“助共”任务,乃将董释放。董道泉回到西安,不知轻重,在众多人聚会场合,暴露张学良通共资敌秘密,张氏立即枪毙董于前厅以闭其口。杀董一人,若为“全千万人”,此千万人何所指,则待史家落笔了。

                                  一步一回首

    《司马法·仁本》有“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都是有力的学说,足以用作支持行为的根据。但大起大落的政坛跌宕之后,张氏却自白:

    幼年生活优裕,少年即握有权势,钱财任意挥耗,人事如意支配,到处受人欢迎,十余年,因之不能充分了解人间善恶……性情急躁,任意而为,经验阅历不足,学识缺乏,因之把事情判断错误,把人观察错误,有时过于天真,有时过于任情,致之把事情处置错误……

    在一怒、忿狷、复仇、斗狠之后,究竟张氏有何歉疚?又为谁如此一步一回首?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