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人物志>中心人物>张学良>张学良参考书架>张学良在台湾--郭冠英

  


郭冠英


  张学良,过去十年,这是我朝思暮想的一个名字。我想见他,与他谈谈话,我想很多很多,就像手里有个鸡蛋的小女孩一样。    
  后来,我的梦想实现了,我见到了张先生,进入了上帝之殿,但由于自己的忿事急躁,鲁莽操切,历史又将我推出了门墙之外。
  在门外,我翻阅着这几年的历史,想着这近一世纪的中国历史。我想:是留点历史下来的时候了。    
  刘绍唐,这位穷一生精力在史堆中月月添白发的先生,也一再敦促我做点纪录的工作,我无法再偷懒了,这本书乃告产生。
  张夫人常说:“不用说,不必说,上帝那有本帐。”我还是说了,这本书就是一本人间帐,我希望它与上帝的那本尽量接近。
  当然,由于肤浅、由于情绪、由于环境,这十几篇文章与上帝那本帐有很多出入的地方,我都尽量在文章的注中做一点反省及解释。
  我对张先生是非常认真的。  
  在我认真的过程中,遭到了不少的挫折。看到一件宝出土却不能免于风吹雨打,我有时会感到苦恼、灰心。但是我总这么想:有谁能有我这份不世的机缘?就算这是上帝的试炼吧!我一念之诚,但求尽力耳。
  这份机缘从何而起呢?1949年。当张先生还住在头前溪头的清泉时,我生在溪尾的新竹医院里。懵懵懂事的时候, 隐约知道我为什么会生在这里,与一个叫“西安事变”的东西有关,它使一件好事功亏一篑,一个部下劫持了我们的蒋总统,犯下了忏悔也无法挽救的大错。再长一点,我知道这个部下关在竹东,名叫张学良。
  竹东。好远,在那云雾缭绕的深山里。我想,为什么他要住在那里呢?他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
  我的小学老师来自竹东,她多说了这几句话,又翻到下一课。
  后来,初中、高中、大学,我愈受过去那一套教育的灌输,愈就认为国家今天的一切不好,都是张学良害的,他是罪魁,他死了没有?好像死了,嗯,又听说住在北投;至于那个杨虎城,他失踪了,他到底怎么了?我有一点好奇,但也只有一点而已。
  再后来,我在学校遇到了同学王一方。我们成了好朋友。在他家楼上塞满了一肚子的上海菜以后,我们就钻入地下室打弹子,楼上楼下进出间,偶而看到了一对老夫妇,先生秃头带副黑眼镜,有时头戴着顶线帽。
  又似乎有一次,看完电影回来,那位先生说:那部电影不错。一方说他是张学良,我也只“哦?”了一声。
  后来,我慢慢懂事了,我去了旧金山,在柏克莱大学的中国图书馆里看到很多中国近代史的书,我的观念转变了。张学良悲剧英雄的形象在我的脑中不断扩大,在那一栏栏的活动书架间,我用手摇开了历史。当我读到杨虎城全家被匕首杀死,八、九岁稚子都不能免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那时初为人父,知道新生生命的可贵,也知道如此摧残生命的可鄙。
  我的手不断摇着,书不断翻着,我在矫枉,也纵容自己过正。    
  在我了解历史时,我认识了唐德刚、吴天威、王冀、傅虹霖等历史学者,他们都是关心这段历史的人。还有,几位参与这段历史的人,这些,都是机缘。
  这时候,历史也在改变着。   
  但是,历史的禁忌仍留下了划痕,它仍难跨越。
  这时,我对一方说:你的父亲去世了,他说张学良告诉了他许多的故事,但是他来不及留下来一份纪录就走了,现在,你与张先生亲近,是少数能打开这上帝之殿的人,你有重大的历史责任,不容轻忽。
  一方静静的听着,说他等等看,看看历史是否有了转机。    
  1988年10月31日,老总统生日,行政院例行举办健行爬山,我与儿子经过大屯山山脚下张先生的公馆前。我走入了后面的山沟竹林,看着树丛中的岗哨,感觉那个墙后是多么的神秘啊!我想着那些半夜敲更示警的山坡:修文、桐梓、息烽,心中有股莫名的恐怖。在那片竹林中,我的儿子看着我,不了解父亲为何要带他来这个地方。
  4个月后,门开了,张先生下山来与我们见面了,接着的历史成几何级数的倍速前进着:做寿、访问、访美,快得令我们都瞠乎其后,吵得令我们都心有所忧,我们就像推了一部停在斜坡上的车子,它滑动之后连我们都追不上了。    
  这时。我的儿子会说:“张爷爷又上电视了。”
  再后来,我进到了那个大门之内,庭园、花房、砖屋、书房、那盏几乎贴到桌面的日光灯,以及桌板下压着的大陆小女孩来的信……当张先生打开书桌。看我在旁,说:“这里面是我的秘密,你可别偷翻!”
  然后,他笑了。
  原来,上帝之殿是很平凡的。 它并不神秘——
  我这时知道,张先生是人,不是神,神是人造的。
  我生长在说到神要低空一格的时代。现在,那一格空白被填满了。我为此尽了点力,感到很有意义。
  突然,世界历史也在这个世纪末加速变化着,柏林围墙垮了。我拿了块围墙的砰块嵌在一块陶板中,烧上这几个字,祝贺张先生的九十大寿:
  “菩萨是泥塑的,
  围墙是土堆的,
  石头再坚硬,    
  也会被风化,
  只有活在人心中,
  才能得永生。”   
  最后,我要谢谢王一方,他是那在上帝之殿门口,被我扯着翅膀不胜其烦的天使。我们的关系,可以张先生的这幅对联来形容:  
  “酒肉之殷,情同兄弟;
  认真之争, 宛若张杨。”
  另外,我还要对唐德刚、王冀等说抱歉,在他们认真的过程中,也遭遇了许多挫折。像唐德刚,由于张先生欣赏他的文章,所以在他90年3月来台时,我们才问了张先生,而有后来一系列的会见。一个治史者,遇见一个不世出的造史者,自然要穷史问史。但是张先生对上帝的那本帐总是有所保留,他不想伤害他人,加上历史禁忌留下来的一些残余,结果反而为这些心向明月的学者们带来困扰。我的努力,并没有带来圆满的结果。直八误真,不胜遗憾!
  郭冠英
  1992年4月22日
  

张学良在台湾/郭冠英著.-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