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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乙光——恩仇同舟(刘伯涵口述)

郭冠英

                                                
  “刘乙光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仇人是他看管我,恩人是他救了我的命。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现在他要走了,我知道他家的情况,我想送他一笔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1962年,刘乙光调回安全局,在饯别宴中,张学良讲了上述的话,在座的有蒋经国和彭孟缉,蒋经国当即向张婉谢了。
  刘乙光晚上回家,把情况讲给大儿子刘伯涵听,父子俩觉得张学良讲了公道话。1982年,刘乙光因老病去世,享年84岁。
  说刘救了张的命,是因为张在贵州乡下得了盲肠炎,刘等不及请示获准即把张送到贵阳中央医院急救开刀,若待命拖延误医则情况不堪设想。
  刘乙光是湖南人,民前十三年生,农民出身,黄埔军校四期,北伐成功后转任军统局工作。曾任蒋总统的侍从室警卫队长及军统的特务队队长,1937年起任看张之特务队队长,以后二十五年与张朝夕共处,甘苦备尝。刘伯涵说:“我的父亲尽忠职守,任劳任怨,爱国爱家,在我们子女心目中是个好人、好军人、好父亲。一生清廉,家徒四壁。”    
  “说‘仇人’是张先生幽默风趣,在餐桌上提高气氛的话。张先生识事明理,知道我父亲是奉命执行任务,有其职责和立场。在相处的时光中,我父亲有时会因限制张先生的行动,加上湖南人的个性,处事不够圆滑,引起争执不悦是难免的。一家人都会难免争吵,唇齿之间,都会有碰伤,何况他们处那样的环境。”
  “上次张赴美前,记者问到与我父亲的关系。张先生说刘乙光有他的立场,他还是很怀念他的。我们子女听到这些话很感动,张先生说话很公平。”
  “我们弟妹对张先生都很尊敬,因为他以前把我们当一家人看,对我们很好,我们也一直视他为父执。在那些深山僻壤中,只有我们这家小孩,他对我们好也是很自然的。” 
  “在感情上,我们是偏袒着张先生的,所以对外面一些风言风语,我们都很关心,因为我们有着很深的感情。”
  刘伯涵说;“我八岁就与张学良先生生活在一起,我的弟妹们与张相处的时间更长。张先生、四小姐待我们如亲生子女一般,我们也把他们视若父母般敬爱。张先生尤其喜欢我二弟仲璞,张的书房很整洁,藏书很多,平时别人是不准进去乱动他的书的,可是他看我二弟是个书呆子,特准他进去看书。二弟有时穿着臭袜子、脏裤子就躺在书房地上看书,大半天张先生也不以为忤,书乱了就由杜副官收。后来我这二弟学有所成,出国张先生还送了旅费,成为海水淡化专家。我妹妹则与四小姐特别亲,四小姐待她比母亲还好,她一回来就与四小姐到房中喁喁私语。她常接到四小姐送的东西,恩情终生难忘。张先生幽默开朗,我们在西子湾的时候,他会在院中挂个大西瓜,叫我回家来吃。我那时已在海军官校四十三年班毕业,派在巡防舰上服务,老总统来西子湾住时我们就要锚泊外海警戒。我们住在石觉那幢半山上的房子,我在船上用望远镜就可看到院宅中的西瓜。由这小事就知张先生实在是个有赤子之心的性情中人。”
  “张先生的那篇回忆录就是在西子湾写的,约在1955、56年间,就在石觉那个书房中所写。是蒋先生转知我父亲请他写的,他那时候眼睛已不好,故是四小姐抄的。第一次上面看了有意见,又退回来,改写了一次,共二次。后来我在报上读到张先生写到:‘良立志救国,反而误国……’我深受感动,觉得张先生爱国爱民之心是可以肯定的,后来的发展诚为始料未及令人痛悔的。”
  “有很多人都写张学良的幽居生活片断,包括许颖、邱秀虎、张严佛、张治中、沈醉,其中甚多提到我父亲,毁誉参半。有些写的是事实,但有些把我父亲写成了一个恶劣贪鄙的人,一个无人性寡情的牢头,把张先生折磨得落发掉牙,苦弱不堪,其实张先生身体一向健壮,我看了实在啼笑皆非。”
  “就以二二八来说,当时情况紧张,我父亲是做了些保护措施。后来张严佛就说我父亲准备要杀张先生。但据我弟妹说,当时张先生常走到他们房间来安慰说,要他们小孩不要怕,听到枪声,不要出去,要躲好卧倒以免为流弹所伤,真是关怀备至,安危与共,哪会有如外传的那种不快呢?而且1947年秋天,我因为母亲住进台大医院,从重庆正气中学回台湾来看顾母亲,张先生与四小姐看我回来,非常高兴,视我如子侄一般,更证明双方并无芥蒂。我本想留下不走,已进入建国中学,但老师不是讲台语就是日语,我听不懂,只好又回到重庆。”
  “我在读中学以后,住到修文、开阳的县城父亲朋友家里,只有放假时偶尔回去。后来爸妈带小弟妹们去了台湾,我与二弟在重庆读书,就住在龚国彦的家里。他夫妇待我如亲子,他原来是我父亲的队副,后调来看管杨虎城。龚每次回家就叹气抱怨杨虎城的难处,脾气古怪,不讲道理,软硬不吃,轻重都不行,太太常发神经。龚说真希望回到我父亲队上去,张先生就好相处多了。他明理谅人,凡事看得开,每天嘻嘻哈哈,到处跑跑,大家都很喜欢这位‘副座’。”
  “由于到处住的关系,我与邱秀虎、龚国彦、周养浩,张严佛都很熟。张严佛与我父亲非常熟稔,但他在大陆写的东西却不甚公正,话一讲偏了常常真相就扭曲了。事实上,上面对张先生的生活起居是非常关心优待,老总统、蒋夫人、宋子文、戴笠都常有关切馈赠,住的地方都是他们选的环境良好,风景清幽之地,且常交代我父亲要好好招待,善加保护。要说我父亲敢擅自克扣虐待,是不可想像的事。”
  “就以同桌吃饭一事,我们与张先生同住一屋的两头,是戴先生决定的,他是想希望我们家人能陪伴张先生与四小姐,分享点家的温暖,也可以让我父亲因携眷而安心工作,所以到任何地方都拨有安家眷舍的经费。张严佛说张先生对我弟妹们的同桌吵嚷感到不快,但我们从未见张先生面现不悦之色,他似乎很高兴与我们聚在一起。这种生活小事只需一句话就可改善的,但是他却顾及我们的情面,隐忍不发,可见张先生的修养耐性都是很高的。难怪他对上面从未发出怨言,宽宏静心的度过那些幽居岁月,或许宗教力量对他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可能在38年(1949年)前后,张先生有忧烦的时候,但是每次见到我们弟兄回来,他还会高兴的跑到厨房中弄点好菜来给我们吃,又常送点好用的小东西给我。我想,一时的怨气不满可以暂时忍耐,但长年久日掩饰喜怒,伪装情感是很难办到的,尤其以张先生率真的个性,更不可能。他那些发自真情的关爱,而且持续十多年,我们是永不忘记的。”
  “跟着张先生一辈子的杜副官,对张先生极为忠心,他身体高大,武术很好又会讲故事,他有时教我们打拳,有时讲“济公传”给我们听,我们兄弟都很喜欢他。但我爸爸因职责关系,反不得不防着他点。有天杜副官在温泉中洗澡,听到旁边水声哗啦,以为有人同浴,他还打招呼,但久未回话,定神一看,原来是一条大蛇,吓得他连衣裤都没穿就跑出来。武林高手被蛇吓,事后成了笑谈。后来杜副官年老,张先生送了他一笔钱让他在观音山养老,他对部下是很宽厚的。”
  “我的父亲对我们非常慈爱,我的母亲很严厉,常责打我们,罚我们在床头跪成一排,但听到父亲的皮鞋声,我们就跳起来,得救了。对我们的生活、学业事业他都很关心,所以在他晚年半身不遂时,我才愿放弃升将官的海军前途,四十多岁从上校退下来,不辞辛苦照顾我父亲的生活起居。这是为子的对慈父发自内心诚挚的反哺回报之情。后我母亲去世,我父亲写了挽联如下:
  “江西喜结褵,五十年旦夕相依,甘苦与共,生男育女六人,不知心血耗多少;    
  台北梦吹臼,旬余日音容顿杳,枕衾遽寒,抱病呼卿连夜,谁料死亡孰后先。”
  母亲去世后,我父长日悲凄,不到一年亦追随而去。总统经国先生特颁“忠勤堪念”挽额。虽以前工作不得与亲友联系,葬礼上仍有千人致祭送殡,备极哀荣。
  我父亲一生的精华都在陪伴张先生,忠义廉节,两袖清风。那段时光也是我们全家最值得回忆的岁月,张先生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想起我父亲就想到张先生。张先生的历史功过自有定论,但他的爱国心却是绝对值得肯定的,我们永远记得那山中的张学良。”
  [附记]
  当我的“张学良侧写”(现名张学良在台湾)已编好时,我突然想为什么不问问刘乙光家人怎么想呢?我只约略知道他住在中华路的一间平房里,就在1月25日下午找了去,问了大半个钟头,看到家“刘宅”,问了门口的年轻人:“刘伯涵是不是住这里?”对了,乃排门直入,就像在老眷区生活一样。一会,刘先生出来请我坐,我告明来意,讲了些关系,他先前的一些陌生感没有了,毫无保留的把他的想法倾吐出来。这么些年来,外面传的都是他父亲如何不堪,家中一窝脏小鬼,完全是反面的印象,他们也无从辩解,我是第一个来听他的故事的人。
  我又是懒,这份机缘我早就应该把握了。我大学同学毛铸伦的父亲毛祖让是刘乙光的好友,他们在毛做修文县政府秘书兼教育科长时就认识。毛是刘伯涵的老师,毛伯母是刘伯涵的同班同学,我是贵州清镇人,毛伯母一直认为我们贵州人出了个我这聪明娃娃很了不起,直夸我好,要他那儿子学我,只有她儿子知我品行、常暗笑他母亲为老乡瞎了眼。
  来到台湾后,毛伯伯还在张先生去高雄时,住到井上一段时间,小毛还在襁褓,曾在招待所走廊地板上爬来爬去。
  我早听过刘乙光的名字,以前是不关心,后来又从书中看了对他的家没好印象,现在一谈,才知以前的印象并不全面。
  我以前把刘乙光想成个青面撩牙的特务,后来才知他也有点文气,至少初期能与张先生谈书论史的只有他。刘伯涵说的情况也有道理,从大量的照片中,可以看出刘乙光是个书生模样,如果不是那个“唯命是从”的忠心把他逼成了个严厉的人,我相信刘会是个和善的人。
  从大量1946年到51年间在井上的照片中,可以见出刘家与张先生“山居幽处境”的密切。许多都是刘乙光太太、女儿与四小姐合照的照片,大概都是张学良拍的。他喜欢拍照,若非如此,刘家不可能留下如此多的黑白老照片,那时拍照还是蛮奢侈的事。
  我看了刘乙光70年2月6日(初一)至74年元月13日的日记,最后是篇看病记,记着高血压170,低血压90。整篇都是修身养性的佛教、基督教的心得,都是反省和自勉,其他就是抄的一些诗句。在卷首下又有几行字:“1976年10月11日感想,老而多病,人生一大苦事。”字迹已抖弱不堪。
  日记又大量抄录着蒋氏父子的嘉言和剪报,并做心得分析,如“寓理帅气”和“处变不惊”等,甚至严家淦推荐蒋经国为行政院长的八股骈文,他也恭整的抄录,可见他是个极为忠心的人。    
  还有就是对子女的关爱。每位子女的工作、前途、生活他都很关心,子女来信也全文抄录在日记中,可见他是个好父亲。其中有篇写到他太太摔伤之事:“今日出院,算是风险过去,仍复平静,几年一点积蓄用在息妹身上,但在我心情上并不可惜,反觉得给我一次在她身上效力机会,故毫无吝啬之感。”从这些日记中,大致可看出刘是个爱家的人。  
  在日记的最后是这行字:“心要诚实善良。”
  刘伯涵痛痛快快的与我说了两个多钟头,很慷慨的把他的全家的照相本搬出来给我看,让我选,对我充分信任,我如获至宝。刘伯涵只说:希望你还我父亲清白。谈话完了,我才知刘伯涵刚刚肺病开刀, 身体还很弱,但谈起以前家中情形,中气十足,实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样子。
  听完了看完了,我确实对刘乙光有着一份同情,他只是在尽责而已。在他那一代的军人,只知向领袖效忠,蒋先生又对他恩遇有加,他自然要秉承领袖意志。蒋对张视为仇雠,刘也只有争苦心贯彻上意。到后来父亲老了,交给儿子管,小蒋对刘的一些做法当然不满甚至误解。世代变了,刘扮的角色也演完了,后来的组长对张愈来愈客气,相处得愈来愈好,还不是时代在变,不必再拿张当犯人看了。
  刘与张的关系变化也可以说明许多。初期张还是国家大老,看张当然极尽礼遇,戴笠也了解张,与张有感情,故对张还有一定尊重。但胜利后共党势力日大,最后天下尽失,蒋自然把气全出在张杨身上。毛人凤也在仇恨意识下主张全杀光反对者,张的处境这时最危险,所以才有蒋在1955年还大骂张之事,那时新仇旧恨一股难消。直到来台十年后,蒋也老了,台湾局势也稳了,蒋对张的恨意才消淡下来,刘乙光不过是个转承的角色。  
  刘被老蒋宠信,被小蒋误解,被全中国人视为最大的小人,如果拍张后半生电影,刘乙光的角色大概会找个最猥琐卑劣的人来演。其实刘乙光又何尝有多坏?以前我因为同情张,对刘也没好感,现在有了深入了解,才知我以前的看法并不对。
  刘乙光以前每天都把管张的情形及感想记载下来,像写航海志一样,这些都是重要的史料。但他后来都烧了,只留下几本退休后的日记,这些日记中看不出他与张学良的关系,只有一篇谒陈诚墓中提到一次张学良,兹附录于下,以显示刘乙光这个人的老年心境:
  1971年5月6日 (4月12)星期四
  “我久已存心想去陈副总统墓园凭悼,因我与陈副总统曾有一段因缘。虽然我与他地位悬殊,但因我当时(46年来台,47年与陈有往来)担负着管张学良之特殊任务,我们一行奉命来台后,驻防新竹东井上温泉,值国事危迫,大陆撤守后,陈副总统以养病之身来台居住,旋又奉命主持省政。我因任务关系,曾与他联络有多次往返,并曾蒙他特别看待,优遇有加,使我内心深为感激。自他逝世葬于台北县泰山乡墓园后,我就常动凭悼之意,总因意虽动,而行未果,因而反使心中常有挂欠。 昨日天气晴和,太阳不大,不冷不热,因而独自一人专诚前往泰山乡陈副总统墓园一拜。”
  [注]
  刘伯涵在1992年10月肺癌去世,他生前看到这本书出版很高兴,买了几本送他的弟妹朋友们。葬礼我去了,蒋友芳也来了,才知道未通知熊仲青,熊知悉刘早逝世很哀伤。
  

张学良在台湾/郭冠英著.-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