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张学良自述——《杂忆随感漫录》
窦应泰
我的家世
我们原是河北人逃荒到辽宁的
我的家世，既非望族，亦非伐阅。我们的老家原是河北省大城县，在前清初年，因遭逢荒年，流迁到辽宁省海城县的家掌寺地方。世为贫苦农民，除耕种之外，以烧碱为生，仅能糊口。
(笔者按)
民国史中较为权威的史学家金毓，生前曾经撰写《张作霖别传》传世，多年来一直是国内史家研究张作霖传略的可参之书。然而金氏的《别传》与张学良的《自述》也有误差。譬如张作霖的出生地，多年以来大多延用金氏之说法——直隶(河北)高阳东徙。而张学良本人的说法则是河北省大城县。除此之外，已经见诸史料的相关记载之中，对于张学良先祖从河北下关东以后的生计，亦以金氏的著述为准，均以“设小商肆”加以记载。也就是说，多数史家的记载表明，张氏家族从河北迁至辽宁驾掌寺(而非张学良所称之家掌寺)镇落脚后，曾经以经商为业、现在张学良本人则称自己的祖辈来到东北初期竟是在耕种之外以“烧碱”为生计。金毓并非空头史学家。民国初年他即出任奉天省政府秘书长兼教育厅长等要职，出入张氏帅府已是寻常之事，张学良执政东三省时期，金毓与张学良的交往接触更多。称得上是有“实际生活体验”的民国史专家，尽管如此， 出于金氏笔下的史料竟也偶有谬误，更遑论那些以讹传讹记载的失真之处了。
我们本来是姓李
我的祖宗，原为李姓，大概是在家的高曾祖时代，张、李两家原本是亲戚，同为是由大城逃荒而来者，张家无子绝后，领养李姓之子以继香烟。遂冒姓张氏。
(笔者按)
东北史中关于张学良原本李姓一说。虽然早有人提及。但是说法却与张学良《自述》迥然不同。张学良自解为张姓之起因系“张家无后，领养李姓之子以继香烟。”而东北相关史料记载的李姓更为张姓的原因竟南辕北辙。东北流传的野史更是五花八门，其中一种压倒多数的说法，则认为张家之所以李姓改张，全是因为“李家的姑奶奶嫁后未育，过给李家为嗣，故改姓张。”
我的祖父之死
我的祖父为人慷慨尚侠义，对于乡里凡有不平之事，虽不干己，亦多挺身而出，到后来也就是为了替人家打抱不平而死。
缘因：有王姓者，恃强凌弱，我祖父出而论理干涉，王某怀恨在心。某晚路遇我祖父于野外途中，要挟向彼陪罪，我祖父本已衰老之年，王某乃年轻力壮者，我祖父怒骂不已，被其殴伤，仍迫赔罪，我祖父始终不允，遂致重伤而死。
彼时我家贫苦，王乃地方富户，当时的官府，如俗所云：“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没钱少进来。”我家糊口都成问题，哪里敢同一个富户去打官司哪!
(笔者按)
关于张学良祖父张有财之死，笔者在上世纪70年代，为撰写《张学良家族》，曾去辽南张氏故里一带进行走访调查。张有财的死因，可供参阅的史料记载有限，而民间却有种种说法，显与张学良《自述》中提及的情况不尽相同。但是张有财死于非命，众口确是如出一辙。
笔者在拙作《张学良家族》中对张学良祖父张有财之死曾作如下记述：“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已丑)初夏，张有财自春节过后便没给家里捎钱分文。在外亦无任何音讯。王氏(张学良祖母)在驾掌寺家中因为女儿秀英生病，无钱医治，就托乡里屯邻给张有财捎信，希望他能给些钱钞了解燃眉之急。可是乡邻到了镇上张有财设局之处，并没有找到他的影子。有人称数日前张有财已经回家，也有人说张有财去驾掌寺东村讨赌资未归。王氏得知这一消息，心生疑窦。因张有财从没无不在赌局而归家的时候。于是，王氏就命三个儿子作泰、作孚和作霖四处寻找乃父张有财的下落。然而，弟兄三人寻遍所有张有财的可去之处，竟然音迹杳然。王氏找不到张有财踪影，误以为必定又隐身其他赌场。故而也并不十分在意，女儿的病只好依靠自己为他人做针线活换得的钱钞医治。
一直拖至旧历5月13日，张有财仍无下落。一天，王氏正在家里心里焦虑烦躁，忽听家养的一只大黄狗在院里发出凄厉吼叫。王氏不知何故，出门看时，见大黄狗刚从外边回来，冲她十分反常地狂吠不止。王氏越加诧异，见大黄狗用嘴咬住王氏的裤子，拼命向院门边拉扯。王氏便随黄狗来到距家一里远的树林，忽见黄狗没命一般冲进柳树林子。王氏尾随而来，见大黄狗沿树林边小道来到一片水塘。几只在水边啄食的乌鸦“呼啦”一声从地上飞起。水塘边竟有一具早已腐败发臭的尸体!大黄狗猛然扑了上去，没命地冲那具被乌鸦叼啄的尸体狂吠起来。
王氏扑上看时，正是多日失踪的丈夫张有财!他身负多处伤痕。头面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王氏虽不时憎恨丈夫赌博成瘾，然终究夫妻一场，没有想到他居然因赌博遭害，死于非命的丈夫凄惨而亡。王氏扑地大哭。所有围观者无不黯然下泪。
从现场所见，张有财是在毫无防备情况下，遭到恶人的突袭惨死。张有财的猝死在当地引起轰动。时值夏天，人命关天。乡内里长栾凤泰见有财死因不明，急忙命人将现场封锁，又惟尸体腐烂，将食盐洒于尸上。然后派人进海城报官。海城县衙派来仵作验尸。“只见身前无伤，惟脑后被刃物打破致死。”县衙认定张有财死因后，即下令通缉凶手，捕拿人犯。
嗣后经县衙调查得知张有财死因，竟也与赌博有关。原来，张有财在赌局上与一李姓惯赌相熟。此人一惯刁顽不羁，心性凶恶。虽然连连在赌场上身处败局，又不肯服输。一日，李氏赌棍再次赌输，张有财只好向他索要连日所欠赌资、李氏赌棍无策，只好伪称可去其家取钱。张有财不知有诈，在一个月色昏黑的夜晚，与李氏向距张家约三里的李家屯走去。当两人行至一片柳树林时，李氏忽然跪地向张有财求饶：“家中无有隔夜之粮，只有妻子一人，无法偿还赌博之债，请宽容几日才好!”
张有财素以赌资为生，见李氏在赌局上气势汹汹，如今到无人处又虚与委蛇，谎称无力还债，岂肯相容?张有财揪住李氏不依，李氏早在心里怀恨张有财催债太黑。两人在塘边争吵不休，新仇旧恶，涌上心头。又是李氏走投无路之时，现出无赖面孔，张有财也得理不肯让人。穷凶极恶的李氏恨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谎称斗他不过，情愿回家去取赌债，张有财不知是计，转身便向前追去。李氏顺手从河边拣起一块拳头大卵石，突然双手举起，狠命向张有财后脑重重砸去。张有财当即扑倒河边，呜呼哀哉!
官府张榜通缉李犯。李犯自行凶后自知该当死罪，连夜潜逃深山老林里隐藏起来。初时海城官府还虚张声势到处张榜缉拿，后见张有财遗族均是孤儿寡妇，便不了了之。直至多年后，此犯也没归案。王氏带着作泰、作孚、作霖三个儿子与前房的遗女秀英，一家五口，从此再无生计。
张有财死后情况异常凄惨，据与张氏家族渊源甚深的周大文(张学良秘书、曾任北平市长)追述：“张有财死后，乡里集资买一薄板棺材，厝埋在别家地头上。是年秋间雨大发水，将棺材冲走，后在附近荒郊发现此薄板棺材。系被一小土岗搁浅，棺材前还有几棵高梁挡住。以前棺材埋的所在，并非自己之地，又兼无力搬运。且此处地亦无主，于是便就埋在该处。至今仍末迁移。……”
现在张学良在《自述》中记述的祖父张有财之死，虽与笔者及周大文等记述的大体相仿，但在细节上各有不同。至于张家的仇人是王姓而非李姓，当然应以张学良的《杂忆随感漫录》为准。
张学良遗稿：幽禁期间自述、日记和信函/窦应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