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本色:张学良口述历史解密-二十四 阻不断的亲情——从赵一荻致中国大陆亲属函谈起
毕万闻
问：赵一荻当年为了爱情不顾一切，以至于他的父亲声明把她从家祠中除名，以后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因此，她对故乡有着复杂的情感。她为张学良做出了巨大牺牲，张家人说亏欠赵四小姐的太多。当年北洋政府代总理朱启钤之女，后来成为张学良胞弟张学铭的夫人的朱洛筠也回忆说：
赵一获是我的同学，后来我们又是妯娌。我们之间情谊深笃，我很尊重她。当我们分离后，我常常想念她。但是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不愿意谈及赵一获，特别是有关她过去的事。我总觉得我们张家所有的人，都对赵一荻欠情太多。在张学良将军被软禁，长期处在逆境的日子里，我们张家的人，不管心肠多么好，有谁能伸出一只援助的手，帮助他做点他需要做的事呢?只有赵一获，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全身心地陪伴、照顾着张学良。四十多年如一日啊，多么不易!我们张家所有的成员，都从内心敬佩她、感激她。
有些人，如贝太太、郭冠英先生，批评赵一荻阻止张学良回访大陆，这是真的吗?您怎样看待此事?
答：对于皈依基督的赵四而言，由于长达数十年的专制政治留给她的后遗症太严重，她出于对夫君张学良的安全和健康等等考虑，她大概不止一次地劝阻已90多岁的张学良回访大陆，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必过多地苛责她了。实际上，她对家乡那种血浓于水的深情，隐然埋藏在心中，这从她亲笔写给大陆的亲属信函中便可窥见端倪。
张学良游访美国前后，多次表示对故乡和乡亲的思念之情，赵一荻不仅没有这样公开地表示过，还说了一些不太适当的话。但从赵一荻致亲人的亲笔信函来看，她也怀念自己的母亲和嫂嫂，希望能够与从未见过面的侄女侄儿团聚。
1．赵一荻初次给在北京的侄女写信
笔者在准备编辑《张学良赵一荻合集》的过程中，搜集到许多过去从未公开披露过的珍贵史料。其中，有一封是1990年9月1日赵一荻从台北写给住在北京的侄女赵允安的信，这是赵一荻为陪伴张学良而失去自由数十年后，给大陆的亲属写的一封亲笔信。原信全文如下(括号中的注释为笔者所加)：
允安：
你的信，我已收到。真是不幸，刚同你们(指赵允安、赵允平、赵允辛等兄弟姐妹)连(应作“联”，余同)络上，你们的母亲(指赵允安等人的母亲，即赵一荻的三嫂柴志芬)已经不在了。无论如何，她的一生是值得我们敬佩和怀念的。
我离家已经六十年了(赵一荻是1929年从天津的赵家私奔到沈阳与张学良同居的)，和你们都没有见过面(赵允安兄弟姐妹是后来才出生的)。希望有一天大家能够团聚。我和允宜(允安的亲姐姐，生活在台湾)已连络上，并且还见过几次面(前此，40多年来，她们虽都在台湾，却不能联络，更不能见面)。她告诉我许多关于你们的祖母(即赵一荻的生母吕葆贞)和母亲(即柴志芬)的事(80年代以来，生活在台湾的赵允宜已经多次来大陆旅游和探亲，赵允安等人向赵允宜介绍了吕葆贞、柴志芬的情况)。
你现在是否还在学校做事(赵允安时任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校长，现已退休)?你家里的近况如何?希望你常给我写信来，因为我非常的关心。我以前曾今(误，应为“经”)给允辛寄过几本我的证道小册子(指赵一荻讲解基督教教义《圣经》的四本小册子，即《好消息》、《新生命》、《真自由》和《大使命》)。不久，我亦会给你寄几本去，希望你们看看。
谢谢你，把你六婶(即赵一荻六哥赵国基的夫人吴靖，时居上海)的住址给我。我已和她通过信。希望你有工夫的时候给我写信。愿上帝祝福看顾你和你的一家。
好姑姑
一九九○年九月一日
2．赵一荻与三姐六嫂劫后重逢
赵一荻有六个哥哥(二哥早夭)、三个姐姐。在姐妹中，赵一荻排行第四，故称“赵四小姐”。哥哥姐夫们，大多是知识分子或工程技术人员，有的还是军人。张学良被囚后，国民党有人怀疑他们暗通共产党，1949年共产党执政后，又有人怀疑他们暗通国民党。但周恩来不忘旧情，总是想方设法照顾张学良和赵一荻的亲属。文化大革命之前，有好几年，每到12月12日(西安事变纪念日)前后，周恩来就让统战部派人把张学良的胞弟张学铭夫妇等人请到宾馆，招待一番，或者派人通知他们一周内不要外出，在家等着，以便抽空聚餐。
日理万机的周总理，只要能抽出时间，便把他们请进中南海，一道吃顿饭，嘘寒问暖。十年动乱中，周恩来特意把张学铭夫妇安排到一个招待所住下，保护起来。可是，造反派还是把张学铭从招待所里抓走了，投进了秦城监狱，监禁了五年。周恩来无力回天。赵一荻在大陆的亲属在文革等政治运动中的遭遇是可想而知的，这里，为节省篇幅，勿庸赘述。
张学良、赵一荻获得完全自由(1991年)之前，赵一荻的父母、兄嫂、姐姐和姐夫们，几乎都先后故去了，无法再见面。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赵一荻的三姐赵缣云，另一个是赵一荻的六嫂吴靖。
赵缣云的丈夫叫李祖芬，留学德国，学矿业，四九年后在中兴煤矿当总工程师，因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被抓进了监狱，刚六十岁便死去了。后来，周总理知道了，说了话，给李平反了。赵缣云生有一女一男，女儿李棠于1951年去香港，后来到美国去，嫁给了大建筑师贝聿铭的弟弟贝聿昆。儿子李奇留在大陆念书，是学工的，大学毕业后在清华大学及其他学校当助教，他虔诚地接受了当时的政治思想教育，便与“反动”家庭划清界限(父亲蹲了监狱，姐姐又在国外，这在当时都是严重问题)。赵缣云在大陆深感孤独，便申请出国，1966年总算获准去美国，投奔女儿去了。大约1977年前后，赵一荻去美国探望儿子张闾琳，并到纽约去检查身体(她因肺癌，动过手术)，便请三姐赵缣云到纽约见了面，在一起呆了两天，赵缣云对妹妹赵一荻讲了些什么，不得而知。据说，赵一荻对世事颇为淡漠，几乎什么都不讲，要讲就讲基督教。显然，基督教已成为她护身自保(包括张学良及他们的后代)的掩体。姐妹俩分别后不久，1979年，赵缣云因心脏病在美国辞世。
吴靖是赵一荻六哥赵国基(字燕生)的夫人。赵国基只比小妹赵一荻大三岁，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总是关照小妹。赵一荻私奔沈阳前，没告诉家里任何人，却写信给正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六哥，讲了自己要去沈阳的事。吴靖是赵国基的同班同学，那时两人已开始恋爱。文革中，赵国基在上海黎明中学教书，学生批斗他，让他站在凳子上，他头晕，跌在地上，摔得头破血流，吴靖便给上海市统战部打了电话，统战部马上派人把赵国基接去，藏到一个地方，保护起来。躲过风头，他出来后继续教书。70岁时(1979年)，他患肝癌去世。吴靖比赵一荻大一岁，但身体比赵一荻好得多，她的长子在美国。1991年3月张学良、赵一荻离台访美，5月，吴靖到美国与赵一荻久别后初次重逢。后来，吴靖又不止一次地赴美探亲。
3．赵一荻给三嫂写信
前述赵一荻写给侄女赵允安的信，说已经与允宜联络上了，“还见过几次面”，听她讲了许多关于母亲吕葆贞和三嫂柴志芬的事。赵允宜是赵允安的亲姐姐，长期在台湾当教师。1980年她设法取道泰国、香港，辗转来大陆旅游探亲(那时，尚不敢公开来大陆，只好先绕到泰国)，周恩来夫人邓颖超和对台办主任汪锋一道在北京饭店接见了赵允宜及其妹妹赵允安、弟弟赵允平、赵允辛，邓对赵允宜说：“如果能见到张学良将军，请代我向他致意!”但那时，赵允宜连自己的姑夫张学良、姑姑赵一荻住在台湾什么地方都不知道。那时，允宜等人的母亲柴志芬尚健在。允宜等姊弟四人商量后，让母亲柴志芬以赵一荻三嫂的身份，给赵一荻写了封信，向她问好，并简单地讲了婆母吕葆贞公公赵庆华去世前的情况，还附有一个条幅。赵允宜回台后，设法通过张学良的妹妹(不才估计是在台的张怀敏女士)转给赵一荻了，大约过了一年，赵允宜才辗转收到赵一荻的回信，说信和字都收到了，感谢三嫂对母亲(吕葆贞)多年的照顾，说自己没尽到女儿的责任，然后便谈应如何信仰上帝。
后来，赵允宜又多次来大陆。1990年春，胆子比较大的赵允辛给姑姑赵一荻写了一封信，但此时尚不知赵一荻的确切地址，信封上只好写“台北阳明山张学良将军夫人收”，但赵一荻却收到了，并于3月1日给三嫂柴志芬写了回信，但大陆这边，收到回信3天后，柴志芬便病逝了。后来，赵允安也给姑姑去信，赵一荻得悉三嫂去世，便在前述的回信中说“她的一生是值得我们敬佩和怀念的”。柴志芬服侍婆母吕葆贞20多年，赵一荻心里对这位贤嫂充满了感激。
蒋氏独裁统治下的这些往事真是令人不堪回首!但炎黄子孙的亲情却是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断的。历史已经一再证明，历尽磨难的中华民族有着无与伦比的凝聚力。人心思和，血浓于水。中华民族大团结的历史潮流是不可抗拒的!
问：最后，您可否简要地说一下，张学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答：张学良曾经是旧军阀中一个追逐女色的纨绔子弟，却又是一个重感情、讲信义、拿得起放得下、敢做敢当的男子汉；他曾是军阀混战中争权夺利的一员战将，却又是拥护统一、敝履权位的爱国者；他曾是国民党内最大的地方实力派，却又是促成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关键人物；他曾是对东北沦陷负有重大责任的东北军首领，却又是对抗日救国事业贡献极大的民族英雄；他生性活泼开朗，却为国家和民族牺牲了个人的自由；他自幼是个乐天派，却为自己的祖国扮演了历史悲剧的主角；他的政治观点和心路历程复杂而多变，但他豁达开放的气度和救国爱民之诚意却一以贯之；他自主地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活动的时间并不长(1919——1936年，仅仅17年)，但他对中国近代历史的影响却极为深远。张学良是从中国最腐朽最落后的旧营垒里脱身出来，对中国和中华民族贡献极大的一代伟人。他的成长道路将给后代的青年以深刻的启示。
英雄本色:张学良口述历史解密/毕万闻.--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