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记录                下一记录

记一九二三年渭南县东西两原农民交农斗争

本会史料调查组


  一九二三年冬季,渭南县东西两原爆发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农民抗粮抗款的交农运动。成千上万的农民自发地组织起来,拿着镢、锄、杈、棍,迫使反动统治当局暂时让步,当众出了布告,免去粮款,取得了斗争的胜利。我们为比较准确地反映这一历史事实,特组织力量协同政协渭南县委员会进行了实际调查,访问过若干有关人士,其中多是亲身参加了这次斗争的。现将调查访问所得资料,整理如下:
  (一)交农斗争的起因
  一九二三年,正是北洋军阀刘镇华统治陕西时期。渭南驻军是北洋陆军第二十师阎治堂的孙吉甫旅,县知事是孙吉甫的过继儿子孙秉文。这些军阀、贪官,勾结地方豪绅,以支应军需为名,横征暴敛,直逼得广大农民无法生活下去。据不少人回忆,当时农民负担各种粮款,除田赋外,其他临时摊派,名目多得难以计算。
  渭南县的田赋,在北洋政府统治时期,有所谓“一正二荒”,即正赋以外,附加百分之百。正赋共为十万零八千两银子,添上超过百分之百的附加,就成为二十多万两了。这还不算刘镇华的多次预征田赋数。尽管如此,刘镇华和当地的驻军还把比田赋多得多的所谓临时摊派,强加于农民头上。这些临时摊派,有的叫捐,有的叫费,有的叫借款。就其大者来说,捐有棉捐、麦捐、商捐、富捐、烟亩捐、四季捐、常年捐、粮秣特捐、驻军月饷捐等;费有柴草费、麸料费、鞋袜费、棉衣费、伕马费、车辆费、米面费、布袋费、竹竿费等;另外,还有什么“飞车”、“飞麦”等稀奇古怪的名目。又如麦捐中还分什么富麦、商麦、口粮麦、月月麦等。据崇信人民公社铁王村七十五岁的王汉三回忆:在刘镇华时期,税捐名目太多,不光是纳税的百姓弄不清,就是收税的那些官吏狗腿子们也觉得很麻烦,以后把许多名目并在一起,统统叫做“十种款”,其实十种款收不多久,新的捐税又出来了,逼迫百姓交纳。交纳不上的,就得忍痛找奸商借高达十分利息的所谓“桄桄子帐”。这样,农民在支纳捐税外,又加上一层高利贷的残酷剥削。
  上列种种摊派,以月月麦最为苛重。因为其他项目,毕竟还是临时性的,只有月月麦是要按月交。据线王人民公社向郭大队向家村六十七岁的张立功说:“东西两原交农时,我已二十六、七岁了,当时为的是反对月月麦。月月麦每亩每月要出五升(一说出二升五合或三升),还是当月就预收下月的。那时渭南原上的土地每亩每年好收成不过五、六斗,官府每月一亩地就要好几升。再说这年天旱,东西两原只有三、四成收成,百姓那能出得起呢?实在逼得无法可想,只好交农不做庄稼了。”又据阎村人民公社椗李村李玉才说:“交农是为了反对月月麦,那时,我哥李生玉和我一起过活,有一天里正向我家要月月麦,清早一派就是三石,并威胁说,中午催收交不上,就要增加成六石,到下午再交不上就要增加成十石。逼得我哥没法,就赶快和我分家,各找生路,免得挨那个烂烂官府的绳拴鞭打。”
  当时,渭南县署强加于人民头上的所有苛捐杂税,都是通过所谓支应局征收。支应局清乾隆年间叫帮差局,光绪时改为差徭局,入民国改称公议局,有时又称里民局,兵差局等,是专办军队和地方一切差徭的组织,设有局绅,主持摊派粮款。因为油水大,一贯为地方豪绅所把持。这些人上而勾结县知事与地方驻军,下而假手所谓区长、里正、值年之辈(渭南县当时共分七区,五十六里,每里十甲。区设区长,里设里正,甲有值年),乘摊派机会,层层加征,大发横财。有人还包收月月麦,开设磨坊,磨制军用面粉,从中再大捞一把。
  这些军阀、贪官、土豪劣绅、高利贷者以及武断乡曲的所谓区长、里正、值年等,骑在人民头上,敲骨吮髓,逼得农民倾家荡产,无法活命,最后只有起来反抗。这就是渭南县东西两原交农运动爆发的根本原因。
  (二)东原农民首先掀起交农斗争
  一九二三年渭南地区遭受旱灾,东西两原粮食产量只有三、四成。农民纷纷典房卖地,出售衣物,甚或逃亡他乡,以谋生计。在这种悲惨景况下,刘镇华反动政府非但不设法救济,反而加紧催收粮款。这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日,县知事孙秉文又给各区加派所谓“飞款”两千元,派专人分区收提。东南区区长和区公所人员,收不上派款,无法交差,逃跑躲避。孙秉文得报,在十八日又加派得力爪牙率军警三十多名到丰原镇,进行逼款。指示军警挨户勒索,乱抓乱打。附近各村农民,听到军警在镇上抓人逼款,眼看灾祸快要轮到头上,为了自卫,有些农民就敲钟集合群众,商量对付办法。随着钟声,群众象潮水一般向镇上涌去,那些正逼款的爪牙们,闻风吓得急向镇外逃走,群众追到龙尾坡头,没有撵上才回来。
  反动官府没有收来捐款,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广大农民也料到了这一着,大家共同商量,除了继续起来反抗,别无生路。这时,以丰原镇为中心,分途派人发出“鸡毛传贴”,很快地依次传递,当天下午,已传遍东西两原各个村庄。
  当时鸡毛传贴上所写的话,据参加交农的群众回忆,有的写:“定于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准时到县,参加交农,每户一人,不能不去,如果不去,定要罚办。”有的写:“各里义仓,存的都是百姓的粮食,今年歉收,百姓不得吃,还要交粮交款,大家求生无路,只有向县署交农不做庄稼了。”有的写:“交农抗款,按时到县,家家都去,贫富不管。”
  至于当时首倡交农,写“鸡毛传贴”和递送传贴的究竟是哪些人?群众接受了历次交农的惨痛教训(反动官府临时被迫假意让步,欺骗群众,事后进行镇压),一直保守秘密,年深日久,到今天没人能记得他们的真实姓名,暂时无从调查清楚。
  东原交农日期,预定在农历十一月十九日(公历十二月二十六日)开始行动。但在十八日夜半,各村农民都已起来,钟声乱响,南端的一些村子,天还没亮,就纷纷上路。交农队伍每过一村,村里的群众就参加进来,汇合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东原各个村落,都卷入了这场风暴之中。
  县知事孙秉文,事先听得了交农的风声,就派中区区长田沛霖(赤水人)和支应局委员吴复恒(绰号“吴狗”,吴杨村人),到东原找赵景廉(绰号“瘟神”,罐子村人),及卸任的东南区区长田德全(丰原镇人),要他们设法制止群众到县,有啥问题,在原上就地解决。田、吴四人见面后,知道众怒难犯,是制止不住的,加上他们平时名声臭得很,不能取信于人,所以干着急,没办法,最后决定一同回县,商讨对策。
  当几万人的交农队伍到达距县城五里的龙尾坡时,县知事孙秉文带着随从乘马赶来,在龙尾坡下的瓦塔村老爷庙前,和田沛霖等四人相遇。驻军旅长孙吉甫为给孙秉文壮胆,还暗派一连士兵隐蔽在东张村附近,准备于必要时,对群众进行镇压。
  群众听说县知事来了,立刻拥上前去,将孙秉文和随从人员团团包围起来,四周锄、镢、铁杈如林。群众历数摊派苛重、生活困苦的情况,揭发军警团丁和差役人等各种害民事实。要求把各项捐款,尤其是月月麦全部免了。孙秉文听罢,虽然很气恨这些群众,但他不但不压住火性,站在一张桌子上,伪装和善,说:“你们说的事实,我全不知道,所有摊派是由支应局绅、各区公所和里甲人员办的,我回县一定查清,给大家出气。”许多群众把用麦麸、谷糠做的馍在杈上举起来叫孙秉文看,并说“知事,这就是我们吃的东西。”孙看后,又欺骗群众假惺惺地说:“百姓的生活太苦了,我回县后报告上级,把粮款都给你们免了。”群众听说知事答应把粮款免了,进一步喊道:“口说不行,要县署张贴告示,免得日后抵赖。”孙秉文慑于群众的威力,当场命随从写了:“各种派款,一律豁免,里正值年,任尔择选”这样一张简单告示,当众宣布。群众听后,觉得不切实际,究竟免那些粮款,也没说清,尤其没盖官印,不足为凭,群众据理向孙秉文力争。
  这时田沛霖、吴复恒、赵景廉、田德全几个劣绅,唯恐暂时失掉了剥削农民的各种机会,并为了向孙秉文邀功买好,便交头接耳,进行密谋,然后由田德全爬上桌子,他开口就为孙秉文辩护说:“方才孙知事说把粮款全免的话,固然是为了体恤大家,但孙知事要粮要款,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给军队要哩。如果全免了,叫军队吃啥呢?我看还是免上一半吧……”田德全的话还没落点,群众立刻愤怒地喊叫起来:“人家知事说全免了,你田德全为啥说要免上一半?……”全场立即响起一片喊打声。站在前面的窟埼村农民王新章指着田德全说:“你们这些人,既不出粮,又不纳款,那管百姓的死活,大家还不把这狗东西往死打!”群众听了,齐拥上去,由王秉治和王映泉(皆窟埼村人)把田德全从桌上拉下来,按倒在地,锄、镢、杈把及打土骨朵子象雨点一样向田德全打去。田德全立刻被打得脑浆涂地,一命呜呼。这个多年横行乡里,鱼肉人民的劣绅,得到了他应得的下场。
  另一部分群众,向赵景廉、吴复恒扑过去。赵的头被锄砍伤,在几个同村人掩护下,逃往北张村,幸免一死;吴也被砖块将头打破,乘机混入人群中溜走了。 
  县知事孙秉文见田被击毙,赵、吴被打伤。登时吓得爬在地下,向群众磕头告饶。群众喊道:“你说粮款免了,要说清楚是哪些粮款。空口白话无凭,还得出告示盖县印。”孙秉文连忙应道:“好!好!”立刻命人将告示的头两句改为:“月麦借款,一律豁免”,并派人骑马回县,多写几张盖上县印送来。群众见了告示,目的已达,才兴高釆烈地分途散去。
  (三)西原农民捣毁阳郭区公所、包围县城
  在交农的前三天,许多军警还在西原各村火急地催粮逼款,每到一村,挨户勒索,动不动就打骂捆绑,农民吃苦受气,忍无可忍,也正酝酿发动交农,忽然在十八日下午接到由东原转来的鸡毛传贴,大家争相转递,天黑前就传遍西原各村。群众连夜商量,决定分两路交农,南三里到区上,北三里到县城,天明立刻出动。
  据当时亲身参加交农的卢兆瑞(卢家村人,现年七十七岁)和有关的人回忆:十九日清晨,三张镇西回龙寺首先响起集合的钟声,不一会各村钟声也都响起来了,农民们身掮农具携带干粮集合出发。
  南三里(冯光、阳郭、江村)及贺家村、牛家村的交农队伍,由贺家村的贺仓粮和贺宁馨等人带领,去阳郭区公所,路上高喊:“交农为令,铁杈为证”的响亮口号。大约吃早饭时间,交农队伍进了阳郭镇西门,立刻包围区公所。区长周维豳(绰号“阎王”,周家岩人)和区保卫团团长惠福寺(惠家沟人)见风头不好,急令团丁紧闭大门,他们躲在里面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群众在外面喊道:“周阎王,赶快滚出来,老子们给你们送粮来了,为啥不开门?”“周阎王,你赶快朝外滚,要不就烧掉你的鳖窝。”大伙一边怒骂,一边用砖头石块砸门,还有的拿白灰在墙上门上写字画画骂周维豳。
  群众的怒火,象要席卷这个小小的区公所,周维豳不敢露面,让惠福寺出头向农民回话,惠战战惊惊地爬在房上对群众央求道:“我和区长一定向县署请求,免了各种粮款,三天以内给大家回信,请都回去吧!”群众听罢,议论纷纷。有人喊道:“咱们先回去听候消息吧。”大家同意了,于是队伍撤出镇外。可是大家转念一想,周维豳这些阴险狡诈的家伙,口说无凭,必须要他写个凭证才好。于是大队又绕道镇北,由东门冲入,及再到区公所,周维豳和他的爪牙都跑光了,群众气愤不过,把区公所全部家具器物捣毁,还把一窑萝卜也吃了个净光。
  这时,天已正午,各村农民集合商量下一步办法,忽然有人提议道:“人家北四里的人,都到县上去了,咱们也快去吧。”真是一呼百应,大队立刻向北前进,走到罗家坡和北四里(冯光、渠泉、西王、张村)的农民汇合起来,共有几万人,沿着大路直奔县城。
  县知事孙秉文,刚由龙尾坡下落荒逃回,惊魂未定,又听说西原农民来围县城,急忙请求孙吉甫派兵防守县城、大桥及西关市区,并封闭各栏栅门,以防群众冲入。这时,交农队伍已拥到城下,进不了城,群众一怒之下,首先将西关的盐店和厘金局捣毁了,接着就在城外呐喊:“不做庄稼了,交农!交农!”喊的震天价响。孙秉文被迫爬到西稍门的*(上雍下瓦)城墙上,向群众回话:“大家这样困难,我是一县之长,岂能不关心吗?粮款都给你们免了,回去安心过日子。”一会,又把印好的免粮免款的告示从城上撒下和由城门缝里塞出来。劣绅陈永义也装模作样地向群众说:“知事把粮款都给你们免了,天不早了,还是快回去吧。”群众一听陈永义开腔,恨得眼里冒出火星,齐指着这个害民贼骂了起来,站在最前面的椗李村李万荣,因家穷交不起粮款,平日经常挨打受气,现在更是情绪激昂,他袒开胸膛,怒骂道:“陈永义,你这个坏蛋,也配出来讲话,你给全县百姓胡摊乱派,害人好苦!葬埋你妈时,给百姓摊钱,还把各村石碑拉去给你妈修墓,你这个害民贼净干坏事。”群众齐声高呼,“把陈永义送下来,我们同他算帐。”陈永义吓得面如土色,将头缩进去,再也不敢露面。孙秉文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陈永义对不起大家,我一定要重办他,给大家出气。”群众明知是欺骗,继续吼道:“还是把陈永义赶快送下来;”还有的喊道:“烧栅栏门,冲进去!”这时,城上守兵,竟然瞄准交农群众连开数枪,李万荣当即中弹死亡,其他十余人受伤。群众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伙伴,愤怒到了极点,数万人齐喊:“打!打!打进城去给死伤的人报仇!”孙秉文见闯了大祸,急得连连向群众告饶说:“军队真混蛋,我马上请求旅长,追查开枪的人,杀了他,给大家出气。死者由县署负责棺殓,从优抚恤。”城下群众仍是一片吼声:“你如不负责惩凶和抚恤,我们谁也不回去。”这时天渐渐黑了,县署派人备棺装殓了李万荣的尸体,孙秉文又一再回话,群众才抬着李万荣的棺材,怀着悲愤的心情离去。
  (四)斗争的胜利及影响
  群众对这次交农运动的英勇斗争,曾编了一段唱词,今天还在皮影戏里演唱:“孙秉文,坐渭南,粮款派了一大摊。老百姓,活不成,不交农器不得行。众百姓,脚一*(左足右单)(dān音旦,渭南方言跺之意),一心一意要下县。路过走到瓦塔滩,先把绅士撇一砖。众百姓,真个铮,土骨朵子把他楔(xīng音兴,渭南方言打之意),先把劣绅要了命,后到县里去围城。孙秉文,着了危,好话说了一大堆。出告示,满天飞,先免款子后免麦。眼看红日落西山,地下百姓千千万。城上军队不是*(左骨右泉),竟敢打死椗李村李万荣。不偿命,不送灵,叫你这狗官不得成。”
  这次交农运动,充分显示了农民群众的英勇顽强的斗争精神,迫使军阀政府暂时免除了“月麦”和各种非法摊派,取得了一定的胜利。当然,这种自发的农民反抗封建军阀、地主阶级压迫的斗争,它不可能取得彻底的胜利。所以过不多久,各种苛捐杂税,又纷纷强加在农民身上。但这次轰轰烈烈的交农运动,毕竟打击了封建地主阶级的嚣张气焰,在当地广大农民群众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陕西文史资料》(第九辑)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