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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词“小山重叠金明灭”图解

王子今

                                             
  唐代诗人温庭筠的名作《菩萨蛮》中,“小山重叠金明灭”中“小山”二字,学人始终未得破解。或说“屏山”,或说“枕”,或说“眉额”,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将文献内容与唐墓壁画、传世唐画以及出土唐代文物资料相结合,对于“小山”的解释,提出了新的意见。他认为:“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讲究的用金、银、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有多到十来把的(经常有宝物出土),……温庭筠词中有‘小山重叠金明灭’,即对于当时妇女发间小梳金背言。”有的学者肯定了这一结论,认为温庭筠的这首词,有必要重新分析解释,沈从文以妇女发饰解释“小山重叠金明灭”,显然是极有意义的发现,可以给我们以重要的启示。不过,我们似乎还有必要思考:为什么用金、银、犀、玉、牙等不同材料作成的“小小梳子”,都会呈现“金明灭”情形呢?温庭筠笔下的“小山”,确实是指“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背”吗?究竟插多少把梳子,方可以作“重叠”呢?经过结合有关文献内容,特别是对壁画进行的讨论,理解“小山重叠金明灭”诗意,应当更倾向于这种认识:“小山”形容“高髻”,“重叠”,形容“玲珑云髻生花样”的形式。而所谓“金明灭”,则形象地描述了“玉梳钿朵”、“宝梳金钿筐,,一类髻饰当“整顿舞衣”“动摇歌扇”时,“随步”“逐风”,从不同角度反射四面来光而晶莹闪烁的生动情景。对于沈从文所提出的以小梳子作为发髻妆饰的风习“宋代初年中原即已不再流行”的结论,似乎也还可以商榷。
  唐代诗人温庭筠的名作《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①词苑诗坛,历久传诵,然而人们对于其首句“小山重叠金明灭”,竟然始终未得确解。
  有关“小山重叠金明灭”句中所谓“小山”,曾经有多种解说。
  浦江清先生曾经发表过这样的见解:“‘小山’可以有三种解释。一谓屏山,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②可证,‘金明灭’指屏上彩画。二谓枕,其另一首‘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③可证,‘金明灭’指枕上金漆。三谓眉额,飞卿《遐方怨》云:‘宿妆眉浅粉山横’④,又本词另一首‘蕊黄无限当山额⑤’,‘金明灭’指额上所傅之蕊黄。飞卿《偶游》诗‘额黄无限夕阳山⑥’是也。三说皆可通,此是飞卿用语晦涩处。”⑦
  唐太宗李世民有《小山赋》,其中“岫带柳兮合双眉”句⑧,或可导致“小山”与“眉”有关的理解。其实赋文原意,当是形容柳枝上柳叶两两对应,一如双眉。不过,反映唐代社会生活的文献中确有“小山眉”的说法。南唐人张泌《妆楼记》有“十眉图”条,写道:“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横云’、‘斜月’皆其名。”宋人陶毂《清异录》卷三有“开元御爱眉”条,也说:“五代宫中画开元御爱眉:小山眉、五岳眉、垂珠眉、月棱眉、分梢眉、涵烟眉。园初‘小山’尚行,得之宦者窦季明。”明人杨慎《丹铅余录》卷一四对于眉额的讨论也令人疑心或可以为温庭筠《菩萨蛮》“小山”之解:“后周静帝令宫人黄眉黑妆,至唐犹然。观唐人诗词。如‘蘂黄无限当山额’,又‘额黄无限夕阳山’,又‘学画鸦黄半未成’⑨,又‘鸦黄粉白车中出’⑩,又‘写月图黄罢’(11),其证也。”他在《丹铅续录》卷六“十眉图”条下又明确说到“小山眉”:“唐明皇令画工画《十眉图》,一日‘鸳鸯眉,,又名‘八字眉’;二日‘小山眉’,又名‘远山眉’;三日‘五岳眉’;四日‘三峰眉’;五日‘垂珠眉’;六日‘月棱眉’,又名‘却月眉’;七日‘分稍眉’;八日‘涵烟眉’;九日‘拂云眉’,又名‘横烟眉’;十曰‘倒晕眉’。东坡诗:‘成都画手开十眉,横云却月增新奇。(12)’虽然“小山眉”之说似乎可以成为“小山重叠金明灭”之“小山”“谓眉额”之解的坚强支持,但是显然与“重叠”语意不合。
  俞平伯先生对于“小山重叠金明灭”之“小山”有如下注说:“近有两说。或以为‘眉山’,或以为‘屏山’。许昂霄《词综偶评》:‘小山,盖指屏山而言’,说是。若‘眉山’不得言云‘重叠’。”在“鬓云欲度”下,又解释说:“承上屏山,指初日光辉映着金色画屏。或释为‘额黄’、‘金钗’,恐未是。”(13)
  董志翘先生指出,“浦江清先生认为三说皆可通,这首先让人无所适从。仔细分析一下,这三说都有不可通处:一,正如俞平伯先生指出的,‘眉’不得云‘重叠’,故‘眉额’说不能成立。二,描金漆之枕,当是硬枕,硬枕也无‘重叠’之理,故‘山枕’之说亦不能成立。”对于第三说,即俞平伯先生也赞同的“屏山”之说,论者又写道:“三,至于‘屏山’,似可‘重叠’,且有‘金明灭’的可能,但飞卿全词句句紧扣美人晨起梳妆,一意贯穿,脉络分明。突然冒出与此无关的‘屏山’,也让人感到牵强。”
  正如董志翘先生所说,“于是近千年来,‘小山’究竟指什么,成了一个难解之谜。”(14)于是“小山重叠金明灭”全句的涵义亦晦暗不明。但是,如,若能够真正澄清温庭筠词意,对于深化我们对唐代社会生活的认识,可能是有积极意义的。
  沈从文先生在其名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对于“小山”的解释,提出了新的意见。特别值得重视的,是他在研究中将文献内容与唐墓壁画、传世唐画以及出土唐代文物资料相结合,进入了新的学术境界。
  传宋徽宗赵佶摹唐张萱《捣练图》有熨帛部分,沈从文先生在讨论其画面内容时写道:“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讲究的用金、银、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有多到十来把的(经常有实物出土),所以唐人诗有‘斜插犀梳云半吐’语(15)。又元稹《恨妆成》诗,有‘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16),王建《宫词》有‘归来别赐一头梳’语。再温庭筠词中有‘小山重叠金明灭’,即对于当时妇女发间小梳金背而咏。唐五代画迹中尚常有反映,亦可于本图及插图得到证实。用小梳作装饰始于盛唐,中晚唐犹盛行。梳子数量不一,总的趋势为逐渐减少,而规格却在逐渐加大。早期梳式大小基本上还和汉代相近,汉代一般梳蓖多作*式,唐代一般作月牙形(上工下口)式,到北宋,敦煌画所见有方折成(左目右韦)式大及一尺的。梳形益大而数目减少,盛装总还是四把或一两把,施于额前。”(17)
  在涉及《宫乐图》时,沈从文先生指出了唐代妇女服饰不同时期的历史变化,也谈到“妇女发间小梳”的应用。他写道,“至于倒晕蛾翅眉,满头小梳和金钗多样化,实出于天宝十多年间,中晚唐宫廷及中上层社会除眉样已少见,其它犹流行,但和胡服无关,区别明显。当时于发髻间使用小梳有用至八件以上的,王建《宫词》即说过:‘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耸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18)这种小小梳子是用金、银、犀、玉、牙等不同材料作成的,陕洛唐墓常有实物出土。温庭筠词:‘小山重叠金明灭’所形容的,也正是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背在头发间重叠闪烁情形。”(19)
  董志翘先生肯定了沈从女先生的结论。他说:“相比之下,沈先生的说法结合唐画实证及同时代其它诗人的诗作,显得较为合理。如果依沈说,那么温庭筠的这首词,就得重新分析解释。在我们面前呈现的当是如此画面:发际(满插的小梳)梳背像重叠的小山,闪烁着金银的光辉,青丝如云飘掩过雪白的香腮。迟起的美人对镜梳妆,画眉簪花,前后镜中妍丽的面容花容交相辉映。新裁的舞衫上绣贴着一双双欲飞的鹧鸪图案。”(20)
  沈从文先生以妇女发饰解释“小山重叠金明灭”,显然是极有意义的发现,可以给我们以重要的启示。显然,此前所谓“屏山”,所谓“枕”,所谓“眉额”等旧说,在沈从文先生新的解释提出后,均已无从自唐五代诗词可以作为沈从文先生新说之助证的,还有李珣《南乡子》词:“拢云髻,背犀梳”(21),又同一作者的《浣溪沙》词:“镂玉梳斜云鬓腻”(22),以及唐彦谦《无题十首》之二:“犀梳斜(左享右单)鬓云边”(23),崔涯《嘲李端端》诗:
  “独把象牙梳插鬓”(24)等。敦煌壁画中的有关资料,也可以支持沈从文先生说。安西榆林窟第25窟年代为盛唐的建筑与人物图中,亭中横卧女子头上饰以梳背(25),莫高窟第156窟晚唐舞蹈图和舞乐图,均可见舞女髻上用以妆饰的梳背(26)。莫高窟第9窟晚唐供养人画面(26),占据画面主体部分的供养人头上妆饰用梳的描绘十分细致。
  问题看起来似乎已经解决。不过,我们似乎还有必要思考:为什么“用金、银、犀、王、牙等不同材料作成的”“小小梳子”,都会呈现“金明灭”情形,或说“闪烁着金银的光辉”呢?温庭筠笔下的“小山”,确实是指“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背”吗?究竟插多少把梳子,方可以称作“重呢?
  沈从文先生强调“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有多到十来把的”,“当时于发髻间使用小梳有用至八件以上的”,又以元稹诗“满头行小梳”,王建诗“别赐一头梳”为证。董志翘先生也说,“发际(满插的小梳)梳背像重叠的小山”,特别以“满插的”三字与“重叠的”三字相对应。
  但是,我们所看到的通常的情形,发间所插梳子的密度却并没有如此密集。
  “满头”“满插”,以至“有用至八件以上的”,“有多到十来把的”等情状,可能是比较极端的特例。在一般情况下,妇女头上插有梳子的数量,可能一如我们所看到的画面。
  事实上,从唐画画面来看,“重叠”之如“小山”的,并不是发髻上所谓“满头小梳”之“金银牙玉小梳背”,而是引入注目的妇女的发髻本身。    
  牛峤《女冠子》四首之一以“绿云高髻”开篇(28)。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诗有“时世高梳髻”句(29)。杨敬之《客思吟诗:“细腰沈赵女,高髻唱蛮姬。”(30)程长文《狱中书情上使君》:“高髻不梳云已散,蛾眉罢扫月仍新。”(31)寒山《诗三百三首》之六十:“洛阳多女儿,春日逞华丽。共折路边花,各持插高髻。髻高花匼匝,人见皆睥聣。”(32)也都说到“高髻”这种唐时流行发型。   
  形容“高髻”之最普通的说法,是“峨髻”。《说文·山部》:“峨,嵯峨也。”淮南小山《招隐士》:“山气巃嵷兮石嵯峨。”王逸注:“嵯峨,*嶭,峻蔽日也。五臣云:嵯峨,高貌。”“峨髻”是以“山”喻高髻的典型例证。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二月》写道:“金翘峨髻愁暮云,沓飒起舞真珠裙。”(33)李白《上元夫人》诗:“嵯峨三角髻,余发散垂腰。”(34)也说发髻“嵯峨”如山。韦庄《晚春》诗:“峨峨秦氏髻,皎皎洛川神。”(35)亦可看作同例。
  毛熙震《女冠子》诗写道:“修蛾慢脸。不语檀心一点,小山妆。蝉鬓低含绿,罗衣澹拂黄。闷来深院里,闲步落花傍。纤手轻轻整,玉炉香。”(36)其中所谓“小山妆”,也使用了“小山”二字,与温庭筠词同,但所说似乎并非“发际(满插的小梳)梳背像重叠的小山”,而应是指发髻仿“小山”的形式。
  又如杜牧《山石榴》诗:“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祗疑烧却翠云鬟。”(37)。其中“似火山榴映小山”句中的小山”,有可能是说“山榴花”原生的真正的“小山”,也有可能是说“佳人”形如“小山”的高髻。
  以“山”喻高髻,是唐人诗句中的常例。同样,也有以高髻形容山势的情形。如皮日休《太湖诗·缥缈峰》:“众岫点巨浸,四方接圆穹。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38)而周朴《赠双峰山和尚》诗:“峨峨双髻山”(39),雍裕之《大言》诗:“五岳髻青螺”(40),陆龟蒙《报恩寺南池联句》:“远峰青髻并”(41),又《寄茅山何威仪二首》之二:“髻耸峨烟鹿帻高”(42),以及詹啡《承清隐命访刘处士已殁因吊以诗》中“凤髻山”,韦膺《丫髻岩》诗中“丫髻山”等,也都是以“髻”喻山之例。
  “小山重叠金明灭”句,后曰“弄妆梳洗迟”。唐代女子“峨髻”未必每天晨起拢挽,庸间往往并不解散,只是小心保护髻型。这一情形通过欧阳炯《浣溪沙》词之一“斜攲瑶枕髻鬟偏”(43),韩偓《信笔》诗“睡髻休频拢”(44),岑参《醉戏窦子美人》诗“宿妆娇羞佣髻鬟”(45),以及王建《织锦曲》“窗中夜久睡髻偏”(46)等诗句,都可以得到说明。
  沈从文先生所引王建《宫词一百首》之六十二:“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虽然最后一句说到“一头梳”,但是前面又有“玉蝉金雀三层插”句,可知小梳和其它妆饰是共享的。(47)这一情形,正与诸多反映妇女发式的唐代画像相符合,如敦煌乐廷(左风右立)夫人太原王氏供养像以及张萱《捣练图》等画面的内容。旧题宋人绘,又作元人绘《宫乐图》,也描绘了同样的情景。对于其内容,沈从文先生曾经分析说:“其实妇女衣服发式,生活用具,一切是中晚唐制度。”(48)
  其实,所谓“玉蝉金雀三层插”之“三层,,两字,与“小山重叠”之势相应。又如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诗:“鬓动悬蝉翼,钡垂小凤行。”(49)以及施肩吾《妓人残妆词》:“云髻已收金凤皇,巧匀轻黛约残妆。”(50)显然,“金雀”、“金凤皇”一类饰件,是很容易造成“金明灭”的视觉效果的。而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诗后有“索镜收花钿”句(51),他的《醉后题李马二妓》诗又可见“行摇云髻花钿节”云云(53),可知这些妆饰是可以统称为“花钿”的。(54)张祜《爱妾换马》诗:“催整花钿出绣闺”(55),章孝标《柘枝》诗:“花钿罗衫耸细腰”(56),邵楚苌《题马侍中燧木香亭》诗:“满地花钿舞时落”(57),以及常非
  月《咏谈容娘》:“举手整花钿,翻身舞锦筵”(58),徐铉《赠浙西妓亚仙筵上作》:“粉汗沾巡盏,花钿逐舞茵”(59),杨郇伯《送妓人出家》:“尽出花钿与四邻,云鬟剪落厌残春”(60),白居易《长恨歌》:“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61),唐彦谦《翡翠》诗:“玉楼春暖笙歌夜,妆点花钿上舞翘”(62)等,都是歌咏“花钿”的诗句。
  岑参《敦煌太守后庭歌》写道:“美人红妆色正鲜,侧垂高髻插金钿。”(63)应当注意到,装点金钿是唐代妇女发饰相当普遍的形式。陆龟蒙《引泉诗》所谓“岚盘百万髻,上插黄金钿”(64)虽然是形容风景的,却也说明了“高髻”与“金钿”的关系。“岚”与“髻”一句,亦值得品味。于濆《里中女》诗写道:“珠玉不到眼,遂无奢侈心。岂知赵飞燕,满髻钗黄金”(65)。所谓汉代贵族女子“满髻钗黄金”传说,当然是出于唐人的想象,其意识根源,是唐代妇女发髻重金饰的风习。刘长卿《扬州雨中张十宅观妓》:“残妆添石黛,艳舞落金钿”(66),刘禹锡《酬乐天醉后狂吟十韵》:“好吹杨柳曲,为我舞金钿”(67),长孙无忌《新曲二首》之一:“玉佩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縠逐风轻”(68),王建《寻橦歌》:“重梳短髻下金钿,红帽青巾各一边”(69),又《田侍中宴席》诗:“整顿舞衣呈玉腕,动摇歌扇露金钿”(70),陆畅《云安公主出降杂咏催妆二首》之二:“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贵自然”(71)等。
  都记述了髻上“金钿”作为最醒目的妆饰在唐代妇女生活中的意义。
  所谓“金钿”或“花钿”有时是和“梳”相结合而作为发髻妆饰的。元稹《六年春遣怀八首》之四写道:“婢仆余服用,娇痴稚女*床行。玉流钿朵香胶解,尽日风吹玳瑁筝。”(72)似乎有时“钿朵”是用“胶”粘附在“玉梳”上的。又如温庭筠《鸿胪寺有开元中锡宴堂楼台池沼雅为胜绝荒凉遗址仅有存者偶成四十韵》:“艳带画银络,宝梳金钿筐。”(73)所谓“钿筐”,是镶嵌金、银、玉;贝的小簪。温庭筠《归国谣》词:“香玉,宝钗垂皴*(左王右罗)钿筐交胜金粟,越罗春水绿。”(74)而“宝梳金钿筐”,也明确说明了“梳”和“钿”的关系。
  新出唐节愍太子墓第二过洞东壁壁画有所谓《华装仕女图》。据研究者韩伟先生与张建林先生介绍,从发饰细部看,“她们梳高髻,髻上饰绕珍珠串,并簪五一六朵团菊花、如意形金花。”(75)第三过洞东壁的《仕女图》,画面所见女子形象有梳高髻者。“尤其是二人髻上所簪金花,熠熠生辉,花形亦可辨,有团菊、朵花等,是此墓簪花保存最好的画面。贴金箔的簪花饰在唐墓壁画中极其罕见,反映了簪花者的高贵身份。”(76) 而前甬道东壁壁画人物,也可以看到发髻簪金花者,有的高髻上簪有六朵金花,只是花上金箔已经剥落(77)。前甬道西壁壁画,同样“人物梳高髻,髻上簪金花”。(78)有的“花上敷贴的金箔已脱落”(79)。前甬道西壁其它人物画像,也有“簪金花五朵,现花上金箔已脱落”的情形(80)。这种髻上簪饰“金花”的形式,或许既可以称作“花钿”,也可以称作“金钿”。
  薛儆墓石椁雕刻拈花侍女像的髻饰也值得注意(81)。张庆捷先生指出,其妆饰形式是“头挽高髻,戴一簪花发罩”。“节愍太子墓中侍女所戴为黑色底上簪金花、网珠珞;懿德太子墓壁画中也有戴此发罩的侍女,由于年久不清,金花已看不见,但可慰的是,黑底发罩依稀可辨(82);永泰公主墓壁画中侍女也是黑底金花(83)。由彼推此,可知此发罩本当是黑底金花,可能先用黑色细丝线密织成罩,然后再在其上饰以金花。由此推彼,可知金花是饰在发罩上的,并不是直接将金花饰于高髻之上。”(84)这样的意见,值得我们在讨论唐代妇女髻饰时参考。
  参看这些画面,理解“小山重叠金明灭”诗意,应当更倾向于这种认识:“小山”形容“高髻”。“重叠”,形容“玲珑云髻生花样”(85)的形式。而所谓“金明灭”,则形象地描述了“玉梳钿朵”、“宝梳金钿筐”一类髻饰“在头发间重叠闪烁情形”。至于“整顿舞衣”又“动摇歌扇”时,这些髻饰“随步”且“逐风”,从不同角度反射四面来光而晶莹闪耀的生动景象,也可以想见。
  节愍太子墓年代为唐睿宗景云元年(710)。(86)薛儆墓年代为唐玄宗开元九年门(721)。节愍太子墓壁画和薛儆墓石椁雕刻有关妇女发髻妆饰的画面,对于认识社会风俗史这一重要侧面的历史阶段特征,有值得珍视的意义。
  沈从文先生讨论“唐代妇女喜于发髻上插几把小小梳子。当成装饰”习俗,涉及宋代风尚。他写道:“宋代到仁宗时,宫中流行白角梳,大的已达一尺二寸。所以王栐《燕翼贻谋录》称仁宗时禁令,髻高有至三尺,白角梳有大到一尺二寸的,用法令禁止,仍未能生效。以为是上行下效,无可奈何。北宋初人用五代发式衣着绘《夜宴图》,南宋时人绘《女孝经图》,因仿古,画中妇女头上仍多着小梳,且有放在头后部,显然是不明白‘满头行小梳’语意,安排已不合实际情形。因为事实上,小梳子的应用,宋代初年中原即已不再流行。敦煌宋画妇女头上犹使用六梳四梳,和衣制均属晚唐式样,由于边缘地区受前一时期制度影响,照例变化较晚些;但梳子加大,一望而知还是宋代时髦事物。”(87)对于《宫乐图》“其实妇女衣服发式,生活用具,一切是中晚唐制度”的分析,也体现了同样的认识。
  前引沈从文先生谓“唐人诗有‘斜插犀梳云半吐’语”,其说误。所引诗句其实出自宋人司马槱《黄金缕》词:“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清歌,唱彻《黄金缕》。”而苏辙《程之元表弟奉使江西次前年送赴楚州韵赠别》诗:“纷纷出歌舞,绿鬟照琼梳。”又周邦彦《过秦楼·夜景》词:“空见说,鬓怯琼梳容消金镜。”也都说明斜插小梳子鬓鬟的妆饰形式宋时依然存在。甚至晚至元明时代依然可以看到流行这种风习的迹象。元无名氏《鬬鹌鹑·元宵》:“金风斜簪,云鬟半偏,插玉梳,贴翠钿。舞态轻盈,歌喉宛转。”(88)关汉卿《诈妮子调风月》第四折:“他是不曾惯傅粉施珠,包髻不仰不合,堪画堪图。你看三插花枝,颤巍巍稳当扶疏。则道是烟雾内初生月兔,原来是云鬓后半露琼(89)梳。”。所谓“插玉梳”以及“半露琼梳”等都是例证。(90)所说“烟雾内初生月兔”,“云鬓后半露琼梳”,又有助于我们理解前引唐诗“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的涵义。后来民间又有称这种插入发际的妆饰用梳为“压发梳”,或因以露出的梳背为妆饰而直称为“梳背”者。《金瓶梅》第二十回《傻帮闲趋奉闹华筵,痴子弟争锋毁花院》中即写道:“金莲在旁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头。见他头上戴着一幅金玲珑草虫儿头面,并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因说道:‘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有些抓头发,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是揭实枝梗的好。”看来,沈从文先生“事实上,小梳子的应用,宋代初年中原即已不再流行”的判断,似乎还可以商榷。
  附记:本文撰写,得到中央党校梅敬忠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吴玉贵研究员、陈爽研究员、宋超编审,北京大学罗新教授的帮助,谨此致谢。
  王子今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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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全唐诗》卷八九一。    
  ②今按:温庭筠《菩萨蛮》词之十一:“南圆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消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戮独倚门”《全唐诗》卷八九一。       
  ③今按:温庭筠《菩萨蛮》词之十四:“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全唐诗》卷八九一。
  ④今按:温庭筠《遐方怨》词:“花半拆,雨初晴。未卷珠帘,梦残惆怅闻晓莺。宿妆眉浅粉山横,约鬟鸾镜里,绣罗轻。”《全唐诗》卷八九一。    
  ⑤今按:温庭筠《菩萨蛮》词之三:“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全唐诗》卷八九一。    
  ⑥今按:温庭筠《偶游》诗:“曲巷斜临一水间,小门终日不开关。红珠斗帐樱桃熟,金尾屏风孔雀闲。云髻几迷芳草蝶,额黄无限夕阳山。与君便是鸳鸯侣,休向人间觅往还。”《全唐诗》卷五七八。
  ⑦浦江清:《词的讲解》,《浦江清文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46页至第147页。
  ⑧《全唐文》卷四。
  ⑨今按:虞世南《应诏嘲司花女》:“学画鸦黄半未成,垂肩*(左享右单)袖太憨生。缘憨却得君王惜,长把花枝傍辇行。”《全唐诗》卷三六。    
  ⑩今按:卢照邻《长安古意》:“……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全唐诗》卷四一。
  (11)今按:骆宾王《棹歌行》:“写月涂黄罢,凌波拾翠通。镜花摇芰日,衣麝入荷风。叶密舟难汤莲疏浦易空。凤媒羞自托,鸳翼恨难穷。秋帐灯华翠,倡楼粉色红。相思无别曲,并在棹歌中。”《全唐诗》卷七九。  
  (12)今按:苏轼《眉子石砚歌赠胡訚》:“君不见成都画手开十眉,横云却月增新奇。游人指点小颦处,中有渔阳胡马嘶。又不见王孙青琐横双碧,肠断浮空远山色。书生性命何足论,坐费千金习消渴。……”《苏轼诗集》卷二四。
  (13)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1页。 
  (14)董志翘:《名物训诂的好参考》,《中古文献语方论集》,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206页至第207页。 
  (15)今按:所引其实宋人词,沈从文先生误作唐人诗。说在下。
  (16)今按:元稹《恨妆成》诗:“晓日穿隙明,开帷理妆点。傅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柔鬟背额垂,丛鬓随钗敛。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满头行小梳,当面旅圆靥。最恨落花时,妆成独披掩。”《全唐诗》卷四二二。
  (17)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订本),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6月版,第273页。
  (18)今按:王建《宫词一百首》之六十二:“玉蝉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全唐诗》卷三○二。    
  (19)沈从文,前引书,第283页。
  (20)董志翘,前引书,第208页。    
  (21)李珣《南乡子》词:“拢云髻,背犀梳,焦红衫映绿罗裾。越王台下春风暖。花盈岸,游赏每邀邻女伴。”《全唐诗》卷八九六。
  (22)李殉《浣溪沙》词:“晚出闲庭看海棠,风流学得内家妆,小钗横戴一枝芳。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暗思何事立残阳。”《全唐诗》卷八九六。
  (23)唐彦谦《无题十首》之二:“锦筝银甲响*弦,勾引春声上绮筵。醉倚阑干花下月,犀梳斜*(左享右单)鬓云边。”《全唐诗》卷六七一。
  (24)崔涯《嘲李端端》诗:“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全唐诗》卷八七○。
  (25)参见欧阳琳等《敦煌壁画线描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12月版,第130页。
  (26)参见欧阳琳等《敦煌壁画线描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12月版,第199页至第200页。
  (27)参见欧阳琳等《敦煌壁画线描集》,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12月版,第201页。
  (28)《全唐诗》卷八九二。   
  (29)《全唐诗》卷四六二。全句为“时世高梳髻,风流澹作妆。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
  (30)《全唐诗》卷四七九。
  (31)《全唐诗》卷七九九。
  (32)《全唐诗》卷八○六。
  (33)《全唐诗》卷二八。又如唐人康骈《剧谈录》卷下《玉蕊院真人降》:“有女子年可十七八,衣绿绣衣,乘马,峨髻双鬟,无簪珥之饰,容色婉约。”
  (34)《全唐诗》卷一八一。
  (35)《全唐诗》卷六九六。
  (36)《女冠子》二首之二,《全唐诗》卷八九五。
  (37)《全唐诗》卷五二二。
  (38)《全唐诗》卷六一○。  
  (39)《全唐诗》卷六七三。
  (40)《全唐诗》卷四七一。
  (41)《全唐诗》卷七九三。
  (42)《全唐诗》卷六二五。
  (43)《全唐诗》卷八九六。
  (44)《全唐诗》卷六八三。
  (45)《岑参集》卷五。陈铁民、侯忠义注:“宿妆,平素之妆。” 《岑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8月版,第435页至第436页。其说不确,“宿妆”,应是隔夜之妆。《汉语大词典》释“犹旧妆残妆”,亦接近原意。
  (46)《全唐诗》卷二九八。
  (47)王建《宫词一百首》之五十四:“私缝黄帔舍钗梳,欲得金仙观里居。近被君王知识字,收来案上检文书。”“钗梳”连称,也反映了这一事实。
  (48)沈从文,前引书,第283贡。
  (49)《全唐诗》卷四六二。
  (50)《全唐诗》卷四九四。 
  (51)《全唐诗》卷四六二。
  (52)《全唐诗》卷四三八。
  (53)鲍溶《范真传侍御累有寄因奉酬十首》之三:“云髻凤文细,对君歌少年。万金酬一顾,可惜十千钱。”今按:“细”,疑作“钿”。
  (54)《全唐诗》卷五一一。
  (55)《全唐诗》卷五○六。
  (56)《全唐诗》卷四六四。
  (57)《全唐诗》卷二○三。
  (58)《全唐诗》卷七五四。
  (59)《全唐诗》卷二七二。
  (60)《白居易集》卷一二。
  (62)《全唐诗》卷六七一。
  (63)《岑参集》卷二。
  (64)《全唐诗》卷六一九。
  (65)《全唐诗》卷五九九。
  (66)《全唐诗》卷一四八。
  (67)《全唐诗》卷三六二。
  (68)《全唐诗》卷三○。
  (69)《全唐诗》卷二九八。
  (70)《全唐诗》卷三○○。
  (71)《全唐诗》卷四七八。
  (72)《元稹集》卷九。
  (73)《全唐诗》卷五八三。
  (74)《全唐诗》卷八九—。《归国谣》,一作《归国遥》。
  (75)韩伟、张健林主编:《陕西新出土唐墓壁画》,重庆出版社1998年11月版,图版96—2,图说明第14页。
  (76)韩伟、张建林,前引书,图版105,图版说明第16页。
  (77)韩伟、张建林,前引书,图版108,113;图版说明第14页,第16页至第17页。
  (78)韩伟、张建林,前引书,图版118,图版说明第17页。
  (79)韩伟、张建林,前引书,图版115,图版说明第17页。
  (80)韩伟、张建林,前引书,图版120-1,图版说明第18页。
  (81)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唐代薜儆墓发掘报告》,科学出版社,2000年9月版,图版五八,图版五九。    
  (82)《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12,墓室壁画,图版一○九。
  (83)《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12,墓室壁画,图版一一九,图版一二○。
  (84)张庆捷:《唐代薜儆墓石椁及其线刻人物考察》,《唐代薜儆墓发掘报告》,科学出版社,2000年9月版,第96页至第97页。
  (85)白居易:《简简吟》,《全唐诗》卷四三五。
  (86)韩伟、张建林,前引书,图版说明第11页。
  (87)沈从文,前引书,第273页。
  (88)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2月版,第1840页。
  (89)隋树森编:《元曲选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89页。    
  (90)关汉卿笔下“烟雾内初生月兔”,“云鬓后半露琼梳”云云,有助于我们理解前引唐崔涯《嘲李端端》“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诗意。
  

唐墓壁画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陕西历史博物馆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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