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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胡人与唐代前期的婚俗文化

赵文润

                              
  唐代(618—907年),尤其是前期(618—755年),唐文化因受周边少数民族的影响,具有明显的胡化倾向,尤其京城长安和东都洛阳两地,“胡化”问题遍及唐文化的各个领域。正如前辈史家所说“长安胡化极盛一时”,“洛阳家家学胡乐”。[1]在前辈史家研究的基础上,十几年前我曾撰写一篇长文《论唐文化的胡化倾向》,就唐文化何以会有胡化倾向、唐文化具有胡化倾向的表现、对唐文化具有胡化倾向的估价等三个问题,表述了个人的一些浅见[2];而本篇拙作,试在前文的基础上,仅就唐代前期长安胡人的状况及其对婚俗文化的影响,再做一些较为深入的探讨,期望广大读者和专家指正。
  一、唐都长安的鲜卑族后裔和突厥人
  唐朝前期,在都城长安及东都洛阳等地,居住着许多胡人,主要是唐朝北部、西北部境内的少数民族人士。这是史学界公认的事实。这些胡人对唐文化尤其是长安文化的形成和发展,曾经起过重要的作用。其中,对唐代前期婚俗文化影响最大的族属,是鲜卑族后裔;其次是当时北方最主要的少数民族——突厥族。
  鲜卑族是北朝“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之一。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是鲜卑拓跋部,亦称拓跋鲜卑。根据史书记载与考古发现,拓跋氏祖先发源于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曾以射猎为业[3]。至东汉时期,鲜卑拓跋氏两次南迁。“匈奴日趋衰弱,鲜卑取而代之,故东汉中期,草原上的民族融合渐渐转为鲜卑化的倾向。”[4]其后三国鼎立和西晋的短期统一,并未伤及鲜卑,而且一部分还在南迁。在“五胡”十六国时期,代国、前燕、后燕、西燕、西秦、南凉、南燕等地方政权,都是鲜卑族建立的。其中,西燕慕容冲于公元385年即位于阿房宫,是第一个入居长安的鲜卑族皇帝。在南北朝时期,北朝的鲜卑族拓跋珪于公元386年建立北魏,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公元490年孝文帝拓跋宏亲政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迁都洛阳,并下令“迁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还北。于是代人(今山西代县北鲜卑)南迁者,悉为河南洛阳人。”[5]从此大批鲜卑族人的籍贯改为河南洛阳。在孝文帝太和年间的汉化改革中,许多鲜卑族姓改为汉姓,他自己亦改拓跋为元姓。经过改革的北魏,曾经统一北方。但不久由于北部六镇起义和内部矛盾的激化,北魏便日趋衰落。[6]永熙三年(534)七月,北魏孝武帝元修为权臣高欢所逼,被迫从洛阳西入长安,投奔另一权臣宇文泰。十月高欢立元善见为帝,徙都河北邺城,建立东魏;闰十一月(535),25岁的孝武帝被宇文泰毒死。宇文泰立元宝炬为帝,大统元年(535)正月即位,是为西魏文帝。应该说,从孝武帝西迁,东魏建立开始,北魏已经灭亡。[7]因此,史家把北魏排除在古都西安十三朝之外,是正确的。[8]但北魏孝武帝是第二个入居长安(尽管时间很短)的鲜卑族皇帝,却毫无疑问。
  入居长安时间长、影响大的鲜卑族权臣,当属宇文泰。据史书考证,宇文泰字黑獭,代郡武川镇(今内蒙武川县西南)人。其先人为鲜卑之主,当地习俗谓天曰宇,谓君曰文,因号宇文国,并以宇文为姓氏,可见“宇文”即天君之意[9]。宇文泰在西魏苦心经营20余年,并多次战胜东魏的进攻[10]。但由于元氏帝室还有一定势力和影响,直至公元557年才由他的儿子宇文觉灭掉元氏为帝的西魏而建立北周。在宇文泰以丞相身份掌管西魏军政大权时期,竭力推行鲜卑化的政策。其显著标志之一,是恢复鲜卑旧姓和赐他族人以鲜卑姓。前者,宇文泰是以皇帝(元宝炬)诏令的形式颁布的。大统十五年(549):“初诏诸代人太和中改姓者,并全复旧。”[11]后者,颁布于西魏恭帝(元廓)元年(554):“魏氏之初(鲜卑族所建北魏初期),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绝灭。至是,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后,次功者为九十九姓后,所统军人,亦改从其姓。”[12]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宇文泰恢复鲜卑旧姓和赐他族人以鲜卑姓,都是为了维护他所创建的府兵制,维护鲜卑族掌控军队的领导权。西魏府兵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中的两位,李虎赐姓大野氏,另一位杨忠赐姓普六茹氏。从此李渊的祖父李虎、杨坚的父亲杨忠,都成了鲜卑化的汉人。
  李渊(566—635),自云“其先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人,凉武昭王(李)暠七代孙”。北周天和元年(566)“生于长安,七岁袭唐国公。”[13]李渊的祖父李虎,北周时追封为唐国公。于杨坚(杨忠之子)掌握北周大权时,还复本姓。李渊的父亲李昞,北周柱国大将军。李昞妻独孤氏,是西魏、北周初柱国、卫国公独孤信之女,与隋文帝杨坚的独孤皇后是亲姐妹。李渊的妻子窦氏(后追封为皇后)是鲜卑族。李渊的次子李世民娶鲜卑族后裔长孙氏为妻,二人即后来鼎鼎大名的唐太宗、文德皇后长孙氏。唐高宗李治是太宗的第九子,长孙皇后所生的第三子,贞观二年(628)六月,生于长安东宫的丽正殿。[14]由此可以判定,唐高祖、太宗、高宗祖孙三代皇帝,是长安胡人的后代,具有明显的鲜卑族血统。另外,属鲜卑族后裔的唐代前期的宰相13人:
  纥豆陵氏4人:窦抗,相高祖;窦威,相高祖;窦德玄,相高宗;窦怀贞,相中宗。
  秃发氏1人:源干曜,相玄宗。
  屋引氏1人:房融,相武后。
  宇文氏3人:宇文士及,相高祖;宇文节,相高宗;宇文融,相玄宗。
  长孙氏1人:长孙无忌,相太宗、高宗。
  勿忸于氏1人:于志宁,相太宗、高宗。
  乌丸氏1人:王珪,相太宗。
  豆卢氏1人:豆卢钦望,相则天女皇、中宗。
  阎氏1人:阎立本,相高宗。[15]
  既然唐代前期的皇帝具有鲜卑族血统,十几位宰相是鲜卑族后裔,因而唐代前期的婚俗文化,深受鲜卑族婚俗的影响,便不足为怪了。
  在唐代前期入居长安的胡人,人数最多者当属突厥族。这时期的突厥族,分成东突厥、西突厥;东、西突厥灭亡后,又有东突厥的后裔,称北突厥或后突厥。由于唐代皇帝带有鲜卑族血统等原因,能够推行民族融合的政策和“降则抚之,叛则讨之”的策略”[16]。贞观四年(630)二月,唐太宗派李靖、李勣率军打败东突厥。三月,太宗任突厥酋长阿史那思摩为右武候大将军,使东突厥降众为之欢欣鼓舞。当月各少数民族君长入长安,请太宗为天可汗,太宗说:“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各少数民族酋长皆呼万岁。“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随后,东突厥另一酋长思结俟斤率众四万降唐。太宗以东突厥突利可汗为右卫大将军、北平郡王。颉利可汗虽顽抗后被俘,入长安后亦受到优厚待遇,四月,“诏馆于太仆,厚廪食之。”太宗采纳温彦博的建议,“处突厥降众,东自幽州(今属北京),西至灵州(今属宁夏);分突利故所统之地,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又分颉利之地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众。”五月,以突利为顺州(治今辽宁朝阳南之五柳城)都督,统率部落酋长。又以阿史那思摩为北开州(治今陕西榆林西)都督,使统率颉利旧众。又以右武卫大将军史大奈(原西突厥人,姓阿史那,因有功于唐,赐姓史)为丰州(治今内蒙古九原县西南)都督。“其余酋长至者,皆拜将军、中郎将,布列朝廷,五品以上者百余人,殆与朝士相半,因而入居长安者近万家。”[17]这是大唐长安城历史上的辉煌一页,这是中国历史上各民族大团结、文化相互交融的壮丽场面。唐太宗为西北各民族酋长拥戴为天可汗,当之无愧!
  唐朝前期的皇帝是北朝鲜卑族后裔,当朝五品以上官吏百余人是突厥族,突厥族入居长安者近万家。这种状况的存在,必然影响唐代前期的婚俗文化。
  二、唐代前期婚俗文化的胡化倾向
  鲜卑族的婚姻习俗,早在东汉时就有“收继婚”的婚姻方式。“乌桓者,本东胡也。”“其俗妻后母,报寡嫂,死则归其故夫。”而“鲜卑者,亦东胡之支也,别依鲜卑山,故因号焉。其言语习俗与乌桓同。”[18]就是说,父死后,其子要娶后母;兄死后,其弟要娶寡嫂。但妇女本人死后应陪葬前夫。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西魏北周。
  史载,隋唐北部的突厥族,“盖匈奴之别种,姓阿史那氏。”其婚俗与鲜卑类似,“父兄伯叔死者,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世叔母及嫂,唯尊者不得下淫。”[19]另有史书记载:“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姓阿史那氏。”其婚俗,“父兄死,子弟妻其群母及嫂。”[20]
  鲜卑、突厥族这种“收继婚”的习俗,在氏族上层尤其明显。这种婚姻习俗,既保留有原始社会群婚制的残余形式,又反映出不愿本氏族妇女转嫁出本地区、本氏族的强烈需求。例如隋末唐初的东突厥首领的婚姻状态,隋义成公主先为突厥启民可汗之妻,启民卒后,又嫁给启民之子始毕可汗;始毕卒后,再嫁始毕弟弟处罗可汗;处罗卒后,复嫁给处罗弟颉利可汗[21]。贞观四年(630),正是这位颉利可汗,被俘后入居长安受到优厚待遇。
  由此可见,唐代前期具有鲜卑族血统的皇帝及宗室贵戚、嫔妃公主等,必然深受北方鲜卑、突厥等胡人“收继婚”的影响。尤其是入居突厥将领、户口众多的京城长安,在婚姻礼俗上具有胡化倾向,便成为不足为怪的历史现象。史载,唐武德年间,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与高祖李渊的爱妃张婕妤(正三品)、尹德妃(正一品)私通[22]。九年(626)六月四日,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八月即皇帝位,是为太宗。太宗为一代明君,但是在婚姻关系上却承袭了鲜卑、突厥族“收继婚”的习俗。他的亲弟弟李元吉死后,他却纳弟媳为妃,甚宠爱,曾想立为皇后,被魏征谏止[23]。贞观十一年(637),“故荆州都督武士彟女,年十四,上(太宗)闻其美,召入后官,为才人(正五品)。”[24]武则天入皇宫当了12年才人,太宗并不爱她;但太子李治,在太宗晚年多病时,“入侍,悦之”[25],喜欢上了武才人。贞观二十三(649)五月二十六日,太宗病逝。六月,太子李治即位,是为高宗。八月,葬太宗于昭陵(在今陕西礼泉)。九月武才人便入感业寺(今西安北郊六村堡西北)当尼姑。永徽元年(650)五月太宗忌日,高宗去感业寺进香,二人再次相遇,十分激动。二年(651),高宗又去感业寺,二人已有鱼水之情。三年(652)秋,武才人在感业寺生下李弘(高宗第五子)。四年(653)五月高宗又去感业寺进香时,接武则天入宫。不久立为昭仪(正二品),后又进号“宸妃”。永徽六年(655)十月,高宗废王皇为庶人,发布《立武氏为皇后诏》。十一月初一,高宗在长安皇宫举行册封皇后的盛典。武皇后在长安宫城肃义门楼上,接受文武百官及四方少数民族酋长的朝拜。[26]这是在鲜卑、突厥婚俗影响下,“收继婚”即父死子妻继母,在京城长安最典型、最精彩的一场表演;至于唐玄宗与杨玉环的婚姻关系,则属于另一种类型。它虽然多少也受到鲜卑婚俗的一些影响,但是违背了“唯尊者不得下淫”的突厥婚俗,更与华夏婚俗背道而驰,因此结合的难度较大。其成功,仰仗的是皇帝的权力。史载,杨玉环是唐蒲州永乐(今山西永济)人。父为蜀州司户,父亡玉环幼孤,养于洛阳叔父家。后为寿王李瑁(玄宗第十八子、武惠妃所生)妃。开元二十五年(737),玄宗宠爱的武惠妃病故。后宫嫔妃数千,玄宗无有中意者。有人言寿王妃特别美貌,又善歌舞、通音律。玄宗于开元二十八年(740)十月,在临潼温泉宫召见杨玉环,“帝大悦,遂专房宴,宫中号‘娘子’仪礼与皇后等。”[27]玄宗为掩人耳目,先度杨玉环为女道士,号太真,潜入宫中,暗中纳为爱妃;同时又为儿子寿王李瑁另娶韦昭训女为妃。两《唐书》说,‘天宝初,进封贵妃”,《资治通鉴》经过考证说,天宝初年(745)“八月,壬寅(初六),册杨太真为贵妃”。[28]就是说,玄宗经过长达近五年的“过渡期”,才册封杨玉环为贵妃(正一品),才出现历史上老公公把儿媳妇弄到手的经典爱情故事!
  唐代前期的婚俗,深受北方鲜卑、突厥等少数民族的影响,男女关系比较开放,比较自由。女人在丈夫死后要守贞节的观念很淡薄,甚至没有。妇女再嫁、三嫁者,比比皆是。据统计,有唐一代,公主211人,除幼年夭折、出家入道、事迹不详者外,出嫁123人。其中再嫁者24人:高祖女4,太宗女6,中宗女2,睿宗女2,玄宗女8,肃宗女2;其中三嫁者:高宗女1,玄宗女1,肃宗女l。[29]普通百姓人家的妇女再嫁者亦甚多,并且很容易。例如,一日简老(长者)居船上,“忽听船上哭泣声,皓(旷夫即光棍)潜窥之,见一少妇(寡妇),缟素甚美,与简老相慰。其夕,简老忽至皓处,问:‘君婚未?某有表妹,嫁与甲,甲卒,无子,今无所归,可事君子。’皓拜谢之,即夕其表妹归皓。”[30]这种情况的出现,除受北方鲜卑、突厥等胡人婚俗影响外,恐怕也和唐代前期地广人稀有一定的关系。史载,“然举唐之盛时,开元、天宝之际,东至安东,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单于府,盖南北如汉之盛,东不及而西过之。开元二十八年户部帐,凡郡府三百二十有八,县千五百七十三,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应受田一千四百四十万三千八百六十二顷。”[31]就是说,“开元盛世”之际,唐朝人口才4814.3609万。北宋司马光经过考证,认同了这一记载:开元二十八年(740),“是岁,天下县千五百七十三,户八百四十一万二千八百七十一,口四千八百一十四万三千六百九。西京、东都米斛直钱不满二百(文),绢匹亦如之。海内富安,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32]当然,这4814.3609万人口,是由国家户部登记的在籍人口。正因为如此,唐代前期皇帝皆鼓励人口增殖,男女必须及时婚嫁。武则天就曾下令“天下百姓,皆须嫁娶以时,勿使外有旷夫,内有寡女”[33]。武则天在推行各项发展农业、兴修水利措施的同时,又采取适宜的婚姻、人口政策,使她辅政执政的44年(660年十月至705年一月)中,经济得到发展,人口显著增加。永徽三年(652),唐有户三百八十万。[34]到神龙元年(705)武则天病逝时,有“户六百一十五万,口三千七百一十四万”。[35]五十余年间,人口几乎增加了一倍。
  唐代前期的婚姻礼俗,既继承了华夏传统礼仪,又接受了北方胡人主要是鲜卑、突厥族婚俗的影响。唐代男女结婚,要有一定的礼仪,通常称为“婚礼”。婚礼分为六个步骤。例如睿宗太极元年(712),左司郎中唐绍上表曰:“士庶亲迎之礼,备储六礼。”[36]这“六礼”是:纳采(说媒)、问名(交换姓名和生辰八字)、纳吉(问卜)、纳征(订立婚约)、请期(确定婚期)、亲迎(新郎亲迎新娘)。“亲迎之礼”要“备储六礼”,即按六个步骤进行,可见其重要。正是在“亲迎”上,其具体礼节带有明显的胡化倾向。
  其一,新娘出嫁时要蒙离。在婚礼进行的过程中,新娘要蒙头盖面,用以遮羞和避邪。史载:“武德初,袭齐隋旧制,妇人多著离,虽发自戎夷,而全身障蔽。至永徽已后,皆用帷帽,拖裙到颈,即渐为浅露矣。龙朔三年(663),有敕禁断,初虽暂息,旋又仍旧。”[37]唐初的离,永徽以后的帷帽,即后世的“盖头”来源。这里说的离“发自戎夷”,究竟来自何种少数民族?隋唐之际居住在今青海高原的吐谷浑(辽西鲜卑徒河涉归后裔)“其王公贵人多戴离,妇人裙襦辫发,缀以珠贝。”[38]西域康国,其王先祖月氏人,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才西逾葱岭,故“婚姻丧制与突厥同”,国王“其妻有髻,蒙以皂巾。”[39]而普通百姓,“妇人盘髻,蒙以皂巾,饰以金花。”[40]由此可见,唐代妇女因袭北齐、隋朝,先着离,后戴皂罗,可能先后来源于鲜卑族和突厥族。
  其二,新娘入门跨马鞍。这一婚姻礼俗其用意是祝福夫妻人生一路平安。这一婚俗,来自北朝少数民族主要是鲜卑族的习俗。唐人记载说:“今士大夫家婚礼露施帐,谓之入帐,新妇乘鞍,悉北朝余风也。”[41]
  其三,新婚夫妇在室外设帐交拜。上引“今士大夫家婚礼露施帐,谓之入帐”,与新娘入门跨马鞍,都是北朝余风,鲜卑婚俗。史载,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十一月,礼仪使颜真卿等曰:“(嫁娶)相见行礼,近代设以毡帐,择地而置,此乃元(北)魏穹庐(类似今蒙古包)之制。合于堂室中置帐,请准礼施行。”颜真卿等认为在室外择地设帐举行婚礼,是北朝鲜卑族的旧俗,应该按华夏传统礼仪,婚礼改在堂室中施帐进行。同书还记载,同年十一月皇帝敕令,婚礼皆用诞马(马鞍),在礼经无其文。案周礼玉人有璋,诸侯以聘女。礼云,玉以比德,今请附马加以璋,郡主婿加以璧,以代用马(鞍)。”[42]这一方面说明,鲜卑婚俗在唐代前期确实影响较大;另一方面亦说明,中唐以后其影响力逐渐淡薄,又恢复了华夏传统婚俗。
  三、唐代前期华夏婚俗文化的影响作用
  在探讨唐代前期婚俗文化胡化倾向的同时,亦应看到华夏婚俗文化的长期影响。在胡、华两种婚俗文化的相互影响、交融的过程中,儒家思想意识形态起着主导作用。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把董仲舒的“三纲五常”纳入儒术之后,“夫为妻纲”便成为华夏婚俗文化的主要内容。所谓“一夫一妻”制,实际上是皇帝多嫔妃、贵族、名士多妻妾、普通百姓的一夫一妻制。故有人建议改称“一妻一夫”制。正因为如此,唐初秦王李世民等得知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与高祖的尹德妃、张婕妤“私通”之事后,便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密议,以此为发动“玄武门之变”的突破口。六月三日傍晚,李世民入太极宫,密奏高祖李渊说,建成、元吉“淫乱后宫”。高祖震怒,说“明(明日)当鞫问,汝宜早参。”不出李世民等人所预料,躲在屏障之后的张婕妤窃知世民之意,“驰语建成”,建成召元吉议定,入宫“自问消息”。六月四日晨,当建成、元吉入宫途经玄武门(宫城北门)遭到李世民的伏击。世民射杀建成,其部将尉迟敬德杀死元吉。[43]可见李世民等人是利用状告李建成、元吉兄弟“淫乱后宫”为突破口,从而取得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成功。这是华夏婚俗的一次胜利。永徽六年(655)九月,宰相褚遂良在高宗的面前,公开反对废王后、立武昭仪为皇后,其主要理由有二:其一,武氏不是“天下令(士)族”;其二,“武氏经事先帝,众所具知。”[44]就是说,婚姻要“门当户对”,“辈行不同”禁止。褚遂良维护的正是华夏婚姻礼俗。十月,高宗在《立武氏为皇后诏》中,理直气壮地抵制上述两条“反武派”的论据。其一,说“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是说武氏乃开国元勋、工部尚书武士彟之女;其二,说武氏为先帝(太宗)才人时,“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45]这里,高宗是举西汉元帝立其父宣帝宫人王政君为皇后一事[46],以证明自己立太宗时才人武氏为皇后是史有先例的,以证明皇帝婚姻“辈行不同”,并非由他首创。这很可能是高宗自己编造的故事。
  具有鲜卑族血统的唐代前期皇帝,皆推行尊儒信道崇佛,三教兼容,其同发展的思想文化政策,其婚姻礼俗必然受其影响,甚至主宰。他们三教兼容,各有侧重,但以儒教为治国纲领,是共同的。史载,“及高祖建义太原,初定京邑(长安),虽得之马上,而颇好儒臣。”[47]兴办学校,以儒家经书为主要教学内容,认为“六经茂典,百王仰则,四学崇教,千载垂范。”[48]太宗尊儒尤其突出。他说:“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如鸟有翼,如鱼有水,失之则死,不可暂无耳。”[49]他命经学家颜师古考定《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左传》等《五经》,成为经文定本;他又令国子监祭酒孔颖达等诸儒撰写《五经》疏议。书成,称《五经正义》。[50]永徽四年(653)三月,高宗“颁孔颖达《五经正义》于天下,每年明经令依此考试。”[51]从此各类学校,有了共同的儒学课本;科举考试的明经科,有了命题和判卷的统一标准。当时士人最热衷于科举考试中的进士科。“进士科始于隋大业中,盛于贞观、永徽之际;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至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52]
  在这种皇帝以儒家学说为治国纲领,兼容三教,以《五经定本》《五经正义》为读经注疏范本的氛围中,那些入居长安、身居高官的鲜卑族后裔,如窦威、宇文士及、长孙无忌、于志宁等人,人人攻读经史,个个学富五年,便先后成为关陇士族的代表人物。窦威,武德元年(618)任内史令。他酷爱文史,百读不厌,别人笑他为“书痴”,“有文集十卷”[53]。宇文士及,隋朝右卫大将军宇文述之子。隋末投奔李渊、李世民父子,唐初迁秦王府骠骑将军。太宗即位后,任中书令。不久以本官检校凉州(治今甘肃武威)都督,“折节礼士,凉州服其威惠”。贞观十六年(642)卒,赠左卫大将军、凉州都督,陪葬昭陵[54]。长孙无忌,太宗文德皇后长孙氏之兄、唐开国元勋之一,贞观十七年(643),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他精通文史,长于著述。永徽三年(652),他奉高宗旨意,领衔与司空、英国公李勣、尚书左仆射兼太子少师监修国史、燕国公于志宁等撰写《律疏》,成三十卷。永徽四年(653),颁于天下。这就是今传《唐律疏议》[55]。显庆元年(656),又领衔与令狐德芬“缀集武德、贞观二朝史为八十卷”等书。[56]于志宁,雍州高陵(今陕西高陵)人,“及太宗为秦王、天策上将,志宁累授天策府从事中郎,每侍从征伐,兼文学馆学士。”贞观三年(629),迁中书侍郎,又加授散骑常侍,行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以承乾(太子)数亏礼度,志在匡救,撰《谏苑》二十卷讽之,太宗大悦,赐黄金十斤,绢三十匹。”“及高宗为皇太子,复授志宁太子左庶子,未几迁侍中。”永徽二年(651),监修国史[57]。在鲜卑族后裔中,是公认的博学之士。
  与此同时,那些能征善战、仰慕天可汗唐太宗的突厥族将领,如阿史那忠、阿史那社尔、阿史那思摩等人,归唐后并不贪恋在长安享受荣华富贵,而是长期镇守地方,率领军队捍卫大唐疆土,死后归葬昭陵,永远长眠在中华大地上[58]。中华传统儒学,使入居长安的鲜卑族后裔、突厥族将领,很快便与华夏民族交融;使唐代前期婚俗文化中的胡化倾向,很快便与华夏婚俗文化融合。这就是至唐代中期,旧有的鲜卑、突厥族婚俗文化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主要原因。
  注释:
  [1]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第41页、第61页引王建《凉州行》,三联书店1957年版。
  [2]拙作:《论唐文化的胡化倾向》,载《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4期,校庆50周年专号。原稿较长,载韩国《魏晋隋唐史学会会刊》1997年第81期。
  [3]米文平:《鲜卑石室的发现与初步研究》,载《文物》1981年第2期。
  [4]吕一飞:《北朝鲜卑文化之历史作用》,第2—3页,黄山书社1992年版。
  [5]《魏书》卷7《高祖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78页。
  [6]详见拙作《论北魏的灭亡和孝武帝西迁的几个问题》,载《北朝研究》1995年第3期。
  [7][9]详见拙作《北魏孝武帝西入长安史实考释》,载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编《魏晋南北朝史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8]牛致功:《关于西安建都的朝代问题》,载《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1期。
  [10]详见拙作《宇文泰的擢拔廉吏与西魏经济的发展》,载《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拙作《论西魏与东魏之间的几次战役》,载《北朝研究》1996年第1期。
  [11]《北史》卷5《西魏文帝纪》,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80页。
  [12]《周书》卷2《文帝纪》,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36页。
  [13]《旧唐书》卷1《高祖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页。
  [14]《旧唐书》卷4《高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5页。
  [15]参阅吕一飞;《北朝鲜卑文化之历史作用》,第93—94页,略有改动,黄山书社1992年版。
  [16]《资治通鉴》卷198太宗贞观二十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237页。
  [17]《资治通鉴》卷193太宗贞观四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072页—6078页。另据《旧唐书》卷194《突厥传》载:“其酋长至者皆拜为将军、中郎将等官,布列朝廷,五品以上者百余人,因而入居长安者数千家。”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163页。
  [18]《后汉书》卷90《乌桓鲜卑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979页、2985页。
  [19]《周书》卷50《异域传》,中华书局1971年版,第907、910页。
  [20]《隋书》卷80《突厥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863—1864页。
  [21]参阅江应梁主编:《中国民族史》(中),民族出版社1990年版,第58页。
  [22]《旧唐书》卷64《高祖二十二子·隐太子建成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416页。
  [23]《新唐书》卷80《太宗诸子·曹王李明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579页。
  [24]《资治通鉴》卷195太宗贞观十一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134—6135页。
  [25]《新唐书》卷76《则天顺圣皇后武氏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474页。
  [26]详见拙作著《武则天》,西安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0页,第43—46页。
  [27]《新唐书》卷76《贵妃杨氏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493页;并参阅《旧唐书》卷51《杨贵妃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178页。
  [28]《资治通鉴》卷215玄宗天宝四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866页。
  [29]笔者主编:《隋唐文化史》,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77页。
  [30][唐]段成式撰《酉阳杂俎》前集卷12《语资》,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7页。
  [31]《新唐书》卷37《地理志》。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60页。
  [32]《资治通鉴》卷214玄宗开元二十入年,中华书局,第6843页。
  [33]《全唐文》卷96《改元载初赦文》。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36页。
  [34]《唐会要》卷84《户口数》,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550页。
  [35]《资治通鉴》卷208中宗神龙元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597页。
  [36]《唐会要》卷83《嫁娶》,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529页。
  [37]《唐会要》卷32《离》,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585页。
  [38]《隋书》卷83《西域传·吐谷浑传》,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842页。
  [39]《隋书》卷83《西域传·康国》,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848—1849页。
  [40]《旧唐书》卷198《西戎传·康国》,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10页。
  [41][唐]段成式撰《酉阳杂俎》续集卷4《贬误》,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39页。
  [42]《唐会要》卷83《嫁娶》,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530页。
  [43]《资治通鉴》卷191高祖武德九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009—6010页。
  [44]《资治通鉴》卷199高宗永徽六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290页。
  [45]《资治通鉴》卷200高宗永徽六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293页。
  [46]《汉书》卷98《元后传》,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015—4017页。
  [47]《旧唐书》卷189上《儒学传序》,第4940页。
  [48]《唐大诏令集》卷105《置学官备释奠礼诏》。
  [49]《资治通鉴》卷192太宗贞观二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6054页。
  [50][唐]吴兢撰《贞观政要·崇儒学第二十七》,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245页。
  [51]《旧唐书》卷4《高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71页。
  [52][五代]王定保著《唐摭言》卷1《散序进士》,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页。
  [53]《旧唐书》卷61《窦威传》,第2364页。
  [54]《旧唐书》卷63《宇文士及传》,第2409—2456页。
  [55][唐]长孙无忌等撰《唐律疏议》,刘俊文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页。
  [56]《旧唐书》卷65《长孙无忌传》,第2446—2456页。
  [57]《旧唐书》卷78《于志宇传》,第2693—2697页。
  [58]参阅赵文润、赵吉惠主编《两唐书辞典》,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46页、649页、648页。
  (赵文润,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教授)
  

乾陵文化研究(四)/樊英峰主编.--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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