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佛得失——耗资无算却留下卢舍那在人间
胡戟
武则天的政弊，除用酷吏搞滥刑外，佞佛极尽铺张，也备受指责。
武则天不排斥儒、道，对佛更是情有独钟。她从小出入佛门，由《大云经疏》“神皇幼小时已被缁服”可知，她在“入宫以前，已有一度正式或非正式为沙弥尼之事”，这自然是“受其家庭环境佛教之薰习”。陈寅恪先生还指出，其母“荣国夫人之笃信佛教，亦必由杨隋宗室家世遗传所致”。①她生前“敬崇正化，大建福门，造像书经，架筑相续”。②《宝刻丛编》卷八有《唐代国夫人开佛窟碑》：“碑称：佛窟者……[北周]武帝时被毁，至唐代国夫人杨氏复开，而立之碑，以显庆二年立。”代国夫人是杨氏早年的封号。著名的少林寺，杨氏也有扩建之功，见武则天《赐少林寺僧书》，称：“弟子前随凤驾过谒鹫岩，观宝塔以徘徊，覩先妃[杨氏]之净业薰修之所，犹未毕功，一见悲惊，万感兼集。”《大唐天后御制诗·序》也称：“从驾幸少林寺，覩先妃营建之所，倍切焭衿，逾悽远慕。”③如陈寅恪先生所说：“武曌之母杨氏必为笃信佛教之人，故僧徒欲藉其力以保存不拜俗之教规。”④连少林寺的扩建，也要仰仗她的功德。其父武士彟贞观中在荆州大都督任上时，“微属亢阳，颇伤时稼，帝乃亲往长沙寺迎阿育王像而祈焉。俄而油云勃兴，大雨洪澍”。⑤他也拜佛。所以武则天信佛是受其家庭环境，父母之影响。
武则天在唐太宗去世后又一度入感业寺为尼，为时一二年。成为唐高宗皇后以后整一年，生下的第三子李显，玄奘为取法名“佛光王”，并频表贺。⑥后武后曾赞助修建洛阳龙门大卢舍那像龛，镌刻于佛座北侧面上的《像龛记》称：“大唐高宗天皇大帝之所建也……粤以咸亨三年壬申之岁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至上元二年乙亥十二月卅日毕功。”在华夏万千佛教造像中，这座堪称俊美第一。幸运的是经历了1300多年的风风雨雨，今天还相当完好地保持下来，人们难免会在端详大佛温存慈善富于女性魅力的面目时，联想“日角龙颜”、“方额广颐”的武则天的容貌。卢舍那是释迦牟尼佛的报身佛，《华严经》主尊，“相好希有，鸿颜无匹，大慈大悲，如月如日”，⑦象征“佛光净满”，“光明遍照”。龙门大卢舍那像龛的修凿反映了武后的卢舍那崇拜和她对《华严经》的信仰，这在她登基前后更加明显，到了她登基的那一年，正月七日夜，她敕僧等於玄武门北建立华严高座八会道场，与会者有僧尼数千，武后亲制《听华严诗》并序；⑧又诏于阗僧人提云般若译《华严经·不思议佛境界品》一卷；⑨登位时，更“自以‘曌’字为名”。⑩在其登位的第九年圣历二年(699年)，她又敕令实叉难陀等译了《华严经》80卷。关于此事，实叉难陀传称：“天后明扬佛日，崇重大乘，以《华严》旧经，处会未备，远闻于阗有斯梵本，发使求访，并请译人。叉又与经夹同臻帝阙，以证圣元年乙未於东都大内大遍空寺翻译，天后亲临法座，焕发序文，自运仙毫，首题名品。”义净、法藏都参与了翻译。(11)武则天请法藏为她讲新《华严经》，以这位被推为华严第三祖的康居人法藏为国师，人称“华严法藏”、“华严大师”或“康藏国师”。古正美博士在罗列出上述一些材料后判断：“武则天如此爱好《华严经》，如此崇奉《华严》不是没有原因的。从她登基时创用‘曌’字为名的事来看，我们即可看出，武则天当时不是认为自己就是《华严》主尊卢舍那佛的‘分身佛身’，就是认为自己是卢舍那佛的‘下身佛身’。因为‘曌’字就是梵字‘卢舍那’Vairo-cana的字义，即‘天空中的日、月神’的意思。”(12)
垂拱四年(688年)五月，武则天加尊号“圣母神皇”，得悉这个要做女主改朝换代的明确信息，她在僧界的拥戴者们一齐动员起来，用佛教经典为她提供对抗男尊女卑儒家理论，辨护她以女主临天下的合法性。
历来看重的僧众上《大云经》之事，史传有误。《旧唐书·则天纪》记载初元年(690年)七月事，曰：
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表上之，盛言神皇受命之事。制颁於天下，令诸州各置大云寺，总度僧千人。《旧唐书·薛怀义传》曰：
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陈符命，言则天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人世]主，唐氏合微……其伪《大云经》颁於天下，寺各藏一本，令升高座讲说。《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曰：
拜薛怀义辅国大将军，封鄂国公，令与群浮屠作《大云经》，言神皇受命事。《资治通鉴》卷,204载初元年条：
(七月)东魏国寺僧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表上之，言太后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人世]主，制颁於天下。(十月)敕两京诸州各置大云寺一区，藏《大云经》，使僧升高座讲解，其撰《疏》僧云宣等九人皆赐爵县公。上述记载均给人印象是一批洛阳僧人为讨好武则天伪造了《大云经》新译本。意大利东方研究所福安敦教授研究了敦煌文书S6502号和S2658号两个关于《大云经疏》的写本，指出：《疏》的作者所依据的公元四五世纪由昙无谶或竺佛念所译《大云经》从未被改动，“新译本”实际不存在。“僧人们进献给武则天的是一本独立的文书，一份对《大云经》第四卷中有关女王登基的预言部分所作的《疏》。《疏》为武则天以转轮王和菩萨身份当政提供了周详的佐证，故于公元690年敕令全国寺院传抄”。福安敦教授进一步论证：在人们一直深信不疑的《宝雨经》里却含有被加工过的预言部分。达摩流支于公元693年所译的《宝雨经》第1卷中的一节，不见于其它三个汉文译本，也不见于藏文译本，这一节是把《大云经》第四卷中有关女王登基的预言原文扩充后再插入《宝雨经》中后形成的，而且该节同《疏》中加工过的预言部分完全一致。(13)
此前北宋赞宁和王国维、陈寅恪等都已指出《大云经》并非伪经。(14)章群教授亦认为：“则天令法明等造《大云经》之疏，事或有之，其为女王之依据，恐系直接来自《宝雨经》。”(15)
澄清了这一历史错案，再看《大云经》为什么可以被利用作疏，并插入《宝雨经》中。《大云经》全称《大方等无想经》或《大方等大云经》，后梁昙无谶就有译本，其中有菩萨转身为天女当国王的经文，说佛告净光天女：大精进龙王夫人即是汝身，“汝於彼佛暂一闻《大涅架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汝於尔时实为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经中还有黑河女主和谷熟城王之女增长“继王嗣“……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拒违者”。(16)这些属于大乘教的典籍，原来出自天竺，曲折反映古印度的社会政治特点，与中国有差别，但既然把女主的事写进佛经，佛祖认可女性可以主天下，那么武则天当女皇帝便合天经地义，无可非议。她终于有了对付儒学的思想武器。武则天接过《大云经疏》便颁示天下，大云寺遍布全国，甚至远及西域，唐代宗宝应初西还的杜佑侄子杜环在他所著《经行记》中说：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玛克)的“大云寺，犹存其川”。考古材料确证今国内西南、东南、西北许多地方都有大云寺遗址发现，在甘肃武威钟楼上还可以看到一口高达二米四的完好精美的大云寺遗物铜钟，形制与今在西安碑林的景云钟颇为相像，铸造年代前后相差不过一二十年。
大约在颁《大云经》及《疏》之时，由于《疏》文“言则天乃弥勒下生”，武则天转重弥勒崇拜，是她自我崇拜的一种实现方式。弥勒佛住西方净土极乐世界，在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世佛中属未来佛，将来继承释迦在人间成佛。竺法护译《佛说弥勒下生经》说：“弥勒出现，国土丰乐……尔时人寿极长，无有诸患，皆寿八万四千岁，女人年五百岁然后出嫡。”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说弥勒下生后，“尔时阎浮提中常有好香，譬如香山，流水美好，味甘除患；雨泽随时，谷稼滋茂，不生草秽，一种七获；用功甚少，所收甚多，食之香美，气力充实”。(17)
僧众们设计的，也是武则天期望的，她登基坐上皇帝位时，人们像对待下生的弥勒一样欢迎她。她也不乏真诚地向往自己统治下会出现弥勒下生以后的奇迹。证圣元年(695年)一月，她一度在自己的尊号里加上了慈氏——弥勒的意译，称“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明白无误地以弥勒自居，可能是她又马上发现这样大言不惭有点不对劲，立即在二月里自己去掉了“慈氏越古”的字眼。表面的原因是明堂火给她自况弥勒一个警告，实际是称帝五年来仍要靠酷吏维持政治，内外战火不息，现实情况和天花乱坠的弥勒世界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武则天降格以求，从弥勒佛退为菩萨，她要借此打消人们过多的期待，也要借菩萨的慈悲改善自己搞酷吏政治落下淫刑之主的不佳形象。古正美博士见告，武则天一生有过卢舍那崇拜、弥勒崇拜和菩萨崇拜三段，我们翘首以待她关于菩萨崇拜的研究成果发表。
关于明堂和佛教政治，福安敦和古正美的研究也得出相似的结论，福安敦教授已发现武则天和她的僧侣中精英组成的智囊团有实现政教合一的打算，明堂则是巧妙糅合印度和中国的君权观念，统一中印礼仪和宗教仪轨的产物。古正美博士认为武则天修建的明堂并非传统儒家所谓的正式的听政或布政场所，而是她的“转轮王僧伽蓝”，即佛教政治发展总部。否则作为正式的听政场所，是不可能随意到“纵民入观”的。而且明堂、天堂仿照“阿育王僧伽蓝”一寺一塔的规模，是地地道道的颇具规模“转轮王僧伽蓝”，即武则天做佛教转轮王的信证。古正美博士举出武则天做转轮王另外的证据是她使用的尊号：长寿二年(693年)加“金轮圣神皇帝”，长寿三年(694年)加“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证圣元年一月加“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九月加“天册金轮圣神皇帝”。按大乘佛教经典《修行本起经》、《大般涅架经》等的说法，“转轮王”是统治人间的世界大王或王中之王，他的统治能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转轮王治世时必有七宝导从，第一即金轮宝，是最重要的治世信物，圣王以转金轮的方式降伏四方天下，大乘佛教因此即称其圣王为转轮王。贵霜王朝的开创者丘就却是历史上的第一位佛教转轮王，佛教政治的创始者。武则天在自己的尊号中四次使用“金轮”的字眼，就表示她要做女转轮王。她之所以特别青睐《大云经》，也是因为该经卷四有关于《净光天女授记》的故事：
天女!时王夫人即是汝身，是汝於彼佛暂得一闻《大涅架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捨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这位前身是王夫人的女子，只因一次听了讲经的因缘，得了天身，为净光天女，未来还要做女转轮王。武则天用此事来影射自己所要推行的佛教政治事业及合法化其为女转轮王的身份。她频频改用的年号，“天授”即是“天女授记”的意思，此外“证圣”、“天册”、“通天”、“神功”、“圣历”、“大足”都有佛教政治内容，寓意君权神授。福安敦教授则强调指出：“武曌采纳转轮王头衔，并不仅是把此作为装饰，以满足她妄自尊大的统治，而必定是与思想意识的选择相符”，这就是采用“以转轮王形象为象征的统治权的佛教理论”，迎合“中国佛教徒如何使转轮王概念压倒天子概念的进程”，“建立佛教型的君权”。
人们通常都会责备武则天总是花样翻新地加尊号，改年号，更不要说建明堂、天堂、天枢，拜洛受图，铸九鼎，奉迎佛骨，一切传统的和外国的能用的政治手段她都尽量搜集来为自己所用，在荒唐和奢靡之外，我们看到她作为一个底气不足的孤独女性搞政治的狼狈。宽容地说，她虽然耗资无算，总还留下卢舍那在人间。(18)
①《武曌与佛教》，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6页。
②彦琮：《沙门不应拜俗等事》卷3《西明寺僧道宣等上荣国夫人杨氏请论沙门不合拜俗启》，转引自陈寅恪先生上文第145页。
③《金石萃编》卷60《天后御制诗书碑》。本节内容参宋德熹《唐武士彟事迹辨证》上。
④《武曌与佛教》。
⑤《攀龙台碑》。
⑥《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
⑦《大卢舍那像龛记》。
⑧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木铎出版社1983年版第207、316页。
⑨见天后敕佛授记寺沙门明佺等撰《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卷2。亦见《宋高僧传》卷2《周洛京魏国东寺天智传》，奉武后敕译出《华严经法界无差别论》等六部七卷。
⑩《旧唐书·则天皇后纪》。
(11)《宋高僧传》卷2《唐洛京大遍空寺实叉难陀传》。
(12)《贵霜佛教政治传统与大乘佛教》第335页，台北允晨文化出版，1993年。
(13)《七世纪末中国的政治宣传和思想意识》，那不勒斯，1976年。参斯特克曼·米切尔的书评，张元林摘译载《敦煌研究》1990年第4期。
(14)参唐长孺《北朝的弥勒信仰及其衰落》，《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
(15)《唐代之胡僧》，《第二届国际唐代学术会议论文集》，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
(16)转引自陈寅恪《武曌与佛教》第335页，载《金明馆丛稿二编》。
(17)《大正大藏经》第14册。
(18)还有待揭开的法门寺地宫武后绣裙，本节参考了胡明曌评价古正美、福安敦著作的文章：《转轮王武则天和她的名字》(待刊)。
武则天不排斥儒、道，对佛更是情有独钟。她从小出入佛门，由《大云经疏》“神皇幼小时已被缁服”可知，她在“入宫以前，已有一度正式或非正式为沙弥尼之事”，这自然是“受其家庭环境佛教之薰习”。陈寅恪先生还指出，其母“荣国夫人之笃信佛教，亦必由杨隋宗室家世遗传所致”。①她生前“敬崇正化，大建福门，造像书经，架筑相续”。②《宝刻丛编》卷八有《唐代国夫人开佛窟碑》：“碑称：佛窟者……[北周]武帝时被毁，至唐代国夫人杨氏复开，而立之碑，以显庆二年立。”代国夫人是杨氏早年的封号。著名的少林寺，杨氏也有扩建之功，见武则天《赐少林寺僧书》，称：“弟子前随凤驾过谒鹫岩，观宝塔以徘徊，覩先妃[杨氏]之净业薰修之所，犹未毕功，一见悲惊，万感兼集。”《大唐天后御制诗·序》也称：“从驾幸少林寺，覩先妃营建之所，倍切焭衿，逾悽远慕。”③如陈寅恪先生所说：“武曌之母杨氏必为笃信佛教之人，故僧徒欲藉其力以保存不拜俗之教规。”④连少林寺的扩建，也要仰仗她的功德。其父武士彟贞观中在荆州大都督任上时，“微属亢阳，颇伤时稼，帝乃亲往长沙寺迎阿育王像而祈焉。俄而油云勃兴，大雨洪澍”。⑤他也拜佛。所以武则天信佛是受其家庭环境，父母之影响。
武则天在唐太宗去世后又一度入感业寺为尼，为时一二年。成为唐高宗皇后以后整一年，生下的第三子李显，玄奘为取法名“佛光王”，并频表贺。⑥后武后曾赞助修建洛阳龙门大卢舍那像龛，镌刻于佛座北侧面上的《像龛记》称：“大唐高宗天皇大帝之所建也……粤以咸亨三年壬申之岁四月一日，皇后武氏助脂粉钱二万贯……至上元二年乙亥十二月卅日毕功。”在华夏万千佛教造像中，这座堪称俊美第一。幸运的是经历了1300多年的风风雨雨，今天还相当完好地保持下来，人们难免会在端详大佛温存慈善富于女性魅力的面目时，联想“日角龙颜”、“方额广颐”的武则天的容貌。卢舍那是释迦牟尼佛的报身佛，《华严经》主尊，“相好希有，鸿颜无匹，大慈大悲，如月如日”，⑦象征“佛光净满”，“光明遍照”。龙门大卢舍那像龛的修凿反映了武后的卢舍那崇拜和她对《华严经》的信仰，这在她登基前后更加明显，到了她登基的那一年，正月七日夜，她敕僧等於玄武门北建立华严高座八会道场，与会者有僧尼数千，武后亲制《听华严诗》并序；⑧又诏于阗僧人提云般若译《华严经·不思议佛境界品》一卷；⑨登位时，更“自以‘曌’字为名”。⑩在其登位的第九年圣历二年(699年)，她又敕令实叉难陀等译了《华严经》80卷。关于此事，实叉难陀传称：“天后明扬佛日，崇重大乘，以《华严》旧经，处会未备，远闻于阗有斯梵本，发使求访，并请译人。叉又与经夹同臻帝阙，以证圣元年乙未於东都大内大遍空寺翻译，天后亲临法座，焕发序文，自运仙毫，首题名品。”义净、法藏都参与了翻译。(11)武则天请法藏为她讲新《华严经》，以这位被推为华严第三祖的康居人法藏为国师，人称“华严法藏”、“华严大师”或“康藏国师”。古正美博士在罗列出上述一些材料后判断：“武则天如此爱好《华严经》，如此崇奉《华严》不是没有原因的。从她登基时创用‘曌’字为名的事来看，我们即可看出，武则天当时不是认为自己就是《华严》主尊卢舍那佛的‘分身佛身’，就是认为自己是卢舍那佛的‘下身佛身’。因为‘曌’字就是梵字‘卢舍那’Vairo-cana的字义，即‘天空中的日、月神’的意思。”(12)
垂拱四年(688年)五月，武则天加尊号“圣母神皇”，得悉这个要做女主改朝换代的明确信息，她在僧界的拥戴者们一齐动员起来，用佛教经典为她提供对抗男尊女卑儒家理论，辨护她以女主临天下的合法性。
历来看重的僧众上《大云经》之事，史传有误。《旧唐书·则天纪》记载初元年(690年)七月事，曰：
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表上之，盛言神皇受命之事。制颁於天下，令诸州各置大云寺，总度僧千人。《旧唐书·薛怀义传》曰：
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陈符命，言则天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人世]主，唐氏合微……其伪《大云经》颁於天下，寺各藏一本，令升高座讲说。《新唐书·则天武皇后传》曰：
拜薛怀义辅国大将军，封鄂国公，令与群浮屠作《大云经》，言神皇受命事。《资治通鉴》卷,204载初元年条：
(七月)东魏国寺僧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表上之，言太后乃弥勒佛下生，当代唐为阎浮提[人世]主，制颁於天下。(十月)敕两京诸州各置大云寺一区，藏《大云经》，使僧升高座讲解，其撰《疏》僧云宣等九人皆赐爵县公。上述记载均给人印象是一批洛阳僧人为讨好武则天伪造了《大云经》新译本。意大利东方研究所福安敦教授研究了敦煌文书S6502号和S2658号两个关于《大云经疏》的写本，指出：《疏》的作者所依据的公元四五世纪由昙无谶或竺佛念所译《大云经》从未被改动，“新译本”实际不存在。“僧人们进献给武则天的是一本独立的文书，一份对《大云经》第四卷中有关女王登基的预言部分所作的《疏》。《疏》为武则天以转轮王和菩萨身份当政提供了周详的佐证，故于公元690年敕令全国寺院传抄”。福安敦教授进一步论证：在人们一直深信不疑的《宝雨经》里却含有被加工过的预言部分。达摩流支于公元693年所译的《宝雨经》第1卷中的一节，不见于其它三个汉文译本，也不见于藏文译本，这一节是把《大云经》第四卷中有关女王登基的预言原文扩充后再插入《宝雨经》中后形成的，而且该节同《疏》中加工过的预言部分完全一致。(13)
此前北宋赞宁和王国维、陈寅恪等都已指出《大云经》并非伪经。(14)章群教授亦认为：“则天令法明等造《大云经》之疏，事或有之，其为女王之依据，恐系直接来自《宝雨经》。”(15)
澄清了这一历史错案，再看《大云经》为什么可以被利用作疏，并插入《宝雨经》中。《大云经》全称《大方等无想经》或《大方等大云经》，后梁昙无谶就有译本，其中有菩萨转身为天女当国王的经文，说佛告净光天女：大精进龙王夫人即是汝身，“汝於彼佛暂一闻《大涅架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汝於尔时实为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经中还有黑河女主和谷熟城王之女增长“继王嗣“……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拒违者”。(16)这些属于大乘教的典籍，原来出自天竺，曲折反映古印度的社会政治特点，与中国有差别，但既然把女主的事写进佛经，佛祖认可女性可以主天下，那么武则天当女皇帝便合天经地义，无可非议。她终于有了对付儒学的思想武器。武则天接过《大云经疏》便颁示天下，大云寺遍布全国，甚至远及西域，唐代宗宝应初西还的杜佑侄子杜环在他所著《经行记》中说：碎叶(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玛克)的“大云寺，犹存其川”。考古材料确证今国内西南、东南、西北许多地方都有大云寺遗址发现，在甘肃武威钟楼上还可以看到一口高达二米四的完好精美的大云寺遗物铜钟，形制与今在西安碑林的景云钟颇为相像，铸造年代前后相差不过一二十年。
大约在颁《大云经》及《疏》之时，由于《疏》文“言则天乃弥勒下生”，武则天转重弥勒崇拜，是她自我崇拜的一种实现方式。弥勒佛住西方净土极乐世界，在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世佛中属未来佛，将来继承释迦在人间成佛。竺法护译《佛说弥勒下生经》说：“弥勒出现，国土丰乐……尔时人寿极长，无有诸患，皆寿八万四千岁，女人年五百岁然后出嫡。”鸠摩罗什译《佛说弥勒下生成佛经》说弥勒下生后，“尔时阎浮提中常有好香，譬如香山，流水美好，味甘除患；雨泽随时，谷稼滋茂，不生草秽，一种七获；用功甚少，所收甚多，食之香美，气力充实”。(17)
僧众们设计的，也是武则天期望的，她登基坐上皇帝位时，人们像对待下生的弥勒一样欢迎她。她也不乏真诚地向往自己统治下会出现弥勒下生以后的奇迹。证圣元年(695年)一月，她一度在自己的尊号里加上了慈氏——弥勒的意译，称“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明白无误地以弥勒自居，可能是她又马上发现这样大言不惭有点不对劲，立即在二月里自己去掉了“慈氏越古”的字眼。表面的原因是明堂火给她自况弥勒一个警告，实际是称帝五年来仍要靠酷吏维持政治，内外战火不息，现实情况和天花乱坠的弥勒世界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武则天降格以求，从弥勒佛退为菩萨，她要借此打消人们过多的期待，也要借菩萨的慈悲改善自己搞酷吏政治落下淫刑之主的不佳形象。古正美博士见告，武则天一生有过卢舍那崇拜、弥勒崇拜和菩萨崇拜三段，我们翘首以待她关于菩萨崇拜的研究成果发表。
关于明堂和佛教政治，福安敦和古正美的研究也得出相似的结论，福安敦教授已发现武则天和她的僧侣中精英组成的智囊团有实现政教合一的打算，明堂则是巧妙糅合印度和中国的君权观念，统一中印礼仪和宗教仪轨的产物。古正美博士认为武则天修建的明堂并非传统儒家所谓的正式的听政或布政场所，而是她的“转轮王僧伽蓝”，即佛教政治发展总部。否则作为正式的听政场所，是不可能随意到“纵民入观”的。而且明堂、天堂仿照“阿育王僧伽蓝”一寺一塔的规模，是地地道道的颇具规模“转轮王僧伽蓝”，即武则天做佛教转轮王的信证。古正美博士举出武则天做转轮王另外的证据是她使用的尊号：长寿二年(693年)加“金轮圣神皇帝”，长寿三年(694年)加“越古金轮圣神皇帝”，证圣元年一月加“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九月加“天册金轮圣神皇帝”。按大乘佛教经典《修行本起经》、《大般涅架经》等的说法，“转轮王”是统治人间的世界大王或王中之王，他的统治能使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转轮王治世时必有七宝导从，第一即金轮宝，是最重要的治世信物，圣王以转金轮的方式降伏四方天下，大乘佛教因此即称其圣王为转轮王。贵霜王朝的开创者丘就却是历史上的第一位佛教转轮王，佛教政治的创始者。武则天在自己的尊号中四次使用“金轮”的字眼，就表示她要做女转轮王。她之所以特别青睐《大云经》，也是因为该经卷四有关于《净光天女授记》的故事：
天女!时王夫人即是汝身，是汝於彼佛暂得一闻《大涅架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捨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这位前身是王夫人的女子，只因一次听了讲经的因缘，得了天身，为净光天女，未来还要做女转轮王。武则天用此事来影射自己所要推行的佛教政治事业及合法化其为女转轮王的身份。她频频改用的年号，“天授”即是“天女授记”的意思，此外“证圣”、“天册”、“通天”、“神功”、“圣历”、“大足”都有佛教政治内容，寓意君权神授。福安敦教授则强调指出：“武曌采纳转轮王头衔，并不仅是把此作为装饰，以满足她妄自尊大的统治，而必定是与思想意识的选择相符”，这就是采用“以转轮王形象为象征的统治权的佛教理论”，迎合“中国佛教徒如何使转轮王概念压倒天子概念的进程”，“建立佛教型的君权”。
人们通常都会责备武则天总是花样翻新地加尊号，改年号，更不要说建明堂、天堂、天枢，拜洛受图，铸九鼎，奉迎佛骨，一切传统的和外国的能用的政治手段她都尽量搜集来为自己所用，在荒唐和奢靡之外，我们看到她作为一个底气不足的孤独女性搞政治的狼狈。宽容地说，她虽然耗资无算，总还留下卢舍那在人间。(18)
①《武曌与佛教》，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6页。
②彦琮：《沙门不应拜俗等事》卷3《西明寺僧道宣等上荣国夫人杨氏请论沙门不合拜俗启》，转引自陈寅恪先生上文第145页。
③《金石萃编》卷60《天后御制诗书碑》。本节内容参宋德熹《唐武士彟事迹辨证》上。
④《武曌与佛教》。
⑤《攀龙台碑》。
⑥《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
⑦《大卢舍那像龛记》。
⑧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稿》，木铎出版社1983年版第207、316页。
⑨见天后敕佛授记寺沙门明佺等撰《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卷2。亦见《宋高僧传》卷2《周洛京魏国东寺天智传》，奉武后敕译出《华严经法界无差别论》等六部七卷。
⑩《旧唐书·则天皇后纪》。
(11)《宋高僧传》卷2《唐洛京大遍空寺实叉难陀传》。
(12)《贵霜佛教政治传统与大乘佛教》第335页，台北允晨文化出版，1993年。
(13)《七世纪末中国的政治宣传和思想意识》，那不勒斯，1976年。参斯特克曼·米切尔的书评，张元林摘译载《敦煌研究》1990年第4期。
(14)参唐长孺《北朝的弥勒信仰及其衰落》，《魏晋南北朝史论拾遗》，中华书局1983年。
(15)《唐代之胡僧》，《第二届国际唐代学术会议论文集》，台北文津出版社1993年。
(16)转引自陈寅恪《武曌与佛教》第335页，载《金明馆丛稿二编》。
(17)《大正大藏经》第14册。
(18)还有待揭开的法门寺地宫武后绣裙，本节参考了胡明曌评价古正美、福安敦著作的文章：《转轮王武则天和她的名字》(待刊)。
武则天本传/胡戟著．—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