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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丝路概说> 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路全程探行纪实上

1.15夏河谷地名寺

作者:王蓬






      
  一
  临近丝路南线的甘南有座拉卜楞寺,为藏传佛教六大寺院之一,规模宏大,声名远播,不可不去。
  拉卜楞寺在夏河县境内,修建在甘肃与青海的交界地段。这儿已是青藏高原的边缘,高原雪水流淌下来,冲积出一条宽阔的河谷,当地人称为夏河。夏河县也因此得名。去拉卜楞寺需沿夏河谷地走二十多公里,有简易公路相通。
  夏河谷地有与草原完全不同的景象。河谷两边开阔处,全部开垦出来,修着整齐的梯田。一块块成熟的小麦、荞麦,被高原清凉的风吹拂,泛着金黄的光波。许多农民在田地里收割庄稼,河谷中农舍相望,连绵不绝,类似北方农家小院。从田间劳作农民的服饰模样看,全是汉族或回族群众。不知他们哪一代祖先为避兵祸战乱,躲进这条河谷,把农耕文化带到这里,创造了高原农业文明。
  这在西部是常见的事情。1997年仲夏,我在青海湟水流域考察,那里有好几个村落的先祖是在明王朝由南京迁徙而来的,他们带来了江南先进的生产技术,在湟水流域繁衍生息。五百多年过去,也把湟水河谷建设成了青海省的粮仓。眼前这夏河谷地,若追溯起来,不定有多少江南中原的先民,因各种原因来此重建家园呢!
  有趣的是,这种推测获得了小小的印证。我们在夏河县城就见到了汉中老乡。几天高原生活,都想喝大米稀饭,开车满县城找,汽车站一家饭店竟赫然写着“汉中面皮”,真正是“他乡遇故知”啊。我们进店打问,开店的小两口很年轻,也很精干,是南郑县农村青年,出来打工,各种活儿都干过,最后在这儿开了饭店。
  “来这儿几年了?”
  “五年多了。”
  “打算回去吗?”
  “还想再干几年。”
  “这儿钱好挣吗?”
  “这里人干脆,不扯皮。”
  在一片乡音中,小两口也很高兴,为我们做了大米稀饭,还有泡菜馒头,皆大欢喜。
  二
  拉卜楞寺就在距夏河县城仅一华里的河谷。一出县城,就看见寺院那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建筑群落。由于拉卜楞寺早在1982年就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曾多次拨巨款维修。除了原有寺庙得到翻修维护外,还建了宽敞的停车场、餐馆和购物中心,中外游客和远自西藏、青海、甘肃、四川的朝圣者终年不绝。显然,拉卜楞寺支撑着这儿旺盛的旅游业,无怪开饭店的汉中老乡不愿离开呢。
  寺院一切都很规范,我们购好参观券,立刻有一位年轻喇嘛带领参观并讲解。这个藏族小喇嘛才17岁,普通话讲得很好,还会说几句英语。他告诉我们,外国游客来得越来越多,不会英语不行,他正在学习《英语900句》。有些外国游客也乐意教他。由于会话机会多,他的英语提高很快,还上过中央台的新闻片呢。
  这个小喇嘛的记忆力非常好,当然也可能与天天讲解有关。他不仅全面介绍了拉卜楞寺的起源与历史,沿革与现状,建筑特色和工艺水平,还回答了藏传佛教的寺院规矩、僧侣状况等问题。言简意赅,让我们对这座藏传佛教名寺有了大致的了解。
  拉卜楞寺始建于清康熙年间,至今已有300余年历史。拉卜楞寺是藏语变音,意为活佛居住之地。由于历史久远,历代活佛扩建,目前总建筑面积达40余万平方米,包括了藏传佛教六大寺院,100多个属寺和八大教区,是西藏之外藏传佛教的又一个中心和西北地区的最高佛教学府。最盛时期,寺内僧侣达四千余人,加之为寺院服务的各种行业,几乎形成一座喇嘛城。
  这种浓郁的宗教气氛,终年不断的朝圣者,以及在建筑、服饰、饮食、音乐、绘画上无不鲜明地带着藏族的风格与特色,因此,连不少国内游客都称拉卜楞寺为“小西藏”。更重要的是,这是距内地中心城市最近、规模也最为宏大的藏传佛教寺院,距兰州市仅300公里,半日路程即可到达,所以终年游人如织。游客们在这里同样能够领略到一种超凡的神圣和庄严,还能体味到由此产生的心灵的震撼和旷达。
  拉卜楞寺之所以在藏传佛教众多的寺院中名气很大,颇有点像高校中的“北大”、“清华”,关键是“硬件”和“软件”都达到了相当高的规格和水平。首先,寺院规模宏大,布局严谨,具有独特的民族风格和很高的艺术价值。主要建筑大经堂高大宏伟,里面仅是数人合抱的大型明柱便有140根。在举办全寺性法会时,可容纳4000僧侣听讲,这在现代建筑中也称得上宏伟气派。再是,各种大型佛堂、经殿多达三十余座,尽皆飞檐挑角,威严矗立。仅是供活佛高僧居住的府邸便有二十多院,多为两层藏式小楼。会客室、读经室、卧室一应俱全,布局精巧,造型别致,充分体现了藏族特色。普通僧侣居住的地方也规划得井然有序,五百多座四合小院整齐排列,有街巷相通,每院住三五个喇嘛;小院安静朴素,十分整洁。我们特地进去看了看,喇嘛们的房间除床铺之外,还有各种书籍,学习英语的磁带、收录机等,还有电饭煲、各种蔬菜、方便面等,颇有现代生活气息,也很规范。
  拉卜楞寺还以供奉的佛像丰富完备著称。众多的佛殿供奉着释迦牟尼、菩萨罗汉和历代高僧的造像,多达一万余尊。高者可逾十米,小者仅数厘米。所用材料有金、银、铜、铝、象牙、檀木、玉石、水晶,造型精湛,千姿百态,精妙绝伦,堪称一流的艺术品。
  这些造像,除藏区各地选派的能干巧匠所塑之外,还有出自于蒙古、印度、尼泊尔等地的雕塑高人之手。除了雕像,还有大量精美的壁画,不仅有佛教故事,还有骑射、狩猎、奏乐、舞蹈等场景,有很浓厚的生活气息,是反映藏族生活不可多得的实物资料。这些佛像壁画,由于历史悠久,制作精美,已成价值连城的珍贵文物。
  拉卜楞寺还以治学法规严谨,成果卓著,学人辈出而出名。由于创建拉卜楞寺的嘉木样一世是精通佛教、天文、历法、医学和文字学的大学者,所以,从一开始就制定了健全的寺庙制度和严格的治学法规。这一优良传统得到历代嘉木样的维护和发扬,造就了浓郁的治学气氛。推崇刻苦学习,提倡著书立说。寺院内存放着60万卷图书,有600年前完整的藏文经卷,还有历代活佛宗喀巴、达赖、班禅和高僧的著作两万余部。如此丰富的藏书在全世界佛教寺院中也极为罕见。
  浓郁的学术气氛,使得人才辈出。拉卜楞寺许多高僧的著作流传广泛,成为藏、蒙一带佛学院必修的经典。其中嘉木样二世所著《嘉木样一世传》《青海塔尔寺志》,土观·却吉尼玛呼图克图所著《宗派源流镜史》等均成为名著,翻译成中外各种文字,广为流传。再是该寺院培养的许多人才曾得到清政府、达赖、班禅的重用,被聘为国师或经师。凡此种种,都使拉卜楞寺长期享有盛誉,不仅为佛教界所敬仰,也为中外游客所青睐。
  三
  我之所以对拉卜楞寺深感兴趣,是因为曾读到和其相关且有趣的史料。抗战时期,国民政府曾号召全国捐金购买飞机。其时,群情踊跃,真正的地无分南北、人不分长幼,都愿尽抗战守土之责。其时,富裕省市不过捐机10架,贫困省份举全省之力也不过捐献几架。豫剧演员常香玉为抗美援朝而四处巡演,捐赠一架飞机曾轰动全国。但甘南拉卜楞寺竟一次捐献银元即可购30架飞机,却被岁月湮没,不大有人知晓。我在对此壮举赞叹之余,又心生疑虑:以区区边地,分散牧民,何以筹得如此巨款?近年读何正璜女士写于上世纪40年代的《东方的梵蒂冈——拉卜楞寺》,方才释疑。何正璜女士生前为全国政协委员、著名文博专家,其先生为我国美术教育先驱王子云。1940年,王子云被国民政府任命为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团长,曾对以敦煌莫高窟为代表的文物古迹进行过系统的调查考证,而何正璜时任考察团秘书。正是在这期间,他们有幸参加了在拉卜楞寺举办的一场蒙藏联盟的盛大婚典,了解到拉卜楞寺在藏传佛教六大寺院中位于第五,甘川青康藏边地区及内蒙古、北平、五台山等一百零八寺均归其管辖,教权广大、僧民众多。其时,主持寺庙的活佛为嘉木样五世,原籍西康理塘,作为转世灵童入住拉卜楞寺。其兄黄正清亦是一位传奇人物,高大英俊,曾在兰州接受共产党人宣侠父的影响,思想开通,通晓汉语,时任甘南保安司令,为掌握藏兵的实权人物。正是他驮载着数麻袋银元到战时陪都重庆捐金购机。其夫人亦为藏族贵族,容颜端整,仪态大方,识文断字,曾创办甘南首座女子学校,任校长。这次亦是他的长子迎娶拥有甘南蒙古七千户牧民的蒙古亲王之女,其场面宏大豪华,令人叹为观止。何正璜在文章中写道:
  客人络绎不绝,所送礼品大约均是现洋、豹皮、狐皮、猞猁皮、貂皮、獭皮及藏人手工所织之“褐子”等。我们立于廊下静观,一藏民自提名贵之皮毛一捆,后随一衣着破旧之藏人,背一桶状物,内满盛雪白之银元,由接待送礼者引至大厅中,我们才看见里面已堆满了皮毛及现洋。皮毛并未分类,堆了大半间房,现洋也已堆成高丘,当这藏人倾倒其桶内之现洋时,白亮之光,铿锵之声,令我呆了半天,因为我实在有十多年未见过一块现洋了。尤其这成山的现洋,恐怕除了当年银行的出纳,常人也定少见及,我们手包中尽是法币,谁知道许多银元原来却在这里。送礼人将礼物放下后,即由招待在院中为其置一碗羊肉,一碗酒,几根似油条之食物,送礼者即坐下休息,一面吃酒,一面看舞蹈,吃毕即辞去,临行由招待拿出一只生羊腿,送礼人即藏入怀中,欣辞而去。我们看完这有始有终的一段,也就辞出,因接连送礼者不断,而礼物及仪式均完全相同也。
  出门后,看见一路向司令部送礼的,不绝于途。我心中不觉非常难过,藏民背着沉重的现洋,提着名贵的皮毛,毫无表情地进去。现洋既未点数,皮毛也未开视,送多送少,送好送坏,实无人得知,并且始终没有留下姓名,送与未送也无人查问。在这种情形中,他们并不考虑少送,送坏些,甚至不送,相反的,他们仍旧抱着能开金石的虔诚,自动的,陶醉于宗教的感召,将几十年甚至一生的辛苦储蓄,默默地都倾倒在那大厅里。然后用褴褛的衣服,拭着污秽的手,抱了一只全世界最昂贵的羊腿,回到那破旧的帐篷中。那帐篷远在“草地”,穷困随着他一同跋涉归去。
  我以为,这便足以解释甘南拉卜楞寺何以有巨款为抗战捐献30架飞机。其实,钱不捐献购飞机,也会拿出来去修寺庙。这对世代生活在宗教气氛浓郁的藏区的群众来说是寻常事情。可这对于生活在世俗中的人的观念,无疑会产生巨大的冲击。年轻的刚刚新婚的何正璜女士便写道:
  第六日,早起登招待所之平顶上,鸟瞰全寺风景及建筑,只见静静的夏河清澈地半绕寺区而逝。一片平顶白色高厦,沐在淡淡的旭辉中,来往尽是喇嘛,他们喃喃地走过来,又喃喃地走过去。他们红色的袈裟,在白建筑中显得特别鲜明,远近送来一阵阵轻微的诵经声及钟声,一切都沉浸在极其静悄的、严肃的、安详的气息中。
  我呆立在这平顶上,心境非常安恬,既不羡慕他们,又不可怜他们,因为我与他们之间,距离实在太远。我之不能了解他们,也如他们之不能了解我一样。我会问“他们喃喃一生究竟为了什么?”他们又何尝不奇怪,我们碌碌终日,可又是为了什么?他们目前虽在空门,但是心情却有寄托,他们有以天堂作归宿的希望,这种美丽的希望,使存在于人间的这几十年生活,变得有目标、有意义、有价值,一切情感在希望的憧憬中得到了升华!他们生活虽空虚,心理上却不空虚,而我们则适与之相反。我是从红尘中来,也仍将返回红尘中去,偶染宗教上无形的洗礼,不觉对自己的生命存在方式起了疑问。
  四
  富有戏剧性的是,1949年9月解放军逼近西宁、兰州,首先进入甘南和拉卜楞寺的工作组长竟是一位文学前辈——我所敬重的著名作家杜鹏程。他在其收入《杜鹏程文集》卷四的战争日记中,详细记载了进入甘南及拉卜楞寺的各种见闻。他惊讶拉卜楞寺“首先是有名的五口大锅:四口烧茶、一口做饭。最大的一口有四尺深,直径近丈”。他还发现“藏族信奉喇嘛教,妇女较漂亮,就是不讲卫生,其美丽不下汉人,甚觉可爱”。杜鹏程作为进入藏区的首位党代表,其任务之一,便是动员安多藏区的保安司令黄正清起义。可惜,时间不足1月,工作刚刚展开,又突接王震司令来电:“立刻返回兰州,随大军进疆。”接下来的故事,又被我采访过的一位专家接续。他叫李范文,汉中西乡人,上世纪50年代中央民族学院的研究生,专业便是藏语。1958年实习时进入甘南藏区,担任甘南藏族自治州州长的正是杜鹏程当年策动起义的安多藏区保安司令黄正清。可惜的是,这位历经清朝、民国、新中国三个时代,并被国共两党都授予少将军衔的传奇将军,却在“文革”中与夫人双双蒙冤,遭到迫害乃至入狱。进入新时期彻底平反,任甘肃省副省长、省政协副主席,1997年去世,享年95岁。李范文由甘肃回校即被打成右派,后列宁夏。二十余年的底层生涯,不仅没有使其消沉,反而因银川曾为西夏国都,近水楼台加刻苦钻研,使他成为著名的西夏学专家,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那年在塞外名城银川采访他时,已近八十高龄的李老兴致极高,竟然带我去了银川刚建成的标志性建筑三馆(博物馆、图书馆、展览馆),两中心(会展中心、市政中心)。不知怎么扯到了甘南,扯到了拉卜楞寺,引发老人滔滔不绝的话题,使我心中关于拉卜楞寺的故事得以完整。
  那天,我们游览拉卜楞寺时,恰逢大经堂讲经。我们随着讲解的小喇嘛悄然进入,只见里面坐满僧侣,足足有好几百人,井然有序,默声诵经、不少僧侣面前放有新鲜花瓣。我们正缓步轻移,悄然观望时,突然,一位身着黑色袈裟的汉子,手持一个法盘,长呼一声,从经堂急速穿过,吓人一大跳。小喇嘛说,不必惊慌,这是宗教程序。于是,尽皆释然。
  虽说是在八月酷暑,但高原清风拂过,十分舒畅,阳光明媚,不炎不凉。大经堂外,几百个喇嘛分成几圈,正在辩经;一位迟到的喇嘛手持一束鲜花,匆匆而来;围墙外,则有十几个敬香的藏族妇女列队行进,甚而还有几个正数钞票的僧人,这些都被我一一摄入镜头,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座佛教名寺。
  之后,我还不止一次去了拉卜楞寺,实在是因为这座古老的寺庙蕴涵了太多的世俗故事,给了我许多意外的收获和满足。
  

从长安到罗马——汉唐丝绸之路全程探行纪实(上卷)/王蓬.-西安: 太白文艺出版社, 2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