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匠和他的儿子
我的一位朋友的父亲，从前是一名玻璃匠，他的父亲有一把德国造的玻璃刀。那把玻璃刀上的钻石，约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大。
有一年夏季，他父亲回老家办事。临走时，父亲指着一个小木匣严厉地说：“谁也不许动那里边的东西!”他猜到，父亲的玻璃刀放在那个小木匣里了。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免不了会产生好奇心。于是父亲走后的第二天他打开了那小木匣，将玻璃刀从双层的绒布套子里抽出来欣赏一番。
第三天他又将玻璃刀拿在手中，找到块碎玻璃试着在上边划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为两半，他觉得更好玩了。
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没能从玻璃上划出纹来，仔细一看，刀头上的钻石不见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使用不得法，刀头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钻石，是会被弄掉的。他当时可以说是吓傻了……
由于恐惧，那天夜里，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第二天他向同学借了一把小镊子，将一小块碎玻璃在石块上仔仔细细捣碎，夹起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小的一个玻璃碴儿，用胶水粘在玻璃刀的刀头上。
翌日，父亲一早背着玻璃箱出门。才一个多小时就回来了，脸上阴云密布。然而父亲并没问玻璃刀的事，只不过仰躺在床。
下午，父亲将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阴沉着脸但语调平静地说：“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
我朋友三十四岁那一年，他终于向父亲承认，二十几年前，父亲那把宝贵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坏的。
不料他父亲说：“当年我就断定是你弄坏的!”
儿子惊讶了：“为什么，父亲?”
老父亲微微一笑，说：“你哪里会知道，我每次给人家割玻璃时，总是习惯用大拇指抹抹刀头。”
儿子愣了愣，又问：“那你，当年怎么没打我一顿?”他那老父亲注视着他，目光一时变得极为温柔，语调缓慢地说：“当年，我是那么想来着，恨不得几步就走回家里。可走着走着，似乎有谁在我耳边对我说，你这个当爸的，你怪谁呢?你的儿子弄坏了你的东西不敢对你说，还不是因为你平日对他太凶吗?你如果平日让他感到你对于他是最可亲可爱的一个人，他至于那么做吗?我走着走着，就流泪了。那一天，是我当父亲以来，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
我的朋友，一个三十四岁的人，伏在他老父亲身上，无声地哭了。
梁晓声 摘自《意林》2024.11(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