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还在读诗
诗词到底有什么用?
几乎没什么用。不过，庄子说过：“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诗词大会给我印象最深的选手是一位叫白茹云的大姐。称她为大姐，不是因为年龄，是出于敬重。白茹云大姐六年前就查出了淋巴癌，丈夫在外打工，收入微薄，家中经济拮据，为治病欠下很多债，弟弟自小脑中生瘤，一发作就拼命抓头。为了照看、安抚弟弟，她开始为弟弟念诗、唱诗，由此走上了热爱诗词的道路。
在生活的重重重压面前，白茹云一路走来，没有丝毫的沮丧、不甘、愤懑与埋怨，她说因为有诗词一路陪伴，她说因为喜欢那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当她在诗词大会上念出郑板桥的那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时，我感慨万分：“拥有如此淡定气魄的白大姐，真是我们每个人人生的一面镜子啊!”
我想，在生活的角角落落，在生命的时时刻刻，一定有很多因为热爱诗词而坚守信念的人。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柳宗元的那首《江雪》。诗云：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熟悉柳宗元人生经历的朋友一定知道，这首《江雪》里，有苦楚与孤独，但也有超越与升华。其实，平和的奥秘就在找回自我，达成与自我的和解。
柳宗元出身河东柳氏，是名副其实的名门望族之后，母亲出自范阳卢氏，在重门第的唐代，这样的家世使得他少有凌云之志，久怀兼济之心。加之年少扬名，二十出头又高中进士，所以意气风发，锐意进取，以极大的政治热情投身永贞革新运动。可是命运却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改革失败，柳宗元携母远谪永州。因气候恶劣，水土不服，柳母抵达永州不足一年就病逝了。
柳宗元被逼到了人生的绝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可是，就在人生最逼仄的困境里，一首短短的五言绝句，让柳宗元重新找回了精神的自我——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群山皆白，万径绝灭，当尘世的喧嚣与浮华成为可有可无的背景板，那个“久在樊笼里”的自我，那个早已丢失的灵魂，才终于被完整地找回。
其实，不只是柳宗元，“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诗豪刘禹锡，“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三闾大夫屈原，“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太白，“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苏东坡，“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女中豪杰李清照，“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辛弃疾，“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陆放翁，“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的王阳明……数不胜数，叹不胜叹。历代前贤，志士仁人，莫不从一首诗、一句词里重塑过精神世界里伟大的“自我”。正是因为有精神世界的人格追寻，才能成就现实世界的人格魅力。
肯定有朋友会说，我不接触诗词，不也活过来了吗?可是，活和活不一样。活法不一样，境界、感觉、精神气质都会不一样。我们都生活在社会当中，都要承受压力。人口渴了要喝水；人的心灵饥渴了，灵魂焦躁了，就需要文化的润泽，需要诗词的抚慰。
我讲了那么多年课，常常被自己讲解的诗词感动到落泪。华夏文明最大的特色是什么?不在空间的扩张，而在时间的延续。这也是我作为华夏儿女引以为傲的地方。因此，我在讲诗词时常常有意突出这种大跨度的历史呼应和回响，不局限于唐诗宋词，而是上下搜罗，古今贯通。这样的设计，也是为了让大家能够通过诗词解读，窥一斑而知全豹，去触摸华夏文明的温度和深度。
郦波 摘自《课外阅读》202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