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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之下 瓦屋之上

每年开春,雨季到来前,父亲都会上房捡瓦。 不知什么原因,每过一年,总有瓦碎若干。摆在瓦楞上的小瓦,上连云天,下覆人间,偶承雨水霜雪,也有狸猫黄鼬松鼠瓦雀星夜来访,但它们轻捷如波纹浮水,那瓦又因何会碎呢? 每次看到父亲缘梯而上,我仰脖而望,总有这样的疑惑。 寂寂午后,乡村宁静,毫无睡意的孩童,是接替慵懒猫狗之后喧哗的另类生灵。此时阳光透过瓦隙垂射而下,在黑漆漆的老屋里,犹如影院背后小孔里射来的那一束神秘的光线,似有无数的尘埃在那条柱形的光河里踊跃飞扬。每有此景,我便会告诉父亲,瓦又破了,雨天又要漏水了。父亲便笑着说,捡瓦是要上屋的。他的脸上挂着骄傲,让我印象深刻。 捡瓦是必须上屋的,要仔仔细细翻检一遍,讨巧不得。多是在晴朗的上午,万木萌蘖,阳光正好,院子里鸡啄食猪哼哼,院子外有人荷锄而去,有人拎篮归来。这时,父亲就将梯子斜靠屋墙,嘱我扶梯,他则在口袋里插着小铲,一手握着高粱笤帚,跃身而上,瞬间就蹲在瓦脊上了。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一是屋高,二是屋顶斜,三是瓦脆,担心父亲,也担心瓦。然而我显然是杞人忧天。父亲说:瓦结实着呢,你怕啥?他拿着扫帚,已开始打扫了。 屋顶小瓦排列如田垄,一垄俯瓦如桥,一垄仰瓦如舟。仰瓦承接雨水,俯瓦则趴伏在两排仰瓦的连接处,如同螺帽,将整个瓦顶连成一片,既遮雨,又压住了仰瓦,以免被风掀飞。再大的雨,只要屋顶无碎瓦,屋内便可安宁地听一片雨声了。 父亲蹲在俯瓦上,扫着落叶枯枝、朽烂的布条、鸟粪猫屎,甚至死猫死鼠。这是捡瓦时我们最激动的时刻,仿佛一场寻宝探险。有时候,会骨碌碌滚下一个乒乓球,在地上一弹高,欢快地向我们寒暄“多日未见”;有时候会飘下一个羽毛球、一个毽子;有时候会是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种从未见过的果核,或一片漂亮的鸟羽;更多的是头年夏天我们射到屋顶的螺蛳壳,它们骨碌骨碌地滚着,落在地上却悄无声息,仿佛来自岁月深处。我们或惊讶,或欢呼,或蹙眉跺脚,然后又望着屋顶上的父亲。 扫过之后,父亲便开始用小铲铲掉瓦松、狗尾草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一年生草本植物。瓦松或许是土著,狗尾草等则多是麻雀等衔来留下的。铲除积土后,它们多会留下曾附着在瓦上的痕迹,犹如青苔的版图,在雨烟中隐现成宋元的青绿山水。我知道,不久之后,那上面依然会有尘土附着,依然有青苔生长,依然会有鸟儿飞来,耸颈撅尾,喳喳有声,依然会有狸猫沙沙走过,掏破梦的泡泡。而父亲依然会在某一个艳阳春日,上屋捡瓦,我依然会为他扶梯,仰望他在云天之下,瓦屋之上,行动如猫。 此时,一片片碎瓦已被找了出来,堆在一处。父亲蹲在檐边,接我递上来的小瓦。瓦有新的,敲之铿铿然,如击金玉;也有旧的,湿黑沉重,上附湿土、虫卵和干死的青苔。父亲将它们一一放在需要的地方,再把碎瓦插入俯瓦中。这项工作耗时很久,我的目光开始涣散,云天邈远,心思邈远,狗吠鸡鸣邈远。待我回神过来,屋顶烟云流泻漫卷,母亲已开始做饭了,院子里的弟弟妹妹早已不见踪影。 如今父亲老了,捡瓦已成往事。一日回家,天雷阵阵,惊见堆叠的乌云之下,父亲正站在梯子上给柴堆蒙雨布。我忙奔将过去,替下父亲,站在梯子的顶端,看着仰脸而望的父亲,正满脸是笑和期待,像一个等待寻宝探险的孩子,刹那间我不由泪水盈眶。屋顶依然年年积土,年年有奇异之物莫名而来,父亲怎么就老了呢?怎么就不能捡瓦了呢?我怎么就不能永远做一个扶梯仰望的孩子呢?我曾经怨过他,轻视过他,如今我也即将老去,才知道每个人只能过自己的日子,每个人都成不了别人。他以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的勤俭,为我捡出一方不漏雨的空间,已经竭尽所能,我还要怎样呢? 蓦然想起有一年捡瓦时,父亲手拈一物,呼我上梯。我接过来一看,是一颗板牙。本地风俗云,凡稚子换牙,扔到屋顶,则牙齿正而坚实。那一刻,新牙已长成,手拿旧齿,一种时光恍惚的忧伤笼罩住了我。如今,四十年过去,新牙早因虫蛀而被我换掉,而父亲给我的那颗,也早已消失在岁月深处,不变的,唯有流淌在血液里的亲情,萦绕在梦魂中的往事,和那潇潇的安宁的雨声。

董改正 摘自《儿童文学》2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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