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狼对峙
那一刻,我正走在家乡弯曲的山路上。风,在秋天的原野上轻舞,树叶簌簌的声音,是风的语言,诉说着秋天的苍凉。
这么大一片山里,除了野兔,除了鸟,看不到其他人。只有我,在这片山野里行走。
我走的这条路,叫黑风崖,左边是悬崖峭壁,右边是一条小溪,路是在峭壁上凿出来的。我走在这条路上,心里总是扑通扑通地跳,生怕一不小心,跌入小溪。
我背着一支猎枪,拐个弯儿,下个坡,就走上黑风崖最险要的狭窄小路。此时,我正在拐弯处,突然感到有点儿累。天色还早,我就坐在一棵毛栗树下,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舒一口气,把白色的烟雾缓缓地吐出。
太阳血红血红,像一个火球,缓慢地下沉,那一抹红色的光线,洒在山野里,整片山林像一片火海。我把烟掐灭,一手掂着山鸡,一手掂着猎枪,有点儿散漫地向山下走去。
我在这狭窄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刚拐过一个V形的弯儿,忽然听到一声响动。我把视线离开路面,抬起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我惊出了一身冷汗。面前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只老狼,带着三只狼崽儿,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刹那,我的头发竖起,后背似有冷风吹过,冰凉冰凉。惊愕中,我看到那只老狼向后退了两步,它的背拱着,尾巴紧紧地收在两腿之间,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差一点儿就把身后的狼崽儿挤下悬崖。
看到老狼惊慌的样子,我抑制着强烈的心跳,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在狼的面前,不能胆怯,一旦露怯,就有可能被狼攻击。
在狼的法则里,没有怯弱,只有强大。那只老狼很快就站稳了脚步,它蹲坐在地上,身上的毛发蓬松,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知道,这是狼准备发起攻击的信号。只要我稍微不小心,狼就会冲上来,把我扑倒在地,咬破我的喉咙。
我从没有想到,我会遇上一只狼。严格地说,是四只狼。那三只狼崽儿,六七个月大,身体强健,尽管它们还小,但随着母亲猎食,它们已经学到了捕猎的技能。我相信,只要母狼攻击我,狼崽儿就会配合母亲,向我扑来。
我下意识地提起手中的枪,就是提了一下,但老狼十分警觉,用身体护着几只狼崽儿,然后竖起耳朵,嘴唇后翻,露出尖利的獠牙,发出轻微的咆哮声。居住在山里的人都知道,这样的举动,说明狼有点儿愤怒,是在向我发出警告。
我不想被狼活生生地吞下,就不能激怒眼前的这群狼。我把枪托放在地上,手握着枪管,既不激怒狼,也不离开武器。其实,这支猎枪里,已经没有弹药,那些火药和铁砂,都用在我手中的那只野鸡身上了。
看到我放下猎枪,那只老狼似乎有点儿放松,它舔了舔嘴唇,竖起的耳朵耷拉下来,但依然警惕地望着我,眼珠子一动不动。
人与狼,在这空旷的山野里,对峙着。我害怕,尽管我知道狼不会主动攻击人,但我们无法交流,彼此想什么,对方都不知道。可能一个小小的误会,就会导致一场搏杀。也许,此刻的狼,正在想着我会不会向它们发起进攻。
是的,狼此刻非常怕我,怕我手中的枪,怕在某一时刻,我向它们开枪。也许,那支枪对于老狼,并不陌生。我看到老狼的眼睛始终盯着我手中的枪。枪对于狼来说,有着某种深刻的记忆,可能在很多年前,它见过这样的枪,它就是在枪口下侥幸逃脱的。
对一只狼来说,死其实并不可怕。但我面前的狼,始终处于极度的恐惧中,哪怕是风摇动树叶的声音,都会让它打一个寒战。它怕的是它的孩子——那三只狼崽儿在我的枪下丧命。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已沉入山底,只有那最后的一抹红映照着大地,我看到老狼身上泛着浅淡的昏黄。四野很静,只有狼粗重的喘气声,还有风,轻柔地舞动着树叶。我能听到我的心跳,怦怦作响。
我必须离开。狼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它们不会退缩。越是危险的时候,它们越是坚持。
但当我决定离开的那一刻,我犹豫了。我是该放下手中的枪,还是提起手中的枪?我放下枪,就意味着放弃了和狼对峙的筹码。可我不放下枪,就有可能让狼产生误会。我看了一眼老狼,它的眼睛正盯着我,盯着我手中的枪。
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试试这只狼的反应。我向后退一步,枪随着身体向后拖动,再看看狼,它只是动了一下耳朵,没有太大的反应。我又退了一步,狼还是没动。就这样,我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山坡的拐弯处,离开了狼的视线。
大约过了十分钟,我看见老狼在前,狼崽儿在后,相距四五米。老狼走到山坡的拐弯处,在一处很平缓的地带,四下望望,当它确信没有危险时,扭动了一下身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瞬间,三只狼崽儿快速地跑了过来。
走到小溪对岸,老狼转过身,仰着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那声音,像是粗犷悠扬的唢呐声,也像跌宕起伏的笛声。我不懂狼的语言,可我知道,那一声嚎叫,是友善的,传递着某种无法解读的情感。
那声长啸之后,老狼带着狼崽儿向山林里走去,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天色已晚,我沿着那条狭窄的小路,艰难地向家的方向移动。两公里山路,我走了两个多小时。
后来我想起那晚就感到后怕。我怕的不是狼,而是那条险峻的山路。在昏暗的夜晚,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如果掉下去,不死即伤。可是那晚,除了狼给我造成的恐惧,我什么也没想。事后我多次回忆那晚的情景,总也记不清,我是怎么安然回到家中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家人早已吃过晚饭,锅里的饭菜都已放凉。母亲问我什么我已记不清楚。我只记得,母亲给我做了一碗面条,还炒了葱花鸡蛋,吃过那碗面条,我倒头就睡,足足睡了一天。
醒来后,母亲问:昨晚是不是发生了啥事?我说:啥事也没有。
祖克慰 摘自《中国少年文摘》2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