膨化男孩
我第一次见到膨化男孩的时候，他正靠在教室外的墙上吃薯片，嘴里传出一串“咔嚓咔嚓”的声响。
那时候是冬天，冷气像是一包番茄酱一般被挤在了干燥的空气里。膨化男孩时不时缩几下脖子，白色的雾覆了他大半个眼镜片。他吃完最后一叠薯片，又伸手摇了摇包装袋，仰起头把里面的碎末一起倒进了嘴里。
在四周的吵闹声中，膨化男孩舔了舔嘴唇上沾着的调味料，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是在高二分文理科时认识膨化男孩的。当时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头顶是一台破旧的风扇，转动时总会发出一串难听的声响，仿佛一个老木匠在用生锈的锯条锯木头。
坐在膨化男孩身边的那些人，多半都是老师眼中的捣蛋学生。上课的时候，他们常常只穿一件衬衫，但依然喊热。他们就叫膨化男孩去开风扇。若是膨化男孩犹豫了，他们就会指着膨化男孩的鼻尖，用命令式的语气呵斥他。
膨化男孩的座位，其实并不在风扇的边上。每次他都要下位走一段距离，那台风扇才扯着嗓子开始工作。
有时候老师会问后面的风扇是谁开的，噪音太大，盖住了讲课的声音。后面那帮男生都捂住嘴看向膨化男孩。就这样，膨化男孩又免不了受一顿数落。
老师批评的时候，膨化男孩也不去解释，就一直低着头，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鸵鸟。
膨化男孩保守估计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儿，身材很壮。要是让他穿上西服戴上墨镜，简直像成年人一样。
不过，虽然他看起来又高又壮，心里却藏着一个小孩子。膨化男孩没什么朋友，就算有几个，也多半是抱着戏谑的态度和他说笑的。他课余唯一的慰藉就是漫画。他看的漫画多半是一些很热血很单纯的，受众年龄一般比较小，他却完全沉醉其中乐此不疲。他有时候走着走着，突然就模仿起漫画里面的主角，嘴里还时常蹦出几句很幼稚的话。
膨化男孩就住在我家对面，下晚自习后我们要坐同一路公交车回家。夜晚的车上人很少，有近一半的座位都是空着的。膨化男孩喜欢坐在最前面，把书包放在腿上，然后掏出随身听，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他听的几乎都是一些动画片的主题曲，用他的话说，这些歌会让他想起故事里面的剧情，他立即就能“燃”起来。我一个人坐在他旁边，外面是安静的夜晚。车里的空调开得不是很足，汗水把衣服牢牢地粘在衣服上。
我叫他别听歌了，两个人说说话兴许还能转移一下注意力，缓解缓解身上的热——但我却着实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膨化男孩把耳机摘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给我讲起他看的漫画。
事实证明，他一点儿也不会讲故事，全篇没有任何起承转合，讲什么完全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有时候把自己都讲笑了，我却听得莫名其妙。他见我没听懂，突然就变得很紧张，生怕我会改变对他的看法。
他涨红了脸给我解释，可他一急，嘴上就开始犯结巴。说了半天我还是没明白到底哪里好笑。他吸了吸鼻子，也不管我听没听懂，就继续往下讲。
本来就听了一天的课，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很容易打瞌睡。我靠在前面的椅子背上，用手垫住头，强忍着睡意听膨化男孩主办的个人故事广播。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讲得很兴奋。
到站的时候，我挑起眼皮。膨化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讲述，许是后知后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他塞着耳机，一个人望着车窗外静谧的夜发呆。
膨化男孩很害怕孤独，他总希望可以和所有人成为朋友。在他看来，走到哪里都有人和自己打招呼，应该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他一直把“维系友谊”作为处理人际关系的头条规则。因为不想在生活中树敌，所以活得唯唯诺诺。下课的时候，他身旁的那些男生把他的铅笔袋藏起来，然后故意跑过去说一句“借你的笔用一用”。膨化男孩翻遍书包也没找到笔袋。看着他焦急的表情，那帮男生总会笑成一团。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反抗。他怯弱地解释说，若是反抗了那些人会生气。“也许他们只是和我闹着玩，没有恶意。”他说。
简单地说，他就是“被需要欲”太强了。在他看来，别人开他的玩笑是可以证明他的存在感的。再说自己笑笑也就可以过去。明明笑笑就可以解决的事，为什么还要费口舌呢?他就是拥有这么一种心态。
他总是活在别人对他的看法中，在外人看起来难免就会有些别扭。
膨化男孩跟我说，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的世界都会是五彩斑斓的。
膨化男孩指的是班里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长得一般，但学习成绩很好。膨化男孩每个课间都去找她聊天，在她面前模仿各种漫画里英雄的动作。看她仰着头看着自己，膨化男孩就会觉得很高兴。
他这样表达感情的方式，实在是太简单直接了，外人很容易就会看出来他动的什么心思。慢慢地，班里开始有一些流言蜚语。那个女孩很生气，就放狠话叫膨化男孩不要再来找她。
哪怕最终不成功，膨化男孩觉得起码可以得到一段友谊。所以她叫膨化男孩不要再找她的时候，膨化男孩还以为是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他想了一晚上，转天竟选择了一种最古老的方式道歉——写纸条。他从饰品店里买了一包五颜六色的便笺纸，在上面写了一段话。
“终归只是我想，终归只是我自作多情罢了，所以，我不能再停留在原地，有关我的伤心事，请你忘记……我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我的心事不用放在心上，或许你本没有在意。”
我可以打包票，这段话绝对是膨化男孩自己写的。他写下来的语言就是这样的，读起来相当矫情。他的内心其实挺忧伤的。
不过很不幸，这张纸条没能交到膨化男孩想交到的人手中，就被她的闺蜜在给她放早餐时发现了。那些女孩当即找到膨化男孩，膨化男孩嘴笨，解释半天也没能说清楚自己的用意。几个女生就把他围住，叫他不要再打扰那个女孩，否则就把这张纸条公布出去。
膨化男孩明明平时说话声音很洪亮，但那一刻，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巧合的是，这时候教导主任正好路过，站在走廊里大声地喊了一嗓子，一群人立刻作鸟兽散。
班会课的时候，班主任询问起课间是谁在吵架。教室里一片寂静。膨化男孩坐在后面一直在搓手，过一会儿抬起头小心地看一眼班主任，又赶快低下去。几个女生倒是一点儿也不拘谨，挺直身子写作业，毕竟事情说出来，膨化男孩做的事在老师那儿并不占理。
按理说，如果没人承认，这件事最终肯定不了了之。学校的监控把控得很严，如果要看是要层层申请的，班主任才不会有那种闲工夫。
班主任连问了三遍，都没有人回应。半晌，膨化男孩低着头，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班主任像是找到了寻觅已久的宝藏，从讲台上走了下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几个女生见状只好也站了起来。
他们随便编了一个吵架的理由，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只是事后所有人都笑膨化男孩傻，白白挨了班主任一顿骂。
不过对于他们的言语，膨化男孩不反驳，还是奉行着一笑了之的处事原则。
那次吵架事件后，膨化男孩逐渐被一些人排斥了。和他吵架的人不理他，其他人也觉得他做事一根筋。
膨化男孩再也没有去找过那个女孩，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依然戴着黑框眼镜，独自走在落满枫树叶的校园里，不时抬起头望望天空。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依然陪膨化男孩坐在公交车最前面的位子上。膨化男孩的心情似乎很低落，一直塞着耳机，耷拉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事实上，在那次事件后他的心情就没怎么好过。我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便随口问起他想去什么地方上大学。膨化男孩舔了舔嘴唇，抬手指了指车窗外正好路过的一所大学。
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轻轻“哼”了一声。他突然转过脸，表情一本正经。他说他是真的想考那所大学。他想进去学金融，以后去华尔街工作。听说那里的人都可以赚很多很多钱，他想变成一个小富豪，这样也可以堵住他妈妈每天唠叨他“学习成绩差”的嘴。
那所大学在省内算是很不错的了，在我所在学校考进班里前三都不一定有希望上。更何况以膨化男孩的成绩，他考十次能有九次都是最后一名，考上那所大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其实就算他能考上，和华尔街也相距遥远，根本挂不上钩。他这样的话要是在学校里说出来，估计又会惹得一群人笑个不停。我觉得膨化男孩挺傻的。他不会像一些人每天叫嚣着要追求自由的生活，一直就这么规规矩矩地生活，按照自己心里单纯的想法去努力。
“要是去了那里，也能离她更近一些了。”膨化男孩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话来。
我还没回过神，膨化男孩在一旁指了指他的后脖子。他说他不能熬夜，睡觉一晚那里就会发麻，有时候会麻一天。很多个晚上他想背书，但脖子后面一直都不舒服。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机放到了我的耳朵里。出乎意料，里面竟然是字正腔圆的英语单词。
“不过我还是会努力的。”膨化男孩用力攥了攥拳头。路灯的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脸上，好像一层柔软的奶油。
冬天悄无声息地来了，冷气夹杂着呼出的白雾充当信号。
膨化男孩真的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一点点蜕变。他开始改变作息时间，清晨裹着面包服早早就来到教室，叼一袋牛奶独自背诵起那些印在纸上密密麻麻的古诗文。上课时，他常常举起手回答问题，哪怕有时候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思路是错的。
一个高中生突然发奋要努力学习，听起来是有些幼稚的。那些男生故意在膨化男孩做题时捣乱，突然推他一下，使中性笔在纸上画出一道歪曲的痕迹。
膨化男孩并不在乎，不去回话，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拳头打在柔软的棉花上，那些男生自然而然就没什么兴趣了。
一个月后的期中考试，膨化男孩竟考进了班里前二十，一举成为本次考试进步最大的学生。用他的话说，“这是不小心办到的”。在班会课上，他被班主任大大赞美了一番，要大家都向他学习。
为了庆祝这次考试的胜利，膨化男孩请我去吃学校外面的牛肉面。呵气成霜的气温把空气冻得硬邦邦的，膨化男孩的脸也被冻得泛了红。面馆里人满为患，塞鼻子的水蒸气飘浮在门口。我和他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在角落里的位子坐下。
膨化男孩点了两份牛肉面。因为人很多，他只得穿过人群去端，我提出想帮他一把。他说：“不用，看着座位，别被人占了。”
他吃面很奇怪，就着原味的汤“刺溜刺溜”地吸着烫嘴的手擀面，根本不放任何调料。吃到一半他抬起头说：“你看我努力了吧?”
白色的水汽覆盖他半个眼镜片，使他看起来有些滑稽。我冲他点头。他突然就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在他心里，名次、班主任的表扬似乎都不重要，他只是想证明给我看，他那天说过的话是要落地生根的。
吃完面，我和他走出面馆。他用纸巾擦了擦满是油花的嘴，然后把脏纸巾团了团，快走几步扔进了垃圾箱。
因为成绩的提高，膨化男孩在班里的人气提升不少。他身旁的男生拍着他的肩说，以后的作业就抄他的了。
膨化男孩自认为又交到了一些朋友，中午吃饭时也常常跟在那些人的后面。
周三的体育课上，膨化男孩跟他们在一起打球。膨化男孩虽然技术一般，但他个子高，跳起来还能抢到好几个篮板。那些男生总是指导膨化男孩应该怎么打，膨化男孩就照着他们说的做。
但他们从来没有把球传给过膨化男孩。起初，膨化男孩觉得是不是自己要球的方式不对，他便学着那些人拍手，边拍手还边喊着“哎哎哎”——不过事实上这样也不会有球跑到他的手里。那些男生听到拍手声多半只是看他一眼，然后会选择一个人艰难地突破、上篮。
一来二去，膨化男孩有点急了。膨化男孩问一个男生为什么不把球给他，好几次他的位置都非常好。男生只是一个劲儿地叫他拿到球就赶快传，千万别运。膨化男孩很大声地反问：“那我怎么贡献我的力量?”
那个男生愣了一下，挑挑嘴角说：“你传给我，就是给队伍最大的贡献了。”
膨化男孩呆住了，冷风好像凝结住了他脸上的肌肉。那个男生没再说什么，招呼队员去中场发球。膨化男孩慢慢走到场边，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再没上过场。
后来，他发现我一直在看他，就尴尬地笑了笑。
艺考需要提前离校一段时间，我走之前，膨化男孩在夜晚的公交车上笑呵呵地对我说：“等你回来，一定让你看到一个全新的我。
我一直都觉得，他活在一种自我膨胀的状态中，总是想要得到各方面对他的认可，看到别人赞许的目光。有时候可能不小心摔到了谷底，但只要还有一个朋友站在他身边，他立即就能重新燃起斗志——就好比一袋充满氮气的膨化食品，鼓鼓囊囊的。
他的内心实在是太单纯了。为了不让别人失望，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一定都会在日后付出相应的行动。
所以，我当然相信他。
孟纯青 摘自《少年文艺》202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