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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才是它们的家



    何处才是它们的家

    ——探访“乌托邦小动物之家”流浪动物救助站

    这是一个冬日上午,前一天夜里刚下过小雨,空气湿冷清新,阳光像被稀释过,微弱单薄。我独自走在洛阳市郊外安静的田野上,寻找一个名叫“乌托邦小动物之家”的地方。

    坐到地铁的终点站,从冷清的地铁口出来,不远处就是一片田野。这里的路不像市区里那样明确,循着定位我还是走错了,兜兜转转绕了半天,雨后的土路湿软泥泞,踩了两脚泥,狼狈不堪。七拐八拐,我才终于找到。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狗叫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连绵不绝的猫叫,如同一场多声部大合唱。

    我在门口愣了愣:好奇怪,跟想象中完全不同。本以为是个像模像样的机构,结果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农户。这个藏在僻静郊外的流浪动物救助站是从朋友那里打听到的,我联系到了管理人,跟他约了采访时间。他的网名叫“影子”,看照片是个瘦瘦的大哥,眉毛很浓。

    走进院门,一眼就看见影子正坐在高高的吧椅上做直播,手机对着院子里的一群狗,大概有十一二只,沿墙根儿一溜儿排开,坐得还蛮整齐。它们品种各异,体形不一,有胖有瘦,有长毛有短毛,有直毛有卷毛,有深色有浅色……这里简直是个“狗狗博览会”,生动真实,也非常接地气。

    狗狗们有的睡眼惺忪、沉稳安静,懒懒地晒着太阳;有的左顾右盼、摇头摆尾、交头接耳;而大多数都活泼好动,上蹿下跳,互相打闹,一刻也不安生。啊,这大概是冬日凋敝田野里最热闹、最富有生机的地方了。

    为了防止狗跑出去,入口处有一道半人高的围栏。我站在围栏外跟影子打了个招呼,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这是我第一次采访陌生人。来之前我查了一些资料,看了一些关于流浪动物的讨论,思考了一些问题,从如何救助流浪动物到该不该养宠物,从人与动物的关系到人类中心主义。在来的地铁上,我一路都在整理和温习要问的问题,比如“这个救助机构是什么时候成立的、有多少志愿者”“你们每天都做些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些”之类。我想,能坚持做这类公益的人,一定有着强大而丰富的内心,以及很多精彩的往事。

    带着一箩筐问题而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影子却先开口了:“你这篇文章,打算怎么开头?”

    我一愣:“我……我还没想好。先采访,然后再根据搜集到的信息来写吧。”

    “那你想问什么呢?”

    “想请你介绍一下‘乌托邦小动物之家’,分享这些年里关于救助流浪动物时印象比较深刻的故事,关于你自己或其他领养人。”

    “哦,”他好像有些失望,“我没有什么要分享。想听故事,你可以去翻我的朋友圈。”说完,他立刻把目光转回到手机上,不再理我。

    他好像什么都不想讲,我心里不免有点儿困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我的问题不对吗?可是既然大老远跑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无奈之下,我只好挤出一丝尴尬的笑,硬着头皮继续问:“就大致介绍一下这里的情况嘛。”

    他指着那群闹腾的小家伙:“这里的情况?你去看看狗的状态,看它们身体好不好、心情好不好,它们住得怎么样,吃得怎么样。它们的状态不是我说了算,你自己亲眼去看嘛。我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但它们的眼神是真的。你好好观察,跟它们互动互动,就可以写了。”

    我哭笑不得:“可我不是要写狗,我是要写你。”

    “我?我没什么可写的,不要写我。”他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这样一来我就更着急了。如果仅仅是要写狗、跟狗互动,我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这里呢?我在路边和小区里就可以找到流浪动物呀。

    目所能及之处只有他一个人,采访别人是不可能了。我只好继续问他:“介绍一下你自己,比如你以前的经历,你在这里每天做些什么,为什么要救助流浪动物,诸如此类。”

    “你不怕我骗你吗?”影子忽然转过脸,似笑非笑地问。

    “啊?”我又一次被问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万一我讲的都是编出来的呢?你的文章发出来,别人说你是虚假报道,你怎么办?”

    今天的情节发展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在心里嘀咕。人与人的交流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如果连最基础的信任都没有,我为什么要来采访他?当然,他的提醒也没错,亲眼所见确实更靠谱,我本人都到这里了,肯定要实地考察一下,但也有很多信息是看不到的,如果他不讲,我就没法知道。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这时,两只狗凑近了彼此,侧身贴在一起。“哎哟,你们俩这是啥造型!旺财,你是不是喜欢上康康了?”影子大声叫着它们的名字,语气有些浮夸。我这才想起他正在做直播,向观众介绍和展示这些小动物,便于大家了解和选择领养的对象。直播间的观众来自全国各地,甚至还有国外的——有美国的,也有韩国的。

    趁他沉浸在工作中,我花了两分钟调整一下心态,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厚着脸皮继续问:“那你就给我讲讲这些狗的故事吧。”我想,毕竟每个人的性格不同。来之前我做了过多的预设,期待从他口中听到我想要的回答,这不是采访应有的态度。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吧,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这儿有一百来只狗,你让我怎么讲?”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你应该走过去摸摸它们,抱抱它们,跟它们玩一会儿,觉得哪只有眼缘,喜欢哪只,就牵出来遛遛,给它认真地拍几张特写,然后我再给你仔细讲,不然我讲了你也记不住。你跟它们接触了,培养出感情,才能把文章写好,别人看到了才能喜欢它们,才会想要领养。所以,你要是写我,我不接受采访;你要是写猫狗,我可以配合你。你要明确,你的目的就是给它们找家。”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的脑袋有点儿转不过来。原来他希望我写的,是这样的稿子啊。那好像比较适合地方报纸或者微信公众号,就算外地的读者在看完《儿童文学》后想领养文章里写的某一只,也很难实现啊。

    我跟他之间的误解不浅,可我一两句也解释不清,只好沉默。

    “我不接受采访,你自己在这儿转转看看吧。我每天在这里做些什么,你在这儿待上一天不就知道了吗?”影子说。

    不知为何,院子里突然乱作一团,几只没拴绳子的狗向院子深处跑去,眨眼间没了踪影。影子赶紧撂下手机,跑进去查看情况。不一会儿,他护着两个阿姨从后院出来,一边走一边反反复复地叮嘱:“以后遇到狗,千万千万别随便喂,一是怕它咬你,二是怕它跟别的狗打架。刚才多亏是我在旁边站着,它们才没敢咬你。”

    两位阿姨离开后,我问影子她们是不是来领养的,他说不是。“她们昨天救了一只狗,送到我这儿。今天来看看它,带了点儿吃的,还有一床褥子。”细问才知道,刚才两位阿姨擅自拿鸡肝喂狗,惹得院子里其他没吃到的狗烦躁不满,狂叫不止。

    “让我进去看看吧。”我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有点儿心急。

    “稍微等一会儿,让我把它们安抚好了你再进去。”影子说,“你先想一想,理好思路,一会儿进去打算如何拍,拍哪一只。”等他平息了那场因伙食不公平而引发的骚动,确保了安全,才打开围栏,放我进去。

    前院的十几只狗看见生人靠近,一只跟着一只又叫了起来,有的还跳起来,试图挣脱铁链。沿墙根坐得整整齐齐的队伍眨眼间一片沸腾,好在影子就在不远处坐着,不然简直让人不敢迈步。

    我小心翼翼地与它们保持一段距离,慢慢移动和观察。大多数狗的脖子上都拴着铁链或绳子,只有三四只可以自由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每隔一小会儿,影子就从吧椅上跳下来,走过去拴住其中几只,再放开其中几只,非常公平地让它们轮流“放风”。或许怕它们冻着,每只狗的脚下都贴心地垫着一层东西:木板、沙发垫、坐垫、棉被、枕头……有什么垫什么,真让我大开眼界。

    看着那些狗,我脑海中响起影子刚才说的话:“你应该走去过摸摸它们,抱抱它们,跟它们玩一会儿。”我站在那里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别说抱了,我连摸都没摸过几次。

    我极少接触小动物,猫还好些,比较安静,不太有攻击性。即便如此我也几乎没摸过猫。对狗,我多多少少是有点儿怕的。从小,大人们就反复跟我强调路遇不熟悉的大狗一定要绕着走,特别是没有主人牵的。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上小学时,院里有人养了一只短毛白狗,个头挺小,脾气却很大。它喜欢坐在院门口,一有人经过,就怒冲冲凶巴巴地对着人家狂叫,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听得人胆战心惊。你如果敢瞟它一眼,它就跳起来一路追着你跑。我每次经过都要屏住呼吸,紧紧拽着书包背带,目不斜视地直直地走过去,它吼几声就渐渐停下了。它的主人就站在旁边,不牵绳,也不阻拦,任其撒泼。有主人的狗尚且如此,如果是有攻击性的流浪狗,就更要小心了。

    我上一次摸狗,是在朋友家。朋友养了六只狗,我为了做这次采访,特意去找她了解相关信息,并目睹她花一上午时间给长毛狗洗澡的“浩大工程”,深感养宠物的不易。

    “看起来,养宠物是个很重的负担啊。”我感慨道。

    “是啊,很累很麻烦,人力物力财力消耗都很大,并不是随便喂一喂就行的。动物跟人一样有自己的脾气和喜好,你要负责它们的吃喝拉撒睡,陪它们玩,带它们遛弯、洗澡、看病、打疫苗、做绝育,给它们买营养补充剂、日用品和玩具……总之要投入很多,否则它们会感到孤独,抵抗力变差,容易生病。”朋友一边回答,一边往狗身上涂比人类沐浴液贵很多的宠物专用沐浴液。

    “养宠物就跟养小孩一样,不同之处在于,小孩会成长,会越来越懂事,不用你一直费心,感觉会很欣慰;而它们……它们永远都这么傻,永远长不大。”她怜爱又无奈地看了看横躺在泡沫中的狗,“所以我从来不建议没养过宠物的人贸然领养。很多人都是养了一段时间,新鲜感一过,嫌麻烦,就把宠物抛弃了。没有足够的耐心、精力、牺牲精神,是坚持不下去的。”

    她以前在路上捡过流浪狗,也收养过别人不要的狗,但现在遇到了只会喂,不会带回来养,因为家里已经塞满了狗,她早已不堪重负。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还要养?”我问。她陷入沉思,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痛并快乐着。”我替她说。

    “是啊。”她点点头,“痛并快乐着。”

    养宠物,看似轻松有趣,实则琐碎艰辛。即便负担沉重,她也还是愿意承担,可见这件事带来的快乐是多么丰厚,也可见她是一个富有爱心和责任感的主人。

    那天,她怕吓到我,特意把五只比较活泼热情的狗关进卧室,仅留了一只比较安静的老狗在客厅。老狗十几岁了,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走路不便,每天趴在屋里不怎么动弹。我一进门,它竟颤巍巍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过来,趴在我脚边。朋友说这是它欢迎我的方式,真是给足了面子。我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该喂它吃点儿什么吗?”

    “不,它只是想跟你玩。”

    “怎、怎么玩?”

    朋友被我的问题逗笑了:“你可以拍拍它的头。”

    我小心而笨拙地轻轻摸着它头上的毛,一开始只用两根手指,后来变成三根,最后是整个手掌。动作局促而僵硬,它大概都嫌弃了。我这辈子摸狗的次数,算上这回,总共也不超过三次。看起来我确实和狗有些疏离,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它们。

    那些毛茸茸的小可爱的魅力,实在让人难以抗拒,我也曾有过养一只猫的冲动。可我深知养宠物要担负着严肃而重大的责任,就像生养小孩一样,需要事先评估—下自己有没有能力给予它足够的照顾,给它舒适快乐的生活。如果它过得不好,我会很内疚。我有自知之明: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果一时冲动养了宠物,最后还是要扔给不那么喜欢宠物的家人来照顾,这其实是变相地给别人增加负担,也不能给宠物很好的陪伴。而且,宠物就像家人,多了一口人就多了一份牵挂,猫狗的寿命都不长,我很害怕它们离开的那天。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如果每个人在养宠物之前都能对这件事有一定了解,对自己的能力做一番理性评估,养了之后能做到不离不弃,这世界上的流浪动物就会越来越少。

    思绪回到眼前,我继续观察着这个有些简陋却很不平凡的“乌托邦”。

    前院除了狗,还有二十多只猫。猫都住在笼子里,一笼有好几只。笼子很大很宽敞,里面有保暖的棉被和垫子。我一靠近,它们就争前恐后地凑过来,黑的、白的、黄的、花的,你挤我我挤你,扒着笼子“喵喵”叫个不停。

    前院面积不大,除了猫狗,还有大大小小几十种盆栽、一个养着金鱼的大水缸,甚至还有一笼鸽子。鸽子有灰有白,此时都缩着脖子闭着眼睛睡觉(我很好奇在这个狗叫不断的地方它们会不会被吵醒)。冬天,花花草草都衰败了,但仍有一盆粉色月季开得热烈,还有一棵红枫闪烁着一叶叶的火焰,为凋敝暗淡的冬日田野献上微薄而坚定的暖意。

    接下来,我要去狗最密集的地方看看了。

    后院有个小门,门上挂了个牌子写着“乌托邦”三个毛笔字,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露天过道,约两人宽,过道两旁各有一排带窗户的低矮平房,全都是狗舍。看上去还挺干净整洁,动物的异味也不重,这在一个动物如此密集的地方真的是相当不容易了。

    我沿过道刚往里走了几步,哪料到,就像火柴引燃了爆竹,狗叫声迅速炸开,一路蔓延,轰轰烈烈,声浪一波盖过一波。我不禁双腿发软,寒毛直竖。几只狗合住一间,数量不定,它们有的想用力挣脱脖子上的狗链,有的扑到门口冲着外面狂叫,有的扒着栏杆,一次次试图往外跳。要不是每扇门的铁网都紧锁着,我说不定会拔腿就跑。

    狗叫声像子弹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如此凶猛密集,让人透不过气。一只狗就让我胆怯,现在四面八方这么多狗同时冲我怒吼,恐惧的程度可想而知。平日里听见两三只狗同时叫,就感觉被吵得耳膜欲裂,现在,竟是一百只狗同时叫!真够神奇的。我的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昏昏涨涨。可是,也不能刚进来就出去啊,我得进行实地考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故作淡定地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用手机录影,好不容易坚持走到尽头,才逃命似的赶紧折返,逃离这个可怕之地。原本还想数数一共有多少间房,每间房里有几只狗,还想仔细看看狗舍内部的情况,结果什么也没顾上。

    狗狗们这场针对陌生入侵者的声势浩大的集体示威活动持续了几分钟,等我离开后才渐渐平息。

    回到前院站了一会儿,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我才慢慢恢复正常。

    前院狗叫也是此起彼伏,但在影子的管理下显得温和多了,有点儿像课间的学校操场,热闹、生气勃勃、乱中有序。可以自由活动的三四只狗兴冲冲地跑来跑去,打打闹闹,兴奋地摇尾巴,精力好像永远都用不完;脖子上拴绳子的狗乖乖坐在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哪一只又调皮捣乱,引发一场骚动,正在做直播的影子话说到一半就立刻打住,跳下吧椅冲过去维持纪律。“喂,那个新垫子不能撕!你俩一人一半,这样可以吧?不能咬,不能争!乐乐你怎么还争宠呢……”

    他管它们叫“毛孩子”。这些狗就像幼儿园里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影子就像园长,谁又淘气了、闹情绪了、受欺负了、哭闹了,他就二话不说跑过去,耐着性子,有些无奈又带点儿欢乐地嘟嚷着训导,看上去似乎乐在其中。他一会儿跟直播间里的观众说话,一会儿安抚淘气的“毛孩子”,一会儿招呼在后院打扫卫生的大伯,同时还要见缝插针地回答我的问题,风风火火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

    “刚才我去后院,那些狗都在狂叫,是因为被关久了很烦躁吗?”我问。

    “是因为它们不认识你。你看你一出来它们就不叫了。狗是看门的,见到陌生人就会叫。”影子说,“我每天都把它们分批次放出来自由活动,它们不会烦躁的。只能分批出来,全出来了院子里也放不下啊。”

    他拎起一个包袱,解开包在外面的被单,里面是几条旧而干净的被褥,叠放得很规整。我问这是不是别人捐赠的,他说是昨天从外面捡的。他指着那些笼子、垫子、桌子、凳子说:“院子里这些,全都是我捡来的。如果有人捐赠,他们会把东西直接送到这儿来。”昨晚下雨,可能因为在路上淋了雨,我摸到包袱外层有些潮湿。“还好,里面没湿。”他欣慰地说着,麻利地取出一条薄棉被,给趴在地上的一只狗垫在身下,“天冷,地上太凉。”

    昨晚他还在五股路的龙源小区救回一只大肚子黄狗,特意给它安排了单间待产。冒雨骑车回来,棉大衣外面湿透了,他看到前院一群小傻子都在雨地里淋着雨等他回来。“康康、包妹、乐乐、道哥、来福、秋安、暖冬、三条、都傻傻的,不知道去淋不到雨的雨棚下。”他在雨中跑着,把它们一个个都抱回自己的房间,虽是寒冬雨夜,他却觉得身上热腾腾的,头发都要冒烟了。

    影子给我搬来一把小凳子,我刚坐下,一只卷毛小黑狗就“嗒嗒嗒”轻快地跑过来。它在我跟前绕了两圈,忽地一下用两条后腿立起来,很灵巧地把两只前爪搭在我膝盖上。我吓了一跳。它收回前爪,抬头看看我,又站起来把前爪搭上,如此反复了两三次。浅灰色的卫裤上留下几朵淡淡的泥印——毕竟刚下过雨,它在土地上跑过。除了对它微微一笑,我竟然没有任何反应。我也是个有点儿洁癖的人,可我怎么能跟如此可爱的小生灵计较这些?它的小眼睛无辜地望着我,看得人心都要融化了。

    它等了半天,见我跟木头一样呆坐着,既不抱它也不摸它,可能觉得扫兴,便扭头跑开了。小爪子的触感还留在膝盖上,隔着厚厚的裤子,又轻又柔。它嘴边的黑毛也沾有一点儿黄泥,像偷吃东西没来得及擦嘴的小孩。我当然是喜欢它的,只是不会表现出来。

    “它叫黑妮,一只小母狗。”影子说,“是在新区的滨河南路捡的,捡的时候还穿着衣服,生了病,住院治了十天。大病初愈所以比较瘦。”

    还有一只狗也在旁边打转,始终没有靠近。我望着它黄茸茸的脑袋,问影子:“这只呢?”

    “这只是在龙鳞路附近一处废弃的厂矿救的。当时它的脖子上有一根铁丝,长进肉里,肉已经腐烂了。救回来一个多月,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好了。小公狗,一岁半左右,取名叫‘暖冬’。性格比较乖张,不喜欢被人摸。”

    “这些都是你捡的吗?”

    “大部分都是别人捡的,送到我这里。或者是别人发现了,打电话告诉我,我过去救。还有些是主人不想养了,直接扔到我这儿的。”

    “它们每天吃什么?”我问。记得朋友跟我提起过她家狗的伙食:她会给它们买胡萝卜和包菜,把白面与黄面混合的杂粮馒头跟鸡肝、鸡汤混在一起给它们吃,有时还会买羊蹄骨头给它们磨牙。图省事,只喂它们袋装狗粮是绝对不行的。

    “我雇了两个饲养员给它们做饭。”影子说。院子里有粉碎机和大锅之类的做饭工具。饲养员大婶儿会去菜地里捡些菜叶,粉碎后加进饭里一起熬煮,以保证“毛孩子”们营养均衡。吃得好身体才能好。他们在吃这件事上的态度一丝不苟,他们对这些动物的关爱可见一斑。

    “这里狗的数量比猫多多了。”我说。

    “因为很多猫在小区流浪,有人喂,就能生活得挺好。并不是所有流浪动物都要救,健健康康的就不用救。有些狗受伤了、生病了,我才救回来。”

    我想起大学校园里的流浪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谓是校园里的明星。爱猫的同学们自发地成立爱猫协会,筹集资金,喂养和照顾它们。朋友的大学也是如此,很多人给流浪猫买猫粮、备置猫窝,导致猫的口味越来越挑剔。有个小店的老板娘担心寒假学生离校后没人喂猫,特意在放假前准备了一大箱猫粮放在校园里——真的是一大箱,够吃两个月的。

    相比于流浪狗,流浪猫的处境确实好一些,但也不尽然。我之前还看到报道,说某高校一天之内就有二十只流浪猫中毒,其中十几只被毒死。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流浪猫,因为它们会带来很多问题,比如:未绝育的猫会在发情期彻夜嚎叫、打架,有些天性很野的猫即便吃饱了也还会捕杀鸟类和老鼠,有些猫会在教学楼里随地小便,还有一些随意投喂猫的同学把猫粮撒得到处都是,破坏了校园卫生……这些都会影响人们的正常生活。但无论如何,人不该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对待它们,而应采取一些科学的办法来处理。

    “那些猫也每天放出来跑跑吗?”我问。

    “猫很少放出来,基本都待在笼子里。”

    “我听说有的猫性子很野,不喜欢被关在屋里,喜欢自由地在外面跑。”这是朋友告诉我的,她之前喂过一只院子里的流浪猫,喂了很久,想着干脆抱回家养,方便照顾。可是猫一进屋就叫个不停,焦躁地抓门,还把人抓伤,她只好把它放了出去。

    “嗯……确实有这种可能。”

    “假如有些猫明显不想被关在笼子里,怎么办?”

    “努力给它们找家啊!在新家里,它们就可以自由活动了。我从救它们的一刻起,就在想着如何给它们找家,而不是在我这里养多少年。”

    “来领养的人多吗?每只狗平均待多久才会被带走?”

    “不多啊!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的,都有六年了。这个要看运气,有的狗也许下一秒就会被人看上,有的狗也许一辈子都待在这里——比如那只残疾的,找领养很难。”他指着一只穿浅蓝色衣服的狗,它的一条前腿明显有些萎缩,“救它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想,恐怕要照顾它终老了。”

    “那你怎么判断它们想不想要一个家呢?说不定有些猫狗就是喜欢自由地在外面流浪。”

    影子略作思考,表情很严肃:“那也不能见死不救啊,你看见它们受了伤,又冷又饿,无助又可怜,能忍心不管吗?当然要送到医院治病,再帮它们找个家。”他一脸为难地说,“有些猫喜欢在外面跑,但外面很危险:被车撞、被狗咬,或者吃了有毒的东西……这些它们不知道,但人知道,所以人就会想要保护它们。每只猫狗都有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也有上天安排的命运。咱们只能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对待它们。至于到底好不好、对不对,这个我也说不准,只能尽力而为。如果它们在我的照顾下病好了、变胖了,活蹦乱跳,找到家了,我就感觉自己做对了;如果哪只照顾不当,死了,我就感觉做错了。”

    接着,我问了一个非常实际又貌似多余的问题:“如果它们看起来不开心怎么办?”

    影子不假思索地说:“那就想办法让它们开心啊。”

    是的,逻辑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花里胡哨的理念宗旨口号,只有最朴素的心愿,以及将其付诸行动的努力。

    起初我觉得这个提问有点儿傻,继而又觉得这才是真正重要的问题。有多少人养宠物只是为了自己开心,却没有真正把宠物的感受放在心上,因而才会在厌倦时不负责任地抛弃。这样不是太自私了吗?

    这也引发了我的思考:动物本来不需要人类就能生存,它们可以自己觅食、自己照顾自己,可是其中一些却在漫长的历史中被驯化成宠物,不得不依靠人来喂养。如今城市里的人养猫狗,大都是为了孤单时得到陪伴,为各种审美和情感需求。这些猫狗被关在房子或笼子里,只在某些时段才被放出来在有限的区域活动,有些宠物甚至一辈子都没出过门:主人出去上班上学,它们就被独自扔在家里寂寞地挨过一天又一天。是人类“创造”了“宠物”。当然,主人也为宠物付出了很多金钱、时间和情感,帮助它们治病、延长寿命。可是宠物开心吗?它们喜欢这样活着吗?它们好像没得选。

    养宠物最基本的两个条件是:能满足它们的基本生理和心理上需要,并且要为它们提供跟野外生存至少同样好的生活。可是,事实上很多人并没有把宠物视作鲜活、独立、有感情的生命个体,而仅仅视作自己的所有物,所以很难真正地尊重和爱护它们,社会上抛弃、虐待宠物的事才会一再发生。

    那些无家可归的宠物在街头风餐露宿、东躲西藏,城市里危险无处不在:饿死、冻死、中毒、被车撞、被人打、被其他动物伤害……它们无意中也给市民的生活带来了不便和威胁:突然跑到马路上,司机因紧急避让而引发交通事故;随地大小便,破坏城市卫生;捕食小动物,破坏生态平衡;破坏公共设施;携带病菌;把人咬伤……

    有些流浪动物会被送到救助站,运气好的还能被新的家庭领养——但据说这个概率极低,只有百分之二。近年来流浪动物越来越多,而目前国内的流浪动物救助站大多凭爱心人士支撑,基本都处于超负荷运转状态。

    “乌托邦小动物之家”就是一个流浪动物救助站,它不是官方的组织,也不是什么协会,完全是影子自发、独立的个人行为,靠他自己以及社会上一些好心人的资助来维持。没有人约束和监管他,他完全可以给自己卸下负担,抛开麻烦,但他还主动把新的负担捡起来背在肩上。他救助的基本都是伤残的流浪动物,动物治病的医疗费用很高,尽管经济上捉襟见肘,他也还在坚持。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就因为喜欢?”这是我最想问的问题。

    “嗯,就是喜欢。”影子笑了。今天我头一次见他这么笑,那笑容有点儿腼腆。“跟动物打交道比较简单。哦,不过,有时候跟动物打交道也累,它们会跟你斗智斗勇。”正说着,几只狗又闹作一团,他又急急地跳下吧椅赶去维持秩序。

    我完全理解他所说的那种“喜欢”:如果你真正喜欢做一件事,就不会计较难易和得失,因为做这件事本身就能给人带来无可取代的满足感和意义感。

    “乌托邦小动物之家”只在上午对外开放,下午不接待客人,这是影子对领养者的暗中考察。“养猫狗的人,如果没有早起的习惯,我是不让养的——猫狗受罪,养的人也受罪。你想啊,狗需要每天早晨牵出去遛,你要是每天睡到大中午,狗把便便拉在了家里,一次两次你能忍,时间久了你能不对它发脾气吗?”在他看来,睡懒觉的人,要么是工作太忙、加班熬夜,要么是生活过于懒散,这两种人都很难拿出足够的时间精力把猫狗照顾好,他怎么能放心地把猫狗送出去呢?

    “看上了就领养,看不上就算了,不勉强,随缘。拿不定主意的,就回去多考虑几天。领走之后好好待它,如果不想养了就送回来,千万不要扔掉,也不要转手送人——你都没对它负责到底,你找的人能负责到底吗?我不放心。”这是他对领养者最朴素的要求。确定领养后,他会让领养人签领养协议,保证科学喂养,好好对待它们。后期他不会刻意回访,但会持续关注,如果很久没在领养人的朋友圈看到狗的消息,他就会询问近况。

    一阵阵狗叫声中,我不得不抬高嗓音:“为什么给这里起名叫‘乌托邦’?”

    影子坐直了身体,缓缓地说:“因为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梦。”

    “永远无法完成,但你还是坚持在做……”

    他打断我:“不是我一个人,是很多人都在做。”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每个人都有梦想,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人的梦想就是想吃得好穿得好,有的人梦想着出去远游,有的人梦想着能挣几个亿……每个人的梦想都不一样,其中能完成的并不多。我的梦想就是让这些‘毛孩子’都找到家,过上好日子。”

    梦想是翅膀,现实是石块,石块拽着翅膀往下坠,要拼尽全部力气才能停在半空——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很多人连离开地面都做不到。

    我还在回味刚才的问答,忽然听见他抬高声音喊:“大家努努力,把心愿单完成一下,好吧?”他又开始对着手机做直播了,“今天光顾着接待小姑娘了,也没接待领养,也没完成心愿单。”

    说罢,他扭头对我说:“我平时是不接受采访的,只接待领养的人。之前有报社的人来,甚至有抖音的博主带了几袋猫粮过来,我都不让拍。”他不想做那些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东西,他一心只想为“毛孩子”们找到家。确实是个非常实在的人。

    “说实话,你今天问的问题挺让我失望。”他直言不讳。

    我也是个很直率的人:“那你希望我问什么问题呢?”

    他指着那群狗:“你应该直接跟它们接触,帮它们找家。你问的那些问题对领养毫无用处,你写的东西发出来也不会有多少人想要领养的。”

    他有他的预期,预期落空,自然会失望,我可以理解,同时也感到遗憾和无奈。“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试着解释,“你说的那种,或许比较适合地方报纸来报道,时效性强,目标明确。报道一下,让更多人看到……”

    “几年前就报道过,没有用!”他紧锁眉头,压力很大的样子,“领养的人没见变多,往我这儿扔狗的人反倒多了。养到一半不想养了就跑来遗弃在院子门口。”

    怎么会这样?我一时说不出话。原以为知道这里的人越多越好,没想到……唉,是我太天真了。

    正说着,在后院打扫卫生的大伯慌慌张张跑来,跟影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好像是说一只大狗不让他进狗舍,差点儿把他咬了。我看影子又要忙活,便不再耽误他的时间,借机告辞。

    走出院门,已是正午,阳光却越发稀薄清冷。我走在田野边缘,呼吸着冬日湿冷的空气,久久回不过神来。对一个通常一连数日也不说一句话的人来说,今天上午的信息量实在有点儿大。整个聊天过程,背景音乐始终是“汪汪汪”和“喵喵喵”,我满脑子都是猫猫狗狗欢蹦乱跳的身影,离开院子很久也挥之不去。

    内心又重又沉,像裹着一件打湿的毛衣。这里的情况跟想象中截然不同。本以为可以从容优雅地坐在屋里探讨一些形而上的东西,没想到却被一堆很实际很迫切的问题压得死死的。心里不免有些难过,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预期与现实有落差,而是意识到自己在救助流浪动物这件事上的无能为力。影子很忙,他本没有义务接受我的采访,但他还是耐心回答了那些不成熟的问题,对此我很感谢。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搜集信息,关注、思考并记录这个地方流浪动物的现状,写出的文章并不能给那些“毛孩子”带来切实的帮助,也不能帮影子脱离现实的困境。一个人应付一百来只狗,压力可想而知,内心再喜欢,也还是会疲惫的吧。朋友跟我讲过照料宠物的辛苦,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热爱,实在很难坚持下去。更别提连续多年救助上百只陌生的流浪动物,需要多少悲悯、付出、牺牲和奉献。

    影子并没有透露他还做着其他什么工作,但很明显,照顾这群“毛孩子”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为了缥缈的梦想而放弃许多切实的利益,有些人会觉得很傻。那又怎样呢,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做得开心,不就行了?只要觉得值得,就不计代价地埋头去做。这么多年坚持做一件事,他可以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有着理想主义者身上特有的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任性、热爱与勇气。

    他在亲手建造一个乌托邦,一个看似遥遥无期但可以努力接近的美好温情的世界——在那里,植物欣欣向荣,人与动物相互陪伴,生活安宁、简朴又富足。

高源 摘自《儿童文学》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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