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晚年的孩子
经历过晚年的孩子
小时候,我经历过晚年。虽然这种说法很怪,但每当想形容那几个月时,我还是觉得“晚年”这个词最合适。
事情发生在我随父母到姨妈家去玩的那个暑假。当时我只有10岁。
一天,姨妈家养的那条叫奇洛的狗正专心致志地吃我们中午剩下的咖喱米饭,我静静地看着它,忽然对它不得不吃咖喱米饭的处境,深感同情。
“奇洛。”
我喊了一声,可它像没听见似的,仍旧大口地咀嚼着食物。我走到奇洛身旁蹲下,用手抚摸它的头。突然,它停止了吃食,抬起头来。它的视线遇到了我充满怜爱的目光。我对它微笑着。我觉得它好像是要回报我似的,也露出了一点笑容。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手被它咬住了。我大吃一惊,一屁股坐在地上,慌乱中把手从它嘴里抽了出来。
我摇晃着站起来,捂着被狗咬伤的手回到屋里。战战兢兢地查看被咬的地方,发现手掌上有两处伤,还流着血。我咬住嘴唇,抬头瞧了瞧院子里的奇洛。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对它却恨不起来。我下定决心,不把被咬的事说出来——我怕它因此在这个家里更没有地位。
我洗净伤口,在其他人面前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未曾发生的样子。没人知道被奇洛咬过后我心理上所承受的痛苦。
母亲跟姨妈做晚饭时,我和妹妹们一起看动画片。那部动画片讲述的是一位少年忍者一边同敌人搏斗,一边四处寻找某位重要人物的故事。
那天,正好演到少年忍者被狗咬了。我大吃一惊,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半年之内,他身上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可突然有一天,他的行动出现了异常。他一会儿把整个脸都浸到河里大口大口地喝水,一会儿四肢着地到处乱爬,忽而发冷,忽而发热。他疯了。片中的解说员平静地述说着他的症状——他死于经过6个月潜伏期后发病的狂犬病。
“被狗咬了会得狂犬病的!”妹妹喊道。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血“唰”的一下降了下来。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把被奇洛咬伤的手藏到了桌子下面。
“妈妈,被狗咬了,会得狂犬病死掉的。”妹妹又对正在厨房忙着的母亲大喊。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拽住妹妹的头发,吼道:“烦死人了!”
妹妹哭了起来。
其实,真正想痛哭一场的是我。母亲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怎么啦?”
“姐姐拽我头发。”
“你干吗要拽她?还是姐姐呢。”
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母亲和妹妹吃惊地看着我,因为我平时很少在人前流泪。
“有什么好哭的?”母亲赶忙又来安慰我。可是,已经控制不住了,我一声不出地任凭泪水哗哗流下。这不是一个孩子应有的哭泣,是人真正伤心时才会有的那种泪如雨下的哭泣。实际上,从那一刻起,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因为“晚年”已经来临。
“妈妈,我要是死了,你会怎样?”我时常拿这个问题去问母亲。这令她十分不安:“不能动不动就提死,那会弄假成真的。以后千万别再说这种傻话啦。”对于母亲的话,我无法认同。她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母亲很可怜。
于是,我又去问妹妹:“喂,要是姐姐死了,你会怎样?”
“那去年过生日时爸爸送你的毛毛熊就是我的了。”
我伤心地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哭了起来。我很孤独。
接下来,我又去问父亲:“爸爸,要是我死了,你会伤心吗?”父亲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已经思考起生死的问题了?啊,不愧是爸爸的女儿,这么小就思考哲学问题。啊哈哈,佩服,佩服。”
我哪里顾得上什么哲学,我正走向死亡。我将在6个月后死去——这件事占据了我整个大脑。
我在忧郁中体会着季节的变迁。自从意识到将要死亡后,原先在我身边流动着的那些不具形体的东西,比如季节呀、时间呀等等,突然开始有了形状。它们带着颜色,有自己的意志,正在向我走来。而且,我由衷地希望自己的死不会给家人带来过大的打击——岁月自然地流逝,我不知不觉地从他们中间消失、而且他们幸福得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消失,这样最好。
秋天来了,开学了。以前,由于知道的事情多,我是班上公认的小大人。我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率先取得了“大人”地位,我在班里可以明白地表现出自己对别人的好恶。“我讨厌他!”一发现不喜欢的孩子,我就大声地宣布出来。之后,肯定会有几个孩子因为我的话而毫无理由地恨起那个孩子来。有好几个孩子就这样在班里失去了地位。进入“晚年”后,我开始对那些孩子有了负罪感。我领悟到自己的所为有多么残酷,并为此而深感不安。
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遇到曾经被我在班里宣布过讨厌的那个男孩。他略带恐惧地看着我。为了向他表示我对他已不再怀有恶意,我微笑着对他说:“你好。”
他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小心地看着我。我停下脚步,说出了我应该告诉他的话:“我并不讨厌你。”
“你说什么呢?”
“我只想把这句话告诉你。请你不要生我的气,把它作为美好的回忆保存起来吧。”
“你真怪。”
“喜欢我吧,因为我也喜欢你。”
丢下被我吓呆了的他,我继续向前走去。他突然叫住了我:“你,要到哪儿去?”
我转身冲他微微一笑,接着又往前走。后边传来他的喊声:“喂,那边是墓地!”
太阳快要落山了,黑暗渐渐吞噬了我的影子。最近,风总是像画笔似的在我身上抹来抹去。
我走进墓园里。一些看上去已经很旧的木制十字架排列在墓地里。我先在一座墓前跪下,然后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的姿势:不知该祈祷些什么,我只是向死者表达敬意。
这里躺着许多死了的人,很快我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想着想着,时间仿佛停止了,我坐在地上,不担心,也不害怕,更不悲伤,除了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我的存在之外,一切都消失了……
“小姑娘,快回家吧。不然,妈妈会担心的。”突然,我被一个声音从沉思中唤醒。只见一位牵着狗散步的老人不放心地看着我,“真让人感动。你是在给谁上坟吧?”
“啊,是。”
“这是谁的墓?”
我总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吧?
我暧昧地笑了笑,向老人道了别,小跑着离开墓地回家了。
推开家门,晚饭的热气立刻挡住了我的视线。
“怎么回来这么晚?在路上玩儿可不行啊。”母亲漫不经心地说。
“妈妈,你听着。我,我被奇洛咬了。”
“啊,是吗?”
“什么‘是吗’?不过,我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快把爸爸的啤酒拿出来。”
“我不怕狂犬病了。”
“当然不用怕了,那是家狗。”
“被家狗咬了不会得狂犬病吗?”
“当然啦,已经打过预防针了。”
我像听到了什么无法置信的事情一样,顿时天旋地转,几乎昏倒。此前的一切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感到全身聚集起来的力气一下就消失了。
[日]山田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