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骠马
我一直觉得,我家的黄骠(biāo)马一定是玉皇大帝的御马,就是孙悟空当饲养员的时候,喂养的御马中的一匹,因为不小心犯了错误,被玉帝贬到人间的。要不然黄骠马那通身的贵族气派,那一双永远澄澈高傲的眸子从哪里来?
黄骠马是我九岁那年被父亲买来的。刚来我家的时候,它遍体黄毛细密整齐,如金丝闪烁。那时,收音机里正播放评书《隋(suí)唐演义》,秦琼的坐骑叫黄骠马,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一动,马上想到我们家刚买来的大黄马,毫无理由地认为黄骠马就是我家大黄马的样子,也是这样威风、这样傲气,干脆大黄马就叫黄骠马吧。
我家的黄骠马长得的确精神,村里赶车的老把式洪七爷只要一看见黄骠马,就捋(lǚ)着他的山羊胡啧啧赞叹:“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好马啊,好马!”但是,买它的时候,黄骠马的前主人曾对父亲坦言,这匹马是他刚买的,别看它长得精神,却不会拉车也不会耕地——这么说吧,这畜生就长了个花架子,啥农活也不会干。但是父亲就是看中了大黄马的精神劲儿,至于干活儿,父亲认为,大牲口干活儿好歹,全凭人调教。
父亲开始训练黄骠马干活儿。那是初春的一个上午,父亲喊哑了嗓子,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把它套进车辕,但黄骠马显然不愿意,它长啸一声,挣脱套绳,腾空而去,长长的鬃(zōng)毛迎风披散,如风,似电……我躲在一旁呆呆看着,觉得黄骠马一定是回它的天庭去了!
果然,父亲带人找了三天,找遍了附近的村子,也没找到它。黄骠马是花了960元钱买来的,那时候的960元钱,基本就是我们这个穷家的所有家当了!黄骠马一去不返,我们家的日子怎么过?
黄骠马走后的第五天,我突然听到院子里一声长嘶,黄骠马回来了!我们全家惊喜交集,真的是以迎接天神的礼仪迎接黄骠马。
然而令我们意外的是,黄骠马的身后还跟着一位长满络腮胡子的陌生大叔。据大叔说,他在黄河入海口附近的济南军区军马场承包了一大片苇塘。前天傍晚,黄骠马啃食他家芦苇,他偷偷靠近它,猛地抓住它拖在地上的缰绳,把它捡回了家……此时,黄骠马慢慢走到父亲跟前,用嘴碰触父亲的衣襟,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父亲拍拍黄骠马的脖子:“没事儿,没事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然后,父亲对着胡子大叔连连作揖(yī):“谢谢老弟了,马场离这里百十里路,这么远还麻烦您亲自把马送回来,一定吃了饭再走……”胡子大叔扶住父亲,面色僵硬:“老哥,饭我就不吃了,不过有些话我得说——”胡子大叔干咳—下,“老哥,你可能不知道,咱家老老小小十几口人,饭都吃不饱,承包苇塘也是勉强度日的。听说我捡了这匹马,全村人都说我发大财了。我想如果是没人要的野马呢,我牵到市场上卖了,怎么也换个千儿八百的;如果是别人家的马跑出来呢,吃了我家的苇草,怎么也给个饲料钱……”话说到这儿,连我这小孩子都听明白了,胡子大叔是要感谢费。父亲连连点头:“应该,应该。这么远,不容易……”胡子大叔打断父亲的话:“说实话,我很忙,没想送这畜生回来。我是想等几天,马主人找上门,一手给钱,一手牵马,多省事!可这畜生不干。自从进了我家,它不吃不喝,连刨带踢,拴马缰绳都差点扯断,我就又换了一条更粗的,系了很多死扣,没想到这畜生还会解绳扣,今天早晨,它就解开了绳子,不过它却没偷跑——还算它有良心——等我早晨起来,它低着头,拱着我的身子朝门口走。我想这大概是让我跟它走吧,也不知道路程远近呢,我就骑了辆自行车,它在前边跑,我在后边跟着,就这么到你老哥家来了。”
父亲轻轻抚摸黄骠马的脖子,万分感动。
“老弟,难为你这么大老远送来,真是不容易。就说个数吧。”
“老哥,我也不是贪财的人,咱说句公道话,这匹马怎么也能卖个千儿八百,我替您看了一天一夜,又跑了这么远,您就给200块钱吧。”
父亲出门了。我知道,父亲去借钱了。200元钱好像确实不多,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们家没有。一顿饭工夫,父亲回来了,手里攥(zuàn)着一把子零钱。然后和母亲到西厢房嘀咕了几句,母亲又从屋子里拿出一点零钱。我知道,那是我们家准备赶集买菜油的几块钱。然后父亲走到胡子大叔跟前,很不好意思地说:“兄弟,大春天的,青黄不接,街坊们也都没钱,总共借了160多块钱,加上家里这几块,也就170来块吧。实在凑不出200,剩下的算我欠您的,等秋后收了庄稼,我给您送去。你要是不放心呢,可以立个字据……”胡子大叔面无表情,把脸扭向一边。这是不同意的样子吧?父亲为难地举着拿钱的手,不知道该递过去还是该收回来。母亲从里屋出来,提着一个面口袋,放到胡子大叔的自行车后座上:“大兄弟,这是十来斤白面,家里一直没舍得吃,您看看……”胡子大叔瞟了一眼口袋,还是不说话。
谁也没注意黄骠马走到了胡子大叔对面,就见黄骠马用嘴蹭蹭胡子大叔的膝盖,然后慢慢低下头,慢慢弯曲它的两条前腿——黄骠马给胡子大叔跪下了!
胡子大叔先是一愣,然后受了惊吓一般,慌慌张张地抢了父亲手中的钱,蹬上自行车,夺门而去。我“哇”的一声哭了,我家高傲的黄骠马居然懂得用人类这种最卑微而又最昂贵的方式留住了自己!
父亲扶起黄骠马,沉默了好久才开口:“到我们这个穷家,真委屈你了。你说你这么聪明懂事,咋不愿意干活儿呢?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猫捉老鼠,黄狗看家……谁都得干活儿,你咋能不干活儿呢?你也不想想,你不会干活儿,养你干什么?不会干活儿,你就没法活下去啊!”
也许黄骠马听懂了父亲的话,接下来的日子,它非常温顺卖力地学习拉车、耕地、播种、拉磨……黄骠马的确聪明,不过三两天,所有的农活儿它不仅都学会了,而且样样干得漂亮。
傍晚,一天农活儿干完,黄骠马从不直接进马棚吃草料。它喜欢定定地望着西天的晚霞出神。父亲懂它的心思,就把缰绳盘在它的脖子上,拍拍它的屁股。黄骠马马上来了精神,感激地看父亲一眼,就扬开四蹄,疾驰而去。天色朦胧,晚霞如醉,田间小路上,黄骠马鬓毛飞扬,四蹄腾空,如风如电,跑出小村最壮丽的风景。
当年深秋,父亲赶着马车到济南军区黄河口生产基地附近割芦苇,补贴家用。
越靠近基地,黄骠马就越显得心神不宁,对父亲的呵斥也心不在焉。当基地的牧马员赶着一群军马从一片芦苇荡边飞驰而过时,黄骠马突然停住脚步,长啸一声,挣脱了马车,朝着那群军马飞奔而去。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看着我家的黄骠马和那群军马耳鬓厮磨,仿佛老友重逢一般亲热。一会儿,牧马员来到了父亲跟前。牧马员说:“老哥,您这匹马曾经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一匹军马,跑起来又快又稳。那年集中训练,项目是跨越一道六米宽的沟渠,所有的军马都止步不前。这时候,这匹马突然从马群中冲出来,如一道闪电越过河谷。但它的前腿由于惯性收不住,跪下了,导致右腿骨折。兽医想尽办法为它疗伤,尽管伤口愈合得不错,但它再也不能作为一匹军马参加训练了。所有的训练员都喜欢它,愿意让它留在军马场,但它不愿意,那段时间它不吃不喝,只静静地看着其他军马奔跑……这样下去它会饿死的,实在没办法,军马场把它送给了附近种西瓜的一家农民。我们想,只要看不见其他军马,也许它会忘掉军马场,忘掉自己的军马身份。现在它愿意回来——几年前它突然回来过一次,在周围游荡了几天,就又不见了——我向场部申请,给您双倍的价钱,让它归队吧!”
父亲眼含热泪,拼命点头。然而仅仅半个小时后,黄骠马却又回到了父亲身边,后边跟着目瞪口呆的牧马员。
黄骠马主动走进车辕(yuán),稳稳地拉着装满芦苇的马车,和村子里的其他牛马一样,心平气和地踏上回村的路,仿佛它从没有来过这里。
薄尊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