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和鱼
那是个有明亮月光的夜晚,水面上漂浮着一片片亮珠子,噼里啪啦地撞击出清脆的响声。洁白的鸟一圈一圈地在水面上空飞翔。
“来,过来。”那个声音从高高的岩石上传来。
一条红色的小鱼手里使劲地握着一个细长透明的杯子,正一步步向那个声音靠近,她的怀里像揣了只调皮的兔子,此时正在不安地跳动着。
小鱼循着冰凉的岩石,向那个声音靠近,身体上那丝小小的疼痛正被心里的那片急促与兴奋吞噬着。
“来,到这里来,快点。”他催促着,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他总是这样,总是会去很远的地方,然后再回来,带着满胸膛的故事。
小红鱼总会把那些故事一个一个叠整齐,码放在杯子里,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月光被一把一把地洒下来,小红鱼的后背冒着汗。岩石上淌下细细的水,水是温暖的,像他的翅膀,小红鱼这样想。
她终于爬上了那块圆圆的石头,海水一拥而上,石头上残留着温度,脚下除了深蓝的海水依旧是深蓝的海水。
小红鱼的杯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半杯水——暖暖的半杯水,像他的翅膀,可是他去哪里了呢?
岩石上只剩下孤独的小红鱼。
这是暖暖自己写的《飞鸟和鱼》的故事,可是她不知道这是故事的开始还是结尾。
故事被放在了窗前的桌子上,风呼呼地吹得日记本哗啦哗啦地响,旁边放着一个空空的玻璃杯。那是暖暖和妈妈寻遍了整个城市才找到的杯子。
杯子上一条小红鱼孤独地望着天空中展翅飞翔的鸟。
孤单的暖暖
每个清晨,暖暖都会抱着她的杯子去马路对面的公园。
因为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湖,湖水很清,站在桥上总能看到湖中央穿梭的小鱼,有黑色的,银色的,也有红色的。
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暖暖就会对着远处吹口哨。口哨声细长悦耳,在青色的湖面上会飘很远,暖暖想着会不会有一天,突然飞来一只会讲故事的鸟,或者有一条爱听故事的鱼游过来,听她吹口哨?
哨声被暖暖吹得越来越好听。
阳光从树叶的细缝里洒下来的时候,暖暖就会回家,她知道妈妈已经在餐桌上放了一杯热牛奶和一个煮鸡蛋。
夜里,在暖暖睡下的时候,房间里总会传来爸爸与妈妈细碎的谈话声:
“或许我们应该多陪陪暖暖了,我觉得她这阵子有些怪。”是妈妈的声音。
“或许是太孤单了,我也经常听到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爸爸担心地说。
“是啊,我觉得她想的不应该是一个十岁孩子应该想的问题。”
“唉。”爸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我们应该考虑再养一个孩子,这样等我们老了,走了,暖暖还会有一个伴。”
每个晚上他们都会讨论着这样的话题。
暖暖有时会听到,有时听不到。但这并不重要。她想的只是她的飞鸟和鱼的故事。
巨人朋友
那天清晨,暖暖醒得特别早,甚至四方的天空还挂着那颗最亮的星。她坐在长长的木椅子上,对着湖面吹口哨,手里捧着半杯水,杯子里闪动着一圈圈细细的水纹。
那不应该是故事的结尾。
讲故事的鸟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在很远的森林里,或者城市里,或者村落里遭遇了不幸,可是这也阻挡不了他飞回来的决心,因为他知道岩石下有一条等待他回去的小红鱼。
她会满眼温情地望着自己,入迷地听着自己讲故事,她从来不问那些故事是真是假,因为故事是他讲的,她什么都信。
“多傻的小红鱼。”他轻轻地笑笑。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抽离出来,既然身体再也不能飞翔,那就让灵魂飞回去。
风带着他回到了岩石。
作为一只有见识的鸟,他不可能不知道灵魂遇到咸咸的海水会变成一杯温暖的水。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喊着:“来啊来啊,到这里来。”
冰凉的海水冲了过来,落在他的灵魂上。
暖暖的水滚进了小红鱼的杯子里。
“多动听的哨声啊!”一个声音从暖暖的头顶传过来,随即她感觉到长长的木椅摇晃了一下。
暖暖抬起头看了看,她觉得眼前是一堵墙。她接着向上仰望,再向上仰望,头抬得微微疼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张干净的脸、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
“你好,我是巨人。”他这样对暖暖说。
“你好,我是暖暖。”暖暖握了握他的大手。
那个清晨,暖暖认识了一个叫巨人的巨人。
妈妈的决定
“暖暖,爸爸和妈妈商量去领养一个男孩儿,准备让他做你的哥哥或者弟弟,我们觉得你太孤单了。”那天晚上,妈妈来到暖暖的床边这样对她说。
“妈妈,我不孤单,我有个巨人朋友。”暖暖眨巴了一下眼睛。
妈妈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卧室,暖暖想什么她总是摸不透,为什么一个十岁孩子的心会深得像海水一样望不到底呢?
暖暖觉得巨人是个很幽默、很博学的小伙子,他告诉暖暖,他去过很多地方,很多稀奇的地方。
暖暖问他有多稀奇呢?他告诉暖暖他见过一只会唱歌的蓝兔子,一只颜色绝对真实不是染色的蓝兔子。
暖暖想象着那会是一只什么样的兔子,同时又如此羡慕巨人童话般的生活。
她向巨人身边靠了靠,等待着巨人接下来的故事:
“那真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四下里开着细碎洁白的小花,每一朵花都会吹口哨,对,就像你那样,口哨声清脆动听,那只蓝兔子就坐在花丛里唱着歌,身上披着件淡蓝色的披风。我问他,您为什么是一只蓝色的兔子啊?他就停止了唱歌,口哨声也停止了。
“他说,他是只在天空飞了太久的兔子,久得连原来洁白的毛发都变成了和天空一样的颜色。可是没有等我再说话,他却反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忧郁吗?’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因为那个时候我天天都很快乐,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忧郁。
“他甩了甩披风说,忧郁就是这个蓝色,看着看着,你的心就沉了下去,忧郁还有就是,在你很想吃一根胡萝卜的时候,那根胡萝卜却突然开口对你说,求求你别吃我。
“蓝兔子说完这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是不会懂的。’说完便呼地飞了起来,像只鸟一样。”
“我想他或许太孤独了,就像我一样,我也曾经像他那样忧郁。”暖暖靠在巨人的胳膊上,小声地说着。
故事依旧没有结束
小红鱼就那样握着半杯水,坐在岩石上,风告诉了她一切——那只让她念念不忘的鸟为她所做的一切。
她觉得自己似乎清晰地看到了所有发生的事:那只迎着风雨的鸟;那只穿过工厂上空黑色浓烟的鸟;那只站在高楼大厦顶端望着脚下霓虹灯的鸟;那只飞行在无边的金色麦田上空的鸟……勇敢地把每一个故事吞下去。
此时,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手里这半杯快要失去温度的水。
月亮沉入海里,西边的天空挂着那颗如凝眸一样的星星。
东方一片猩红。晨阳就此像梦幻一样升起。
没有一条鱼可以活过一个白天。
小红鱼忘记了水的滋味。
岩石变得滚烫。
杯里的水一点点变成烟,一缕缕、一丝丝缠绕着岩石和岩石上静静坐着的小红鱼。
杯子里的最后一滴水消失不见了。
“啪”,杯子落了下来,一地玻璃碎屑。
从此,每个清晨,人们都会在海面上看到一片白蒙蒙的烟,直到太阳出现,它才会消失。巨人告诉暖暖,他去过地球以外的地方。暖暖问他是不是和电视上的科幻片一样。“当然不是。”巨人说,“要比那美丽多了,在那里,宇宙就像一片海,海面上除了水,总会有些光亮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暖暖摇摇头。
“每个夜晚,海面上就会燃起点点的碎光,一粒粒的,你数也数不清。”巨人眯起双眼。暖暖看得出他的沉醉。
“那是什么?不会是萤火虫吧?”
“你说对了一半,那些是像萤火虫一样的星星。一闪一闪地飞在水面上,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晃啊晃,对着我眨眼睛。‘嗨!巨人。’它们这样对我说,呵呵。”巨人笑了起来。
“噢,原来是会说话的星星。”暖暖抬起头望着深蓝的天空,思绪却在满天的星斗里翻滚,会飞的星星,会说话的星星,会眨眼的星星,像萤火虫一样的星星……一切的一切让暖暖的心欢跳起来。
暖暖觉得耳边生出了风,稀疏的头发被吹得竖了起来。不知何时自己已被巨人放到他厚实的肩膀上。
“看,那边!”巨人用手指着遥远的西方。
暖暖的目光穿过树丛,飘过街道和城市。她看到一条长长的河,河如丝带一样弯弯曲曲地向两边延伸,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暖暖惊奇,让她兴奋的是河水上面闪动着的无数亮光,像星星一样调皮,她竟然还可以看到他们在相互追逐,相互微笑。
“萤火虫,是萤火虫,像星星一样的萤火虫。”暖暖兴奋地大叫。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一片一片升腾着温暖的光芒,那是陆地上的星星。
晚上妈妈说,这个周六家里会来一个人,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儿,从此由他来做暖暖的哥哥。
巨人走了
周五的早晨,暖暖从床上爬起来,她想第一时间告诉巨人,从此可能会有一个男孩儿做她哥哥,这个男孩儿可能会很乖,但也可能会调皮得让人讨厌。
当暖暖来到公园的时候,她听到了口哨声,那是一首很忧郁的曲子。
暖暖循着声音走过去,她发现巨人正坐在长椅上吹着口哨。
他没有回头。
“我得走了,暖暖。”
“你要去哪里,巨人?”
“有星星和蓝兔子的地方,或者更远,或者很近。”
暖暖低着头,看着露珠一滴一滴滚落在自己的脚上,又看着它们一点点渗入自己的白色球鞋里。
“其实那个故事的结尾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悲伤,暖暖。”
“你知道我写的故事?”
“当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记住,暖暖,即使鸟化成了烟,小红鱼变成了水,这一切都分不开他们,更隔断不了他们的友谊,或许他们并没有消失不见,只不过,用另一种形式存在,是你所想不到的。”巨人微笑地说道,但是暖暖还是感觉到了从他身体里流泻出的那些淡淡的忧伤。
“暖暖,我想我现在终于知道什么是忧郁了。”巨人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
“巨人,你要走吗?”暖暖想要跑过去抓住他的手,她不想失去他,不想失去这唯一的朋友。
此时一缕光从湖对岸射了过来,极其明亮,刺得暖暖睁不开眼。
太阳升起来了,湖面上一片红色的斑驳。暖暖缓缓地睁开眼,空空的木椅上躺着几片红色的树叶。
秋天来了,巨人,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巨人”来了
那个周六,天气出奇地好,好得仿佛不真实,湛蓝的天空像青花瓷一样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树叶碧绿的样子仿佛滴着水,肥胖的白猫慵懒地趴在窗台上。
日记本合着,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暖暖想着想着,眼里便流下了泪水。
“暖暖快来,快出来!”妈妈大喊。
不用想也知道,那个陌生的男孩儿来了,暖暖翻了个身,她不关心这些。
“暖暖,快点出来,再不出来妈妈就进去了。”妈妈催促着。
暖暖又翻了个身,忽然愤愤地坐了起来。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出去,妈妈会喊上一天。她蓬乱着头发,穿着拖鞋嗒嗒地走出了卧室。
一个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的瘦瘦的男孩儿站在门口,他的脸很白净,一双明亮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暖暖。
“你好,我叫杨硕,但我更喜欢叫自己‘巨人’。”男孩儿淡淡地说。
阳光没有预兆地“倏”地一下穿透玻璃,洒在了暖暖的身上。
“你好,我是暖暖。巨人,你见过忧郁的蓝兔子吗?”
男孩儿浅浅一笑。
暖暖便觉得自己很温暖,很温暖……
选自《读友》2012年第6期(上)
赵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