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之窗
叶圣陶:“为人生”而学
河北廊坊十二中 董瑞玺
作家档案
叶圣陶(1894~1988),著名作家、教育家、编辑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江苏苏州人。原名叶绍钧,字圣陶,主要笔名有圣陶、桂山等。1912年中学毕业后,因家境清贫即开始当小学教师并从事文学创作。1921年,与沈雁冰、郑振铎等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的文学观,并与朱自清等人创办了我国新文坛上第一个诗刊《诗》。1923年,叶圣陶进入商务印书馆,开始从事编辑出版工作,并主编《小说月报》等杂志,同时继续文学创作,发表了代表作长篇小说《倪焕之》和大量短篇小说。1930年,他转入开明书店。他主办的《中学生》杂志,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最受青年学生欢迎的读物,在社会上有广泛的影响。在抗日战争中,叶圣陶与他的家庭一并移居到乐山,并在国立武汉大学担任中文系教授。1946年,他回到上海,在开明书店继续他的编辑生涯。1949年后,先后出任出版总署副署长、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中央文史馆馆长等职。
叶老一生投身编辑、教育事业,先后主编或编辑过多种文学、语文教育刊物,编辑出版几十种中小学语文教科书,撰写过十多本语文教育方面的论著,为语文教育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发现培养和举荐过一批青年作者,如巴金、丁玲、戴望舒等。他的《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苏州园林》《多收了三五斗》《金华双龙洞》《爬山虎的脚》《景泰蓝的制作》等多篇文章相继被收录在中小学语文课本里。著有散文集、小说集、童话集、文论集多种。现有《叶圣陶全集》行世。
作家作品
一个少年的笔记
叶圣陶
诗的材料
今天清早进公园,闻到一阵清香,就往荷花池边跑。荷花已经开了不少了。荷叶挨挨挤挤的,像一个个大圆盘,碧绿的面, 淡绿的底。白荷花在这些大圆盘之间冒出来。有的才展开两三片花瓣儿。有的花瓣儿全都展开了,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有的还是花骨朵儿,看起来饱胀得马上要破裂似的。
这么多的白荷花,有姿势完全相同的吗?没有,一朵有一朵的姿势。看看这一朵,很美,看看那一朵,也很美,都可以画写生画。我家隔壁张家挂着四条齐白石老先生的画,全是荷花,墨笔画的。我数过,四条总共画了十五朵,朵朵不一样,朵朵都好看。如果把眼前这一池的荷叶荷花看作一大幅活的画,那画家的本领比齐白石老先生更大。那画家是谁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荷花。一身雪白的衣裳;透着清香。阳光照着我,我解开衣裳,敞着胸膛,舒坦极了。一阵风吹来,我就迎风舞蹈,雪白的衣裳随风飘动。不光是我一朵,一池的荷花都在舞蹈呢,这不就像电影“天鹅湖”里的许多天鹅一齐舞蹈的场面吗?风过了,我停止舞蹈,静静地站在那儿。蜻蜓飞过来,告诉我清早飞行的快乐。小鱼在下边游过,告诉我昨夜做的好梦……
周行、李平他们在池对岸喊我,我才记起我是我,我不是荷花。
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另外一种东西,这种情形以前也有过。有一天早上,在学校里看牵牛花,朵朵都有饭碗大,那紫色鲜明极了,镶上一道白边儿,更显得好看。我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牵牛花,朝着可爱的阳光,仰起圆圆的笑脸。还有一回,在公园里看金鱼,看得出了神,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条金鱼。胸鳍像小扇子,轻轻地扇着,大尾巴比绸子还要柔软,慢慢地摆动。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静极了,静极了……
我觉得这种情形是诗的材料,可以拿来作诗。作诗,我要试试看——当然还要好好地想。
三棵老银杏
舅妈带表哥进城,要在我家住三天。今天早晨,我跟表哥聊天,谈起我想作诗,谈起我认为可以作诗的材料。 我说:“要是问我什么叫诗,我一点儿也说不上来。可是我要试作诗。作成以后,看它像诗不像诗。”
表哥高兴地说:“你也这么想,真是不约而同。这几天我也在想呢。诗不一定要诗人作,咱们学生也不妨试作。不懂得什么叫诗,没关系,作几回就懂得了。我已经动手作了,还没完成,只作了四行。要不要念给你听听?”
我说:“我要听,你念吧。”
表哥就念了。
村子里三棵老银杏,
年纪比我爷爷的爷爷还大。
我没见过爷爷的爷爷,
只看见老银杏年年发新芽。
我问:“你说的是娘娘庙里的那三棵?”
表哥说:“除了那三棵,还有哪三棵?”
我问:“年纪比外公的爷爷还大,多大岁数呢?”
表哥说:“我也说不清楚。只听我爷爷说,他爷爷小时候,那三棵银杏已经是大树了,他爷爷还常常跟小朋友拿叶子当小扇子玩呢。”
我问:“那三棵老银杏怎么样?你的诗预备怎么样作下去呢?”
表哥说:“还没想停当呢,不妨给你说一说大意。我的诗不光是说那三棵老银杏。”
我问:“还要说些什么呢?”
表哥说:“我们村子里种了千把棵小树,你是看见了的,村子四周围,家家的门前和院子里,差不多全种遍了。那些小树长得真快,去年清明节前后种的,到现在才十几个月,都高过房檐七八尺了。再过三四年,我们那村子会成什么景象,想也想得出。除了深秋和冬天,整个村子就是个密密丛丛的树林子,房子全藏在里头。晴朗的日子,村子里随时随地都有树阴,就是射下来的阳光,也像带点儿绿色似的,叫人感觉舒畅。”
我想着些什么,正要开口,表哥拍拍我的肩膀,抢着说:“不光是我们那村子,别的村子也像我们村子一样,去年都种了许多树呢。你想想看,三四年以后,人在道上走,只见近处远处,这边那边,一个个全是密密丛丛的树林子,怎么认得清哪个是哪村?”
我说:“尽管一个个村子都成树林子,我一望就能认出你们集庆村,保证错不了。你们村子有特别的标记,老高的三棵银杏树。”
表哥又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笑着说:“你说的正是我的意思,所以我的诗一开头就说三棵老银杏!”
爬山虎的脚
学校操场北边墙上满是爬山虎。我家也有爬山虎,从小院的西墙爬上去,在房顶上占了一大片地方。
爬山虎刚长出来的叶子是嫩红色。不几天叶子长大,就变成嫩绿色。爬山虎在十月以前老是长茎长叶子。新叶子很小,嫩红色不几天就变绿,不大引人注意。引人注意的是长大了的叶子,那些叶子绿得那么新鲜,看着非常舒服。那些叶子铺在墙上那么均匀,没有重叠起来的,也不留一点儿空隙。叶子一顺儿朝下,齐齐整整的,一阵风拂过,一墙的叶子就漾起波纹,好看得很。
以前我只知道这种植物叫爬山虎,可不知道它怎么能爬。今年我注意了,原来爬山虎有脚的。植物学上大概有另外的名字。动物才有脚,植物怎么会长脚呢?可是用处跟脚一样,管它叫脚想也无妨。
爬山虎的脚长在茎上。茎上长叶柄儿的地方,反面伸出枝状的六七根细丝,每根细丝像蜗牛的触角。细丝跟新叶子一样,也是嫩红色。这就是爬山虎的脚。
爬山虎的脚触着墙的时候,六七根细丝的头上就变成小圆片儿,巴住墙。细丝原先是直的,现在弯曲了,把爬山虎的嫩茎拉一把,使它紧贴在墙上。爬山虎就是这样一脚一脚地往上爬。如果你仔细看那些细小的脚,你会想起图画上蛟龙的爪子。
爬山虎的脚要是没触着墙,不几天就萎了,后来连痕迹也没有了。触着墙的,细丝和小圆片儿逐渐变成灰色。不要瞧不起那些灰色的脚,那些脚巴在墙上相当牢固,要是你的手指不费一点儿劲儿,休想拉下爬山虎的一根茎。
作家链接
那片绿绿的爬山虎——怀念叶圣陶先生
肖复兴
一次偶然的机遇,能够改变一个人终身的命运。
小时候,捏着可怜巴巴的一角七分钱,踮着脚尖从家门口对面的邮局里买来一本《少年文艺》时,我开始迷上文学。我渐渐沉浸在我国现代文学之中。鲁迅、冰心、叶圣陶、许地山……一位位相继闯入我的心中。他们的作品令我爱不释手。冥冥幻想里,我像今天的青少年朋友一样,想入非非地想象着他们的模样、为人及性格。但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结识他们当中的一位,并且能够聆听他的教诲。二十余年弹指飞去,当他白发如银时,我竟如他一样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在我的人生旅途中,他起的作用举足轻重。
他就是叶圣陶先生。
1963年,我正上初三,写了一篇作文《一张画像》,是写教我平面几何的一位老师。他教课很有趣,为人也很有趣,致使这篇作文写得也自以为很有趣。经我的语文老师推荐,这篇作文竟在北京市少年儿童征文比赛中获奖。自然,我挺高兴。一天,语文老师拿来厚厚一个大本子对我说:“你的作文要印成书了,你知道是谁替你修改作文的吗?”我睁大眼睛,有些莫名其妙。“是叶圣陶先生!”老师将那大本子交给我又说,“你看看,叶老先生修改得相当仔细,你可以从中学到不少东西!”
我打开本子一看,里面有这次征文比赛获奖的二十篇作文。我翻到我的那篇作文一下子愣住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的修改符号和改动后增添的小字,密密麻麻,几页纸上到处是红色的圈、勾或直线、曲线。那篇作文简直像是动过大手术鲜血淋漓继而又绑上错综复杂的绷带一样。
回到家,我仔细看了几遍叶老对我作文的修改。题目《一张画像》改成《一幅画像》,让我立即感到用字的准确性。类似这样的地方修改得很多,倒装句改得很多,长句子断成短句的地方也不少。有一处,我记得十分清楚:“怎么你把包几何课本的书皮去掉了呢?”叶老改成:“怎么你把几何课本的包书纸去掉了呢?”删掉原句中“包”这个动词,使得句子干净也规范多了。而“书皮”改成“包书纸”更确切,因为书皮可以认为是书的封面。我真的从中受益匪浅,隔岸观火和身临其境毕竟不一样。这不仅使我看到自己作文的种种毛病,也使我认识到文学创作的艰巨。不下大力气,不一丝不苟,是难成大气候的。虽未见叶老的面,却从他的批改中感受到他的认真、平和以及温暖,如春风拂面。
叶老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了一则简短的评语:“这篇作文写的全是具体事实,从具体事实中透露出对王老师的敬爱。肖复兴同学如果没有在这几件有关画画的事儿上深受感动,就不能写得这样亲切自然。”
这则短短的评语,树立起我写作的信心。那时,我才十五岁,一个毛头小孩儿,居然能得到一位蜚声国内外文坛的大文学家的指点和鼓励,内心的激动可想而知,涨涌起的信心和幻想,像飞出的一只只鸟儿纷纷抖着翅膀。那是只有那种年龄的孩子才会拥有的心思。
这一年暑假,语文老师找到我说:“叶圣陶先生要请你到他家作客。”
我很感到意外。因为我一直觉得像他那样的大作家一定是深居简出,凡人不见的。见这样的作家如同见国家元首一样难哩。现在叶圣陶先生居然要见见我这样一个初中学生,这自然成了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那天,天气很好。下午,我来到东四一条并不宽敞却安静的胡同。门面不大,叶老的孙女叶小沫先在门口迎接了我。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小巧而典雅。刚进里院,一墙绿葱葱的爬山虎扑入眼帘,使得夏日的燥热一下安静许多,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在上面跳跃着,闪烁着迷离的光点。
叶小沫引我到客厅,叶老已在门口等候了。见到我,他像同大人一样同我握了握手,一下子让我觉得距离缩短不少。落座之后,他用浓重的苏州口音问了问我的年龄,笑着讲了句:“你和小沫同龄呀!”那样随便、和蔼,拘束感消失了,作家头顶上神秘的光环也消失了。越是大作家越于易近人,原来他就如一位平常的老爷爷一样让人感到亲切。
想来有趣,那一下午,叶老没谈我那篇获奖的作文,也没谈写作。叶老没有向我传授什么文学创作的秘诀、要素或指南之类。相反,他几次问我各科学习成绩怎么样。我说我连续几年获得优良奖章,文科理科学习成绩都还不错。他说道:“这样好!爱好文学的人不要只读文科的书,一定要多读各科的书。”他又让我背背中国历史朝代,我没有背全,有的朝代顺序还背颠倒了。他又说道:“我们中国人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的历史,搞文学的人不搞清我们的历史更不行。”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批评,也是对我的期望。
有一种情感叫沉浸
朱以撒
又一杆毛笔走到了使用的尽头,锋残毫损。我照例把它投入书桌里边那只大笔筒里。那只笔筒已经搁置了许多这一类毛笔——当它们不再被使用,就没有什么价值,理应废弃。我想起隋人智永,许多用过的烂笔头珍惜地集中着,庄重地埋了起来,名曰笔冢,一定有一种感情附着于上。笔筒里这些旧笔,时日长了落满灰尘,蜘蛛在上边爬过,牵起网络,旧笔储存了我生命曾经走过的那一段过程,或者说,许多时光在毫端的挥洒中过去了。
旧物,失去使用价值之后依然不忍舍弃,准是另一种价值开始了它的旅程。
我又一次见到青衣江了。已经有些寒意,青衣江流过的这个小城,永远是水汽迷蒙,潮气华滋,高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本植物。枯水时节,青衣江缓缓地流,和我上次见到的汹涌气势已经不同。此时,我面对着它,按说是没有太多特色可供描绘,只是一条江有这么一个名字,远远超过了人对于河流本身的想象。书上说,青衣是一个人,叫蚕丛,曾经教会了蜀人祖先农耕蚕桑,使游牧民族的动荡转为安顿。若水河畔,青衣移动的身影多起来,若水遂名青衣江。蚕丛,我乐于这样想象,是一位体态丰盈言行朴实的少妇吧。青衣,后来成为我们眼中的舞台人物,幽怨、哀婉、凄美。静观这条江的眼光如水,听到旁人用食指指着波光粼粼叫道:“看,青衣江”,心弦莫名地弹了一下。那一年,我在青衣江边走,夏风习习,草木爽快,我却纠结在一个问题里,脱不出来。那个问题今天看来已十分简单,上不了哲学台面,时间一过去也就迎刃而解——那是一个技巧性的问题。在江边的同一条路两次走过,思路远远拉大了岔道,无法叠合。一辈子去过一次的地方,令人惋惜的是,无法从回味中看到自己改变了什么,或者坚持了什么。
一座熟悉的城墙拆毁了,一条熟悉的街巷消失了,对于拥有体验并一直习惯地享用它的文化气息的人,不论书生艺人,还是引车卖浆者,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空洞。至少,他们不能在清晨聚会一起松动筋骨,叙一叙寻常百姓的小小乐趣。后来,欧式的建筑耸立起来,内心的空洞却丝毫没有填上。一个独到的城市,是由久居其间的居民行止来体现的——说话的口气、神情,还有动作。他们被老城市的气息熏染着,老城市成了一个巨大的储存器,储存着浓郁的民风、礼仪;街巷、门楣、梁、匾额透露着和居住者同样的情调。而新兴城市是多元的,没有一种和谐的秩序,需要很长久的磨合,人和城市才能交融如水乳。
一本书,一本帖,时间长了,外表的品相卷了毛边,掉了封皮,里边任我随意地画了许多记号,随手翻,就到了我要的那一页、想看的那个字。一本簇新的书就没有这般便利,它停留在陌生状态上,像一匹野马,没有被骑手驯服,书页边缘带着机器切割的锋利和油墨的味道。没有翻动,生分得生出一段距离。一次又一次翻动,甚至卷起、袖起,随主人走天下。带着温度的手指时常指动,它温顺起来。边角的锋棱磨钝,品相越来越老,蕴含越来越多,手泽、目光、笔迹,甚至有一次不小心掉落在泥泞里。有的书的观念的确改变了我,同时我也把一些不愿苟同的意思标明在空白处,构成另一个走向。这样,待我翻到它老了时,渗透了我太多的精神。一些旧书让人痴迷地收藏,就融入了阅读者这一部分情调。
纸本太经不起折腾了。但也是这种最柔弱的纸,薄如蝉翼地承载起沉重无比的文字——那些性命攸关的生死状,家庭纠葛的契约、情爱的表白,都由一纸墨气固定下来。像一位稚嫩孩童挑起千斤重担,还不让她松懈下来。没有哪一片纸的存在不受剥蚀。纸质酥了,干脆了,字迹一脸沧桑,却不会淡去。这时,真怕有人不慎失手,字迹随纸裂为碎片。这样的纸片,尺牍大小,沉重千钧。家庭的后人对先人的认识,包括感恩或怨恨,大都源于这些纸片。没有这些纸片的人,回忆先人,满目空洞。我十分感慨保存完好的家庭,从一代一代文字的积累中,见出一个家庭的悠久;从昏黄的纸色中,展开寂寥广大的世界,任想象去填充。其实,一张能够幸运躲过战乱、水火、迁徙磨难的纸,即便空白,也是一个幽深的海。
时间一直向前,像不停歇下来的马车,奔走中崭新的车厢成为陈旧,盛满过往的陈渣。每个人在面向前方的同时,另一方面正对着过去,感受着旧物,牵挂着旧事——时光没有消逝,正是由于它们的韵味,真切地沉浸在遥远之处。
那双翻毛皮鞋
刘庆邦
母亲到矿区帮我们看孩子,老家只有弟弟一个人在家厂。弟弟当时正在镇上的中学读高中,平时吃在学校,住在学校,每星期只有星期天才回家一次。以前弟弟回家,都是母亲给他做饭吃。母亲不在家,弟弟只好自己生火烧锅做饭。那是1975年,母亲秋天到矿区,直到第二年麦收之后才回老家。也就是说,连当年的春节,都是弟弟一个人度过的。逢年过节都讲究红火热闹,阖家团圆,而那一年,我们老家是冷清的,弟弟的春节过得是孤苦的。这一点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弟弟一个人的春节该怎么过,好像把远在家乡的弟弟忘记了。
弟弟也是母亲的儿子,母亲对儿子肯定是牵挂的,特别是过年的时候。可是,母亲并没有把牵挂挂在嘴上,过春节期间,我没听见母亲念叨弟弟,可见她对弟弟的牵挂是默默地在心里牵挂。直到临回老家的前一天,母亲才对我提出,要把我的一双翻毛皮鞋捎回家给弟弟穿一穿。母亲出来七八个月,她要回家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应该给弟弟买一点什么东西捎回去。我父亲下世早,弟弟几乎没得到过什么父爱,我应该给弟弟一些关爱。然而我连一分钱的东西都没想起给弟弟买。在这种情况下,我母亲提出把我的翻毛皮鞋捎给弟弟穿,我当然没有任何理由不同意。那双翻毛皮鞋是矿上发的劳动保护用品,看上去笨重得很,我只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才穿,天一暖就不穿了。我从床下找出那双落满灰尘、皮子已经老化得发硬的皮鞋,交给了母亲。
我弟弟学习成绩很好,是他所在班的班长。我后来还听说,那个班至少有两个女同学爱着我弟弟。弟弟的同学大概都知道,他们班长的哥哥在外边当煤矿工人,是挣工资的人。因我没给弟弟买过什么东西,他的穿戴与别的同学没什么区别,一点儿都不显优越。母亲把翻毛皮鞋捎回去就好了,弟弟穿上皮鞋在校园里走走,一定会给弟弟提不少精神。弟弟的同学们也会注意到弟弟脚上的皮鞋,他们对弟弟的羡慕可想而知。
然而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这年秋天,一位老乡回家探亲前找到我,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托给他。我想了想,让他把我的翻毛皮鞋捎回来。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有些不妥,母亲既然把皮鞋带给了弟弟,我怎么能再要回来呢!当然,我至少可以找出两种理由为自己开脱。比如:我小时候在老家被冻烂过脚后跟,以后每年冬天脚后跟都会被冻烂。我当上工人后,拿我的劳保用品深筒胶靴与别的工种的工友,换了同是劳保用品的翻毛皮鞋,又穿上妻子给我织的厚厚的毛线袜子,脚后跟才再没有冻烂过。再比如:那时我们夫妻俩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七十元,都是这月望着下月的工资过生活,根本没有能力省出钱来去买一双新的翻毛皮鞋。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后悔,连一双旧皮鞋都舍不得留给弟弟,是不是太过分了,这哪像是一个当哥哥的样子!我心里悄悄想,也许母亲会生气,拒绝把皮鞋捎回来。也许弟弟已经把皮鞋穿坏了,使皮鞋失去了往回带的价值。老乡回老家后,我不但不希望老乡把皮鞋拿回来,倒希望他最好空手而归。
十几天后,老乡从老家回来了,他把那双刷得干干净净的翻毛皮鞋捎了回来。接过皮鞋,我心里一沉,没敢多问什么,就把皮鞋收了起来。从那以后,那双翻毛皮鞋我再也没有穿过。
我们兄弟姐妹6人,最小的弟弟7岁病死,还有5人。在我年少和年轻的时候,蒙眬觉得孩子是父母的孩子,只有父母才对孩子负有责任,而兄弟姐妹之间是没有责任的,谁都不用管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认识到,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如同手指,因血脉相连,亲情相连,彼此之间也是负有责任的,应当互相关心、互相照顾才是。回过头看,在翻毛皮鞋的事情上,我对弟弟是愧悔的。时间愈久,这内疚愈重。
时过境迁,现在大家都不穿翻毛皮鞋了。就算我现在给弟弟买上一百双一千双翻毛皮鞋,也弥补不了。但是这种愧疚之感我应该对弟弟说出来的,作为弟弟的长兄,因碍着面子,我迟迟没有说出口。那么,我对母亲说出来,请求母亲的原谅总可以吧。可是,还没等我把这些愧悔的话说出来,母亲就下世了。每念及此,我眼里就饱含了泪水……有时半夜醒来,我突然就想起那双翻毛皮鞋的事,难受得好一会儿无法入睡。现在我把我的愧悔对天下人说出来了,心里才稍稍觉得好受些。
摘自《语文世界 中学生之窗》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