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艺片断
“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当我乘坐的卡车转出崂山,远远望到宝塔山时,情不自禁的哼起了我喜爱的《延安颂》。
(一)
我是1940年5月底,从战火纷飞的豫皖敌后、新四军六支队(四师前身)所在地河南永城新兴集回延安的。
我们搭乘的是刚从前方回来、经西安回延安的朱总司令的车队,朱总司令坐在第一辆,我们坐第三辆,待我上车后,见年轻的八路军战士、干部中,还有两位穿便衣的长者,他们也坐在这装满行李、杂物的高高的车上,只是被照顾坐在靠车头的前边,用棉被垫得软一点,可以减少一些颠波之劳。看着那位瘦小个子、戴着眼镜、学者风度的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后来听他们交谈,才知道是著名文学家茅盾先生。另一位是社会科学家张仲实先生。我想起见过茅盾的照片,只是现在苍老一些。我也读过他的小说:《春蚕》、《秋收》、《林家铺子》、《子夜》等,都还有深刻印象。茅盾夫妇还带着一儿一女,大概是全家到延安去的,看到他这样的大作家和我们青年—起坐着大卡车去延安,足见延安不仅吸引着年青人,也是一切爱国进步人士向往的地方。我能有幸和大作家同车去延安,是多难得的事。后来我在鲁艺时,又有幸能听到茅盾讲授《中国市民文学概论》,他讲课内容丰富,观点明确,语言生动,只是那南方口音有些难懂。
(二)
八路军总政组织部介绍我到鲁艺去,正值戏剧系第四期在招生。当时戏剧系的主任是张庚,副主任是王震之,王接待了我,他问了我在前方剧团的工作情况,让我去找教员王滨同志,由他出题考试。我到王滨同志的窑洞里,说明来意,他上下打量我一阵,要我简单地说了作过些什么工作,然后叫我向后转,走到门口去。我走到门口,他又叫我向后转,向左转,向右转,前后转了好几个转,来回走了好几趟。他问我:你穿的什么衣服?旗袍还是裙子?我说:我这不是穿着军装,打着绑腿么!他问我:那为什么动作有慢、有快呢?我当即回答: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地面高低不平,光线又暗,还弄不清你的用意,自然走得慢一些,后来就好了。他说好吧,过两天到教务处去问结果。就这样算是通过了这场别致的考试而被录取。后来他还教我们形体锻炼及表演导演课。王滨是我接触的第一个老师,可惜他早已去世,无法再接受他的教诲,但我常在怀念他。
6月初我搬进了鲁艺,当时四期各系同学都住在山下小院里,清晨一起床就响起“我们是艺术工作者,我们是抗日的战士,用艺术作我们的武器……踏着鲁迅开辟的道路……”的歌声。第四期学习开始,正值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毛主席发表《新民主主义论》之后,由于抗战形势的变化,与考虑到抗战后建国的需要,因此改变了一、二期那时学习三个月就上前方的作法,将学制一再延长为三年;规定教学目的是“培养新文学艺术之理论、创作各方面的专门人才”。“必须具备马列主义及艺术理论之相当修养,并有基础巩固的某种技能专长。”课程设置比较多,注意知识的全面性和专业技能的基础训练。这种强调专门化和正规化,注重提高正符合同学们的学习愿望。开始时,我对学院的生活还不太习惯,在前方炮火连天,每日行军、作战、演出,这里却安定、宁静,每天听课读书,早晚在山沟里散步,中午在延河里游泳,在河边作形体锻炼,学习很紧张,但却是和前方不同的另一种紧张。
学校图书馆有一些藏书,我们贪婪地阅读一切可以借到的书籍,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莎士比亚、高尔基……,因为书少,有一阵子还掀起抄书风,记得程秀山、季敏,我们曾分头把一本《哈姆雷特》抄下来。周立波讲授《名著选读》,更引起我们读书的兴趣。听课、读书提高着我们的文学素养和欣赏水平。
(三)
戏剧专业课,讲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剧体系,是从第四期开始。张庚同志请天蓝、曹葆华翻译了拉普泊的《演员的工作》、查哈瓦的《导演的原则》、斯坦尼的《论演员》,辑为《演剧教程》,由延安新华书店出版,作为最基本的导演、表演教材。年底,水华同志从重庆来到延安,带来斯坦尼的《演员自我修养》的几个章节。许珂、颜一烟又翻译了斯氏的文章。由戏剧系同学自己刻蜡版,用马兰纸印成讲义。张庚和水华等边研究、边教学。陆续把“注意力集中”、“想象”、“情绪的记忆”、“交流”等逐段给同学们讲解并作小品练习。过去我演戏,把台词背熟就行了,哪懂什么潜台词,感情交流……。排戏时,也只使演员走了地位,面对着观众,让观众听清楚演员说什么,看清楚台上发生什么事情,根本不懂什么表演、导演理论,通过学习懂得了演戏还必须有科学的方法。
1942年7月,纪念抗战五周年时,是毛主席发表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专门到鲁艺来对全校师生讲话之后,实验剧团和戏剧系,结合抗日战争的实际,排练了荒煤等同志创作的四个独幕话剧,配合反扫荡形势的宣传。这是整风后第一次反映敌后斗争内容的演出。我在袁文殊编剧、水华导演的《军民之间》里饰演儿媳,为掩护一个八路军受伤战士,假认他做自己丈夫以躲过日伪军的搜查。这次演出既是工作任务又是学习实践。在排演中,水华耐心细致的引导,针对每个演员的情况,解除你的紧张情绪,帮助你进入角色,自如的表演。这次在水华的帮助下,我完成了演出要求,后来到张家口,由舒强导演,演出《白毛女》时,我饰王大婶,也还能完成任务。水华是我的好老师,他排戏时的情景,至今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1943年春节,为实践毛主席《讲话》的精神,鲁艺组织了大秧歌队,劳军演出,我参加了跑旱船。这是又一种艺术实践的尝试,对每个人的艺术思想是极大的震动。我还参加过烧木炭、纺线、背煤、织毛衣等生产劳动,既改善生活克服困难,又是对我们思想感情的改造。虽说1942年4月整风学习开始后,上课就不多了,但22个整风文件的学习,对每个人政治上、思想上是极大促进。这一切:整风学习、生产劳动、闹秧歌,使我们从世界观到艺术观都有了突变。树立了向群众学习,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观念。认识到只有长期的全身心的投入工农群众的斗争生活中去,才能成为有出息的文艺工作者。这是我在鲁艺几年学习的最大收获。1946年以后,我离开戏剧工作岗位,转搞新闻纪录电影的编辑工作,但在鲁艺学习的得益,影响着我的一生,始终指导着我前进。
1987、12、20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