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追忆
邵力子
我任陕西省政府主席,事变发生后,也是被限制自由的一个人,事变中的情况无从详知,事前又未参加蒋介石召开的任何军事会议,事后又匆匆离开西安,因此,所知极少,判断难于正确,此稿的缺点错误,敬希不吝指正。
一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二日,蒋从南京到西安。虽然当时日本侵略者正从华北向绥远进犯,完全暴露其吞并整个中国的野心,全国人民抗日救国的呼声益高,而蒋仍急欲成就其所谓“八年剿匪之功”。所以从广州回到南京,几天后即来西安。蒋此行是为重新调整西北“剿共”军事,并劝说张、杨服从“剿共”计划。
蒋到西安的第一天,即对我说,有一封写给徐向前的信,已写好稿子,想交我润色一下。但未把稿子交我,也未说明写信的原因和稿子的内容。我猜想或是蒋对中共倡议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答复。但直到蒋去洛阳,也没有把稿子交给我。
蒋去洛阳,说是避寿,实际是部署“剿共”的军事。南京去祝寿的人不多,阎锡山、徐永昌、傅作义等都到了。张学良也借词祝寿,跟着去了,向蒋提出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主张,蒋不接受,反而怒气益增。一次,蒋在总理纪念周讲话时说,凡是在“共匪”未肃清以前高谈与日本作战的人都是国家的叛徒;又公开骂张不尽责“剿匪”,使张十分难堪。蒋曾飞太原,与阎锡山等会谈一次,后仍回洛阳。张、杨也飞兰州一次,同于学忠等商议后即返西安。十一月下旬,张因绥远前线形势日益严重,亲笔写信给蒋,请求亲带所部援绥,蒋复信不允。十二月三日,张乘飞机去洛阳见蒋,说部下因请求援绥抗日受阻,群情愤激,他已无法控制,请蒋亲自去解释政策。这时蒋调集军队计划已定,命张先返。次日,即十二月四月①,蒋也到了西安。
蒋这次见了我,说写给徐向前的信要过一个时期再发。事变猝起,这信稿便永远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蒋去西安,行营设在临潼华清池。从这时起,西安空气日益紧张。蒋鼎文、卫立煌、陈诚、朱绍良、万耀煌、陈继承等陆续来到,陈调元、蒋作宾、蒋方震、邵元冲、张冲等人也来了。蒋连日接见军政要人,召开军事会议,都讲其“抗日必先剿匪”的主张,且说“‘剿匪’已到最后阶段,预计将于一个月内可竟全功。”在召集东北和西北将领谈话时,两部将领却都表示不愿参加围攻红军而愿去前线抗日。
蒋为向东北军解释“剿匪”政策,去王曲镇张学良所主办的军官训练团讲话,仍然坚持“先安内,后攘外”的主张,但语气上则多以抚慰而少于责骂,结果反而助长了张学良和军官们的愤慨。
八日,我曾与杨虎城叙谈,我当时感到形势严重,忧虑会发生有如日本二二六事变②那样的事;我是担心东北军不稳,或有不利于张的举动,并未想到张会以兵力扣蒋,更不曾想到杨会与张合谋。杨当时答复我,决不会有那样的事(指二二六事变)。
九日,西安学生万余人游行示威,要求停止内战,抵抗日寇,到绥靖公署、省政府请愿。我接见学生代表,答应转达。这时忽有特务向群众开枪,击伤一人,激起学生更大的愤慨,直向临潼行营前进。蒋得报,用电话严令“西北总部”制止。张乘汽车追至十里铺,把学生劝回。这件事也增加了张、蒋间的矛盾。
蒋在十日召集军事会议,据说,决定在十二日发布第六次“围剿”红军的命令。如张、杨两部不愿参加,即令张部调福建,杨部调安徽。命令未颁,事变已爆发了。
二
张、杨是分工合作的。两部同时于十一日夜半,即十二日黎明前发动。
临潼方面由张部担任。张的卫队营营长孙铭九带两个连向临潼挺进,白凤翔、刘桂五指挥军事,另有刘多荃、唐君尧等各带一部在后支援。蒋的卫队顽强抗拒,死伤甚众;侍从室主任钱大钧胸侧被击穿一孔,被俘;蒋只身仓皇向后山奔逃,匿石窟中。被搜索发现后,由孙铭九背负下山,强迫扶上汽车,送至西安,安置在西安绥靖公署的新城大楼。
西安方面由杨部担任。对省政府和住着许多军政人员的西京招待所,都派队包围,收缴枪支,然后加以扣留。
省政府只有中央宪兵一连轮流值岗,没有激烈冲突。西京招待所方面,只邵元冲在兵士持枪叩门时,惊慌跳入庭院,还想偷越后墙,被枪击重伤,不治身死;其余各人,以及住在通济南坊的“剿总”参谋长晏道刚等,都被集中监视。
在形势极度紧张中,我没有预想到张,杨会用武力对蒋进行“兵谏”。十一日晚,我参加张的宴会,十二时许始回省政府后楼就寝,倦极甜睡。夜半忽被枪声惊醒,枪声很近,远处也有,我猜想是几天来所忧虑的东北军不稳的情况发生了。无法查问情况,因即下楼,进入藏书室,在书柜旁坐待天明。署内外枪声由减少而停息,绥靖公署汽车厂厂长夏述虞来,说并非兵变,是张、杨为了要求停止内战、 一致抗日,提出了八项条件;张、杨各向部下宣布,说是对蒋实行“兵谏”。夏奉杨之命,请我去新城大楼。我即与夏同乘汽车前往,车停在绥署旁杨的住处前面。夏报告后,杨未出见,邀我至南屋杨的卫士队队长室。这时已十二日上午九时许,李志刚来。李是杨的驻南京代表兼省政府委员,是我多年熟人,代杨慰问我,说杨要他负责招待,已准备腾出新城南门外招待所让我去住。我说这里也很好,不必费事了。我在卫士队队长室一共住了五天。李告我,夏厂长即是负责收缴省署宪兵枪械的人,杨已责备他搞得不好,使我和我妻受惊。
十二日上午十时许,张到卫士队长室来看我。慰问数语后,即说明是对蒋“兵谏”,他同杨的主旨都在抗日救国。现蒋已到新城大楼,一定要促他反省,保证他安全。我说:“动机在救国,是可以相信的,但做得太冒险了!开始就不大好,收拾能有把握吗?”张说:“目前最重要的在劝蒋接受抗日的要求,我们是仍愿意接受蒋领导的。但蒋现时怒气极盛,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并且拒绝进食,也不肯穿送去的寒衣,请你去劝劝他。”我同意了,即同张去大楼。我单独见蒋,但杨的特务营营长宋文梅未退出。蒋问我从何处来,我以实告。蒋表示决心牺牲,决不受任何要挟,即把对张所说的两点告我:立即送回洛阳或即行枪杀,可由张在两者中任择其一。我说:“送回暂无可能,枪杀也决不敢。”因问蒋可否考虑如以前两次自动辞职,俟国家有需要时再出。蒋说:“决不能在武力胁迫下考虑这个问题。”我只能坚劝蒋善保身体,即时进餐,并加衣防止受寒而出。
十三日上午十一时,张又来,要我劝蒋移居高桂滋师长新宅。因高宅在张寓金家巷内,便于张随时见蒋,又有御寒设备,草地宽旷,卫生条件较好。我去见蒋说了,蒋又严词拒绝,说:“我决不迁往他处,如张不能送我回洛阳,我就死在此地,这是西安绥靖公署所在,我是行政院院长,所以决不能离开此地。你可即以我此言告张。”我请蒋稍息怒气,使张得尽所欲言,张的话也决非全无可采之处的。蒋对我讲话中有:“凡自称匀称尊敬信仰领袖者,如闻他人诬谤其领袖而不亟起纠正制止,反以中立自居或默认其说,则其尊敬与信仰皆为不诚”云云,这话不仅对张,实亦对我。蒋必在疑心我,曾听到张、杨毁谤蒋的话而不加纠正。事实上我没有听到张、杨毁谤蒋的话。有时对于蒋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有所怀疑或不满,我并不认为是毁谤。我当时不向蒋申辩,再请蒋考虑移居高宅问题,说这实出于张的善意,并请勿再峻拒张的进言。蒋问我曾否见杨,何不嘱杨来见?我含糊应诺而出。
张见我,问蒋是否同意移居高宅?我告以与蒋谈话经过,说蒋怒气仍盛,但不必认为绝望。我劝张同杨都耐心工作,务必达到“保其安全,促其反省”的目的。蒋曾问我可否移入大楼同住,我未把这话告张,仍回杨的卫士队队长室。
十四日,张未再来,我亦未再见蒋。据蒋在《西安半月记》中说,这天早晨蒋曾命侍者请我去见,但并没有人来请我。蒋甚至疑我“已遭不测”,实际上我安然在卫士队队长室,也决不会有单独加害于我的事。侍者一定向张转达了蒋的话,是张太忙,忘记处理呢?或者因为端纳这天将从南京来,等着他去见蒋呢?我想是后一个原因居多。
三天以来,纷传南京已对张、杨下令讨伐,何应钦急忙布置军事,不少人忧虑事态变化,或将危及蒋的生命。端纳之来,可望有所缓和。晚上听人说,端纳到后,即同张去见蒋,自请与蒋同住。蒋亦从端纳之请,由新城大楼移居高桂滋宅。这就使张得有与蒋多谈的可能,实在是局势的一个转机。
关于蒋移居的事,我心中有些疑怪,为什么张本人坚请,我又代张力劝,蒋都坚决拒绝,只隔了一天而蒋即听端纳的话接受移居呢?
十五日上午,李志刚来看我,证实了端纳到西安和蒋已移居高宅的消息。我表示了看法,说情形可望缓和些,但不容易即有具体结果,希望张、杨作进一步的努力。李说:端纳放出空气,说宋美龄要来,我想她能来更好。我又听说各省当局对张、杨等的复电不多,词意亦多含糊,这不是意外的事。
十七日,我移住九府街止园。这是杨的私宅,原为其老母和眷属住的,为了使我更舒畅一些,特腾出三楼,请我从卫士队队长室搬来。次日,我妻傅学文也自省立医院移来问住,她的手背伤处已好了。
十八日上午,李志刚来,先谈外面的情况,知道蒋同张谈的话多了,端纳去洛阳同南京方面通了电话,仍来西安,放蒋鼎文去南京制止飞机轰炸,宋美龄即将来西安,宋子文或者也来;这些消息都引起不少猜测。我想张、杨方面同蒋谈的时间愈长就愈好,参加会谈的人愈多,也就愈能接近。我问中央来的人都扣在何处,李答分别扣在西京招待所和金家巷张的宿舍内。我告李,如果张等有什么要求,我可同陈辞修(诚)或者其他人同去劝蒋。据李以后说,把我的话报告过杨,但没有下文。我想,张在这的已可直接同蒋谈,也可以要南京来的人一起同蒋谈,不必再由我去劝蒋了。
我问省政府人员的情况,李说:秘书长耿寿伯回家,不出门;民政厅厅长彭昭贤被搜查—次,他白天在厅,晚宿宁升三家;财政厅厅长宁升三病重,已多天不进食物;教育厅厅长周学昌藏在朋友处,不敢出门。
十九日以后,我在住所猜测外面情况,觉得人民公审的话不会实现了,南京的军事行动也已暂时停止,但迟迟没有决定性的消息,又是什么原因呢?这必是问题过于重大,蒋能接受张、杨的八条要求吗?即使不肯全部答应,能接受几条呢?接受又将采取什么方式呢?蒋必将坚持不肯签字,张、杨能同意蒋的口头诺言吗?即使张、杨同意了,又怎样说服部属呢?这些问题都是不容易解决的,但只要没有恶化的消息,就说明还有希望。因此,我还是静候佳音吧!对于宋子文、宋美龄等人什么时候来西安,来了有什么动作,都不怎样探听。等着,等着,不觉过了六天。
这六天中,有什么人来看过我,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位曾任国会议员的寇遐(胜浮),他是杨的同乡好友,张到西安后,杨常邀他于假日或晚间谈叙,我也时常参加。寇当然不预闻张、杨密谋,但对时局有相当的注意和了解。他对我透露了一个消息:张派飞机去延安,迎接中共重要人物来西安,商谈迫蒋抗日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一个重大而应寄予希望的消息。
二十五日下午五时许,杨虎城忽来,这是事变后杨同我第一次见面。杨说他从飞机场来,送蒋乘飞机去洛阳。张要送蒋明天回南京,同机前去了;宋美龄、宋子文、端纳也同去。我未及询问详细情况,杨即恳切向我道歉,说:“这次的事自问动机纯洁,做得却不够好,因而使您受惊,夫人受伤,真觉不安。”我答以:“事变既得和平解决,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都不必再谈,惟愿一致救国的愿望能够迅速实现!”杨又说:“即日要欢送事变中扣留的各将领回南京,但希望您能留下来,继续主持省政。”我笑问:“我还可以主持省政吗?”杨说:“为什么不可以,我们都希望您留下来。”我看杨已很疲倦,就说有话以后再谈吧,杨即起身告辞。当时我想蒋如果完全不承诺条件,张、杨决不会同意放他,张更不会亲送蒋回南京,这在日后自知分晓。可以不必再问了。
三
这里有一件特别应当记载的事:二十六日晚,中国共产党应邀来西安的两位领导人物来看我,这两位是中共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周恩来,红军参谋长叶剑英(中共代表还有博古,没有来)。周恩来先生是我一九二五年在汕头时领受过多次教益的,叶剑英先生也是那年在广州认识的,都是我最敬佩的人。这晚宾主间的谈话没有拘束,我全神贯注地静听客人的话。他们谈了这次来西安的经过,到西安以后的工作,这次事变解决的过程,以及事变结束后的期待。他们也谈了当前中国的处境和前途,全国人民的责任,特别是国共两党的历史使命。我从这次谈话中,看到事变所以得到和平解决的真正原因,很是兴奋。
周恩来是参加张、杨同蒋的谈判的。据说蒋在看到张陪同周见他时,神经似受极度震动,面色惨白,随着周对他和蔼的态度而逐渐恢复常态。周当时即开诚地谈中共对于国难的态度,并表示希望蒋能领导抗日。这以后,张、杨与蒋谈判抗日纲领时,他都参加。
二十六日,蒋在洛阳发表了一篇标题是《蒋委员长离陕前对张杨之训话》。有人说事实上没有这样的训话,是蒋到洛阳后撰写出来的,我不能判明其究竟,只认为蒋发表此文是有其作用的:一方面他要表示没有为武力威胁所屈服,所以强调其“始终拒绝”张等屡次要求他签字与下令;另一方面又要表示他会履行对张、杨所作的口头诺言,所以用“言必信,行必果”来引出“凡与国家民族有利益者无不可以采纳实行”。后一部分的话是含糊其词。毛泽东主席在二十八日发表《关于蒋介石声明的声明》,明白举出蒋“允诺的条件”是:(一)改组国民党与国民政府,驱逐亲日派,容纳抗日分子;(二)释放上海爱国领袖,释放一切政治犯,保证人民的自由权利;(三)停止“删共”政策,联合红军抗日;(四)召集各党各派各界各军的救国会议,决定抗日救亡方针;(五)与同情中国抗日的国家建立合作关系;(六)其他具体的救国办法。毛主席的声明仅后于蒋的声明两天,显然是根据中共去西安代表团的报告,而这一代表团是参预了张、杨同蒋的谈判的。所说蒋允诺的条件是十分可信的,不必再加猜测了。
二十六日晚,杨宴请扣留的各将领和其他人,欢送他们明天乘飞机回南京,我也应邀参加宴会。杨简短致词,并提出希望我留下来的活,没有人表示同意,我也未说什么。二十七日,很多人都乘飞机回南京,我留下来了。二十八日下午,杨又来见,说得张的亲笔信,蒋盼望我即日回京,张已同意,嘱杨不再留我。因此,已决定明天送我夫妇俩回南京。杨表示惜别,并希望我能有机会再来陕西。我表示谢意,并说后会有期,愿努力。二十九日,我夫妇即乘飞机回到南京。
我回南京,朋友们见面,争问事变中的情况和我对事变的意见。我觉得很不容易说话,特别是对于张、杨二人的评价。只能就所知的情况约略作答,表示不能赞同有些人骂张、杨是乱贼,是土匪。我说张、杨这次做事固然太冒险,太卤莽,不能说没有错误;但要求抗日御侮,还是出于爱国的动机,是未可厚非的。我们只能惋惜张、杨读书不多,却不宜看作乱贼或土匪。我这样讲话,引起有些人的不满和惊异。李志刚去溪口,过南京时,同一位曾做我的秘书而调任省党部委员的朋友谈话,这位朋友说:“老夫子呀!真莫名其妙,他在西安受到这样的打击,回到南京还说他们(指张、杨)的好话。”我自问说的话很客观,并且为抗日大局着想,也只能这样评判张、杨。
南京在这时,导演了一出对张军法会审、判刑而又特赦,却又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的怪剧。
一九三七年一月中旬,张到奉化溪口,蒋召我去陪伴张读书。我到时,已有一位徐道邻(徐树铮之子,这年与陈布雷合写一篇《敌乎?友乎?》的论文)在伴读,我只挂一个名而已。张读什么书,现在已记不起来,记得有一天闲谈,张的话值得记下来。张说:“我这次冒生命危险,亲自护送委员长回京,原想扮演一山从来没有演出过的好戏,如果委员长也能以大政治家的风度,放我回到西安,这出戏岂不可成为千古美谈!真可惜,一出极好的戏竟演坏了!”张讲这话时,神情似兴奋又似懊丧,我觉张的英雄主义真浓厚,只能答复他说:“这已是过去的事,您也不会有所追悔,还是安心多读一些有益的书吧。”一九三七年二月中旬,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开会,我回南京,从此不再看到张了。
李志刚在这时到溪口两次,是为了见蒋谈陕西军事善后问题,也看了我,谈了一些和平解决陕事的意见。
三中全会开会的日期,是蒋回南京后几天内,即由国民党中央开会决定的。这是蒋表示要改变其“剿共”政策的第一个步骤。中共中央二月十日发来一个电报,提出四项保证,希望国民党决定“停止一切内战、集中国力、一致对外”等五项为国策。三中全会也通过了一个“根绝赤祸案”,就借此放弃了“剿共”政策。同时通过任我为宣传部长,这也算是结束“西安事变”的一个副产物吧。 附 记:
我同张学良的关系
我于一九三三年夏任陕西省主席,张学良则于一九三五年十月始以“西北剿匪总部”副司令名义到西安。对于西安事变,我事先并无觉察。中央两个庞大的情报机构——“中统”和“军统”,我都毫无关系。这两个大情报机构在西安各有做工作的人,他们都没有觉察张、杨的密谋,我又怎能负责呢?
我与张的相处,有一件事值得写出。一九三六年八月,一天晚上,已近夜半,张以电话召我,我去时,张突变常态,声色俱厉地问:“你知道省党部在街上抓走我的学生和部属吗?我决不能容忍,已派队去搜查,请你负责查明,限天明以前把抓去的人送回我处。”张大概以为我是省党部负责人,实际上陕西省党部主任委员一直由杨兼任,我继杨任省主席后亦未更动。当然,杨也只担名义,未管省党部的事。但我仍请省党部几位委员到来,传达张意,经他们查明确有这样的事。原来是南京派来几个调统室的人抓的,省党部委员也不清楚。我再去见张时,抓走的人已被张救回,张的态度比较好,说:“很对不起你,深夜惊动,请回去休息吧!”原来抓走的东北大学学生代表宋黎,青年干部马绍周、关时润等,都是左派分子;张很着急,当时即派出卫队营一个连,冲进省党部,救出被抓去的人,并从调统室搜去不少文件。隔了两天,张又请我去,恢复了常态,对我说:“看过从调统室搜来的文件,才知道您也是他们造谣密报的对象,他们对您我都任意诬蔑,荒唐到了极点,我深信您决不会有象他们密报所说的事。”张问我都不再说什么。南京中央党部还电张以责难,不应派兵进入省党部搜查。张复电说明省党部做事太荒谬,他是以中央委员和副总司令地位行事的。蒋也从广州来电问我,省党部事内容究竟怎样;同张高唱抗日有无关系。我复电说,省党部事张已复电中央,且已完全结束;东北军人不忘抗日,情有可原,张对抗日事仍必服从命令。蒋正忙于处理两广军事,不再究问。
我同杨虎城的关系
我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奉命任甘肃省主席,一九三三年调任陕西,都出于杨的推荐。我对杨早有好感,因听说杨在陕西靖国军是坚持不同北洋军阀妥协的人,又曾坚守西安八个月,在移驻安徽、山东境内时,都有良好表现,故我曾多次向蒋讲杨的好话,蒋对杨信任与我不无关系。杨同我相知日深。到一九三○年末,杨任西安绥靖公署主任③兼陕西省政府主席④。次年,杨部师长孙蔚如带领部队至兰州平定雷中田变乱,孙以宣慰使兼代省政。一九三一年十一月杨又曾荐我任甘肃省政府主席。杨保荐我主政甘,自有其他原因,但也由于对我有较深的信任。后我与杨在西安同城分主军民两政,三年有余,个人之间只有协作,从无摩擦。但杨总觉自己不是蒋的嫡系,加以特务不时制造对杨部的情报,不免有所不安。杨喜欢接近进步人士,部下也不免有个别的共产党员。在我未任陕主席以前,蒋曾电杨,指杨的秘书长南汉宸是共产党人,责令杨解送南京,杨复电说南已离开西安。杨对张不愿“剿共”,坚请抗日是同情的。杨部在前方,也与红军有秘密谅解,不愿同红军打仗。所以张、杨两人合作扣蒋,并不奇怪。
① 《民国大事日誌》记载,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四日蒋委员长偕张学良自洛阳赴西安。
②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日本国会选举中,由于支持法西斯的政友会失败,“少壮派”法西斯军官率领士兵在东京发动骚乱,骚乱后建立了广田政府,日本进一步法西斯化。
③ 《杨虎城传》记载,西安绥靖公署设立是一九三一年夏潼关行营被撤后的事。
④ 《民国大事日誌》记载,一九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国民政府国务会议决议:任杨虎城为陕西省政府主席。
西安事变亲历记/吴福章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