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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见所闻的西安事变

秦诚至


  1936年8月间我在西安,汉卿先生(张学良)叫我搬到他的公馆住,第二天我就搬去了。公馆是在金家巷西口路南,楼房共三幢,由东而西以A、B、C分号。汉卿先生住C字楼,B字楼是卫士,A字楼上两层是办公开会用的,我们住的是底下的一层。
  我住的屋里原来有两个人,一位是夏树勋,一位是刘靖远。当天招呼我的是文英奇,他和我谈了许多话,告诉我用发展来对待事物,以矛盾的方法来处理问题等,当时对这些话我是一点不懂,内心中只是觉得新奇。
  不久,夏、刘二人走了,从五十三军又来两位团长,一位是吕正操,另一位是张于弛。我们对面的屋子里住的是文英奇和宋黎,文是营长,宋是秘书。此外还有康鸿泰、王甲昌、何镜华、郑敬庵等。我们每天研究对日本作战的游击战术,由何镜华主持。据说这个领导是何自封的,大家并不怎样尊敬他。 
  每日中午规定和汉卿先生会餐,意义是不在餐而在会,可以谈谈,既可彼此了解,又可增进感情。如果汉卿先生有事,这桌席我们连餐带会了,总之比汉卿先生在座更加海阔天空一些。
  一天,汉卿先生叫吕正操、张于弛和我三人参加一个座谈会。主持人是杜重远,参加座谈的有十几个人。杜说:“中国必须停止内战,保存力量一致对外在国际只有苏联能够帮助我们。我是一个二百多万元资本的瓷业公司的经理,生活可以说没有什么问题,东奔西跑也是为了国家人民着想。”他说完后一个人站起来问:“杜先生,共产党的抗日是目的还是手段呢?”杜说了几句,似乎有发窘的样子。我站起来向吕正操说:“必之(吕正操号),我没有吃好午饭,吃饭去吧。”吕说:“好。”我们三个人起来就走,大家也随之起来,杜先生的围就解了。事后有人说提问题的那个家伙是青年党徒。
  一次会餐,汉卿先生问我:“你对你们校长张伯苓怎样看呢?”我说:“我认为好。”他又问:“好在哪点?”我说:“一辈子不做官,只办学,为国家培养人才,总算是好。”他说:“你认为一个人始终一致就是好的?”我说:“我是这样看问题的。”他说:“那么你不许可一个人可以改恶从善了。”我说:“始终一致不更好吗?”他说:“这是你不懂得事物的变化。”接着又谈到郭松龄,汉卿先生说:“他看到杨宇霆、姜超六、张效坤、李芳宸都有了地盘,他眼热了。我劝他,那都是发面馒头吃不饱人,可是茂臣不听,我有什么法子呢?” 
  夏承启给我送来一张日文版的《上海日日新闻》报,报上登了一篇“一丸二鸟蒋氏剿匪政策”的社论,叫我把该社论译出送去。社论大意是:蒋用大兵力摆西安附近,压迫东北军和十七路军与红军死拼,结果必然是一伤一亡,这时蒋不费吹灰之力,可以消灭两个敌人。午间吃饭时,汉卿先生说:“委员长对我们的政策,正像你译的那篇社论所说的一样。”大家问:“那我们怎样对付他呢?”汉卿先生说:“我的哲学是赌博哲学,一回不认输,两回不认输,总有一回把老本捞回来。”
  另一次会餐中,汉卿先生问我们:“你们对这次伪军进攻百灵庙,判断一下日本的态度是真面目还是假面目呢?”当时谁也没说出来。汉卿先生说:“我看是假面目,如果真面目的话,就直截了当地使用日本部队了。日本知道他如果真面目向晋绥进攻,必然遭到抵抗,谁不抵抗谁就蹈我的覆辙挨骂。前次在太原见到百帅(阎锡山)时,我说,日本来就打,不要像我那样上当。”
  一次我问王甲昌,A字楼上第三层是干什么用的?他说:“开会用的,我们有个民主会,会上连副司令也可以批评和提意见,不论什么事情多数人通过才行。上次副司令在王曲训练团盖一所小楼房,是准备自己住的。开会时有人讲:听说新楼是做图书馆用的,是不是这样呢?副司令说,是准备做图书馆用的。后来就成为名副其实的图书馆。三楼那间屋子的作用很大,将来你也可以参加。”
  12月11日夜间约摸11点钟,我回到金家巷,我走进大门,一眼望到C字楼上灯光彻亮,屋内人很多,便觉到汉卿先生是好客的,而蒋系的要人又来了很多,可能是秉烛夜读呢!回到屋里谁也不在,便到对面的屋里,人很多,吕正操、张于弛两人也在那里,宋黎坐在床头给大家分析世界形势。一个人就说:“宋命(当时我们都这样叫他)别谈这些话吧!上次分析就出了乱子,又来分析,保不住还有乱子出呢?”北面文英奇坐在床上擦自来德。我说:“擦它干什么?”文说:“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现擦就晚了。”王玉瓒坐在南面的床沿上,既不关心宋黎的讲话,也不关心文英奇的擦枪,只是不住地仰视天棚,一会儿俯视地板,他想什么呢?谁也不知道。文英奇说:“对不起我要早睡一会。”接着吕正操说:“对,12点多了,我们也要睡了。”不一会,大家都睡了。
  12日早起出门,忽听有枪声,卫兵们都背着枪在院里来回走,一个卫兵叫我弯下腰来走路,小心流弹。当时我想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和杨虎城的军队干起来了吗?或者是兵变吗?急忙回屋叫起他俩:快起来吧!外边出事情啦!他俩急忙起来,到门外张望,同样摸不着头脑。去到屋里找宋黎,一看宋黎还没有起床,而文英奇是早已走了。便叫起宋黎告诉他外边发生的事情,他马上跑出去了,一会儿他又跑回来,他告诉我们说:“这是被压迫者对压迫者反抗的呼声。”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们同老蒋干起来了吗?宋黎正要详细解说,谭海来了,叫我们三个人到B字楼上。一进屋便看见满身戎装、腰带手枪、雄赳赳的新任军长缪澂流。他说:“你们来了好,告诉你们这件事情。副司令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全体官兵都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就是委员长不干,所以副司令派人去请他到西安来,请他领导我们抗日。”我们明白了原来是我们和老蒋干起来了。
  谭海又来找我们说:“接临潼电话,找到了钱大钧,而老蒋却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的座车还停在院里,副司令很着急,你们谁知道华清池的情形?”当时我说:“华清池外边有一条矮土墙,一迈腿就可以出去,怕不是跳到墙外躲在山沟子里?”谭海说:“对,这是副司令的紧急关头,我去看看去。”说着谭海走了。当时我们的心里希望快快地找到这个老家伙。不久又接到临潼的电话说:“找到了老蒋,他躲在一条小沟里,冻得浑身发抖,现在已经上车往西安来了。”
  临潼的人回来了,刘桂五、文英奇两个人带着胜利的心情走进了屋里。接着王甲昌、康鸿泰、高福源也跟着进来,大家和他们握手,祝贺他们的成功,打听他们到临潼的经过。“等一会再详细讲。”“你们看这是老蒋的公文包,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你们看这是宋美龄给老蒋信。”“好,我给你们念:委座爱夫……你们听啊,寄来棉鞋一双,虽轻且暖,谁拿去了呢?” “这是对日本作战的战斗序列,第一方面军委座自兼,不用红铅笔改了由程总专兼。”“何柱国的骑兵军在最北头,靠着长城,由此观之老蒋懂得战术的,骑兵应当放在侧翼。”“瞎说,他懂得什么?这都是参谋搞的。”“拿来我给他批一下吧?我也当一次委员长,过过瘾。”“不要乱来,交给副司令。” “今天的事情是中国历史的一页,我们都是参加者,把老蒋的东西大家分分作个纪念,也不枉抓皇上一回。”“对!”“对!”老吕分到一个皮包,顺手递给我一只米达尺。“这一份字帧给谁合适?”“送给秘书吧!我们拿枪杆子用不着。”
  何镜华来了,大家故意问他:“主席,外边是怎回事啊?”何郑重地说:“这是副司令对蒋举行一个兵练(谏字读讹了)。”一个人就说:“兵练不就是练兵啊!”副官来了说:“晏参谋长(道刚)来了。”大家都说:“主席去处理他吧!”何去了把晏道刚送到立仁里软禁起来。
  12日中午,一个副官进来说:“宪兵团杨团长来问,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宪兵被缴械了。”大家说:“把他看起来。”又来一个副官说:“杨主任来电话问杨团长在这里没有?如果在此,叫给他送去。”于是副官就给送去。回来还拿回一张“今收到杨团长一名”的收条。副官还说:“送去当时就把他枪毙了。”
  忽然从东面来了几十架飞机,在西安的上空盘旋约有50分钟,吼声如雷,后向东飞去。士兵们说:“他妈的,长城抗战躲在哪儿去了呢?今天逞的什么凶啊!”还说:“这次是侦察,再来就要轰炸了。”有的说:“别听他的,老蒋在西安他敢炸。” 
  汉卿先生回来了,穿的还是那件油点斑斑的毛葛棉袍,戴着睡帽,走进了C字楼内,看情形好像很疲倦似的。
  下午吕正操和我到街上溜达,商店都关着门,行人很少,只看见用席子盖着一些尸体。我们找到一个饭馆,说有羊肉涮锅,好,喝几杯,庆贺副司令的主张成功。吕正操说:“苏联革命是经过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才能成功的,你看这次革命既有二又有十,这一下子中国有了光明前途了。”
  13日,《西京日报》改为《西北日报》,当日头版头条大字标题是:“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对蒋委员长举行兵谏,提出八项主张。”将西北“剿总”改为西北抗日联军总司令部,仍以蒋介石为总司令,张学良、杨虎城为副司令,董英斌为参谋长,并通电全国说明真相,署名的有张学良、杨虎城、陈诚、朱绍良、蒋鼎文等人。
  蒋介石由新城大楼移到副司令公馆对面高桂滋的房子里,由孙铭九的特务团担任警卫。
  这时我被派到交通处服务,接着成立了西北抗联交通委员会,又发表我为委员。不久蒋斌被押,派陈先舟为处长,宋学礼为副处长,陈尚在途中,叫我临时主持其事。当时交通运输比较忙,便没有时间常回金家巷了。
  谭海找我说:“副司令叫你陪戴笠住一宿,这小子连哭带闹地讲,他也是副司令的部下,他愿死在这个院里。他妈的,简直是耍熊。”我说:“叫必之去吧!我不会谈话。”必之说:“我去。”第二天我问吕必之说:“你俩说些什么呢?”吕说:“我问他:‘戴先生,委员长这次是成功了?’戴说:‘成功了,成功了。’我说:‘成的什么功呢?’戴说:‘委员长死在西安不就成功了吗?’我说:‘我看这不叫成功,如果答应了张副司令的主张,领导全国军民把日本打出中国去才是成功呢?自相厮杀,只是博得敌人的喝彩。’”戴第二天见副司令说:“如果委员长答应你的八项主张,委员长可否回南京呢?”张说:“如果委员长答应我的主张,我亲身送他回去。”戴马上给张汉卿说:“我就去见委座。”不一会戴回来了说:“委座已完全接受。”张说:“好,准备送委员长回南京。” 
  (1960年3月) 
  * 作者时系西北“剿总”职员,住在张公馆。 

文史资料存稿选编:西安事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