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气横生少壮时·没享过福的母亲
张之宇
没享过福的母亲
劳农竞力与天争,是中国穷苦老百姓亘古不变的生活方式。饶富之区,垦地种田,辛勤耕作才勉强获得温饱。但海城县张氏之家,与农作无缘,却以“扫土熬碱为生”,加以甲午中日战争之后,义和团乱起,辽河下游,满目疮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割舍下这断壁残垣,走上自立更生之路;不羁的豪强者,摆脱开这片寥落田园铤而走险。张作霖就在此刻崛起:他时而是清军哨长,时而是看马的兽医,时而是绿林土匪。最后以保险队(乡村自卫武装)的头目,因缘际会,结束了“磨牙吮血”的生涯,投效清延。自1911年掌握了奉天军事大权之后,17年间,成了中国近代史中一位叱咤风云的重要人物。继而以“东北王”自称,入关问鼎中原,做到了陆海军大元帅。
关于张作霖的记载,逸闻、掌故、史书、传奇……都占有重要篇幅。独与这位草莽英雄,于裸袖揎拳、崭露头角时,同生死、共患难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张学良的生母——赵氏夫人,记述不多。
倔强的女强人
由于多年来,每日陪张学良晨步。几则小故事,张氏娓娓谈来,叙述了对母亲的记忆与怀念;这位“冻死迎风站”的倔强的母亲,使笔者陷入了沉思:
1901年,张作霖遭到对手“胡匪”金寿山的突然夜袭,仓皇之间背负妻子赵氏、女儿首芳奔赴新民。在转往八角台途中,身怀六甲的赵氏,由于乡村土路,马车的颠簸把一个男婴“小喜子”(后改称双喜)催生在车板之上。东北天气,阴历四月仍感薄寒,产前饔飧不继,产后没得到调养。惊恐、饥饿、疲倦,又受风寒,以致产后的母亲一直都受疾病的骚扰。
张氏说:“我们当时穷得连炕席都没有!”这完全有悖于“兰房生贵子,绣户育麟儿”的传统要求。
以后的日子里,如果不是孩子的舅母,偷着时常接济送些粮食,“我母亲常一两天没饭吃!”显然这是实情,因为强硬的傲骨,始终不肯向娘家要求援手,更何况是其他亲朋呢?张作霖对儿子说过:“不是你舅妈,你们早饿死了。”
当初,赵占元老先生看中张作霖,把次女许配给他为妻。赵氏初嫁时明知丈夫不仅是闯江湖的绿林草莽,而且身无长物。她在地方无赖与各路豪杰时聚时散的争雄喋血中,随张作霖在中安、八角台、新民等地蹭蹬颠沛,流离失所,周旋于各难兄难弟间,排难解纷,独撑于苦厄之中,不愧是当时女中强人。
赵氏没受过学校教育,却在悠久的礼教传统中熏陶长大,她生性要强,脾气暴烈,对孩子的管教尤其严格,恨铁不成钢,张氏曾说:“我挨打最多。”:
求神解厄
赵氏对自己这“命根子”双喜的爱护,由求神问卜、烧香许愿近于癫狂的情形可见。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命硬!‘克’母。”焦虑得使赵氏四出找人,想把硬命的儿子寄在一位无血缘的义母名下,希望藉义母的福分,解除自己的灾难。但当时竟没有人肯收认。不得已,在路旁选了一棵马兰,叫双喜对这棵草磕头行礼认干妈。没想到不数日这棵马兰就死了。这样的事情,现在看起来荒诞不经,但在百年之前,赵氏心情急切,而又找不到解决方法,便走上了这条幼稚可笑之路。今天以自己的心态去度量过去穷乡僻壤的妇女,心中产生了无比的悲哀!
“命硬”、“不好拉扯”,这位母亲如坐针毡,只好把孩子许给寺庙作“寄名和尚”。她选了个日子,让双喜到庙里焚香礼拜。这时师父过来说道:“自小多灾害,父母担惊骇,自许入空门,全凭佛爷带,前殿不打扫,后殿不礼拜,脱下僧袍来,赶出门外……”说着,用戒尺作一姿势,表示责打。双喜马上跳过殿前代表庙墙的板凳,跑出庙去。听到第一个呼叫的名字,就借来给双喜。那一天有人喊“小六子”,从此,“小六子”就成了张学良的乳名及另一真身,也完成了“跳墙和尚”的迷信习俗。张学良将军曾自嘲:“如果那时候有人喊王八蛋,我就叫王八蛋了!”
可惜,这此些做法都没有“解厄”,赵夫人仍旧忧心忡忡。虽然焚香祝祷的是免去杀伐喋血,频频祈求的是大小平安,然而时局是日俄两国为了东北利益,于中国领土上肆意侵扰。一天,突然传来警讯,逃避不及,赵氏忙推滚了一块大石,堵住院门,这也是她认为惟一可以保障安全的措施。待兵声已过,她却怎样也没法挪动那块当时赖以顶门的大石。最后,疲极瘫倒在地,犹喃喃地说:“我的劲头儿呢?”
日俄战争在1904年爆发,杀烧、抢掠、暴力、奸淫,是当时与军队齐来的灾祸。同村男女奔逃一空,母亲再以大石堵门已经不是办法,只好把几块现洋(银元),给小六子绑在腰中,嘱他赶快逃:“遇见面善的老头儿,趴下去给他磕头,捧上现洋,请大爷送你到城里去找你爸爸!”小六子惊恐中间:“那!妈,你呢?”“你不用管我!”
人祸之外;“一年九涝”的大水淹来也使赵氏爬上房顶苦撑危急。张氏说,他每次想起这都要落泪。
子欲养而亲不待
谁知,这位初嫁时的强人,却成了发迹后张家的弱者。旧社会,显贵者以多妻炫耀自己的财与势。张作霖继二、三、四夫人后,在风月场中获有花名绰号的暗娼王老太太,将女儿送进了张家之门,这时候正应该是赵氏夫人挺胸抬头的黄金时代,她却在新民府固守旧居。赵氏没有回避过刀锋喋血,却溃退于大家庭人与人之间炎凉、颟顸、紧张的对立。赵氏夫人脸孔平静的背后,是宗法观念与旧式女性逆来顺受的压力。这位母亲,前有苦海,后无靠山。在任何人面前,她从没掉过一滴眼泪,被人认为是少见的铁石心肠。
“积羽沉舟”,世上一切悲剧的产生,都不是一天、一事所造成。1910年赵氏带着二儿张学铭自新民来到奉天。独有五夫人没尊重她“正室”的身份,不来请安立规矩,赵氏自觉动摇了传统礼法留给她仅有的这点儿尊严。更甚者是五夫人竟使具有老鸨身份的母亲王老太太前来问好,王老太太自诩地位特殊,亲切地直呼赵氏:“姑奶奶”(对自己女儿的称呼)。王老太太这举动严重伤害了赵氏人品高洁的卓然自爱心理,打破了不屑与王氏母女为伍的矜持。
本来已摆脱不了的这股闷气,加上这一天晚上,二儿张学铭夜间哭闹,住在另一厢的张作霖,过来把学铭打了一顿,此种种遂触动了赵氏那种“我的孩子我管”,不许孩子不争气和遭受别人责罚的心情。第二天,她就带着学铭回到新民老家去了。
心肝欲摧之下,胃病加剧,意气更见消沉。赵氏原来赖以止痛的鸦片烟瘾,竟自己发狠在一天之内戒除。
“我母亲没享过一天福!”张学良说。虽然吞神符、喝香灰、跳神、驱鬼,都没有把魂牵梦萦的好日子带来。等到人病危,张作霖挂专车来新民府探视,赵夫人只掉了几滴眼泪,仍旧是不肯开口跟张作霖说话!自古“吞声”之说,刚烈者如此!
世间所有,求皆可得。但母子天人永隔,热不见母热,寒不见母寒。“虽穷荣极盛,光耀世间,汝何用为?”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