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有情难死·朴园生活点滴
张之宇
朴园生活点滴
走进曲径通幽的朴园大门,老树绿遮深院闭,这就是举世无双的管束之居——张学良之“将军第”。
院里丝毫没有圈、禁气氛,也没有仆役成群的豪宅排场;但里里外外,有一组人员,包括站岗、应门、烹调、采购、司机、电工以及副官,都是没经差遣、不经呼唤就看不见人影的侍从。
赵一荻夫人参酌美国杂志,自己设计、绘画布局,按理想与爱好安置了一个世外桃源,在一个流行日式住宅风格的环境里,营造了这个美轮美奂的洋化庭院。
幽禁宅第
当时台北冠盖云集,挟万金称富者也不乏人,但他们身份不足,不会、不敢、也不能以自己自由之身涉足张氏不自由的幽禁宅第。
赵一荻女士的智慧,不在于她房屋庭院的设计,而在于她庭院设计的目的。
朴园之内,没有溥仪敌我外侮的压抑,没有李后主失家丧国的悲愤。这段日子才是赵氏随心翱翔于朴树之巅的“喜乐”园林——正应合了赵一荻女士又名“鸾翔”的自由意志。
朴园中有云样的片片故事,无一不是赵一荻细针密缕的周到设计。为了赵的富贵气与张的草莽风格,她始终不能顾盼光彩,但她希望张氏昂首掀眉,虽然没有了昔日臂鹰牵狗之辈随从,仍应是傲然屹立。一些老尽边关的将军,翎根乍脱、刀箭余瘢,脱去盔甲,满身都是出生入死的阵前伤创;而张将军没有,他有的却是荒唐年岁留下的吗啡针痕。
赵女士注重仪表,喜欢独处,却不在乎出现在千百人之场合。她举止端庄,言谈之间难掩优雅的文化气质,她极希望旧日大家的遗风,能在后代身上留些痕迹。
一天,她为侄女们在餐桌上叙述饮食的品味与就餐者的风度。她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结论是“我和你大爷(指张学良)吃得精”。侄女幽默天成,冲口而出:“大妈吃大爷的精。”
一次,笔者以“二老”称呼张氏伉俪。赵氏之侄孙女:“姑奶奶!她说您们是两个老奸巨猾!”张氏叱喝:“首阳二老你不知道!”
张氏当年下野出国,在意大利住宅门口悬挂律师不得进门的“挡驾牌”。他曾说,某清末大臣之家为争产,弄得两代失和、六亲成仇,最后子孙落魄者向律师借贷以解生活窘困。赵一荻夫人说:“还不是都便宜了律师,长年打官司,各支各房的律师都阔起来了!”她对律师深有戒心。不料她的律师另具风格。他对张学良是何许人不甚了了,对中国历史更是茫然。笔者在夏威夷书店订购了一本《中国近代史》(The Rise of Modern China. C. Y. Hsu 著,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以便律师临时恶补。他看后大为惊奇,忙把有关张学良的一段,抽印下来,离开夏威夷之前请赵一荻女土转交给笔者,以为笔者也是“史盲”,介绍笔者务必详读,也好知道原来张学良在中国如此有名!呜呼!
赵一荻夫人极重视相交者之身份背景,她带着强烈的阶级成见指出:现在,阿猫、阿狗都可以出国留学成博士,他们尽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是不懂人事——人丑笑煞,自丑不觉。赵氏没能求全于自己左右与后人,令人悯叹。
至于日后张学良不愿以直言不讳而伤害到他深爱的亲人与朋友,对西安事变解密噤声哑言,被人评为“成全了私情,辜负了历史”。对中国近代史上这个不可解之谜,张氏始终沉默。
春兰飘香
朴园中培养起来,以不辩所造成的伟大灵魂偶像,才是该寻觅的端的。在朴园内养兰、垂钓、欣赏西洋古典音乐、摄影,哪一样不是为了促使张学良将军接受潜移默化而做的安排。
单以养兰来说,赵女士冷漠、娴静正可与“著意闻时不肯香”之兰品媲美。北投冬至后湿冷入骨,厅外一盆春兰,幽香远溢,兰香若有若无使人追索难寻。赵氏从建花房、选种、找参考书籍,无不亲力亲为,她协助张氏以假名参赛兰展,并且获奖。一些名盆破片,赵氏均能以巧手修复旧观,张将军为之惬心。以张之快乐为快乐,赵一荻女士心满意足。
朴园出售之前,所有兰花全部售与黄秀球。日后黄多次以张学良的名义,赠花与大陆首脑,颇引起爱兰者的钦羡。张氏不辩,反而将张将军爱兰之高士雅趣,一举而天下知,这确不在赵一荻夫人的预计之内。
基督教的信仰上帝也曾为她支撑了后半生的半边天。她认为爱就是牺牲;爱就是奉献,她的爱还伴着负担与责任。她一肩挑起能促使张氏修身养性的业余嗜好,一边掩遮张氏不乐人知的行状,力求他形象完美。她的灵魂深处,是滴泪,还是滴血?
赵一荻女士最后精心设计的是他二老的墓园,一草一木仍是以张氏的喜爱为取舍。“谁人肯向死前闲”(唐·杜荀鹤),写至此掷笔欷歔!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