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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旧生愁伤心事·无事不可对人言

张之宇


  “珍惜历史的一刹那——与中国近代传奇性人物张学良将军会面;希望捉住一刹那的历史——他别口头档案的追踪”,可以说是这次美中文化交流基金会,邀请该会董事及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们座谈的主要目的。
  因为哥大对中国明史独到的研究是一脉相传的,而张先生足不出户,深研明史有年,必是大家聆教他的明史心得,或相与琢磨,使这些外裔青年学子于百尺楼头更上一层,与会者心中之雀跃是不问可知的。
  容光焕发 声音宏亮
  然而,“自古美人同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与他初见有“瞿铄哉,是翁也”的感觉(马援自请将兵出征,帝以其老,不许,援披甲上马,以示可用,帝笑曰。此东汉事),但是他容光焕发,看不出已经过了半个世纪的身心禁锢,侃侃而谈声亮而音宏,并且条理分明。  
  会长张之丙女士说:“请张先生对哥大研究中国近代史和对中国现代史想了解的同学,本着您狂热的爱国心,跟他们说几句话。”
  “这样说吧!我年轻的时候,最不喜欢听年纪大的人说话,一说话就是教训,我设身处地替年轻人想,大概也不愿听我说话;不过,我可以这么说,如果同学中有人对清末民初的历史有兴趣,只要是以北方地区为主的,我知道的可能比任何人多,我可以跟他们谈谈。南方的情况我不清楚;我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亲身所经验的,老实地说,不能不‘着(zhao)实(北方土音,落实意)’北方这一段,我可以说,我是惟一的‘宝’。”张先生谦虚地避开南方,这位历史资料之“宝”。当年冠盖京华,门第赫赫,多少叱咤风云人物出入少帅府,只以西安事变来说,他曾与蒋介打、周恩来单独会面。蒋、周以及杨虎城都已过世。他们谈了什么?口述历史舍他之外还找谁呢?
  但是他说蒋介石与蒋经国,“都劝我写东西,经过很久,我决心写,但写出了大纲以后还是决定不写。为什么,我没法写,因为我要写好的、坏的,都着实地写,但是我不能只说好的,而且我认为有些事不是不能说,而是不能从我嘴里说”。那么应该由谁来说才是恰当人选?这就是研究历史的学子该去发掘的资料了。
  在学生问他可否录音时,他说:“无事不可对人言,你们录吧。无论什么事,私事、公事,假如有不可对人言的事,我不能说,我不能做。”
  张之丙女士说:“青年们很想向您请教,以您的经历跟他们说几句话,对他们做人与求学都会有很大的启示。”
  张先生说:“我对日本青年已经由NHK的访问说了很多了;我年轻时可以说我自己是‘爱国狂’。”他目光转向日裔青年冈本公一说:“对他们不客气地说,我恨日本!”旋又加注解:“不是日本人。”(指平民百姓)
  救人没学会 学了杀人
  他接着说:“我接受我父亲的栽培,我父亲有势力,一般青年走两步,我一步就够了。所以我自我下决心,我为什么不利用而做点什么?这就是我出来做事情的最大的过程,我本来自己想学医,‘救人’没学成,却学会了‘杀人’。”说罢大笑。美籍青年陆滨涛说:“您这种崇高的责任感,不正是明代儒者的道德观念吗?”
  张先生答说:“这不是一句话可说的,我们中国历史,元、清是外族统治,所以中国思想受了很大的磨折。清代末年才有革命的思想改变是受了西方与日本的影响,我的思想就是大部受了日本的影响。”
  关于明史的研究,张先生说:“我以前专门研究明史,后来我就把明史放弃了,接受宗教的熏陶。我是南方浸信会函授学校毕业,拿到了文凭。”其实张先生之兴趣转变与明史研究,也许还是一脉相承。因为明末道德观念堕落,个人如何做到出污泥而不染成了追求的目标,这与基督教义的研究殊途同归,并不相悖。研究生周君事后分析:在战壕中的将土都崇信宗教。
  张先生又说:“我见到孙逸仙先生,他跟我说,‘中国将来全在你们身上,尤其是你,是你们东北的青年。因为东北受两股最大的侵略,东北面临红色的帝国主义之外还有白色的帝国主义,所以你们东北青年负的责任比其他青年沉重。’一般人说孙先生亲苏,其实不然,我拿这个可以证明。” 
  他回过头来请张之丙女士:“你给他们解释解释!”
  张女士说:“您指的赤色的帝国主义是苏联,白色的是日本!”
  “不战将军”的心路历程
  学生马上反应:“东北就等于在两个前线上了?”张先生说:“对了,因此我受了极大的激动,我父亲慢慢也感觉到了。我自22岁领兵打仗一直打内战,所以我对内战厌恶到头了。一次我去河南,老百姓痛苦得不得了,我问老百姓,他们说儿子去当兵,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没活劲儿了(北方方言,指对生存失了希望),只剩下老弱妇孺。我看了心痛极了。自己打自己,从那时起,我下了决心,一时我能掌权,我决心要尽量避免无意义的战争。”也许这正是他被人称为“不战将军”的注脚。
  他继续说:“打了和,和了又打,到底为什么?打仗为战胜,双方不知牺牲多少有用的青年。我简单地说说我的感觉,我是很富感情的人,打仗则求必胜,要打胜仗必须派遣精锐亲信,也就是自己喜爱的部下。可是每次派出去的多半不再回来。我喜欢的部下……我现在想起来心中都难过……”他热泪盈眶,声音咽哑,话为之中断,张之丙女士忙以最近美国电视上访问中东战争中联军统帅诺曼·施瓦茨科夫(General Normal Schwarzkopf)的事情为张先生的激动伤心打岔。
  张女士说:“名女记者芭勃拉在施瓦茨科夫将军的军帐看到施将军父亲的照片在案头,施将军说:‘他于1958年去世,我相信他不时来这里看我,并以我为荣……’芭勃拉说:‘你提起你父亲的时候,为什么眼中有泪?将军也哭吗?’施将军说:‘许多将军哭过,林肯也哭过,老兵失掉性命我会哭的’……”
  张先生说:“我父亲最后出关,我落着眼泪跟我父亲说:‘我们求什么呢?别再打了!我父亲听了我的话。’”却没有料到张作霖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了!
  1928年张作霖被暗杀,张先生受此激发,摒弃纨袴作风,戒除鸦片嗜好。本来已疏眉目,美风姿,外坦荡,中有胆识。统领赳赳大军报国荣家都是一时之雄。他曾对《纽约时报》记者说,他不喜欢张学良这个名字。汉代留侯张良,祖父、父亲相韩国五代国王,韩亡,张良仅有家僮三百人,他以全部家资求刺客,谋杀秦王,为韩国报仇。而有后来博浪沙之一椎,不幸误中副车,使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张良有幸逃亡途中在下邳圯上遇到一位老者,给了张良一本太公兵法,深种在张良心中,才留下“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外”的汉初“三杰”伟绩。而张学良将军英姿玉色照灼当世,勒兵20万,总熊虎之师,事与机会都正逢其时,助国民党,助共产党与张良辅佐汉王刘邦,或助楚霸王项羽情势正是相同,都可以得千载之勋而一夕可得。
  可是也许父仇更切于国恨,对西安兵谏这一举动,张少帅只说了:“我做事,我负责。”这位白袍小将,际遇中独少了张良圯上所见的老者。张良的故事,“老者”也许托言是“神”,或者托言是一块“黄石”。当年张少帅劝溥仪,放弃帝王身份成为平民,出国留学,学成再回来做总统。如果溥仪接受了张少帅的劝告,少帅正是末代帝王溥仪的圯上老人。少帅西安兵谏一举,什么理由使他学张良作博浪沙的一椎,少帅运筹金帐之中的圯上老者是谁?而张学良将军心中的那块“黄石”又是什么?
  “我一生最敬佩的两个人,一位是我父亲,一位是蒋总统。他们对我一生影响最大,我一生只有一个长官——就是蒋介石。”在座的青年学子骤然失声,个个瞠目结舌。
  婆娑半世纪 风动四方
  “我廿一二岁就领一军出入沙场!”如果他能采光剖璞,加以形象高贵、英挺刚正,不是夜光璧也必是千里驹。蒋公有无惜材爱将如和氏与伯乐的心怀?或者正像古人所说:“如孔翠威凤,弋人争欲得而笼之”,炯炯相视,由大陆而台湾,使他幽居于身侧。张先生闭户研究明史也好,受曾约农影响醉心于圣经也好——婆娑半世纪,本来是风动四方、谁不投心的神骏,如今垂垂老耄。他出生在甲胄之家,自幼看到的是长官与部下,权柄与服从。他有没有韩信“不忍悖汉”的那种心情?蒋公又有没有“善将将”的威仪?是不是他们之间仍存着部下与长官、长官与部下的特殊情感?这就不是目前薄情社风之下所能理解的了。
  由于张先生访美,敏感者无不在窃窃私语,少帅是否要折返故乡?座谈结束之后,张之丙女士给他几张前年为东北残障青年来美事,曾一访东北留宿在昔日少帅府的照片,他看得很仔细。
  他说:“当时,我跟我父亲住在一起,没有大帅府、少帅府之分,我记不清这是哪间屋子的窗户,像是二楼,后面小楼是我父亲住的……”
  如果不是政治上仍有什么禁忌,阻隔老来思乡与断绝雏儿恋母是一样的残酷。他九十高龄,对日本电视访问仍保留了一些问题没有作答;咬牙根,堕甕不顾,不愧是锵锵的北国血性汉子。苍烟落照之下,他表示愿意与哥大的外裔研究生再谈历史:
  “有机会我来!我很高兴,我就来!”走出门口却又回头高声地说:
  “公开场合,我都不来!”
  

张学良探微/张之宇著.-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