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达摩的禅法,倡理入和行入,两者并重。慧能的禅法,讲“行直心”,似乎更能顾到行,这是慧能南宗禅的优长。神秀北宗禅一路却从初祖达摩的壁观、二祖慧可的净坐、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的闭门坐、念佛净心发展而来。《传法宝记》云:“及忍(弘忍)、如(法如)、大通(神秀)之世,则法门大启,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南宗偏于动,北宗偏于静。偏于动的倾心偏重顿悟,偏于静的更喜渐悟。从美学上来看,南宗禅法是重要的,然而,北宗的禅法也是极具美学上的意义的。本节将做一论述。
先来看菩提达摩的“壁观安心”。达摩的“壁观”,宗密这样做解:“达摩以壁观教人安心:外止诸缘,内心无惴;心如墙壁,可以入道。”(《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三)心喻为墙壁①,外境不可侵,内心不可摇。到了慧可,达摩的“壁观安心”变而为净坐安心,据净觉《楞伽师资记》,慧可倡净坐而摒言语:“学人依文字语言为道者,如风中灯,不能破暗,焰焰谢灭;若净坐无事,如密室中灯,则能破暗,照物分明。”(《楞伽师资记》)在慧可看来,成佛必须坐禅,而文字语言是无助于成佛的。
以后就发展成大乘安心之法,以坐禅和念佛为方便,其目的是摄心、观心,去除邪念,达到清净。上面我们已经讲到,道信和弘忍也是属于主张净坐安心和念佛安心一路。对这一路,笔者试从心理调适和自然环境两方面做一论述。
首先,长坐摄念是一种心理调适。《楞伽师资记》上记道信“坐禅看心”之法:
初学坐禅看心,独坐一处。先端身正坐,宽衣解带,放身纵体,自按摩七八翻,令心腹中嗌气出尽,即滔然得性,清虚恬静,身心调适。能安心神,则窈窈冥冥,气息清冷;徐徐敛心,神道清利。心地明净,照察分明。内外空净,即心性寂灭;如其寂灭,则圣心显矣。
道信的禅法,是偏于定的。这段话不看最后一句,似乎就是庄子所讲的坐忘、守志的虚静之法。排除杂念、专心一志,是庄子审美经验的主观条件。庄子以为,只有坐忘,才能获得逍遥的自由。而禅宗则以看空、寂灭获解脱为目的,北宗禅就是以坐禅、念佛为法门的。五祖弘忍继续坐禅,《楞伽师资记》上说:“其忍大师,箫然静坐,不出文记,口说玄理,默授与人。”因此,我们可以把坐禅也相应地视为禅宗北宗审美经验的主观条件。
再看念佛。求那跋陀罗论念佛净心云:
念佛极着力,念念连注不断,寂然无念,②证本空净寂也。(《楞伽师资记》)
道信论云:
念佛心心相续,忽然澄寂,更无所缘念。《大品经》云:“无所念者,是名念佛。”何等名无所念?即念佛心名无所念。离心无别有佛,离佛无别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所以者何?识无形,佛无形,佛无相貌。若也知此道理,即是安心。(《楞伽师资记》)
念佛,是一种方便或是心理调适作用。虽然口中“念念连注不断”,其实佛并没有到来,念佛人也没有去西方,而是借念佛而排除杂念、引导入定。诸佛是唯心所现的,因此念佛就是念心,心佛相即。念佛中,心中眼前不须浮现佛的相。可以说,这种念佛,有直觉而无直观。然而,真要做到念佛而无念,不取相貌,是极难的。在这种情况下,想获得审美经验却没有门径。相比之下,似乎坐禅更具有美学意义。
禅宗起时,聚众山居。黄梅禅系就是道信于黄梅双峰山垦荒定居,倡闭门坐而后兴起的。早期的禅被称为农禅,原因盖在此。《楞伽师资记》中记有弘忍如下一段关于山居的问答:
又问:“学道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答曰:“大厦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林果出也。”
此话出自四祖弘忍之口,读来却更像是庄子的口吻。这里,自然与人世间是对立的,在自然之中,可以避俗、养性、宁心,也可以修道得佛果。
《楞伽师资记》还记载弘忍这样的话:
你坐时,平面端身正坐,宽放身心,尽空际远看一字,自有次弟。若初心人攀援多,且向心中看一字。证后坐时,状若旷野泽中,迥处独一高山,山上露地坐。四顾远看,无有边畔。坐时满世界,宽放身心,住佛境界。清净法身,无有边畔,其状亦如是。
这是对坐禅看心得证悟以后的自我感受的描述。那时,就好像身处极其宽阔绵亘的平原或大湖之中,其中有一高山耸起,而自己于山顶上席地而坐,向四周看去,一望无际,似乎满世界都是自己,于是就“住佛境界”。这样一种自我感受,是与“清净法身,无有边畔”同一的。换言之,它是对“清净法身”的摹状。弘忍又说:
汝正在寺中坐禅时,山林树下,亦有汝身坐禅不?一切土木瓦石,亦能坐禅不?土木瓦石亦能见色闻声、著衣持钵不?《楞伽经》云:“境界法身”,是也。(《楞伽师资记》)
我们应该非常关注“境界法身”一语。弘忍所云“境界”,指一切与人与佛关联着的自然现象,尤其是自然界如高山、湖泊、森林等。“境界”就是“法身”,换一个说法,就是观“自然”为“法身”。它的真意是:佛的法身遍在于一切境界,佛无所不在,佛是超时空的,正因为如此,佛可以在人当下所生存的时空中得到印证。所以弘忍又说:“不造不作,物物皆是大般涅槃也。”(《楞伽师资记》)
其实,“境界法身”与“法界一相”意思相类,(《楞伽师资记》上说,道信制《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依《文殊说般若经》“一行三昧”:“法界一相,系缘法界,是名一行三昧。”所以同书又记道信语:“一切诸事,皆是如来一法身故。”此语与“境界法身”同义。
再往前看,《楞伽师资记》中还记录了禅宗二祖惠可“万法皆如”的思想,似可理解为“境界法身”观念的一个中继站。他举眼根为例说:
……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于眼根中入正受,于色法中三昧起,示现色法不思议,一切天人莫能知。于色法中入正受,于眼起定念不乱,观眼无生无自性,说空寂灭无所有。乃至耳鼻舌身意,亦复如是。
依惠可看来,人之六根于世界上任意一微尘中都可以入正受,可以起三昧,觉悟是没有时空限制的,此即是“万法皆如”。
与上述相联系,《楞伽师资记》所传弘忍的法门,还有“指事问义”和“就事而征”的方便,可以进一步申明问题。传为《楞伽经》译者、达摩的老师,求那跋陀罗“从师而学,悟不由师。凡教人智慧,未尝说法,就事而征,指树叶是何物”。菩提达摩“大师又指事问义,但指一物,唤作何物?众物皆问之。迴换物名,变易问之”(《楞伽师资记》)。
禅宗传灯,开发智慧,证得涅槃,要借助方便,方便是不通过文字解经的。比较传统一些的方便,作为入道常则的,就是念经、坐禅,更为灵活的方便却极多。“就事而征”,是对佛经所说,通过自身切近的事和物来证得。如求那跋陀罗,“又云:树叶能说法,瓶能说法,柱能说法,屋能说法,及地水火风,皆能说法,土木瓦石,亦能说法者,何也?”“指事问义”,是将身边当下见闻觉知而未经过心念想象、比较的事和物变换着拿来追问佛的道理,以启发觉悟。如菩提达摩,“又云:此身有不?身是何身?又云:空中云雾,终不能染污虚空,然能翳虚空,不得明净”。(《楞伽师资记》)尽管达摩还是“藉教悟宗”的,但他们围绕着经义运用的方便却被后来的禅宗作为引向“教外别传”的桥梁。禅宗的大师们就是由此打开“声色”之大门的,当然,这里的“声色”已与魏晋时期的“声色大开”之“声色”有根本的不同,它们是空观的产物,为境界与法身的统一,即“境界法身”。
我们来看一下《楞伽师资记》中净觉所记神秀的某些偈语。如:
汝闻打钟声,打时有,未打时有?声是何声?
汝闻打钟声,只在寺内有,十方世界亦有钟声不?
见色有色不?色是何色?
身灭影不灭,桥流水不流。
这几句偈语中涉及色法颇多:“钟声”、“色”、“身影”、“桥”、“水”。这些色法就是境界,也是法身。如讲到“钟声”,打时可以听闻,未打时是否就没有呢?打时是在时空范畴(世间法)以内,未打时是在时空范畴之外。如果“钟声”是一种永恒之物(出世间法),那么打时未必有,未打时未必没有。于是神秀再发“声是何声”、“十方世界(全世界)亦有钟声不”之问,引人觉悟:“声”就是自身的法身、佛音,是“心”在发“声”,心的作用无时不在,无所不在。③这种设问方式,极像慧能的对法。再如“身灭影不灭,桥流水不流”偈语,“影”和“水”指空的本体,所以不灭不流,“身”与“桥”指因缘,是相,可灭可流,与常识(世间法)相反。此说与慧能“风幡”公案讲非风动、非幡动,而是心动的观物法一致。
上述神秀的偈语,都与他五方便门的第二门——“不动门”有关。神秀的五方便门,从道信的“安心方便”脱化而来。其特色是主净。五方便门的第一门为“离念门”,《大乘无生方便门》:“问:佛子!心湛然不动,是没?言:净。佛子!诸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可见,神秀是继承了道信、弘忍的传统,主看心看净一路的。
和(尚)言:“一切相总不得取,所以《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看心若净,名净心地。莫卷缩身心,舒展身心,放旷远看,平等尽虚空看!”和(尚)问言:“见何物?”(佛)子云:“一物不见。”(《大乘无生方便门》)
这就是“离念门”。放眼“尽虚空看”而“一物不见”,就是不取相,就是保持了自己的“净心”。
印顺《中国禅宗史》认为,神秀五方便门中最有特色的是第二方便门“开智慧门”,即“不动门”。《大乘无生方便门》:“和尚打木,问言:闻声不?(答)闻,不动。”神秀认为,此“不动”是从定发慧的方便,就是开智慧门。这个智慧是从“闻”这一运用耳根的知觉开发而来的。
菩萨开得慧门,闻是慧,于耳根边证得闻慧,知六根本来不动,有声,无声,落谢——常闻。常顺不动修行,以得此方便,正定即是圆寂,是大涅槃。(《大乘无生方便门》)
我们以为,为慧能所强烈批评的看心看净的禅法,在美学上极有意义。针对感性的现象世界,北宗以为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本来不动”。六根本来是心与物交接的诸官能,现在它们却保持清净不动,于是对诸如声音等现象就会产生不同于凡夫见识的悟解。人有听闻声音的本性,并不在乎声音的有无,由此而得的结论,就是佛性本来清净,与现象的流变无关,与时空无关。这就是佛的智慧,就是觉悟。神秀以为,智慧是体,知见是用:心不动,是定,是智,是理;耳根不动,是色,是事,是慧。知见(色法或常识界)是用来证佛性的,除此别无它用。因此“身灭影不灭,桥流水不流”,色与空是相对而言的,缺了一方即无由证得智慧。这可以说是北宗的辩证法。须十分留意的是,北宗(包括南宗甚至整个禅宗)并非一味枯守清净,觉悟不可能从枯守而来,相对于真如之体,现象界(因缘)总是有“用”的。南宗禅的大将神会以为:一切法如如平等,须弥芥子平等,大海毛孔平等,长短自他平等。其实也就是“法界一相”的道理。一个平等的世界,就是一个静的世界。把自然界看做本来静寂,动就是静,这是北宗禅看世界的独特角度,与南宗禅看世界偏于动,恰好形成互补。
更有意思的是,《楞伽师资记》归纳出了一个法门——“藉境观心”。在任何境界中都可以观心性之空净。与壁观安心、坐禅看心、念佛净心一样,藉境观心也是禅宗的方便之一。不过,它与诸观心方便不同之处在于,引进了自然作为外“境”——“一切土木瓦石”。而且,有了泛神论的倾向。这样,“安心”加上“境”或是“境”中得“安心”,清净本体与自然境相终于结合了起来。与南宗禅的“即烦恼而菩提”命题相近,与慧能的“行、住、坐、卧,常行直心”相近,“藉境观心”也成就了北宗禅的感性经验。不过,慧能还仅是说“于相而离相”,方法是不即不离,重点是在悟性得意,而“藉境观心”则似乎更看重境相,对境并非不即不离,而简直是倚重了。从达摩禅的“藉教悟宗”(要经教但不拘泥于名相),到慧能南宗禅的“教外别传”(抛开经教名相),再到净觉的“藉境观心”(倚重自然),完全可以看出禅宗在感性经验上向庄子传统的回归。禅宗是主张扫相、破相的,但是坦率地说,禅宗似乎也离不开相,说“法界一相”,其实就是对诸相的本质做了一个定位,相还是原来的相,却能启发、引导人觉悟。可以说,禅宗在本质上是求性与相(色与空、体与用)的统一的,并非纯然讲坐禅内证,它的主观唯心最好从纯粹现象的角度去理解。
《大乘起信论》云:
一切色法,本来是心,实无外色。若无外色者,则无虚空之相。所谓一切境界,唯心妄起故有。若心离于妄动,则一切境界灭,唯一真心无所不遍。此谓如来广大性智究竟之义,非如虚空相故。(《大乘起信论校释》第120—121页)
我们且把这句话倒着做一个理解:色虚空,相虚空,境界起于妄心之动;真心显,境界灭,但是色、相和境界在此觉悟过程中,已经作为真如之心的证人,是不可缺席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禅宗美学才是可能的。
① 另有解,以为宗密把壁观理解为譬喻,与原意不符。“壁观”为面壁坐而观墙壁的颜色,专注于一境以安心。如杜继文《中国禅宗通史》:“‘壁观’应是‘面壁而观’的略语。北方禅师行禅,或石窟洞穴,或黄土墙垣;为‘外止诸缘’,当然以面壁而坐最佳。所观,即‘专注一境’,当是墙壁或石壁的颜色,其效用与‘白骨观’、‘十一切处’等禅法,引发青、白、赤、黄等色相幻象是一样的,属于达摩多罗禅法的变形,同样可以令心宁静。”
② 这里有四个念字,前三个为念佛,后一个为心念,此法即是以不断念佛来使心念不起。
③ 听声,与观色一起是禅宗极为重要的直观方法,本书第四章第二节有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