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禅系,通称洪州宗,奉怀让为本系始祖,至其弟子道一,宗门大开,经过贞元(785—805)、元和(806—820)几十年的发展,名师辈出,成为当时禅宗中群众基础最为深厚、势力最大的一个宗系。
一、关于怀让及其禅思想的传说
在道一知名之前,怀让其人鲜为人知。权德舆所撰《唐故洪州开元寺石门道一禅师塔铭并序》说,“衡岳有让禅师者,传教于曹溪六祖”。此文写在贞元七年(791)以后。到元和(806—820)中①,张正甫受道一门人惟宽、怀晖之请,撰《衡州般若寺观音大师碑铭并序》,始为怀让正式立传,亦说其传弘“曹溪教旨”。但在早期的禅宗文献中,作为慧能的弟子,怀让和永嘉玄觉、南阳慧忠等人一样,是不见记载的。在道一之外,怀让也别无其他有影响的弟子。这在禅宗史上是比较罕见的现象。
据张正甫碑铭和《宋高僧传》本传,怀让姓杜,原籍京兆,其先人迁至安康(陕西汉阴以西),弱冠诣荆南从智京(恒景或弘景律师)学律,受具后,入嵩岳从老安(道安)长老咨询禅法,“既授记②而身心自在,超出尘垢,厌离文字,思会宗元”,遂去曹溪觐慧能,“以后学弱龄,分为末席”;“同授秘印,目为宗师”。此后乃陟武当,“穷栖十霜,朅来衡阳终焉”③。由于宴居于衡阳观音道场(观音台),即以观音为号。“或微言析理,辩士顺风而杜其口;或林履将撰,山灵借留而规于梦”,大约是很有辩才,并有许多感动山灵的神话传说。由此影响所及,“远自梁、益,近从荆、吴,云趋景附,风动川至”。终于天宝三年(744),年六十八。
关于怀让的思想,可知者甚少。《宋高僧传》记道一临终所说:“吾师之道存乎妙者也,无待而常,不住而至,能事集矣!”“无待”、“不住”,或许是他用以体“道”的主要主张。当然,剋实而言,这都是后人的传说。及至他的徒孙惟宽、怀晖进京,“扬其本宗法门”以后,怀让的名声越来越高。元和八年(813),衡阳太守令孤权舍衣财为怀让作忌斋,形成每年的“观音忌”,变成了一种节日。宝历(825—827)中,敕谥大慧禅师。
另据《祖堂集》传说,久视元年(700),怀让离嵩山往曹溪,慧能问他:“什么物与么来?”怀让答:“说似一物即不中。”④至景云二年(711)辞别,慧能又问他:“说似一物即不中,还假修证不?”对曰:“修证即不无,不敢污染”。慧能十分赞赏地说:
即这个不污染底,是诸佛之所护持;汝亦如是,吾亦如是。
这个“不污染底”,即是本有的清净心了。
《祖堂集》还记,道一在一处坐禅,“让和尚将砖去面前石上磨。马师(道一)问作什么?师曰,磨砖做镜。马师曰,磨砖岂得成镜?师曰,磨砖尚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也!”由是怀让发挥说:
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作)佛,佛非定相。于法无住,不可取舍……汝若坐佛,却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解脱理。
《祖堂集》还记,怀让主张:
学心地⑤法门,犹如下种;我说法要,譬彼天泽,汝缘合故,当见于道。
道一据此而问:
见道当见何道?道非色故,云何能见?
怀让肯定说:
心地法眼⑥能见于道,无相三昧亦复然。
这三个故事在禅宗史上都颇有名,此后的传灯语录大都因袭照抄。
综合这些材料来看,至少在后人的眼里,怀让是主张道(佛性)为绝对的永恒(“无待而常”),非语言可以表达(“说似一物即不中”),亦不凝固为特殊的事相(“无住”故“非定相”)的,所以他所反对的只是用坐禅的方法去求索。但这并非否定“道”的可知性,只要以所谓“法眼”即“无相”的观点视诸现象,就能“见道”,也就是“不住而至”。因此,在怀让那里,依然强调有“修”有“证”,要求对“心地”本有之“道”取“不敢污染”的严谨态度。
《祖堂集》等还记慧能向怀让说,“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曾为其谶记,谓从怀让向后,“马驹踏杀天下人”,预示道一的禅法将称雄于天下,而道一禅系真的一时担当起了这样的角色,中国禅宗史进入了另一个重大发展时期。
二、道一在洪州的创业和“触境皆如”、“随处任真”
道一俗姓马,被尊称为马祖,汉州什邡(四川什坊)人。据《道一塔铭》、《圆觉经大疏钞》和《宋高僧传》等记载,初削发于资州唐和尚处寂,再受具于渝州圆律师,师事过金和尚无相,后入衡岳怀让的“顿门”。在这里,怀让的讲说似乎不多。道一认为,“法惟无住,化亦随方”,遂“禅诵于抚之西里山,又南至于处之龚公山。攫搏者驯,悍戾者仁,瞻其仪相,自用丕变”,加上当时刺史“裴公”的信奉,由此知名。大历(766—779)中,路嗣恭为连帅,请至“里所”,贞元二年(786),“成纪李公”临长此邦,“勒护法之诚”,同年坐化,春秋八十。
塔铭的这一记载,若无脱讹,则与宋人的传说颇多不同。如说其先禅诵于“抚之西里山”,“抚”当为抚州(即临川,江西抚州),而后“至于处之龚公山”,“处”当为处州,在今浙江丽水。《景德传灯录》说他于开元(713—741)中习定于衡岳传法院遇让和尚,始自建阳(福建建阳)佛迹岭迁至临川,次至南康(江西南康)龚公山。《宋高僧传》谓其“于临川栖南康、龚公二山”,语言尤为模糊⑦。至路嗣恭,“以韦中陵之壤,巨镇奥区”,一住十年。终于贞元四年(788),葬于建昌之石门。钟陵在今江西进贤县,建昌为今江西永修,均属洪州(南昌)。据此大略可以知道,道一一生的活动,是以洪州为中心,南抵大庾岭北,东南越过武夷山脉至福建、浙江境,时间大约是自天宝三年(744)到贞元四年(788)的四十余年。《宋高僧传》谓长庆元年(821)谥大觉,《传灯录》则谓元和(806—820)中谥大寂。“大寂”首先见于《祖堂集》,为此后禅史所沿用。
道一在江西传禅取得了很大成功,所以特别得到地方官吏的重视。为他撰写碑文的权德舆,自称“往因稽首,粗获击蒙”,“已被清凉”。史称权德舆在贞元、元和间“为缙绅羽仪”,早年从江西观察使李兼府为判官,又为裴胄辟为幕僚。李兼本人就是道一禅系的支持者;裴胄则是以佞佛受讥的宰相裴宽之子,也出任过江西观察使。碑铭突出提到禀奉道一的“刺史,今河南尹裴公”,当是裴宽的另一儿子裴谞,他历任虔州(江西赣州)、饶州(江西波阳)等地刺史,晚年拜河南尹,终于贞元九年(793)。他曾“坐所善僧抵法,贬阆州(四川阆中县)司马”,可见是很保持其父禀承佛教的家风的。
对道一禅系的发展起的作用最大的,应属邀请道一进入洪州的路嗣恭。路嗣恭在大历六年(771)出任江南西道都团练观察使,以“善理财赋”闻;大历八年,兼岭南节度使,平哥舒晃广州之乱,因起用“流人”、“招集义勇”致胜。其实,“义勇”也多属“流人”,说明江南西道(包括今江西、湖南在内)在“安史之乱”后已成为流民特别乐于流入的地区。路嗣恭以“舟车旁午,请居理所”,恭迎道一。他这样做,从社会安定方面考虑的居多,无疑影响也最大。他的儿子路应,贞元(785)初出为虔州刺史,诏嗣父封,累迁宣、歙、池观察使,曾发兵救被反军李锜所围的湖、常二州。他的另一个儿子路恕,曾任鄜坊、宣歙观察使,死后赠“洪州都督”。可以说,自大历六年(771)到元和末年(820),约半个世纪,路氏家族一直根植于江西,任职除京畿、关内外不离江南,这对于道一禅系的发展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例如,为道一立碑记述的“丹阳公包佶”,即是从路恕在长安游的名卿之一。包佶与贺知章等号称“吴中四士”,他为道一说话,显然是受路府影响。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进而相互兼并,佛教的命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方镇的态度。自代宗以来,凡官于江西的官僚,几乎无一不扶植道一禅系的发展,政策有相当的连贯性,从而影响着周边省区和皇室,这是洪州宗得以迅速扩大,终于成为中唐最大的禅系的一个重要的政治因素。
道一没有著作留世,他的思想行事都是后人的传说。他的门徒特多,所传主张也不甚相同,而且愈向后传,失真的可能性愈大。据权德舆碑文,道一的最后之说:
大抵去三就一,舍权以趋实,示不迁不染之性、无差别次第之门。常曰:佛不远人,即心而证;法无所著,触境皆如,岂在多岐以泥学者?故夸父吃垢,求之愈疏;而金刚醍醐,正在方寸。
这里的突出特点是,反对离心多学,将多门佛教更自觉地简化到心学一途上来;以为只要证得“方寸”中的“金刚醍醐”,于法无所分别,无所执著,所见的一切境界就都是“真如”。因此,“真如”不需别求,只是自心和自境上的事。此说在理论上别无新义,因为“即心而证”的前提,就是已经为禅宗所公认的“即心是佛”;而“触境皆如”则与“万法一如”之说相近。尽管如此,他把一些散乱的禅观念凝聚为几个鲜明的命题,并加以广泛的应用,仍然令人耳目一新。
《祖堂集》关于道一的记述,最切近权德舆的塔铭。它记道一经常教诲大众的是:“妆今各信自心是佛,此心即是佛心”,“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据此,“自心是佛”就成了道一禅的基础和出发点。我们知道,由“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转变到“即心是佛”,是经过禅宗几代人探索的理论成果,他们用它来与法师、律师、净土等派别斗争,为建立非偶像化、非经院化、非仪律化,全靠自力解脱的佛教而披荆斩棘,开辟新路。道一对这一观念的弘扬依然有历史意义。
《祖堂集》记道一辩论的主要对象,是洪州大安寺的寺主兼座主(“座主”一般是经论的主讲人)。他着重清算的是以经论教人清净解脱的法门,理由是“言论说诸法,不能现实相”。据说,一些寺主和座主后来都归依到了道一的门下。从这里很可以看出禅宗在佛教内部逐步占据领导地位的情形。
《祖堂集》所记道一的另一个重要命题是“见色即是见心”:“凡所见色,皆是见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于心所生,即名为色;知色空故,生即不生”。此说当脱胎于“带相唯识”说,是法相宗的主张。按此宗所说,人的认识不可能把握物自体,而只能认识自身挟带的映象。因此,所见色相,只能是自心的显现。有什么样的认识,必有什么样的色相,色相依识而转。道一正是从色由心生的角度判定色无自性,故曰色即是空,生等于无生;而“心”之所以能够表现为存在,又全在于有色的生起,所以说,“心不自心,因色故有”。这样,道一就把心、佛、色、空统一起来,使之成为可以互相渗透、互相替代的概念,所谓“触境皆如”则成了其中最重要的观念:任何“境”相都不外是心的产物,自性是空,故名为“如”。道一认为,对于“心色”关系的这种认识,是禅实践的基础:
若体此意,但可随时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
随时言说,即事即理,都无所碍。
《祖堂集》还记载了道一若干带有禅机的掌故。其中记西川来谒的黄三郎,以八十五岁的高龄对道一说:
若不遇和尚,虚过一生;见师后,如刀划空。
师曰:
若实如此,随处任真。
某座主炫耀他解经是以“心”讲,道一反诘说:
心如工技儿,意如和技者。
“心”只有幻想的功能,怎么能讲解经论?与其说以“心”讲得,毋宁说“虚空却讲得”。这类故事表明,承认“自心是佛”,就要觉悟到三界性空,以“空”观察一切,就是“随处任真”,定会“触目皆如”,所以他很重视“般若”的运用。
在把般若作为自净自悟的方法时,道一强调:“不取善,不舍恶,净秽两边俱不依怙。”他所教化的大众似多属“流人”,所以他特别指出:“达罪性空,念念不可得。”目的在于解除罪恶感的精神负担。他曾于地上作一画,表示“不得道长,不得道短”,用以回答那些乐于说长道短的人。这些表明,道一禅的功用最终在于超越善恶是非,与当时通行的禅潮流一致。
然而,从“触境皆如”、“随处任真”的命题可以看出,道一是在着力把禅推进世俗生活之中,使禅生活化,所谓“随时着衣吃饭,长养圣胎”。因此,他很注意在日常的待人接物中发明禅理,启迪后学,而避免长篇说教,空泛论议。如汾州和尚为座主时,向道一请教“宗门中意旨”,“师乃顾示云:左右人多,且去。”及至汾州和尚才跨出门槛,师即召,“汾州回头应诺。师云:是什么?汾州当时便省”。当然,为什么叫一声名字,问一个“是什么”,就能令其当即省悟,那只有省者知道;但若从“名是实之宾”上去看,这是表示一个禅师对泥于言语经论者的点悟,那么第三者也是可以理解的。中唐以后的许多禅师都袭用道一这一启悟方式。
到五代为止,所传道一的禅法大体如此。进入宋代,传说有了很大变化。《景德传灯录》首先在理论上作了修正:
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是佛?师云:为止小儿啼。僧云:啼止时如何?师云:非心非佛。僧云:除此二种人来,如何指示?师云:向伊道不是物。
这是一种把“即心是佛”的命题当作“对治悉檀”的用法⑧,只有世俗相对的意义,而不是绝对真理。这一观点尽管从禅家的基础理论中也可以引申出来,但与道一当时承担的禅任务却不相应。类似的记载,在《慧忠国师语》中也有,然而那只是为了反衬慧忠的主张,并不是专论道一的。慧忠、法钦与道一似有不少信使往来,三者的思想有许多相近之处,但仍有差别,这从道一的门徒对“无情有性”的批判可知。
《古尊宿语录》等增补更多,道一成了一个激烈反对“修道”的人。其中记僧问:“如何是西来意?”师便打,曰:“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又记与怀海讨论“即此用,离此用”问题,“祖便喝,师直得三日耳聋”。似乎用打、喝等方式悟人即创始于道一,这距离史实愈远了。
道一门徒之多,在禅宗史料的记录上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祖堂集》说他有“亲承弟子八十八人”,《景德传灯录》记其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这些徒众主要分布在江南两道,特别是以洪州(南昌)为中心的江西,和以潭州(长沙)为中心的湖南,以及京兆、洛阳、河中地区。然后东到池州(安徽贵池)、扬州、常州、苏州和越州(绍兴)、泉州(福建泉州),南经杭州、处州(江西赣州)而到韶州(广东韶关),北则从鄂州(武汉)、随州(湖北随县)和朗州(湖南常德)、澧州(湖南澧县东)、荆州(湖北沙市)、襄阳(湖北襄樊)、唐州(河南泌阳)或伏牛山,而进入两京。大体说来,这些地区正是唐中期的漕粮基地及两京与江淮联系的通道,也就是说,是当时全国最富庶、最稳定的地区,也是唐王朝的心脏和命脉所在。此外,还有一些徒众散布在山西、河北境内。就这些门徒的活动特点看,可分三类:其一为应唐王朝征召的京禅类,其二是在理论上多有发挥的理禅类,其三是在实践上大有创新的农禅类。
三、洪州诸大禅师之一——京禅类
洪州系的京类禅师,首推惟宽和怀晖。
1.惟宽及其“不得忘”
据白居易《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铭并序》,惟宽(755—817),姓祝,衢州(浙江衢县)信安人,十三岁出家,二十四岁具戒,先学毗尼,再“证大乘法于天台止观,成最上乘道于大寂道一”。“贞元六年(790)始行化于闽越间”,七年在会稽,八年到鄱阳,十三年上嵩山少林寺,二十一年(805)居卫国寺,次年转天宫寺;元和四年(809)宪宗召见于长安安国寺,五年参与麟德殿斋会,十二年(817)卒于兴善寺传法堂。碑文总结说:“师行禅演法垂三十年,度白黑众殆百千万亿”,可称师之徒者,“殆千余,达者三十九人,其入室受道者有义崇、圆镜”。后来的传记都说他受谥大彻禅师,而《景德传灯录》只记他有嗣法弟子六人,均在京兆,亦无义崇、圆镜其人。惟宽的后人被禅宗史家完全遗忘了。
然而,惟宽仍然是个有影响的人物,至少从白居易的记述中可见。白居易称自己“为赞善大夫时(元和九年),尝四诣师,四问道”。白居易写这一碑铭时任南宾(四川石柱西)郡守(元和十三至十四年),动机之一,在“志吾受燃记,记灵山会于将来世”。传说过去世燃灯佛曾为释迦牟尼授记,谓释迦将于未来世(贤劫)成佛;灵山即灵鹫山,据说是释迦牟尼的报土(净土)。白居易在这里把自己同惟宽的关系,喻作燃灯之于释迦,又期未来相会于释迦之净土。这虽含有文学上的夸张,但其对惟宽的笃诚之意,仍跃然于纸上。(*1)
白居易提出的四个问题,惟宽都有回答:
一问:“既曰禅师,何故说法?”答道:“无上菩提者,被于身为律,说于口为法,行于心为禅。应用有三,其实一也。”如前所述,禅宗是在批判教门(法师)和律仪(律师)中为自己开路的,惟宽则倡导教、律、禅三用一体,当是继承了所有京派禅师的共性,从而成为道一禅系中最保守的一支。
二问:“既无分别,何以修心?”答道:“心本无损伤,云何要修理?无论垢与净,一切勿起念。”
三问:“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答曰:“虽珍宝在眼,亦为病。”
最后一问:“无修无念,亦何异于凡夫耶?”答:“凡夫无明、二乘执著;离此二病,是名真修。真修者,不得动,不得忘,动即近执著,忘即落无明。”无念、无修,是禅家的老生常谈。“不得忘”与“无忆”的提法相反,着重教人心不离佛,以示与凡人的区别;“不得动”,指心不得随逐净垢等分别,与“无念”的意思相近,以此排除执著带来的烦恼。总的来看,他的禅理平平,唯有“不得忘”表现出他还是主张于心有所拘束的。
《景德传灯录》记有惟宽的若干语录,其中讨论到“狗子还有佛性不?”这样一个在禅宗中轰动一时的话题。他的回答是:狗子有佛性,而他本人(觉者)无佛性。因为,从觉者看,无佛无众生,只有诱导不觉者,才假设有佛性。“道”属“不可思议”,但道亦“只在目前”;只因有“我”见,所以不见,及至“无我”,又无谁求见。这一思路偏重于“空”,大同于三论、牛头之说,表明道一的后学融解进去的思想很杂。至于这是不是惟宽的本来面貌,就很难说了。
此外,白氏的惟宽碑铭还屡屡提到他“驯猛虎于会稽”,“与山神受(授)八戒于鄱阳”,“感非人于少林寺”等。看来惟宽在京师仍然炫耀一些神迹,像白居易这样的士人也颇为所惑。其所居兴善寺,曾是密宗大师不空的主要据点,僧传记他“复灵泉于不空三藏池”,或许是受密宗喜谈怪异的影响。
2.怀晖和弘辨的“日理万机”即是“佛心”说
怀晖的政治地位比惟宽要高,《祖堂集》、《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等均有传。俗姓谢,泉州同安县人,贞元初礼道一,后北上彭城(江苏徐州),潜岨崃山(山东兖州境),寓齐州(济南)灵岩寺,又移百家岩(或即定州之柏岩,今河北定县境),最后止于中条山(山西与陕西交界处)行禅,“蒲津人皆化之”。元和三年(808),诏居章敬寺毗卢遮那院安置,为人说禅要,“朝寮名士日来参问”。他在麟德殿斋会上被“推居上座”。贾岛为他作碑铭,谓:“始丙申,终乙未。”即生于天宝十五年(756),终于元和十年(815)。敕谥大宣教(一说大觉)。贾岛也是受禅宗影响较深的著名诗人。
怀晖所居的长安章敬寺,是鱼朝恩为代宗之母章敬太后祈福,以先所赐庄园为基础建造的,“穷壮极丽,尽都市之财不足用,奏毁曲江及华清宫馆以给之”⑨,其在中唐的高贵程度,堪比初唐的慈恩、西明的奢华和规模当有过之而无不及。曾敕天下名僧大德三学通赡者,并丛萃其中。大历三年(768),代宗临幸,一次度僧尼千人。七月十五内出盂兰盆赐章敬寺,实为七庙行祭。次年,郭子仪入朝,鱼朝恩特邀往游。此寺的威势延续的时间颇长。洪州系有怀晖作为代表人物在这里受到供养,是很引以为荣耀的。他和惟宽都参与了宪宗在麟德殿举行的斋会,在僧众中也一直引为骄傲。洪州系有这样显赫的代表在京,是其在各地得到合法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
《景德传灯录》记有怀晖的语录若干。大致以为,“至理忘言”,“灵烛妙明”,时人不悉,乃“强习他事以为功能”;“若能返照,无第二人,举措施为,不亏实相”。禅宗史上把他归于主张“心(灵)、法(理)双亡”的类型。用禅语言说,叫作“心、法灭”。在实践上,他强调“不假锻炼”,任运自然,所以有人问其指归,回答是:“郢人无污,徒劳运斤。”
怀晖有弟子十六人(见《景德传灯录》),大都在河中长安一带活动。另有新罗国玄昱、觉体,生平不详。回到江南的有朗州(湖南常德)怀政和古堤、福州智真等。在京兆的代表是荐福寺弘辨。
弘辨,《景德传灯录》载有他与唐宣宗的问答,其语言清楚,文字通俗,全无一般禅师那种不知所云的玄虚。其中有言:
心者,佛之别名,有百千异号,体唯其一,本无形状……在天非天,在人非人,而现天现人,能男能女,非始非终,无生无灭,故号灵觉之性。如陛下日应万机,即是陛下佛心。
这样,佛即是心,心即灵觉,灵觉之实,就是中国传统的“神”或“神灵”。这种“心”的抽象性、永恒性和遍在性,具有显现一切的神灵功能,保证一切人的言行作为,都可以成为佛的表现。因此,他在理论上很强调“是心是佛,是心作佛,心外无佛,佛外无心”。佛与众生、佛心与平常心,全无区别。
不过他有个很重要的补充:众生根器不一,身份地位有别,所说所作亦应有异。对于皇帝来说,“日应万机”即是“佛心的显现”;对于普通沙门释子,礼佛读经,依戒修身,参寻知识,渐修梵行,则都是必要的。他对“三学”的解释就很合传统教义:“防非止恶为之戒”;“六根涉境、心不随缘名定”;“心境俱空、照览无惑名慧”。这样,“即心即佛”在怀晖那里变成了一种说明社会等级合理性的禅论,将禅宗复原到佛教传统的轨道上。
3.大义和他的“不定”说
京禅类的另一著名大师是鹅湖大义。据韦处厚《兴福寺内道场供奉大德大义禅师碑铭》,大义俗姓徐,衢州须江(浙江江山)人,依本郡潜灵寺惠绩出家,二十受具戒,“若律若禅无不通贯,后谒道一于江西”。大历(767—779)中游上饶,于郡西百里之鹅湖山宴坐,周围邑落,“或披苫盖,或窟岩石,未旬而来者襁属……既而涉夏,学者如麻”。贞元初(785),刘太真出典此郡,虔请大义下山,募修桥梁。可能就在此后,大义进入长安,居慈恩寺。碑铭说:“孝文皇帝,‘既靖大难’⑩,斋心无为,建中尉以总武旅,名功德以统缁黄”,大义就在此时由右神策护军霍某推荐为内道场供奉大德,与皇储李诵关系甚密。“两宫崇重,道俗宗仰,累锡缣缯,不可毕纪。”李诵即位为唐顺宗(805),旋即去位,大义因而回归本郡。送行者“自皇都及灞上,车盖溢路”,“郡守藩岳无不请益,以为有助于政术”。元和十三年(818)卒,年七十三。《祖堂集》称敕谥慧觉大师。
韦处厚说大义的信徒“及门者至多,入奥者盖寡”,没有什么知名弟子,但对包括韦处厚、李翱在内的官僚文士可能有所影响。韦处厚在中唐以治史、善文学著称,文宗时(827—840)官至相位。曾诠释经文雅言,纂为《六经法言》,献给幼主,“以启导性灵”。《旧唐书》称他“雅信释氏因果,晚年尤甚”。李翱所著《复性书》,吸取佛家哲学,丰富儒家思想,是韩愈发起的道学运动中的理论代表。《景德传灯录》收有他与大义的几句对话。
韦处厚记大义有一些神异成分,反映了韦处厚的兴趣;又说大义的禅教有助于政术,这是所有在京禅师的共性。《景德传灯录》记李翱问:“大悲(菩萨)用千手眼作么?”师云:“今上用公作么?”在宪宗召集的麟德殿斋会上,有法师问:“如何是四谛?”师云:“圣上一帝,三帝何在!”这些言论,显然是在唤醒官僚们应做皇帝的手眼的意识,以强化“圣上”的一元化权力。这同德宗、宪宗两代力图削弱藩镇势力、增强中央集权的意向是相通的。历史地看,大义的主张有积极的一面,至少在当时的庶族地主和个体农民中会得到认同。
大义在禅理论的应用上有些新的提法,所谓“以不定之辨,遣必定之执,祛一定之说,趣无方之道”。把“不定”作为一种方法论,开端于《大般涅槃经》,而为三论学者所普遍应用,与前述之“对治悉檀”属同一种论议模式。用这种方法,可以肯定一切,也可以否定一切,总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也有破除执著、消解烦恼的功效。大义则用它来批驳以“知”(有分别)为“道”或以“无分别”为“道”等在当时禅宗中也很流行的一些说法。
另据李朝正在元和阉茂之岁(818)所撰《重建禅门第一祖菩提达摩大师碑阴文》,贞元十九年(803),德宗曾命“中贵王士则”舍官为僧,充大义弟子,法名惠通,“由是亲承教旨,妙达真宗”。强令中贵为僧,也是强化君主集权的手段之一。从这类弟子眼中看大义的禅理,就是“万法一如,得无所得,证无所证,开合不二,是非双泯”。意思是说,对于得失要看破一些,不要再去过问世间是非了。这对于刚从炙手可热的地位上下来的人,当然是一副很好的清凉剂。
4.如满与唐顺帝
如满是受顺宗看重的又一个洪州门徒,他从五台山进入洛京,大约走的是与大义同一条路线。史称顺宗因病而禅位给太子,但无法掩饰背后严重的政治斗争。从韩愈的评论看,顺宗是一个“宽仁有断”、很想有所作为的人。有刘禹锡、柳宗元等参与的王丕、王叔文集团,就是在他在位时掌权的。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集团推行改革措施,他才不得不“传政元良”,做了太上皇,数月而崩。《景德传灯录》记顺宗曾问如满:“佛今在何处?”又说:“佛向王宫生,灭向双林灭”,天地日月,山河大地,“时至皆归灭,谁言不生灭!”
表现出极度忧郁悲愤的心绪,与一个短命帝王的身份是很吻合的。如满告诉他:“了见无心处”,“常在无心处”;“来为众生来,去为众生去”,自然可以解脱。在无可奈何中,如满的禅法也确实能给他以精神的慰藉。在唐代扶植佛教的皇帝中,真正喜禅的可以说只有顺宗一人。而禅的渗透力能达到如此的高度,也可略见中唐禅宗势力的一斑。
四、洪州诸大禅师之二——理禅类:大珠慧海
对于洪州禅理作系统发挥的,应推大珠慧海。此人《宋高僧传》无传,最初见于《祖堂集》;《景德传灯录》除收有他的语录外,又记他有自撰的《顿悟入道要门论》一卷,道一赞之为“大珠”,遂以为号。此论仍存。现只知他俗姓朱,建州(福建建瓯)人,依越州(浙江绍兴)大云寺道智受业。后至江西师事道一六年,因业师年老,遵嘱归去奉养。余事不详。
1.“心性”论和“解脱”论的新特色
《顿悟入道要门论》(简称《顿悟论》)一文,《祖堂集》未提,但它在禅宗哲学和中国佛教哲学的发展上占有一个很重要的地位,因为它突出地提出并论证了“心为根本”的命题,将南北朝以来议论最热烈的佛性论自觉而彻底地转向了心性论,显示了佛教向思孟儒学靠拢的重要走向。
《大珠语录》中记有人问:“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如何?”师曰:
作佛用,是佛性;作贼用,是贼性;作众生用,是众生性……性无形相,随用立名,
就是说,“性”不是特指佛性,而是泛指“心性”;心性是“体”,“佛性”与“贼性”等一样,仅为心体的一种功用。正如作恶时无善,入地狱即无佛性。这样,心是“体”,佛是“用”,心是第一性的,佛是第二性的。对众生来说,佛性或有或无,而心性才是永恒的。
据此,大珠在解脱论上也提出了一些惊人的观点。《顿悟论》引经说:
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不调心。
将“求佛”与“求心”对立起来,藉“求心”排斥“求佛”,这无疑是对传统的佛教信仰的全盘否定。反对偶像崇拜,反对经典崇拜,反对净土信仰,这是禅宗的一贯传统;不主张寄希望于佛的外力解脱,提倡依靠自心解脱,也为禅宗各派所接受。大珠对此一传统有一系列类似的言论加以发挥,最后推向极端,公然反对“求佛”,则把佛教的信仰色彩和佛的神圣地位淡化到了几乎等于无的程度。他的语录中还有这样的话:
汝若能谤于佛者,是不着佛求;毁于法者,是不着法求;不入众数(指僧团)者,是不着僧求。
由不求佛、法、僧三宝,到公然提倡谤佛、毁法、不入众数,这简直是号召大众对整个佛教进行清算了。
大珠的心性论和解脱论,同当时正在振兴的农禅运动相呼应,将禅宗的佛教改革潮流推向了顶端。就佛教内部言,它直接继承《大乘起信论》以“一心”即“众生心”为宇宙本体的世界观,所以定义“法身”即为此“心”,“即依此心显示摩诃衍义”;同时又受“唯识无境”的法相宗影响,以为唯一“心”实,余悉为“幻”。因此,大珠的理论并没有离开佛教的经典教义多远。但由于他突出了唯心的哲学成分,所以与儒家确实是更加接近起来。如果说李翱的《复性书》是站在儒家立场吸取禅宗的心学,那么大珠的《顿悟论》就是站在佛家的立场同儒家的心学作了衔接。有客问:
儒、道、释三教,为同为异?
大珠答:
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机者执之即异。总从一性上起用,机见差别成三。迷悟由人,不在教之异同。
儒道释都是“一心”之用,迷悟的差别不取决于“教”,而取决于自“心”的运用。这是从佛教哲学上论证儒释道三教一体的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言论。与同期宗密的《原人论》主张三教有等级差别相比,大珠提出的是“三教平等”之说,不论从中国思想史还是文化史上看都是值得注意的。
关于用“调心”反对“调身”,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动向。在当权者看来,戒律和律仪是约束僧侣遵循政令的主要手段;在正宗的佛教那里,它们还是与凡俗区分的标志,所以在戒、定、慧“三学”中,戒学列在首位。但据大珠看,它属于“调身”的范围,是弃本逐末。他认为:“佛戒者,清净心是也。”只要发心修持清净心,即名受佛戒,不必拘于调身的形式。推而广之,传统的儒学以礼教为核心,重点放在礼仪规范和个人修身上,也是一种外在的调身。思孟学派把儒学的核心从礼仪放到了“正心”上,才为礼教提供了内在的保障。
韩愈、李翱对于《孟子》的重新发现,以至宋以后把“四书”抬高到儒学的至上地位,同禅宗主张的调心重于调身,完全出于一种思路。不论从时间先后还是从造成的声势看,禅宗对佛教的这一改新思路,首先是受儒学转变的影响的。当然,就禅宗而言,它在当时还有从戒律的制约中挣脱出来,为自己的发展开路的意义。
大珠的解脱论也很有特色。《顿悟论》说:
如论究竟解脱理者,只是事来不受,一切处无心。
他反复重申后两句话,表明他曾“细细审之”,是“究竟”之理。按佛教的经典定义,“受”为“五阴”、“十二因缘”之一,指由外在事物引起的痛痒、苦乐、忧喜、好恶等主观感受,是滋生爱欲的直接导因。因此,“事来不受”,即“事来无所受”,指的是虽遇违顺等事,而决不令主观上有任何感受,从而堵塞了爱憎之门。“一切处无心”源远流长,南北朝时期般若学六家七宗的“无心宗”可以说是它的远祖,在中唐禅宗中甚为流行,但都缺少解释。大珠说:“无所念者,即一切处无心”,“无念”即是“无心”。又说:“万缘俱绝者,即一切法性空是也;法性空者,即一切处无心是”。所以“性空”即是“无心”。如果说“无念”是强调主观上“莫思量一切物”,“莫愿莫求”;则“性空”就是给“一切物”以“空”的本质,从“性空”的方面观察一切物。这样,“无念”与“性空”就构成了“无心”的两个基本环节,在“无受”的基础上,进一步排除了爱憎、是非等思想和情感。譬如说:“见一切色时,不起染着”;“不染着者,不起爱憎心:即名见无所见也”。在这里,不要求行者闭目塞听。“一切色”还是要“见”的,关键在于“不染着”,即相当于“事来无受”;由“不染着”而不生爱僧,则相当于“一切处无心”。“无心”也不是“无见”,而是给“所见”以“性空”的观念,这样,虽见而实“无所见”了,此即名作“正见”,或曰“佛眼”。
2.唯识框架与“即凡即圣”
“见无所见”也是佛教中的口头禅,但运用得十分含混。大珠则明确地表示,这一命题中包含着一个重大的认识论问题。他说:
眼、耳、鼻、舌、身,此五识共成“成所作智”;第六意,独成“妙观察智”;第七心识,独成“平等性智”;第八含藏识,独成“大圆镜智”。
总称为“转八识,成四智”。一眼即知这些说法全是照抄法相唯识宗的“转依”论。他的新发挥是:
湛然空寂,圆明不动,即“大圆镜智”;能对诸尘不起爱憎,即是二性空,二性空即是“平等性智”;能入诸根境界,善能分别,不起乱想而得自在,即是“妙观察智”;能令诸根随事应用,悉入正受,无二相者,即是“成所作智”。
唯识家提倡八识说,又分八识为四类。前五识所谓眼、耳、鼻、舌、身,属于直觉;第六识曰“意识”,以前五识提供的直觉为对象,也以非直觉的现象为对象,所有分别、思维、造作等功能,主要由此识进行;第八识名“藏识”,即含藏派生一切现象的因素,所谓“种子”,又摄藏一切新积累的经验和概念,形成“种子”;第七识视第八识为“我”,是谓“人我”,并同第六识一起,给一切法以“自性”,名曰“法我”。众生之所以流于生死,全在有人、法两我的执著,若破除人、法两执,就会在根本上转变第八识的性质,实现由凡到圣的飞跃,宇宙万物、一切认识,皆会因之而彻底改观。
大珠就是在这一理论基石上刻画解脱者的认识特征的:第八识如同兀然不动、空无所有、明净圆满的镜面,具有映现一切的功用;第七识具有“能对诸尘不起爱僧”的功用。“诸尘”,指一切物相;“爱憎”,代表一切情欲。它不回避“诸尘”,只是面对诸尘而不起“爱憎”。“二性”泛指一切分别,特指彼我、人法等自性分别。“不起爱憎”即是“二性空”,自然会以“平等”看待物我,此时的第七识就叫“平等性智”,换言之,“平等性智”不是否认差别,而是于差别中无所爱憎。第六识是最现实的意识活动,它的功用是,“能入诸根境界,善能分别”。“诸根境界”,指眼、耳、鼻、舌、身等感官面对的色、声、香、味等一切现实的现象;“善能分别”,指具有比一般凡愚高超的识辨能力,决不被这类分别所控制而生起“乱想”,失去“自在”。在“自在”的条件下,善能分别感官所面对的事物,就叫“妙观察智”。依唯识教义,前五识的本性是“无分别”,即“无二相”。大珠这里强调“令诸根随事应用”,即决不排斥和限制感官的功用,条件是“悉入正受”;“正受”即禅定,以“定”统帅五识,不使散乱无序,这样的认识活动,就是“成所作智”。
大珠关于“转识成智”的说法,与法相唯识家的正宗解释不完全相同。在这个关系到由凡俗认识转变到诸佛认识的领域里,他鲜明地表现出两个特点:
第一,出世间的认识决不离开以“诸根”(感官)为依靠、以“诸尘”(现实事物)为对象的世俗认识活动。
第二,其所以异于和超越世俗认识者,仅在于不起乱想,不生爱憎。《顿悟论》说:
言“无心”者,无假不真也。假者,爱憎心是也;真者,无爱憎心是也。但无憎爱心,即是二性空;二性空者,自然解脱也。
于是,“无爱憎心”就成了“无心”的本质属性,是区别于世俗认识的分界岭,也是解脱成佛的主要标志。
大珠是用“无爱憎”统一“无念”、“无住”、“无生”、“无着”、“正见”、“正念”、“正智”等一切相关联的佛教概念的,又都可以用“见无所见”概括之,观点非常明晰。
禅宗诸家普遍提倡无分别,而突出的重点有异,或主无生灭,或倡无是非,或说无善恶,其意义各有不同。大珠强调的是无“憎恶”,别出一家之旨。“爱憎”在佛教教义中可归于“三毒”中的贪爱、嗔恚,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是七情六欲的强烈表观。“无爱”的极端是“无欲”,所以后世道学家就引申为“存天理,灭人欲”;“无憎”的正面表述则是“忍”,“忍”是普通禅众赖以生存下去的首要品格,所以慧能以“忍为教首”,这里则称“忍辱第一道”。当然,在洪州禅系那里,“无爱憎”还侧重于要求情感上的淡漠。
大珠的思想受到神会语录的多方面影响,其中之一,是“定慧等”,而其阐发更能揭示他所谓的“无受”、“无心”的含义。他说:
对一切善恶悉能分别,是慧;于所分别之处不起爱憎,是定——即是定慧等用也。
又说:
知心不动,对境寂然,是定;知心不动,不生不动想……乃至善恶皆能分别,于中无染得自在者,是名为慧。
据此,明辨善恶而无爱憎,分别事相而不执著,总是“无受”,这就是解脱。
大珠为洪州禅系提供的解脱论,完全建立在认识尤其是感情的转变上,将佛教的信仰色彩洗刷到近乎清白的程度。“佛”是佛教最根本的信仰对象,禅宗早已将它从神格化中还原为它的字义“觉”。“佛”有三身,是佛教大乘进一步神化佛的主要说法,唯识家提出“束四智成三身”,让他们成为理智可以企及的目标。《顿悟论》则从唯识家出发,将三身只当作个人心识存在状态的象征,所谓“大圆镜智,独成法身;平等性智,独成报身;妙观察智与成所作智,共成化身”。因此,只要成就“四智”,自然具备三身,佛身既不神秘,也用不着三大阿僧祇劫的无限期修行,这叫作“即凡即圣”,“不离此身,即超三界”。禅宗没有提出“肉身成佛”的明确口号,但大珠的禅理已经充分蕴涵了这个意思。
实现“不离生身,即得解脱”的方式,在于“顿悟”。“悟”而必须“顿”,也是神会的首倡。大珠用“顿悟”作自己的论文题目,与神会之用“顿悟”题自己的《显宗记》(另名为《顿悟无生般若颂》)是一脉相承的。大珠特别解答“顿悟门”的宗旨,乃是“以无念为宗,妄心不起为旨”。这“无念”、“妄心不起”也带有神会—保唐精神的语言,然而在具体阐释上却完全是自己的性格:无念、无妄就是无心、无受,“顿悟”的基本含义,就是“此生解脱”,而不是神会式的“言下便悟”。
事实上,禅宗的主流,从来也没有承认心外有佛,不过都没有像大珠那样明确佛身也只在“本心”中。“本心”是抽象的、无任何形象规定的心,大珠即名之曰“本身”:“本身者即佛身也”。这样的“本心”或“佛身”,概而言之曰“体”,佛之“三身”则是其“体”之“用”,或者说,“以清净为体,以智为用”。“三身”只是起智用时的分别,体性则一。按照这一主张,他坚持并重新诠释了神会的思想——“无情无性”说。
大珠从给“法身”下定义开始:“心是法身,谓能生万法故,号法界之身。”又谓:“能生万法,唤作法性,亦名法身。”他将“法身”、“法界”、“法性”,看作是表达心的特定功能(能生万物)的概念,有很大的独创性(11)。据此他说:
迷人不知,法身无象,应物现形,遂唤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笋,应总吃法身也。
更具体一些说:
法身无象,应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花而现相,非彼黄花翠竹而有般若法身。
譬如虚空,应物现形;亦如水中月,月因水现。他的结论是:“佛身者,即法身也”,“若说无情是佛者”,“活人应不如死人,死驴死狗亦应胜于活人”。
这些话说得很激烈。前已说过,在当时提倡“无情有性”的是与牛头宗关系密切的南阳慧忠,在天台宗则是撰《金刚*(左日右重)》的湛然。湛然曾参与神龙寺法会,同洪州系有直面的交锋。他登座宣称:“佛道遐险,经劫无量,南鄙之人,欺绐后学”,大义斥其为“盲者迷性”(12)。
大珠的言论,当与禅宗内部的分歧及其同天台宗的争辩有关,针对性很强。总观他的意思是:由心能生色,心色不二,所以色只是心的幻化物,不是与心同等的实在。心体本身并无形象,只有假其派生物显示它的功用;翠竹作为心的一种映象,当然不能与心相等。般若是圣智而非凡识,属于超越感性的认识,所以说它“无知”。以般若“无知”,名言非能真识,只有通过对具体事物的谛观,才能表现出它的性相来,所以说:“对黄花而现相”,不能说黄花即是圣智。譬如说一个建筑物能体现出一个工程师的匠心,但不能说建筑物就是匠心。
是“无情有性”,还是“无情无性”,是中唐佛教理论界的一大争论。两者都从绝对的唯心主义本体论出发,以“心生万物”为前提,但结论相反,原因在于在解释一般(法身、般若)与个别(翠竹、黄花)这对范畴上存在差别。“有性”论者以为,既然“唯识无境”,则识性遍在于一切境界,一般即存在于个别之中,“色即是心”,等于“个别即是一般”。因此,识性是一,色心无二,个别与一般完全相同。心所具有的“能生”(法身)、“能照”(般若)等性能,也同样会在翠竹、黄花中体现出来。此说的纯哲学错误,是忽略了个别与一般的差别。“无性”论者企图纠正这种错误,以为个别与一般不仅不能相等,它们还有能生(法身)与所生(翠竹)、能照(般若)与所照(黄花)的关系,其差别更不能抹杀。这样,唯心的特色更加鲜明起来。
如前所述,“无情有性”之说引申出来的一种重要观念,就是“泛神论”和“万物有灵论”,而大珠发挥的“无情无性”说则突出了人的地位,不只“无情”与人不同,甚至蚁兽等“众生”,也不能与人并列。此种思潮在《坛经》中有所反映,在道一禅语中也时有所见。
3.论“体用”不二和“势”
最后,大珠与神会一样,也用体用(亦依天台宗的范畴“本、迹”)这类中国的哲学范畴统摄其全部理论和实践。他解释《维摩诘经》中的“净名”(12)说:“净者,本体也;名者,迹用也。从本体起迹用,从迹用归本体,体用不二,本迹非殊,不思议一也。一亦非一。若识净名二字假号,更说什么究竟不究竟。”此处作为本体的“净”,就是“心”、“性”等;本质是超名相言说的;而作为迹用的“名”,则属名相言说领域。禅者的根本宗旨在于“见性”、“见道”,名言可以成为通达此性、此道的工具,目的则在于契会并切实践行。因此,大珠很欣赏魏晋玄学流行的“得意忘言”,并增加一句“悟理而遗教”,强调将会见之本性全面彻底地贯彻于日常生活。他说:
夫出家儿,莫寻言逐语。行住坐卧,并是汝性用,什么处与道不相应?且自一时休歇去。若不随外境之风,性水常自湛湛,无事珍重。
这个在“不随外境”基础上的行住坐卧悉是“性用”,处处皆与“道”相应,构成了江西系的主要禅风。简言之,那就是:不拘时地,随机运用,一切身语举止,于一念间悉能示道,皆能发悟。
《大珠语录》称这种示道发悟的方式为“势”,并列举了四种:一、“托情势”,指依托主观表现的情态,交流各自的悟解。二、“指境势”,随指一客观境物,以辨“性”之所用,“道”之所在。三、“语默势”,即沉默不语。四、“扬眉动目”,泛指一切表情举止。此类“势态”,不胜枚举。按大珠说,世界“无有性外事。用妙者,动寂俱妙;心真者,语默总真。会道者,行住坐卧是道;为迷自性,万惑滋生”。人是色心的统一体,悟、迷都会反映在一个整体上。因此,一个悟者整体的所有行为,必然是会道的、性用的。曾有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
从“言语”的随机应用,经“三身”的应化示现,到诸“势”的无处不在,一方面使禅更普及化、生活化了,另一方面又增添了神秘莫测的成分。本来是难于思议的禅,变成了平常的举止;而平常的举止,有时却变得不可思议。禅宗在其师徒、宾主的交往中,往往有许多怪异而莫明其妙的举动发生,大体可以从大珠的理论中得到解释。
在大珠的时代,主要论敌仍是律师和法师,他重点斥责的佛事是诵经、念佛和净土。他称诵经为“客语”,“如鹦鹉只学人言,不得人意”。“念佛”则是“取相”,取相是为凡夫所立的“随宜说”,不是究竟之语。“秽净”在心,不在国土,离开净心,别无净土。
按照这种佛教心学,大珠不只随意解经,贯彻禅宗一贯的“转《法华》”、“经注我”的精神,而且随意解“法”,给佛教已经确定的法数以全新的含义。他说:“迷时人逐法,悟时法由人。”人不能受法拘束,随逐法走,而应该让法为人服务,成为人解脱的工具。他的《顿悟论》和其他语录相当充分地体现了这一原则。例如,从竺法护、鸠摩罗什到隋唐义学家,关于“五眼”之说基本上是一致的:“肉眼”,指通过人体感官的认识;“天眼”,指佛教神话中诸天的认识,即通常所谓的“神通”;“慧眼”,指佛教视一切皆空的“无分别智”;“法眼”,是运用慧眼于广度众生的智慧,相当于无分别后得智;“佛眼”,则等于“无法不见不闻不知不识”的全知。《顿悟论》一扫这种有浓烈宗教构想成分的说法。提出:
见色清净,名为肉眼;见体清净,名为天眼;于诸色境乃至善恶悉能微细分之,无所染着,于中自在,名为慧眼;见无所见,名为法眼;无见无所见,名为佛眼。
这一解释的特点在于,本质上取消了人、天、佛等“五道”和“十界”的纯宗教性的构想与划分,而把“五眼”只当作同一主体在认识上的差别,从而突出了观念转变的重要意义,排除了宗教信仰的因素。
曾有人问:“如何得神通?”大珠明确地告诉他,说什么“神性灵通”,去来无碍,往返无迹,这都是“愚人自无心智”的表现。对于“取相凡夫”尽可“随宜为说”,实际上“心无形相”,“只是清净法身”而已。就是说,他是连“神通”的真实性也是否定的。
关于“法身”,他定义为能生万法的“心”,也很特别。“法身”的本义是以“法”为“身”,由于将佛法普遍化和永恒化而导向神格化,所以佛教诸宗或界定为“事”(所谓戒、定、慧等五分法身),或界定为“智”,或界定为“理”,众说纷纭,但没有如此明确地解说为“心”的,这也使“法身”的神秘性大为减少。
此外,大珠对许多佛教通用的概念也给予了新义。这种语义上的变更,在更深、更广的领域内改造了传统佛教的内容,标志着禅宗从反对唯经是瞻的本本主义,转向了批判唯佛唯法至上的教条主义,这使禅宗进一步扩大了与佛教义学各派的区别,加快了本土化的进程。
五、洪州诸大禅师之三——农禅类
洪州系中着力在禅行上独辟蹊径,从而带动禅宗整体走上新途的,乃是道一最主要的弟子怀海。他所完成的农禅体系,在中国禅宗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也是整部中国佛教史和中国通史中的重要事件。农禅发端于道信,开拓于弘忍,直到怀海,才将禅行与农作融合为一,并在制度上巩固起来。此后禅宗的发展,在极大程度上决定于其与农作结合的状况。
1.怀海的农禅理论和《禅门规式》
据陈诩于元和十三年(818)所撰《唐洪州百丈山故怀海禅师塔铭》,怀海俗姓王,福州长乐县人,原籍太原,其“远祖以永嘉丧乱”迁来。早年落发于西山慧照,进具于衡山法朝,诣庐江(安徽)“阅浮槎(浮图)经藏,不窥庭宇者积年”。后至洪州师事道一,“尽得心印”。道一死后,依其塔所,居止石门,重宣上法。不久,“以众所归集,意在遐深”,遂移新吴(江西新奉)大雄山之人烟四绝处,号“百丈”。时“伊补塞(居士)游畅、甘贞请施家山,愿为乡导,庵庐环绕,供施仍积,徒众愈多”。元和九年(814)卒,年六十六(14)。“门人神行、梵云结集微言,纂成语本”,文有答闽越灵霭律师问“佛性有无”书,一并流通。
然而于今能见到的怀海言行,只是分散于《祖堂集》、《景德传灯录》、《古尊宿语录》等后人的传记中,且侧重点与陈诩(15)所撰《塔铭》亦有不同。《传灯录》载其弟子三十人,以灵祐、希运为上首,大多分布在江西、湖南、浙江、福建和江苏各地。但《塔铭》中所记的法正、谈叙、神行等当时知名的弟子,《传灯录》中不载,看来陈诩所记的法系并未传播开来。
《塔铭》的作者陈翊,自称“从事于江西府,备尝大师之法味”。在他的笔下,怀海是以“好耽幽隐,栖止云松”为特色的禅师,其“遗名”而“独往”,具有很强的号召力。我们在有关史传中确实没有见到他与官府往来的记录。他“常以三身(世?)无住、万行皆空、邪正并捐、源流齐泯”为教旨,“作人表式”,是谓“顿门”。然而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行同于众,故门人力役,必等其艰劳”。《祖堂集》谓其“日给执劳,必先于众”。“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言,流播环宇”。这种强调劳动,带动门人共同劳动,以致将禅引进劳动的做法,形成他独有的品格和禅风。“由是,齐鲁燕代荆吴闽蜀,望影星奔,聆声飙至。”
(1)“心如木石”和“佛不住佛”
现存资料记有怀海的若干语录和刻画师友交往中的某些“势”,都是随机发挥,缺乏系统。关于本体论方面的言论极少,多是解决禅行中遇到的实际问题。他没有使用“无受”、“无心”这类概念,而用“心如枯木”来表达类似的思想。如:
僧问:如何是大乘顿悟法门?师曰: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
又说:
若能一生心如木石相似,不为阴、界、五欲、八风之所漂溺,即生死因断,去住自由。
此中“先歇诸缘”,指超越感官本能的主体,不随逐“攀缘”外在的对象;“休息万事”,指意识停止对善恶染净等是非的思辨,直到“心无所行”。由此达到一种不为“五欲、八风”之所动,不受理与非理等所缚,身心全然自在的状态,这就是怀海所谓“心如木石”的主要内容。
“心如木石”之说,贯穿了洪州系从认识主体考察事物,而非按事物自身进行考察的思维方式,以为:
一切诸法本不自空,不自言色,亦不言是非、垢净……但人自虚妄计着,作若干种解,起若干种知见。
在这里,怀海不是说客观上存在“不自空”的“色”,而是强调,于物自体,不论说“空”、说“色”,都是人们自己的“虚妄计着”,至于物自体,本质上是不可认识,也是不必讨论的。“法身”是佛教多数宗派承认的宇宙本体,“五眼”是公认的具有洞察一切的认识能力。而怀海认为,对“法身”即使“佛眼”亦不能见,更不用说其余四眼了。可以说,怀海是禅宗中最有代表性的不可知论者,他的否定比任何禅师都要彻底,不只否定“染”,也否定“净”;不只否定“动”,也否定“静”;不只否定“世间”,也否定“出世间”。如此类推,最后剩下的,全是假言:世俗是“虚妄计着”的假言,而佛教则是有对治性(药)的假言,也不是绝对的真理。
然而,法身,即心本体,虽不可知,但“如木中之火,如钟鼓之声,因缘未具时,不可言其无”。表明其为有者,在于有其用;而唯一能与此用相应的精神状态,就是“心如木石”。一旦达到这种状态,
个个透过三句外(16),但是一切照用,任听纵横。但是一切举动施为,语默啼笑,皆是佛慧。
也就是说,一切言行情态,虽然与世间人无异,但都体现了佛的智慧,是佛慧之用。
这类主张,与大珠的思想相通,可以互相印照。不过怀海特殊地反对那些脱离现世生活、一心追求菩提、妄想成佛的人。他说:
佛是无着人,无求人,无依人。如今波波贪觅佛,尽皆背也。故云:久亲近于佛,不识于佛性;唯观救世者,轮回六趣中,久乃见佛者。
久亲近佛反而不识佛性,唯轮回六道才有希望见佛。所以说,“善根人无佛性”,“佛不住佛”。相反,“圣地习凡”,佛只有深入众生,共受其苦,才能“诱引化导”,起到与“众生作筏”的功用。佛入苦处,不是超然,而是“同渠受苦,无限劳极”。“佛不是虚空受苦,何得不苦!若说不苦,此语违负。”如果远离众生苦难,“希望得佛、得菩提等法者,似手触火”,等于自烧,自找痛苦。这里的关键是“心不乱”,即“心如木石”:“心若不乱,不用求佛、求菩提涅槃。若着佛求,属贪;贪变成病,故云佛病最难治。”因此,他把治“佛病”当成修持的重要任务,以至于宣扬“文殊执剑于瞿昙,鸯掘持刀于释氏”,“谤佛毁法”乃可取食“无漏饭”。
(2)“有情无佛性,无情有佛性”
怀海的佛性论也放置在不可知论的基础上,以为佛性不可说有,不可说无,亦不可说非有非无,同样属于名言假立。但若不说,“众生无解脱之期,始欲说之,众生又随语生解,益少损多”。所以宁愿不说,也不要让他们承担不起。重要的是,通过佛性的议论,祛除众生的“情执”。在这个意义上,他提出“有情无佛性,无情有佛性”之说,并解释说:
从人至佛,是圣情执;从人至地狱,是凡情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有染爱心,是名有情无佛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及一切有无诸法都无取舍心,亦无无取舍知解,是名无情有佛性。只是无其情系,故名无情,不同木石、太虚、黄花、翠竹之无情将为有佛性。
据此来看翠竹、黄花有无佛性的争论,怀海说:心无情系即是“无情”,与木石等的“无情”不是同一个概念,“只如今鉴觉,但不被有情改变,喻如翠竹;无不应机,无不知时,喻如黄花”。就是说,翠竹、黄花仅仅是对“鉴觉”(心)不被情爱系缚的一种譬喻,同给予无情之物以佛性者大相径庭。由此也可清楚,怀海提倡的“心如木石”,只是形容不受情爱染污的意思,而不是完全麻木不仁。
(3)“自由分”和“无求人”
在所有禅宗大师中,没有人像怀海那样自觉地呼唤自由。解脱的归趣是自由,所以佛的本质规定也只能是自由。他说:“今日所依之命,依一颗米、一茎菜,饷时不得食饥死,不得水渴死。”这样事事烦恼,是“被四大把定”,当然不得自由。相反,先达者(指十地菩萨)追求“不饱不饥,入水不溺,入火不烧”,其实“被量数管定”,也是一种缠缚。“倘要烧便烧,要溺便溺,要生即生,要死即死,去住自由,者个人有自由分”。能够做到“不畏地狱缚,不爱天堂乐,一切法不拘”,“使得四大风水自由,一切色是佛色,一切声是佛声,自己滓污谄曲心尽”。他有两句令一切佛徒振聋发聩的名言:
自古自今,佛只是人,人只是佛。
佛只是去住自由,不同众生。
无疑,怀海的自由观仍不出佛教范畴。他说:
只如今于一一境法,都无爱染,亦莫依住知解,便是自由人。
不被情爱所漂,不受罪垢所累,不为知解所缚,这种类型的自由,基本上属于精神上的自我控制,最好的功效是调节心理平衡,使人变得开朗豁达一些。然而若联系他开拓的农禅考察,这“自由”所含的实际意义远比在士大夫那里丰富。曾有人问:“沙门尽言,我依佛教……合受檀越,四事供养,为消得否?”他的回答是,如果“境上都无纤尘取染,亦不依住不取染,亦不依住无知解”,这样的人,食万两黄金亦能消得,然而如今一旦见得“一切有无等法”,“便于六根门头刮削,并当贪爱”,这样一些人,即使“乞施主一粒米、一缕线,个个披毛戴角(指做牛做马),牵犁负重,一一须偿他始得”。
在佛教史上,没有谁提出应该接受布施与否的问题。(17)因为,按佛教教义,没有布施,等于不为施生造福,也切断了僧侣的生活来源。然而怀海提出,作为一个原则,即使乞食,也不是一般人都可行的。接受布施应有条件,即心里“无纤尘取染”,至少不能去主动索求。他还说:“从色界向上布施是病,悭贪是药;从色界向下,悭贪是病,布施是药。”推而广之,越是操行高尚的人,越不能给予布施;对于品德低劣者,倒是应该布施。这些与佛教把布施视作“福田”、“功德”等传统相背的说法,反映了怀海禅群体力图摆脱对外在布施的依赖,争取经济自给的意向,从而给他的“自由”概念增添了经济独立的内容。他说:“佛是无求人,如今贪求一切有无诸法”,皆是谤佛。“无求”既包括无佛求,当然也包括无布施求。他常劝人:“须惧法尘烦恼,如惧三涂,乃有独立分。”“布施”也属“法尘”之一,只有祛除这类法尘,才有独立可言。很明显,在自然经济条件下,“无求人”首先是争取经济上的自给自足。他所谓有“独立分”的人,也首先是在生活上不依赖他人供养的人。做无求人,做自由人,则成了怀海禅中最响亮、最鲜明的口号。
(4)劳动入禅
在与怀海禅系有关的语录中,充满了山野直朴的农作风味。例如:某日,
普请钁地次。忽有一僧闻饭鼓鸣,举起钁头大笑,便归。师(怀海)云:“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师归院,乃唤其僧问:“适来见什么道理便恁么?”对云:“适来只闻鼓声动,归吃饭去来。”师乃笑。
这种普请钁地,鸣鼓吃饭,不寻道理,不论是非,生动地表现了怀诲禅行的本色。
传说他的弟子灵祐也是通过劳动得悟的。一次,怀海要灵祐“拨炉中有火否”,灵祐拨了一下说:“无火”。“百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以示之云:此不是火?师发悟,礼谢。”另有一次,师徒共同“作务”,怀海问:“有火也无?”沩山(灵祐)云:“有。”师云:“在什么处?”沩山把一枝木吹三两气过与师。师云:“如虫蚀木。”前拨有火,是批评灵祐不认真,不深入;后谓“如虫蚀木”,是批评灵祐故弄玄虚,有害性心。这种随机而发不离其宗,使禅由坐住行卧阔步进入了生产劳动领域,让劳动也渗透了禅机。
中国佛教不一般地排斥生产经营和体力劳动,这是一个优良的传统。姚秦时道恒所撰《释驳论》,以为沙门
体无毛羽,不可袒而无衣;腹非瓠瓜,不可系而不食……年丰则取足于百姓,时俭则肆力以自供……但令济之有理,亦何嫌多方,以为烦秽。
不以劳动为耻,力争“肆力以自供”,曾是一部分僧侣的理想,其实也是一般贫困民众的理想,但始终没有真正实现过。就佛教自身言,劳动不只被视作卑贱,也为传统戒律和社会舆论所不许。魏晋以来,寺院经济迅速壮大,即使有部分僧侣参加劳动,也仅限于下层。所以,直到禅宗山居,情况才有了根本性的变化。从道信提出“能作三五年,得一口食疗饥疮,即闭门坐”,到怀海号召“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事实上已把自己的劳动当成生活的主要供给线。怀海的《禅门规式》进一步将禅众劳动作为一种制度巩固下来,意义重大。
2.《禅门规式》中的佛教社会主义纲领
《禅门规式》的原文已不可得,《景德传灯录》中的《怀海传》虽略叙大要,亦见精神。全文如下:
百丈大智禅师以禅宗肇自少室,至曹溪以来多居律寺。虽别院,然于说法住持,未合规度,故常尔介怀。乃曰:“祖之道欲诞布化元,冀来际不泯者,岂当与诸部阿笈摩(18)教为随行邪!”或曰:“《瑜伽论》、《璎珞经》是大乘戒律,胡不依随哉?”师曰:“吾所宗非局大小乘,非异大小乘,当博约折中,设于制范,务其宜也。”于是创意,别立禅居。
凡具道眼有可尊之德者,号曰长老,如西域道高腊长呼须菩提等之谓也。既为化主,即处于方丈,同净名之室,非私寝之室也。不立佛殿,唯树法堂者,表佛祖亲嘱授,当代为尊也,所裒学众,无多少,无高下,尽入僧堂中,依夏次(19)安排;设长连床,施揓架,挂搭道具。卧必斜枕床唇,右胁吉祥睡者,以其坐禅既久,略偃息而已,具四威仪(20)也。除入室请益,任学者勤怠,或上或下,不拘常格。其阖院大众,朝参夕聚,长老上堂升坐,主事徒众雁立侧聆,宾主问酬、激扬宗要者,示依法而住也。斋粥随宜,二时均遍者,务于节俭,表法、食双运也。行普请法,上下均力也。置十务谓之寮舍,每用首领一人,管多人营事,令各司其局也。或有假号窃行混于清众,并别致喧挠之事,即堂维那检举,抽下本位挂搭,摈令出院者,贵安清众也。或彼有所犯,即以柱杖杖之,集众烧衣钵道具遣逐,从偏门而出者,示耻辱也。(21)
这一规式,是山居禅众的典型模式,影响很大,多为后世山门所因袭;同时也为今人了解中唐以来禅僧的生活方式提供了相当具体的材料。这里没有提到财产来源、所有权和继承权等涉及寺院经济性质的问题,因为,作为僧侣,禅众不可能拒绝布施,除了新垦山地之外,当时也谈不上什么固定的生产资料;禅堂、僧舍等建筑相当简陋,也不属私有,无须对继承权作出规定。在这里,特别引人注意的首先是“行普请法”。“普请”,指集体劳动;“上下均力”,指寺僧不分职务高低,一律出力。普请的范围,限定在钁地、除草、收割等农业生产,也包括捡野菜、拾蘑菇、打柴、挑水、烧饭、补衣、丧葬之类,尚无经商、设店等记载。其次是关于消费:“斋粥随宜”的“斋”指素食,“粥”是饭的主食;至于每天吃什么,要视所种的品种、丰歉等情况而定,是谓“随宜”;一天只用两餐,人人有份,无有例外,这就是“二时均遍”。“设长连床”,集体同睡,实行“卧必斜枕床唇”,防止私生活混乱。这种严格的同吃、同住、同劳动制度,反映了禅众内部以共同劳动为基础的生活,贯彻的是人际平等和消费平均的原则。
实现这种原则和制度的保证是严密的组织和纪律。禅寺内有必要的分工,其中“长老”是通晓禅理(道眼)、德高望重的人,负责演说佛法,对答禅问,属于思想领袖。也只有长老才有资格“上堂升坐”;届时“主事”、“徒众”一律“雁立侧聆”,井然有序。阖院大众,朝参夕聚,成为日常法事。“化主”,相当于寺主,也是当然的“长老”,在全部禅众中,是唯一享有单间住房的人。此单间名“方丈”,表明其面积之小;即此小间,亦非“私寝之室”,而是效仿维摩诘,用于接待门徒的个别“请益”。全院置十“寮舍”,各用“首领”一人,将所有禅众分别组织到有关生产劳动和生活服务的岗位上。禅堂设“维那”,负责监察和维持禅律,对违纪僧侣采取严厉的态度。
禅律完全是为适应禅众这种独特的群居生活而制定的,必须一体执行,不得例外。它明确排除以禁欲为核心、以繁苛为特征的小乘戒律(通常为国家寺院,尤其是律寺所奉行的戒律),同时禁止为纵欲辩护、含有浓厚的排他性质的大乘戒律。这样,不只废除了僧侣贵族的特权和寺院的等级制度,在极大程度上也变革了寄生和游乞的生活方式,改变了僧侣的整体性质。
《景德传灯录》的作者说,在怀海之前,禅宗僧侣多居律寺,与史实不尽相符。史实是:自道信、弘忍以来,即使著名的大禅师如神秀等,也只寄名于合法寺院,本人大都离寺别居,或岩洞,或茅庐,或通称“山舍”、“山棚”。尤其在普通禅僧中,无度牒、无寺籍的人占多数,他们与律寺更加无缘。律寺之兴,当始于唐玄宗,他将禅师聚居的诸寺,重点改为律寺,将禅众置于戒律的控制之下,逐渐使其失去本色。至于怀海,公然“别立禅居”,自创“规式”,既是对禅众附庸于律寺的抗议,也是禅师与律师长期对立的结果,是禅宗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再次争取独立的表现。
别立禅居的又一改革,是“不立佛殿,唯树法堂”。佛殿是供养诸佛菩萨等偶像的场所,也是耗资巨大、屡遭讥抨的主要设施。废除佛殿,是禅宗将佛教的外在信仰彻底地转变成向内修持,将以佛崇拜为中心的多神结构变成为单一心学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同时也扫除了反佛、排佛者的重要借口,在多变的历史条件下给佛教以新的生机,应该说意义是重大的。法堂则是禅众聚会、集中讲法的地方。作为维系禅众的思想纽带,讲说的基本内容在佛教经典中多半能找到根据,如《楞伽》、《维摩》、《金刚》、《华严》、《法华》等最为常用。在理论上,唯识与般若(三论)交互运作相当明显。尽管经过禅师们的引申发挥,面貌全非,依然不失其为佛教的基本精神。因此,改佛殿为法堂虽然是佛教界的重大事件,其仍属佛教的一个派别则没有变化。
根据马克思主义经典作者的观点(22),宗教社会主义是一种世界范围的社会思潮。在西方的基督教中存在过,在中国的历史上也屡有发生。佛教中的禅僧团就往往带有这种倾向,但只有到了怀海,才将它规范化,成为佛教社会主义的典范类型。禅众聚居,建立在无私有财产、共同劳动和平均消费的基础上,所以说它是社会主义性质的;集体群居,禁止婚姻,没有家庭,是标准的僧侣主义。怀海要求他的模范成员:“粗食续命,补衣御寒暑,兀兀如愚,如聋相似。”生活是极度清苦的,维持生命而已;知识决不可开通,宁愿如聋似愚。显然,这种佛教社会主义反映的是中国个体农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对于因种种原因不得不弃家出走、四处流亡的人来说,它无疑是人间天堂。禅众的自力自给、无求于人,以及把由此带来的自我满足当成理想主义的自由、独立,也往往令徘徊于官场中的士大夫心向往之。它不是桃花源,却胜似桃花源。中唐以来,禅宗特别为士大夫青睐,这是一个重要因素。
与怀海同门的其他一些洪州系禅师,也有居山聚徒数十年不出,并以农禅闻世者,表明它已经形成一股不可遏制的禅思潮。就是说,它是禅众定居和自食其力的必然结果。现在能够零碎见到的一些材料,不少是与共同劳动、共同生活有关的禅语。其中,如潭州三角山总印禅师,有僧问:“如何是三宝?”师曰:“禾麦豆。”曰:“学人不会。”师曰:“大众欣然奉持。”这反映的是于粮食之外别无他求的一种“自由”。镇州金牛和尚,“自作饭供养众僧,每至斋时,舁饭桶到堂前,作舞曰:‘菩萨子,吃饭来!’乃抚掌大笑。日日如是。”这也曾成为一桩公案:抚掌唤僧吃饭,“意旨”是什么?其实,这不过是对能够糊口疗饥的一种自足,探讨另外的意旨,多半是已经温饱以后的闲话。庐山归宗寺智常,铲草时,“忽有一蛇过,师以锄断之”。来参的讲僧看到,不满地说:“原来是个粗行沙门。”(23)智常答:“座主归茶堂内吃茶去。”让讲僧回茶堂吃茶去,实因讲僧(座主)辈属有闲阶级,不能理解劳动对于维护禅众生存的意义;而就义理言,则反映了这位座主全然不懂“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无异”(24),一切举止全是佛行的道理。有关这类记载,以《祖堂集》最多。禅宗本来不主张心着善恶,归宗智常更提出“虽行畜生行,不受畜生报”的观点,号召“师僧须向异类中行”,何况杀一蛇虫!农禅给予正统义学和律学的冲击是行动上的,因而也是不可抵挡的。
3.农禅的普及和普愿的禅道学
洪州系的另一大家,是池州(安徽贵池)南泉山普愿。他也以农禅知名,所述禅理也很有影响。自《祖堂集》以来的禅史中,都载有他的传记或语录,尽管详略不同,在侧重点上时有出入。
普愿(748—834),俗姓王,河南新郑人。至德二年(757)投密县大隗山大意禅师受业,“苦节笃励,胼胝皲瘃”;大历十二年(777),诣嵩岳会善寺暠律师受具。曾研习相部旧章(25),毗尼(律)篇聚,游诸讲肆,听《楞伽》、《华严》,悟《中》、《百》等三论玄旨。投到道一门下的时间不详,但由此“顿然亡筌,得游戏三昧”,成为思想的转折点。贞元十一年(795),上池阳南泉山,“堙谷刊木以构禅宇,蓑笠饭牛,溷于牧童,斫山畲田,种食以饶。足不下南泉三十年”。大和年初(828),宣慰使陆亘、当地太守与护军彭城刘某,“同迎下山,北面申礼”,不再经岁,“毳衣之子,奔走道途,不下数百人”。(26)
普愿的思想与大珠、怀海接近,与其同门长沙东寺如会(744—823)、庐山归宗智常等遥相呼应。对道一的根本主张“即心即佛”和他人阐发的“非心非佛”又作了重新解释。
(1)“心不是佛,智不是道”
《景德传灯录·如会传》中反映,自道一去世,其门徒“以即心即佛之谭,诵忆不已,且谓佛于何往而曰即心?心如画师而云即佛?”如会等为破除这类执著,平息种种论议,遂提出“心不是佛,智不是道”的命题。普愿的语录,主要就在阐发这一新的观点。他说:“江西和尚说,即心即佛,且是一时间语,是止向外驰求病,空拳黄叶,止啼之词。如今多有人唤心作佛,认智为道,见闻觉知皆云是佛”,这好像“将头觅头”。反之,若认定“非心非佛”,也是一种病症:
若言即心即佛,如兔马有角;若言非心非佛,如牛羊无角。你心若是佛,不用即他;你心若不是佛,亦不用非他。
对于有无佛性持不置可否的态度,当然比陷于执著而不可拔者要洒脱得多,但也因此在哲学观上有了与其同门不尽相同的变化。
中唐以来的禅宗,多以般若“无心”为认识论。“无心”的含义主要有二:一是以空观视一切现象,给现实世界以空的本质;二是以泯灭爱憎等情欲为主,并不排斥外境的客观性及对它们的认识。这两种情况,都不否认“无心”也是一种“知”。像宗密等神会一系,更明确地将“知”(觉)规定为心本体,以致一旦把握了灵知,或转识成智,一切举止皆符合道,平凡的见闻觉知也成了道体的迹用。这类思想在大珠和怀海那里都有表现,只不过体系不那么完整罢了。
但据普愿看,“心”作为识,或知或智或觉(佛),都属名言分别的范围,尽管这些分别有高下层次的阶差,其作为名相的性质则是一样的。他批评佛教义学家把“法身”当作“极则”,以为“法身”为佛三身之一,是“有无相形”的产物,也属名数。真正的“极则”应是绝对的永恒,所谓“真理”,或曰“道”:“大道无形,真理无对,等空不动,非生死流,三世不摄。”只有识得这种“不变异性”,才是“真修行”。这样,“道”不再是佛教一贯理解的“菩提”、觉悟,而变成了《老子》中“不可道”的“道”,“名”则成了“非常名”中的“名”了。“心”与“佛”一起,成了名相中物,而凌驾于名相之上的“道”,才是真正的本体。换言之,他把“无心”变成了不可知的“道”,将“心”规定为见闻觉知,从而把“无心”与“心”对立起来,把“见闻觉知”从“道”的领域排斥山去。这种观点,从思想渊源上看,是来自《大乘起信论》中的“一心二门”说,普愿再加发挥,则“真如门”变成了“道”,而称“生灭门”为“心”。仅就理论形式看,此说更加接近《老子》的哲学体系。
从“道”为至高本体出发,普愿对于追逐“心”、“智”或“佛”求解脱者一一作了批判。他说:“佛性是常,心是无常,所以智不是道,心不是佛。”因为“心”的特征是“造作”,如“工伎师”,或曰“三界采集主”,是世俗的根源。他的箴言是:“宁作心师,不师于心。”“智”是心之用,性“多矫诈”,而一般的“知”,“即被知处所拘”,是不自由的根源。至于佛教通常向往的法、报、化三种佛身,也不出知解的范围;“真佛”则与“道”一体,决不在名数之内。他说:
五祖会下四百九十九人,尽会佛法,唯有卢行者一人不会佛法,只会道。
又说:
佛出世来,只教会道,不为别事,祖祖相传,直到江西老宿(道一),亦只教人会者个道。
禅宗的经典传统说法是:“心与佛众生,此三无差别。”普愿在此三者之上安置了一个驾凌于一切之上的“道”,即使在洪州系中也是别树一帜的。他把“会道”与“会佛”对立起来,使佛家向道家靠拢;把“道”与“心”对立起来,使洪州系的禅观在由“心学”向“道学”转变的过程中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普愿所讲的“道”或“大道”,亦曰“理”或“真理”。《祖堂集》卷一六:“大道无影,真理无对”。指两者皆无表象,均是绝对。唯一的规定是不可知:“潜通密理,无人觉知。不是见闻觉知”,亦非“意会”。“大道一切,实无凡圣;若有名字,皆属限量。”在这个意义上说:“穷理尽性,一切全无。”“道”的本质与“空”无异。然而,“道”是真实的存在则不容置疑。它的存在其一表现在有“用”上,其二体现在可“会”上。
(2)“平常心是道”
关于道之“用”,普愿解释得既抽象,又含混。他说:“真理一如,潜行密用。”“真理自通,妙用自足”。意思是说,真理不通过任何语言思维的中介,其固有的“妙用”自会在无意识中密行潜化出来。这种“妙用”,反映在众生的现实生活中,乃是“于诸行处,无所而行”(*2)意指,虽行于一切行处,而不为境尘所拘,与“得自在”同义。在已经“会道”的禅者那里,“亦云遍行三昧,普现色身”,即任凭自性而行,不作思量,不听言教指使,这就是贯穿一切的禅(遍行三昧),也就是“道”的现实表现(普现色身)。在此类模糊语言的背后,闪烁着赞美自然天真、崇向人生本能的意向,尽管尚处在朦胧的不自觉中。《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普愿将“性”与“道”统一起来,反对“修道”之“教”,而倡率性之行,是佛教道学化的早期表现。
“道”可“会”而曰“会道”。“会”即体会,亦名“冥契”,佛教一般称作“证”或“悟”,属于佛教特有的神秘主义直观。普愿的“会道”,显然不是指这种直观。宋代圆悟克勤在其《题南泉和尚要语》中说:
王老师真体道者也,所言皆透脱,无毫发知见解路,只贵人离见闻觉知,自透本来底,方得自由。
就是说,“会(体)道”的实质是,超越见闻觉知的藩篱,不为知见所缚,一任自己的本性自由行止。因此,“会道”只是表达率性而行的一个概念。
至普愿的弟子辈,大都把他的“道”归结为“平常心”。据《景德传灯录》,赵州从谂曾问“如何是道?”普愿即答:“平常心是道。”又问:“还可趣向否?”答:“拟向即乖。”长沙景岑进一步对“如何是‘平常心’”作答,谓“要眠即眠,要坐就坐”;“热即取凉,寒即向火”。特别能揭示出率性而行中的本能成分,充分肯定了人生基本需要的合理性,这是禅宗也是佛教中少有的饱含积极性的观念。
《景德传灯录》附《诸方广语》载《道一禅师语》,谓“平常心是道”的发明权属道一,并解释说:“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不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乃至河沙妙用”云云。对“平常心”的这种解释,几乎可以被南宗的一切禅师所承认,但将这些解释概括为“平常心是道”,并给以赞称为人生本能的内容,最早不超过普愿,或者说,在普愿之外没有第二人。事实上,《诸方广语》所记的道一语录,由逻辑体系不尽相同的三部分构成,明显是后人的杂糅。其后一部分,要求分别真妄、智愚、迷悟,与普愿一系所讲的“平常心”出入尤其明显。
真正的“会道”者“无心”、“心如木石”,主要表现为无知无智。普愿说:“近日禅师太多生,觅一个痴钝底不可得。”“痴钝底”是会道者的理想形象,他自己就“似个痴钝人,少神人”。他提倡“百事不思最好。普贤将心问,文殊初心入,被一棒粉碎”。普贤是“理”的象征,文殊是“智”的化身,“昨夜三更每人与二十棒趁出院也”。这表明他对于说理谈智者的厌恶。他曾向陆亘说:“有道君王不纳有智之臣”。一语双关,若作禅语解,表明“会道”与“有智”不能相容;当然,也可以看作是对做官者的忠告。他还问陆亘:“将何治民?”陆答:“以智慧治民。”普愿感叹地说:“恁么即彼处生灵尽遭涂炭去也。”这俨然是老子的政治学了。
禅宗向道学的转化,中介是“老子”,从保唐无住起就很明显了。如果说以《庄》解禅反映的是士大夫的消极情绪,那么,此处则是曲折地表达了农民希望无为而治的愿望。
(3)“向异类行”
前述之“向异类行”的首创者,也是普愿。据他上堂示众:“夫沙门行须行畜生行,若不行畜生行,无有是处。”及其临终,有弟子问:“和尚百年后向什么处去?”他答:“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又问:“某甲随和尚去还得也?”师云:“汝若随我,即须衔取一茎草来。”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也是禅史上的一个公案,后人有各种解释。就普愿自己的禅观看,所谓“向异类行”,当然不是为了像传统佛教宣扬的菩萨行那样,与畜类为伍,以救拔畜类。他曾因东西两堂各争猫儿把猫儿“斩却”,他不会把自己也放置到被“斩却”的地位。《祖堂集》卷一六记:
师每上堂云:近日禅师太多生,觅一个痴钝底不可得。阿你诸人莫错用心,欲体此事直须向佛未出世已前,都无一切名字,密用潛能,无人觉知,与么时体得方有小分相应,所以道祖佛不知有,狸奴白牯却知有。何以如此?他却无如许多情景,所以唤作如如,早已变也,直须向异类中行。
此处所谓“有”,指道未道之“道”;祖佛用“如如”来表达的“道”,已经变为名相,与本然的“道”全然不同。曾有僧问:“三世诸佛为什么却知有?”师云:“似他即会。”意谓,“会道”之后,诸佛才能有那本然的“道”。据此,“向异类行”是一种譬喻,表示只有像水牯牛那样,无思虑、离言语,才能“会道”。据传有人问:“水牯牛成得个什么事?”后世的曹山回答说:“只是饮水吃草底汉”——这正是“饥来吃饭,寒来着衣”,以“平常心”做“无事人”的极端说法。至于要求跟随他的弟子“衔取一茎草”,自然是暗示他需要自食其力,不要期望他人的施舍和豢养。至于普愿的弟子长沙景岑,谓南泉迁化处是“东家作驴,西家作马”,意为“要骑即骑,要下即下”,是表示逝去的祖师不过是今人的工具,这与“作水牯牛”的喻意已全然不同了。
普愿与怀海相似,也有许多令人难测的禅势与机语,如:
师因入菜园见一僧,师乃将瓦子打之,其僧回顾,师乃翘足,僧无语。师便归方丈,僧随后入,问讯曰:“和尚适来掷瓦子打某甲,岂不是警觉某甲?”师云:“翘足又作么生?”僧无对。
如果作为一种劳动景色来看,是蛮有田园情趣的;如果作为禅机认真参究,顶多是只有两人可以意会的哑谜;假若连对方都茫然不解,那就变得毫无意义,还不如从生活的正面表现去看待为好。
实际上,普愿的应机语言中相当一部分是为了调节单调的生活气氛,活跃一下木石般的心绪,算是一种禅的幽默。若硬要寻求有多少深奥的哲理,不是枉费心机,就是为蛇添足,如:
师问维那:“今日普请作什么?”对曰:“拽磨。”师云:“磨从你拽,不得动着磨中心树子。”维那无语。
此类禅语不少,都可作如是观。
六、洪州诸大禅师之四——其他支派
洪州系在中唐和晚唐一直很有势力,赞宁评论说:“于时天下佛法极盛,无过洪府,座下贤圣比肩。”他们尽管都奉道一为师,但思想行事差别很大,似曾形成过一些禅风互异的支流,所以后世的传记也各有不同的记载。《祖堂集》记江州庐山归宗智常“久与南泉(普愿)同道”。又记当时的谚语:“北有汾州(无业),南有盐宫(齐安)。”《宋高僧传》谓伏牛山自在,“与天然(丹霞)为莫逆交”;常州芙蓉山太毓,“与大彻(惟宽)、大宣教(智藏)、大智等皆昆仲也”。《景德传灯录》谓虔州西堂智藏,“与百丈海禅师同为入室,皆承印记”。唐人唐伸所撰《澧州药山故惟俨大师碑铭并序》,将惟俨所明禅宗之道,比作儒教之“阐于洙泗”者。此外,还有其他一些知名人物,也各有一些名言隽语在禅门中流行。就他们的禅思想言,大体可分为三类:
1.坚持“即心是佛”支
北方的汾州无业(27)是其中之一。据说他初见道一,自云不了“即心是佛”的意思,道一答道:
即汝所不了心即是,更无别物。不了时即迷,了时即悟;迷即众生,悟即是佛道。
无业言下开悟,感动得涕零悲泣,说:
本谓佛道长远,勤苦旷劫方得始成;今日始知,法身实相本自具足,一切万法从心所生,但有名字无有实者。
这段话相当通俗地说明了“即心是佛”的基本含义。明州大梅山法常也持这一观点。《祖堂集》记其初参道一,道一教他:汝心是佛,是法,是祖意,“但识取汝心,无法不备”。三十年后,盐官(浙江盐官县)齐安转告大梅说:“马师近日道非心非佛。”法常表示:“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盐官闻而叹曰:“西山梅子熟也。”如此,盐官与汾州在思想上确有相通的地方。
2.以“灵知”为佛体支
唐至贤所撰《杨歧山甄叔碑铭》,谓道一告诉甄叔:
群灵本源,假名为佛。体竭形消而不灭,金流朴散而常存。性海无风,金波自涌;心灵绝非,万象齐昭。体斯理者,不行而遍历沙界,不用而功盖元化。
这本质上是形谢神不灭论,不过强调了心神具有灵知的性能罢了。他的禅源即是神会,而持“心即是佛”者大部分接受了这种解释。汾州临终遗言:“见闻觉知之性,与太虚同寿,不生不灭;一切境界本自空寂,无一法可得。”就属这一类型。卢简求为盐官撰写碑铭,谓“人心常灵,法灯常明,定慧一相,有无俱名”,更与甄叔相近。不过甄叔更明确地贬“佛”为灵性的“假名”,而后两者则视佛与灵知为一,这是他们之间的区别。
3.倡“心非佛非智”支
据《祖堂集》,此支的首倡者为潭州东寺如会。以为道一死后,好事者不能遗筌领意,“认即心即佛,外不别说”。事实上,“心如画师”,以心为佛,“贬佛甚矣。遂唱于言:心不是佛,智不是道”。这种与普愿相同的思潮,大约也是主张以“道”(性理)为本的。相国崔胤问如会:“今雀儿还有佛性也无?”如会云有。又问:“既有为什么向佛头上屙?”如会反问:“他若无,因什么不向鹞子头上屙?”这正是以“道”的遍在性推论“佛性”遍在的对答。
此支崇尚自然无为、率性而行,在南阳丹霞山天然那里表现得最为典型。《宋高僧传》记天然于某寺遇大寒,“乃焚木佛像以御之。人或讥之,曰:‘吾荼毗舍利’。曰:‘木头何有?’然曰:‘若尔者,何责我乎?’”《祖堂集》载,蒲州麻谷山宝彻与丹霞游山,见水中鱼,麻谷以手指丹霞,丹霞云:“天然。”次日,麻谷问:“昨日意作么生?”丹霞便作卧势。麻谷曰:“苍天苍天。”鱼在水中游,人应随意卧,都是自然的表现。苍天是自然,“天然”也是自然,所以天然又自称“无事僧”。
道一的门徒究竟有多少很难一一考定,仅从现有的史传、铭文看,挂在他名下的弟子,有相当一部分是向牛头宗的径山国一参学过的,唯名论(性空假名)的倾向很浓。又有一些门徒,还同时走动于石头希迁门下,同禅门中的道(理)学相互交错。在批判无情有性论和主张以“知”为佛性方面,又明显受荷泽宗的影响。中唐新兴的四大宗派——荷泽、牛头、江西、湖南——发展到后来,思想界限越来越模糊,以致为他们作史传的人也往往张冠李戴。
当时著名的禅史学者宗密,概括由道一代表的洪州一系为“触类是道而任心者”。所谓“触类是道”,指“起心动念,弹指、声咳、扬眉”,以致“全体贪瞋痴、造善恶、受苦乐”,“因而作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第二主宰”。意谓:
佛性非一切差别种种,而能作一切差别种种。意准《楞伽经》云:如来藏是善不善因,能遍兴造一切……或有佛刹,扬眉动睛,笑欠声咳,或肩摇等,皆是佛事。
这一诠释,是对“即心即佛”的引申,同道一的根本思想相符,与“能境皆如”之说一致。
言任心者,彼息业养神(原注:或云息神养道)之行门也。谓不起心造恶修善,亦不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将心还修于心;恶亦是心,不可以心断心。不断不造,任运自在,名为解脱人,亦名过量人。无法可拘,无佛可作。何以故?心性之外,无一法可得,故云但任心即为修也。(28)
这一概括,大体是准确的。既然“即心是佛”,则由“心”生发的一切言行都应该是佛性的表现,所谓“佛性全体之用”。由于“佛性”这个概念被“道”所取代,“道即是心”,或“平常心是道”,所以“佛性全体之用”就变成了“触类是道”。据此指导实践,则“任心”就是契道,是“道”之“用”。然而,宗密这里所指的“心”,是“过量”的、“不起”的心。“量”指识量、思量,“过”谓超越。超越一般情识和语言分别,不随逐境界的“心”,才是“性”,才是“道”。在《大乘起信论》中,此“心”即名“一心”,是绝对的、永恒的、没有任何生灭分别的精神抽象,某些佛典称之为“如来藏”。《大乘起信论》中另一种“生灭心”,相当于法相唯识家所讲的阿赖耶识,是因果的统一,也是流转生死、还灭解脱的本体,在洪州系中是不许其自由泛滥的。所以,有不少大师提倡“无心”说,认为“无心”才能体道,才是道之用,以致发展到“心不是佛,智不是道”,这是与宗密总结的洪州系特征完全相反的。在他们看来,关于“佛”和“智”等佛教追求的最高目标,依然属于“生灭心”,所以要加以否定;但其用于超越“生灭心”的“道”,虽然也是“心”的一种,却是“非生灭心”。因此,不论以“心”为“道”,还是“无心”为“道”,在哲学本体论上没有原则区别,在理论表达上则有很大不同。
由“道”或“性”取代“佛”的地位,再由“无心”会“道”、“道即是心”,到“道”超心、佛、智,是一个级差很大的飞跃。在理论上,它在完成佛性论向心性论转变的基础上,同时开拓了由心学向道(理)学发展的新领域。就社会伦理实践看,洪州系诸师普遍提倡摆脱言教的统治和思虑的支配,继承和发展了禅宗轻蔑权威和传统的狂狷精神,而不停留在消极的唯名论的范围。他们呼唤按照人身固有的自然本性生活,争取有畅达这种本性的自由。他们所反对的,是对自然本性的种种拘束,而追求不受这些拘束的解脱。因此,在形式上,他们依旧带有禅者浓厚的非理性色彩,实质是在模糊地肯定人的自然本能,以及满足这些本能的合理性。在当时,这种本能仅仅限于饥来吃饭、寒来着衣的最低生存需要,以及能像平常人那样随心地行住坐卧。仅此而言,其表现出来的那种冲破封建名教和佛教教诫双重禁锢的理论勇气,也值得后人赞叹。尽管它所反映的社会内容,只是对自然经济的一种美好憧憬。
最后应该说明,即使在非官方供养的禅师中,也不都是不加区别地一律宣扬超然的禅理。据传有一俗士问:“有天堂地狱否?”西堂智藏答:“有。”又问:“有佛法僧宝否?”答:“有。”更有多问,尽答是有。问者怀疑:“和尚恁么道错否?”因为这位俗士曾参径山国一,所得答案与此完全相反,是“一切总无”。于是智藏反问:“汝有妻否?”答:“有。”又问:“径山和尚有妻否?”曰:“无。”智藏说:“径山和尚道无即得。”这说明,在世俗环境中,只能按世俗的道德和宗教观念而行,以顺应世俗社会的要求,那种超然的境界、惊世骇俗的言谈举止,只能行之于与其相应的群体中。如果没有这种世与出世的区别,禅僧是一刻也不能在现实社会中生存下去的。
①张正甫所撰怀让碑铭,见《全唐文》卷六一九,谓“元和十八年受惟宽、怀晖之请,执笔为文”,此“十八年”当是“八年”之误。因为元和止于十五年,且惟宽、怀晖分别在元和十年和十二年去世。
②“授记”,本指未来必定成佛。此处表示怀让的觉悟已被认可,可以承受道安法嗣。
③《宋高僧传》本传谓:“能公大事缘毕,让乃跻衡岳,止于观音台。”与张正甫所撰《碑铭》所记不符,本文不取。
④类似的问答见于《神会语录》:“此似是没(么)物?”答:“不似个物”。“既不似个物,何故唤作佛性?”答:“不似物唤作佛性;若似物,即不唤作佛性。”意指“佛性”是不可言说和比拟的。
⑤“心地”是禅宗常用的概念,最早见于《坛经》,可能来自《楞伽经》中“本元心地”之说。《大乘本生心地观经》中有专门的阐述,中国的民族特色很浓,就涉及“心地”问题。它实是由“唯识无境”蜕变而来的,形容心如大地一样,能生长凡圣万物。
⑥佛教将认识分为五类,所谓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其中“慧眼”是关于“空性”的一般的认识;“法眼”则是在“空性”的理论指导下对个别人与个别事的认识。据《大智度论》,“法眼,令是人行是法,得是道,知一切众生各各方便门,令得道证。”这是指“法眼”对佛教实践的意义。抽象地说,“法眼”相当于对共性与个性统一的认识。
⑦一般认为,龚公山在南康,明时尚发现有“马祖石”。
⑧《大智度论》所讲四种“悉檀”之一,指为了对治特定的烦恼所设施的说法,故此种说法只有相对的合理性。
(*1)按:白居易又笃信弥勒上生信仰。其《画弥勒上生帧记》云:“愿当来世,与一切众生同弥勒上生,随慈氏下降。”弥勒下降亦将于灵山举办法会,名龙华会。
⑨《资治通鉴》卷二二四。
⑩“既靖大难”指李晟平朱泚之乱,迎德宗归长安,事在贞元元年(785)间。
(11)域外佛教义学,尤其是一切有部,均把“法界”的界释作“种族”和“因”,使之具有派生相应具体物体的功能,这样的法界,实指概念与物种,是标准的客观唯心论。大珠于此处连同法性、法身等一起归诸于“心”,很顺利地把自己的哲学基础转到了“唯识无境”方面。
(12)韦处厚:《大义禅师碑铭》。
(13)“净名”是梵文“维摩诘”其人的意译。
(14)《宋高僧传》等均记怀海终年九十五岁。
(15)《塔铭》作者署名“陈诩”,铭内文作“陈翊”。
(16)“透三句”或“透过三句”,是怀海的常用语,指突破经书文字,把握真义。佛经常说,佛所说法“初中后善”,初、中、后即是三句。在实际运用上,怀海常用三句话来表现他的不执著、无知解。
(17)原始佛教曾讨论过不应该接受哪类布施的问题,而没有讨论是否应该接受布施的问题。大乘佛教更把布施列为六度之首,认为僧尼接受布施,是给施主积福。
(18)“阿笈摩”亦作阿含,指小乘经藏。
(19)“夏次”,“夏”是夏腊之略,“次”即次第,总指出家后的年数。
(20)“四威仪”,指行住坐卧符合沙门应有的仪表。
(21)此文亦见杨亿作于景德甲辰年(1004)的《古清规序》。
(22)参见马克思和恩格斯《共产党宣言》。
(23)佛教戒律严禁杀生,杀蛇也是杀生。
(24)《景德传灯录》幽州盘山宝积禅师语。
(25)“相部”指律宗中法励所创的一个派别,至唐与道宣的南山部和怀素的东塔部鼎足而三。“旧章”,当指法励所撰《四分律疏》等。
(26)《宋高僧传·唐池州南泉院普愿传》。
(*2)按:“无所而行”可能是“而无所行”之误。
(27)《祖堂集》以后的诸禅史以及《宋高僧传》等均有无业的传记,《景德传灯录》卷二八附有他的语录。
(28)《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