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叶的义学纷纭与禅宗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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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明宣宗到穆宗(1426—1572)的近一百五十年间,佛教的格局大体维持洪武时期的状况。景泰(1450—1456)初年,为了救济饥荒和筹措军饷,明廷恢复了鬻牒制度,一直实行到明末。这样,度牒失控,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佛教的发展。景泰四年(1453),监察御史左鼎说:“今天下僧数十万计。”①宪宗成化年间(1465—1487),僧道数量进一步上升,根据倪岳的《止给度疏》说:“成化十二年(1476),度僧一十万,成化二十三年度僧二十余万,以前各年所度僧道不下二十万,共该五十万……其军壮丁私自披剃而隐于寺观者,不知其几何。”②弘治九年(1496),工科都给事中柴升说:“祖宗朝僧道各有额数,迩年增至三十七万有余,今之僧道几与军民相半。”③看来僧道的实际人数要大大超过官方的统计,但是说“几与军民相半”则是夸张。

    尽管明中期佛教队伍还有相当的规模,禅宗却处于有史以来最缺乏生机的阶段,既没有形成有影响全国的能力的传教基地,也没有出现众望所归的禅师,更没有什么新的禅思潮兴起。多数有活动能力的禅师,在为建寺院、治田庄、蓄财使奴、构筑豪富生活而奔忙,以致令其同行也为之感叹:“自潜知识之号,哄动富势,建寺院,度徒众。居则金碧,呼则群聚,衣则滑鲜,食则甘美,乃至积金帛,治田庄,人丰境胜,便是出世一番,尽此而已。”④因此,虽然也算是一方之师,在禅学上却无任何建树。潭吉弘忍在记述有明以来临济传法宗师时说:“国家至今近三百年,僧行稠杂,宗祖之道,微亦极矣。虽有一、二大士,深韬岩穴,名闻未著,故其《语录》无传焉。”⑤这里讲到禅宗“微亦极矣”的另一个原因,是有极少数“大士”“深韬岩穴”,遁世隐修,这也是朱元璋的政策的产物。⑥

    就禅宗内部情况言,“少室一枝(指曹洞宗),流入评唱;断桥一脉(指临济宗断桥妙伦一系),几及平沉。虽南方刹竿相望,率皆半生半灭。佛祖慧命,殆且素矣。”从元初开始,曹洞宗在河南嵩山建立基地,到明中叶,虽然仍在固守少室旧地,却只能因循万松行秀的禅学传统,停滞在公案的“评唱”上。南方是临济宗的活动区域,尽管寺院星罗棋布,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影响,后代临济僧人发出感叹:“吾滹沱一宗,自元明之季,盖冰霜之际矣。”⑦

    一、禅向义学的倾斜

    禅宗之所以不景气,从学风上讲,是由于禅僧对于义学的攀附。有明一代,讲经注经受到国家重视,义学相对发达。禅僧们竞上京城,听习经典,作为修行的必经阶段。因此,佛教经论的功底如何,不但是衡量义学法师水平的标准,而且也是考察禅师水平的尺度。法师登门向禅师挑战,似乎也是常见的现象。根据德宝自述:“每每黄口义学,见不同,厥类奋毒,将折草探量。吾亦不敢爪齿,遂作涔潦,略顺寒温,庸常管待。彼出门悉皆快畅。”⑧这个故事形象地反映了当时义学的气焰与禅学的委屈自安。

    明代士大夫研究佛教经典的兴趣也浓于参禅,这与宋代士大夫的风貌截然不同。著名的士大夫如袁宏道、王肯堂、焦竑、曾风仪、袁了凡、陆光祖、冯梦祯、陶望龄等等,或多年阅读大藏经,或注释佛经,或帮助佛教僧人刻经印经,只有宋濂、李贽等少数喜好参禅,但也都在佛教经典的注释上下工夫。瞿汝稷编撰的《指月录》三十二卷,是唯一有影响的禅宗著作。

    在讲到明中期治经风气的特点时,明末曹洞宗僧人元贤指出:“国朝嘉、隆以前,治经者类胶古注,不敢旁视,如生盲依杖,一步难舍,甚陋不足观也。”⑨这种株守古注的作风,在有独立性的禅师看来是很可笑的。

    德宝曾见到一个“无用”和尚,“背诵《法华经》,得法华三昧,悟实相之旨,住连日,相谈发言,多污漫宗眼,未甚明识者。咸谓此老固有道之士,奈未遇本色师匠耳。言其日用临机有滞。”按德宝的形容,这位“无用”和尚实是佛家里的冬烘先生,精于背诵,似有悟解,只是不知所云,更不能应用。这可以作为当时义学僧侣的一幅写真。德宝曾对义学僧侣的普遍状况作过一次回顾,他说:

    余初闻善知识名者,或一言一行为可宗者,不问远近,必往参见……既夫礼见之后,或于请益、决惑、论述之际,谆谆自相矛盾者多矣。或谈必大言,及其所言,却又陕(狭)隘。每诲人曰:本具现成。逮究其旨,又不了了……倘有叩问佛祖古宿纲要,总皆罔知。如此等师,一则从上师法非真非的,师师止此。亦是自己心志不真,不深体察,缺大悟缘,纵遇激发,寻便驰废。⑩

相对而言,禅宗僧侣虽然也都看重读经悟教,但依然是将其当作证悟的手段。嵩山曹洞宗的月舟文载(1455—1524)提倡,“迷时须假三乘教,悟后方知一字无。”(11)学习三乘教典是由迷转悟的过程中不可缺少的环节,但毕竟只是一个过渡,不是终极。

    在禅僧中也存在读经后“闭关”修行的风气。“闭关”也称“掩关”,指在一段时期内,足不出户,专事坐禅习定。元贤曾记述了闭关修行的由来,并对这种修行方式提出了批评:

    余闻古之学道者,博参远访,陆沉贱役,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百苦无不备,未尝有晏坐一室,闭关守默以为学道者也。自入元始有闭关之说。然高峰闭死关于天目,乃是枕子落地后,非大事未明而画地以自限者也。入明乃有闭关学道之事,其最初一念,乃是厌动趋寂者也。只此一念,便为入道之障。况关中既不受知识钳锤,又无师友策励,痴痴守着一句话头,如抱枯椿相似,日久月深,志渐靡,力渐疲,话头无味,疑情不起,忽然转生第二念了也。甚至身坐一室,百念纷飞者有之,又何贵于关哉?(12)

    说元以前没有“闭关之说”,这符合事实;但说没有“晏坐一室”为修行学道者,则距事实太远。如果将“闭关”特指坐禅看话头,那是始自高峰原妙。反对“闭关”修行,是禅宗内部的一家之言,表明自元以来的山居隐修至此已经形成一种“闭关默守”的定型,在此后的禅宗中一直流行。

    二、德宝及其对看话禅的增订

    明中叶影响较大的禅师是笑岩德宝。他没有提出什么新的禅学理论,但对话头禅进行了修正和补充。

    德宝(1512—1581),字月心,号笑岩,俗姓吴,金台人,早年丧父,“失读孔孟之书,缺承父师之训”(13)。“因听《华严》,恍如破梦,乃卸世籍,为大比丘。”(14)出家之后,长年来往于南北各地,寻师习禅。其中天奇本瑞(?—1503)门下的无闻明聪、大觉圆和大休实三禅师对他的影响较大。(15)他在以后的弘教过程中,是“随缘开化,靡定所居”,史称其“名震海内”。(16)万历五年(1577)后,隐居于燕京柳巷,不少知名僧人向他请教。他的言行见诸《月心笑岩宝祖南北集》四卷,隆庆年间(1567—1572)刊行。

    德宝在总结自己半生的求学经历时说:“予自离本师至此,入山出山,遍谒诸师,博明个事。冒寒暑十余年间,涉南北于数千里之外,方始心猿罢跳,意马休驰。岂此一心外更别有玄妙可得者哉?”(17)他求学十余年,参访了三十多位著名禅师,最后懂得了自悟本心、不假外求的道理。他所倡导的实践和理论,都是围绕这一基本思想展开的。

    德宝在当时的佛教潮流中是比较能够独树一帜的人,他对于那种希望于公案和语录中获证的流行观点持否定态度。他评论一些禅僧:“两两三三,聚伙成队,专抱执卷册子,东刺头西插耳,采拾将来,摸寻前人义路葛藤,聚头相斗,朝四暮三,妄诤瞋喜,何异按图索马,画饼充饥?全不审思于诸己躬,有甚交涉。”(18)他强调的是“审思于诸己躬”,而不是外求于书卷和诤论。据他看,“自世尊拈花已降,诸善知识但有词句,皆出言意之外。不可泥于言句,以意识卜度,或会深或浅,悉随力量。如要真知诸善知识阃奥,必须自己大悟后,方尽见得也”(19)。公案、语录之类,不是不可以看,而是要在证悟之后看,这是德宝所确定的阅读禅宗典籍的“法式”。换言之,灯录、语录并不是悟解的桥梁;反之,只有悟了以后,才能理解历史上诸善知识的思想实质。这样,参学公案、语录,就不再是明心见性的正途,而成了获悟后可以了解的历史知识。

    然而,德宝也没有创造“审思于诸己躬”的新方法,他主张自悟的方法依旧是宗杲的看话头,但有不少修订:

    第一,参话头与念话头结合。他说:

    直下举个“不起一念处,那个是我本来面目?”或云:“一念未生时,那个是我本来面目?”初用心必须出声,或三回,或五回,或至数回,默默审定。次或唯提一句,云:“不起一念处”;或云:“一念未生时”。疑句用心不定,顺意则可。只要第五个“处”字时,字上宜疑声永长,沉沉痛切。此正疑中,当驻意着眼。或杜口默切,或出声追审,都要字字分明,不缓不急,如耳亲闻,如目亲睹。即心即念,即念即疑,即疑即心,心疑莫辨,黑白不分。爆然*(外囗内力)地一声,灼见一场笑具。(20)

    在德宝之前,禅师讲的“举起话头”、“参话头”或“看话头”,都是指内心参究,即用集中一个话头的方法,消除其他思虑活动,属于“杜口默切”。德宝把“杜口默切”与“出声追审”结合起来,要求在内心参究的同时,也要口中念诵,并规定了如何念诵的细节。因为从入定的实践看,出声念诵比内心默参更容易达到心理的宁静,使参禅者全然处在话头的氛围中,以致出现“如耳亲闻,如目亲睹”的幻觉,一直达到“心疑莫辨,黑白不分”的精神状态,获得“*(外囗内力)地一声”的证悟。很明显,“念话头”的方法是源自“念佛”,它们的心理机制是一样的,只在最后的信仰归宿上有所不同。

    第二,参话头与念佛结合。明代中期,许多禅师主张以念佛代替看话头。德宝最初求教于大寂能和尚,能和尚指导他念佛。后到河南见大川禅师,大川说:“念佛有念佛功德,争奈发悟尤难,未若提无字话头为佳耳。”于是德宝改参“无”字话头。后又求教于际空禅师,际空让他只管念佛。于是德宝便“屏却无字,还只念佛,甚是顺快”(21)。最后,他根据自己的反复体验,主张将两者等同看待:

    ……向无依无着干净心中唯提一个阿弥陀佛,或出声数念,或心中默念,只要字字朗然……但觉话头松缓断间,便是意下不谨切,便是走作生死大空子,即速觉得照破伊,则自然没处去……如此用心,不消半年一载,话头自成片,欲罢而莫能也。(22)

这事实上是把阿弥陀佛名号直接当作“话头”,与其他话头一样,既可念,也可参。这样,就把净土信仰再度融进了禅的领域。

    第三,解话头与参话头结合。德宝在金陵时,有一士人对他说:“某参万法公案,今将半载,心中不快,乞师为分明代破。”于是德宝就为他解释“万法归一”的意思: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昔人从此悟入者,不为不多。欲知“万法”,便是而今所见虚空、山河、大地、人畜等物,乃至自己身心,总名“万法”也。欲知其“一”,便是如今人人本具,不生不灭,妙寂明心是也。亦名真心,虽有多名,皆此一心也。(23)

    在历史上,“万法归一”云云,是不允许用语言解释的,因为参话头的出发点就是要排除知解。所以,不管德宝对这一话头的解释是对是错,其解释本身就与话头禅的原意相违。话头既然可以逐字解释,甚至“分明代破”,那么“参看”实际上就变成了理解,话头禅就渗进了义学的成分。

    德宝虽然早年没有读过书,却善于讲话,他在与禅师的机语酬对中总是“随问随答”,略无少滞。德宝也善于作偈颂表达自己的思想。如明聪曾问德宝:“人人有个本来父母,子之父母今在何处?”为了回答这一提问,德宝写了一首偈:“本来真父母,历劫不曾离。起坐承他力,寒温亦共知。相逢不相见,相见不相识。为问今何在,分明呈似师。”所谓“本来父母”,即指本心佛性。佛宝的这首偈,就是表达自己关于佛性本有以及如何明见本心的见解。明聪看过这首偈后,认为“只此一偈,堪绍吾宗”(24)。擅长机辩,善作偈颂,在明代中叶也是传法宗师的重要条件之一。

    ①《明英宗实录》卷二二八。

    ②《明经世文编》卷七七。

    ③《明孝宗实录》卷一一三。

    ④《笑岩北集》卷上。

    ⑤《辟妄救略说》卷八。

    ⑥《五灯会元续略·凡例》也说:明代临济宗的“人在大匠”“所在都有”,但他们“韬光敛瑞,说莫得传”。

    ⑦上引均见《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一四。

    ⑧《笑岩北集》卷上。

    ⑨《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二九。

    ⑩上引均见《笑岩北集》卷上。

    (11)《笑岩南集》卷下。

    (12)《鼓山永觉和尚广录》卷九。

    (13)(17)《笑岩南集》卷下。

    (14)《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一四。

    (15)德宝的传承:万峰时蔚—宝藏普持—虚白慧旵—海舟永慈—宝峰智瑄—天奇本瑞—无闻明聪—笑岩德宝。

    (16)见《补续高僧传》卷一六。

    (18)《笑岩北集》卷上。

    (19)(20)《笑岩北集》卷上。

    (21)《笑岩南集》卷下。

    (22)(23)《笑岩北集》卷上。

    (24)《笑岩南集》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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