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陵墓上石刻探微
林剑鸣,张文立
我国古代帝王陵墓上铭刻大型石雕起于什么时期?有学者以为起于东汉(1)。对秦始皇帝陵上有没有大型石雕,多数学者很少论及,有的学者持否定态度(2)。因为这是关于中国古代帝王陵寝制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涉及到秦始皇帝陵布局的重要问题,所以拟陈管见,以就教于博学诸君(3)。
一 “骊山墓上物”
较早提出秦始皇帝陵前的石刻的是晋代的葛洪。他在《西京杂记》一书中写道:
五柞宫有五柞树,皆连三抱,上枝荫覆数十亩。其宫西有青梧观,观前有三梧桐树。树下有石麒麟二枚,刊其脅为文字,是秦始皇骊山墓上物也。头高一丈三尺。东边者前左脚折,折处有赤如血。父老谓其有神,皆含血属筋焉(4)。
这段文字,在《三辅黄图》中也曾出现,大约是《黄图》的作者引用了《西京杂记》的文字,个别字句,略有不同。所谓“折处有赤如血”,说明折处原来有破纹。对这段记述,解释为东汉所作,恐有不妥。因此,在没有材料能推翻它以前,还是存其说为好。
其实,关于古代帝王陵上的大型石雕,有的著作中提得更早。明朝罗颀《物原·葬原》中称:“周宣王始置石鼓、石人、猫、虎、羊、马。”刘禹锡是唐朝人,他曾经看到春秋时期楚王墓上的石刻。他在《汉寿城春望》一诗中写道:
汉寿城边野草春,华表半空经霹雳,
荒祠古墓对荆榛。碑文才见满埃尘。
田中牧竖烧芻狗,不知何日东瀛变,
陌上行人看石麟。此地还成要路津。
他在诗题还自注:“古荆州刺史治亭,其下有子胥庙兼楚王故坟”(5)。这里的子胥即春秋时楚大夫伍员,楚王应是楚平王。唐朝的另一位被后世学者评价为“考据该洽,论辩详明”的学者封演所著的《封氏闻见记》中,也指出:秦汉以来,帝王陵前有石麒麟、石辟邪、石象、石马墓之属;人臣墓前石羊、石虎、石人、石柱之属,皆所以表饰坟垄,如生前之象仪卫耳(6)。”
以上所引材料,都说明古代帝王陵前的大型石刻起源甚早,虽不必始于周宣王,但在秦时已有,恐怕是可信的。
此说之可信,还在于修秦陵时,确实进行过大规模的运石活动。《太平寰宇记》记载:“骊山无石,取渭北诸山石为之”。《汉书·贾山传》中有:“合采金石”之说。而民谣则有《博物记》中所记:“又此山名运取大石于渭北诸,故歌曰:
运石甘泉口,
渭水为不流。
千人唱,
万人钩,
金陵余石大如*(左土右区)(土屋)
其销功力皆如此类”(7)。《史记·秦始皇本纪》《正义》引《关中记》云;骊山“有土无石,取大石于渭南诸山”。骊山无石,不是无石,是其石不堪作石材用也。证之现在骊山石的状况,是符合事实的。大量石材,由渭北运来,源源不断,以致渭水不流。七十二万人中,应包括这些采石、运石的人们。传说运送的石材中有一块高一丈八尺,周长十八步的大石,运到距骊山不远处,运不动了,便放置在那里,并称之为“佷石”。唐皇甫湜还作了《佷石铭》来声讨始皇帝(8)。此石到元朝时,刘斌才用来修了霸桥(9)。大量的石材运至骊山,一方面用来作建筑材料(10),同时有一部分他应该是用来雕刻陵墓上的石象生的。近年来在秦陵外城西北所发现的秦陵石料加工的地方,也证明了这一点(11)。从这些文献和考古材料看,秦陵建筑过程中,确曾进行过石料加工,当然不应排除大型石刻艺术品的加工。
当时秦代的雕刻艺术能否进行大型石雕呢?对这点,我想持否定观点的同志不会太多。现实已见到的有铜车马、秦俑这些大型雕塑作品,而见于记载的还有《秦始皇本纪》中的十二金人,各重十二万斤以及《三辅黄图》中关于在昆明池中刻石为鲸,长三丈的记载,从他的继承关系看,较早的还有东北红山文化的大型神像的雕塑(12)以及初步定为商代晚期的四川广汉的大型青铜雕像群,都为秦代的大型石雕奠定了先期的技术和工艺基础。秦始皇帝好大喜功的性格,便决定了秦陵上是应该有大型石刻的,条件是可能性,秦始皇要做是必然性,秦陵墓上石刻是这种可能性和必然性结合的产物。
二 “如生前之象仪卫耳”
山陵礼制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的进化而不断趋于豪华壮观的。“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14)。所以,孔子说:“古也,墓而不坟”(15)。春秋以后,山陵制度便逐渐讲究起来。以至“世之为丘垄也,其高大若山,其树之若林,其设阙庭为宫室,造宾阼也若都邑(高诱注:若为都邑之制)”(16)。这是秦以前的山陵简史。这是统治者随着生产的发展,其欲望也在激增,由生前的享受,又追逐着死后的尊荣,因此便有了“事死如事生”(17)的观念。这种观念的强化,便形成为上面所引的封演的论断,“表饰坟垄,如生前之象仪卫耳。”从山陵制度的沿革来考察,秦陵无疑是一个具有里程碑的阶段。它的石刻应该是以后帝陵石刻的先河。
秦始皇帝陵上建筑石刻,其含义便在于“生前之象仪卫耳”。除了“为着被保佑的即自己保护自己的、赋予以特权的即自己夺得了特权的人们,高级的本体才被尊重,幽灵才被神化”(18)这个因素以外,还在于自己安慰自己,或者说安慰自己的灵魂。于是便将生前的仪卫,带进幽冥的天国,以解除灵魂的孤独和恐惧,保持其心理上的平衡。因为这些帝王也是有神论者,他们对死后的恐惧,恐怕较之黔首们要有成倍的增长。他们象生前怕被统治者的造反一样,也怕在幽冥中的死对头的索命。这便显示了仪卫的重要。所以说,这种表饰是具有实际的实用的意义的。因此,除了羊、马外,突出的便是辟邪、麒麟、石虎之类。辟邪,《急就篇》三:“射魅、辟邪除群兇,”就是说能驱除妖,邪。麒麟是仁兽,取其吉祥,所以,帝王墓上多有。秦陵上原有石麒麟,这是已知的。汉中长侍长乐太仆吉成侯州苞冢上便有辟邪、天禄(19)。总的来说,陵上所刻石像,目的是为驱除邪崇,求得吉祥,让死者能安定地在地下重显威荣。《水经·谷水注》记郦食其冢上石人胸前刻有“门帝长”三字。就更说明了这些石刻的卫仪作用。
那么,秦陵上的大型石刻都有哪些?它们是怎样排列的呢?我们想试作推测。这里,我们很少见到秦代的直接材料,就只好用马克思教给我们的一个方法,即“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20)。好在,“汉之法制,大抵因秦,而随宜损益”(21),这便给了我们很多方便。汉代的陵上石刻,目前可见者,最早的只有茂陵霍去病墓上的大型石刻。《水经注》的《睢水》、《洧水》、《清水》、《瓠于河》、《谷水》、《*(左氵右蚩)水》等所记的汉代的墓冢上的石刻有石柱、石牛、石羊、石虎、石人、石阙、石天禄、石辟邪、石驼、石狮等。结合《西京杂记》、《封氏闻见记》等材料,我认为,秦始皇帝陵上的石刻应该有石麒麟、石辟邪、石虎、石人、石马等等。同时,还应该有石阙。因为,刘向在《说苑·反质》中说:秦始皇帝兼并天下以后,“立石阙东海上朐山界中,以为秦东门”。既然地下王国是地上王国的影子,那么,秦陵上有石阙也是在情理之中了。这些石刻的排列,如果我们参考汉唐陵石刻的排列的话,就大体可以得出一个近似的排列顺序。《后汉书·中山简王传》:“大为修冢茔,开神道”。李贤注曰:“墓道开道,建石柱以为标,谓之神道。《水经·阴沟水注》:“光武隧道所表象马。”《水经·汳水注》:某君在襄阳坞建浮屠,死后“隧前有狮子、天鹿”。说明这些大型石刻是建在神道的两旁的。关中唐陵的石刻便形象地给我们说明了这种情况。因此,秦始皇帝陵前的大型石刻,是沿着神道而立的。秦陵的墓向,一般都认为是东西向的,神道应在东方。所以,石刻的排列应是由东向西:石阙、石麒麟、石辟邪、……石人。推测总是危险的,但不能因为危险而放弃探索。
三 “羊虎倾低,破碎略尽”
秦陵上原来有大型石刻,但很早以来便没有人看见了。晋代葛洪所见到的,尚不是在秦陵,而是在汉的五柞官的遗址上。
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大凡古代遗址,在地面上的往往难于保存,很快便被自然的或人为的力量所破坏。这已是被无数的事例所说明了的一条规律。就以墓上石刻说。郦道元距东汉,四五百年时间,而他见到的墓上石刻,多不完好。如“仲山甫冢,冢西有石庙,羊虎倾低,破碎略尽”(22)。州苞冢的遭遇是“坟倾墓毁,碑兽沦移”(23)。赵越墓冢,“羊虎俱碎,沦毁莫记”(24)。七百年后,赵明诚写《金石录》时,得到了州苞冢的石刻拓片,大喜过望,同时也记录了一些石刻被毁情况:
余初得州君墓碑,又览《水经》所载,意此字犹存。会故人董之明守官汝颍间,因托访求之,特以见寄。其一“辟邪”,道元所见也;其一乃“天禄,字差大,皆完好,可喜。之明又云,天禄近岁为村民毁,辟邪虽存,然字画已残阙难辨(25)。
就在赵明诚正在“可喜”时,恶耗已经传来,天禄已毁,辟邪已残。两千多年的兵燹、盗发、无知的摧残、有意的破坏,使这些古代精英,永远沦丧,大千世界,不知凡几,何况秦陵“墓上物也”。
在所有的帝王陵中,秦陵所受的摧残,恐怕不数一也数二。这是因为秦祚太短。秦始皇帝陵宏伟、富丽的陵园建起后,仅一二年,便遭到了项羽的破坏。项羽一把火,陵园建筑成为灰烬。到一九八二年我们清理陵西饲官遗址时,看到被烧的秦代瓦片,有如发面包,可见火势之大。可以这样说,在这场浩劫中,陵园的地面建筑,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石刻被砸,恐亦难免。这些复仇的“勇士”,怀着报复的心态,岂容这些石刻傲然挺立!因为这个原因,宋代卢氏注《博物志》时,曾耽心地说:“项羽争衡之时发其陵,未详其至棺否?”可见摧毁之甚。其后,陵上石刻的命运,有的被迁他处,如汉五柞宫的两枚麒麟:有的逐渐被毁。汉以后的各种战乱,均多波及到秦陵。这便是时至今日,我们见不到秦陵石刻的原因。其实,汉代石刻我们又能见到多少?所幸的是,地下埋藏,大都保存,使我们仍能亲睹两千年前故物的风彩,亦万幸也。现时,天下同庆升平,秦陵及秦文物将得到更好的保护和利用,这也是秦陵及秦陵文物之幸。
注解:
(1)杨宽《中国古代陵寝制度史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第一页:“从东汉到明清,陵园南门外大道(即所谓“神道”)两旁陈列有石刻群,……”。
(2)杨宽同上书第七六页,认为:《三辅黄图》记载五柞官(汉代离宫名)的青梧观中,“有石麒麟二枚,……可能也是东汉的制作。”
(3)关于这个问题,有关文章中提出过零星意见。分见《秦陵当年有没有大型石刻》,秦俑博物馆编《秦俑》报,一九八五年五月;《秦陵布局与兵马俑坑》《文博》一九八六年第五期。
(4)中华书局标点本,一九八五年第十八页。
(5)《刘宾客文集》卷二十四。陕西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影印北京图书馆藏明刻本。
(6)《封氏闻见记》卷六,商务印书馆一九三六年据《雅雨堂丛书》本影印之《丛书集成》初编本。
(7)据范宁《博物志校证》本,中华书局一九八○年版。
(8)毕沅《关中胜迹图志》卷八。
(9)乾隆《临潼县志》卷二。
(10)赵康民《秦始皇陵附近出土秦代陶俑和石柱础》,《文物》一九六四年第九期,《秦始皇陵北二、三、四号建筑遗址》,《文物》一九七三年第五期。陕西省文管会《秦始皇陵调查简报》,《考古》一九六二年第八期。一九八二年秦陕西侧的饲官遗址上也有不少石柱础。
(11)秦俑坑考古队《临潼郑庄秦石料加工场遗址调查简报》,《考古与文物》一九八一年第一期。
(12)《五千年中华文明史的力证——辽西发现红山文化重大遗存纪实》,《人民日报》(海外版)一九八六年七月二十六日。
(13)白建钢《迄今我国发掘数量最多形体最大的古铜雕像群,广汉县青铜雕像群室内清理工作展开》,《光明日报》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十日。
(14)《周易系辞下》,商务印书馆影印《丛书集成》初编《周易郑注》。
(15)《礼记·檀弓上》。
(16)《吕氏春秋·安死》。
(17)《左传·哀公十五年》。
(18)马克思、恩格斯《论宗教》,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第七页。
(19)《水经·*(左氵右蚩)水注》,王先谦合校本,巴蜀书社一九八五年版。
(20)马克思《导言(摘自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二卷第七五五页,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21)《容斋三笔》卷五,中华书局一九七八年版《容斋随笔》。
(22)《水经·瓠子河注》。
(23)《水经·*(左氵右蚩)水注》。
(24)《水经·清水注》。
(25)《水经·*(左氵右蚩)水注》,王先谦合校所引《金石录》文。
(原载《宝鸡师院学报》1988年第2期)
秦俑学研究/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