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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理想”到“现实”——秦汉之际儒生价值观的历史分析/三

臧知非


  历史常常使人走错房间,秦始皇采纳了李斯的焚书建议,以禁止儒生们以古非今,结果李斯和赵高合演了一出篡权夺嫡的真实剧,大秦王朝二世而亡。事实证明了淳于越等儒生的预言,在秦亡汉兴的历史变局中,儒生们自然而然地加入了亡秦的潮流之中。不过,此时的儒生吸取了在秦朝的政治教训,明白了和帝王打交道不能只凭着自己真理在握就可以颐指气使,以君王的师友自居,还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意识到君臣有别,明白君尊臣卑,提意见也好,提建议也吧,要根据帝王的知识特点、接受能力、现实需要,提供具体的解决问题的方案,而不是奢谈大道理。也就是说:一切从现实出发,解决现实问题。这是汉初儒生的共同行为特征和思维基点。
  刘邦集团多出身文法吏,熟悉的是秦朝法律政令,崇尚的是现实功利,本能地看不起儒生。而儒生们目睹了大秦王朝的崩溃,面对刘邦的时候,内心充满了自信的同时,也在改变自己的处事方式,所提的建议和意见均以实用为准则。郦食其、叔孙通、陆贾三个人的行为集中地体现了这一特征,通过这三个人的作为可以看出当时儒生们的现实主义价值观的一斑。
  众所周知,号为“狂生”的郦食其,身操里监门之役,平时仍不失其儒生本色,依然儒服儒冠,明知刘邦不喜欢儒生,依然以儒生的身份进见,并教训了刘邦的傲慢无礼。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郦食其尽管以儒生的身份进见刘邦,给刘邦说的却是“六国从衡时”事,在楚汉之争中,郦食其扮演的一直是谋略家而不是儒者,在出谋划策占领了陈留以后,“食其常为说客,驰使诸侯”[1]。
  陆贾则是“以客从高祖定天下,名有口辩,居左右,常使诸侯”。直到刘邦称帝、定都关中以后,陆贾才以儒生的身份、从儒学的角度进谏刘邦,史称:
  贾时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有惭色,谓贾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贾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称其书曰《新语》。[2]
  陆贾是汉初儒生的代表人物之一,初从刘邦以“名有口辩,居左右,常使诸侯”见称,当以儒生的身份出现在刘邦面前“说称《诗》《书》”的时候,招来的是刘邦的谩骂。但是,这个时候的陆贾显得十分的自信,针锋相对地反问“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前后行为之所以有如此的差别就是因为时移则事异:楚汉战争中,刘邦考虑的是如何在战场上取得胜利;统一以后,刘邦面临的则是如何巩固江山,防止秦朝短祚的悲剧重演。所以。陆贾面对刘邦的谩骂,才能理直气壮地反诘,并使刘邦接受自己的意见,同时改变了开国武将们对儒生的态度,在听了陆贾的奏议以后由衷地发出了“万岁”的欢呼。若从《新语》的内容分析,陆贾立足现实的价值取向就更为明显了。《新语》鉴于大战之后、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的现实,以儒家政治伦理为主干,吸收道家的无为观念,以亡秦为鉴,指出当务之急是减省刑罚、与民休息,兴教化、倡仁义以矫秦政以及战争所来的不良政风和民俗,可以说,《新语》是一部解释新政的理论著作,是理论和实践、历史和现实相结合的代表作。在《新语》中,再也看不到“今不如昔”的历史痕迹了。
  叔孙通本来是秦朝的博士,辗转投到刘邦麾下以后,“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从弟子百余人,然无所进,剸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弟子皆曰:‘事先生数年,幸得从降汉,今不进臣等,剸言大猾,何也?’通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叔孙通明白,战争年代,刘邦需要的是冲锋陷阵的勇士,自己虽然是儒生,向刘邦推荐的都是那些“群盗壮士”等亡命之徒。但是,当刘邦称帝以后,叔孙通就不再向战争年代那样处处看刘邦的眼色行事了。因为叔孙通知道,打天下和坐天下不同,儒学不能进取,但守成是离不开儒学的。
  刘邦称帝伊始,昔日的战友们并不认为称帝后的刘邦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并没有对刘邦这个皇帝表现出应有的尊敬,刘邦心有不怿而又无可奈何。叔孙通看准了机会,主动对刘邦说“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可。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在刘邦的心目中,儒生都是些繁文缛节之士,对叔孙通的建议将信将疑,担心朝仪繁琐,要求叔孙通不要太难。叔孙通回答说“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叔孙通到鲁地召集三十个儒生,有两位不愿意,以为叔孙通没有气节,批评叔孙通说:“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百年积德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毋污我。”通笑曰:“若真鄙儒,不知时变。”[3]这一段故事典型地说明了当时绝大多数儒生服务现实的政治目的。礼仪是儒学的核心内容,鲁地儒生尤其重礼,而礼仪制度的特点是遵守古制。叔孙通擅长礼仪,当然明白礼仪源自于周制,在儒生心目中,虽然不能恢复周礼,起码也要相近,但是,叔孙通更知道礼仪的功能是规范尊卑秩序,只要能够规范尊卑秩序,至于是否符合古礼倒是次要的,不存在什么遵守什么古制问题,事实上,也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礼制。所以说“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从而“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这是典型的古为今用!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持这种看法的不仅仅是叔孙通一个人,而是大多数儒生。叔孙通到鲁地征召32个儒生,只有两个人不愿意随行,其理由一是不肖叔孙通的人品,二是认为现实根本不是兴礼乐的时候。这两个人所持意见是否合理,暂且置而不论,我们要注意的是30比2这个数据。这随行的三十个儒生,都同意叔孙通的儒学发展观:根据现实需要,改变儒学传统,在新的历史形势下,再坚守什么传统,只能是食古不化的“鄙儒”了。这一类的“鄙儒”经过秦汉鼎革的洗礼,实在是少而又少了。
  从制度上说,汉承秦制。在刘邦的时代,在法律的层面上依然是禁止私人藏书和讲学的。也就是说,秦朝的“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的法条在汉初是继续存在的,虽然在朝野一片过秦声浪中,许多成为具文。然而,禁令既然存在,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官吏钳制思想的工具。中央高层虽然无视禁止诗书的律条,地方政府和基层官吏则未必。因为汉初地方基层官吏相当一部分是秦朝故吏,他们的职责是依法办事,只要法条存在,他们就有可能依法执行。而刘邦一方面因为文化水平的限制,意识不到文化建设和意识形态问题,一方面忙于稳定内外政局、巩固刘家江山。终其一生,在文化建设方面没有什么作为,对如何治国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导思想,只是鉴于战争之后、民生凋敝的现实,停止了秦朝的滥事徭役、酷苛百姓而已。刘邦听取了陆贾的分析,虽然赞赏有加,群臣对陆贾也推崇不已,知道了仁义之道、德政无为对于治理天下的意义,但并不明白陆贾《新语》的思想价值。直到曹参接替萧何出任相国以后,最高统治集团才明确以黄老无为治理天下,真正地开始了古今所艳称的黄老时代。到汉惠帝四年三月,修改法律,“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律”,才最终消除了学术传播的法律障碍,在过秦的历史背景下,学者们从不同层面开始探讨治国理民之道。如所周知,汉初推行黄老政治,其特点是无为,但是,这个无为是相对于秦朝的滥事徭役和思想控制而言的。若就思想学术来说,西汉前期远非无为,而是大有为、大解放、大发展的时代,黄老学说姑且不论,儒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等都因为思想禁锢的解除而活跃起来,著书立说、课徒授众,先秦学统得以延续,大有子学复兴之势[4]。
  思想者的思维方式、思考内容、思考目的决定于思想环境。统一已经成为现实,也就成为思想家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探讨巩固统一之道。这是西汉前期学术特点。其形而上者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在哲学层面探究现实的合理性;其形而下者则是讨论具体的理民之道,解决现实问题的具体措施,即使是像战国时代那样从事着学理的讨论和传承的学者,也在默默地根据现实需要阐释自己的理论。无论是儒家、阴阳家、法家,还是黄老,在继续学统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把学术和现实政治紧密结合,在指出现实不足的时候,更注重提出解决现实问题的建设性意见。在这一历史过程中,儒家走在了历史最前沿。儒生们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要求他们思考现实问题,根据现实需要,从事理论创新。对此,只要对贾谊思想稍加留意就不难明白。贾谊是明汉前期儒生新生代的代表,有着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对刘家江山忠心耿耿,虽然对现实当政集团的文化特点认识不足,但是其讨论的问题无一不是当务之急:改正朔、易服色是为了使汉家的政统和道统相一致;对匈奴的威胁、诸侯王势力的膨胀、农民的苦难困境等问题的分析,均是现实最为迫切的问题,所提出的应对之策虽然有些书生气,但是其可操作性、思想上的启发性是毋庸置疑的,大部分主张被后世执政者付诸实践或者部分地付诸实践。当然,贾谊关注的多是具体的现实问题,提出的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案还是就事论事,属于“器”的层面,没有在学理上把儒学和汉家政治结合起来。而董仲舒则是从“道”的层面改造儒学,从学理上论证了以皇权为中心的权力秩序的正义和永恒,尽管也用天命建立一套制约皇权的理论体系,但是,其实践意义微乎其微。而就其实践意义来说,儒学由现实权力秩序的批判者变成了现实权力秩序的维护者。这些无需赘言,学界所周知,我们只要明白儒学这一变迁与儒生价值追求的内在关系就行了。
  注释
  [1]《汉书》卷四十三《郦陆朱刘叔孙传》第2016—2017页。
  [2]同[1]第2113页。
  [3]同[1]第2126、2128页。
  [4]关于汉初诸子余续复兴及演变情况,参见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第56—63页,人民出版社,1957年。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1/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西安:陕西出版集团 三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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