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雷敦煌吐鲁番文书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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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写本《庐山远公话》中之惠远缘起及《涅槃经》之信仰

作者:朱雷


  在敦煌藏经洞中所出唐五代写本民间讲唱文艺作品之中,《庐山远公话》无疑为怪诞之作。先是刘铭恕先生在《敦煌遗书总目》中,即已指出伪作惠远事迹,后二十余年,周绍良先生《<庐山远公话>与<庐山莲宗宝鉴>之关系》一文,更有详考,论及其伪作之渊源关系。二位前辈以其渊博之修养、精湛之考据功力所作之结论,当为可信。
  作为当时民间讲唱文艺作品之“底本”作者,以其于佛学、文学等方面之修养而言,皆非上乘,复因其所针对听众之需要,更因要“徒以悦俗邀布施”,必蔓生枝节,甚至“插科打诨”。犹如《高力士外传》中所言及幽闭中的唐明皇,每日“亲看扫除庭院……或讲经论议、转变说话,虽不近文律,终冀悦圣(指明皇)情”。从而表明,只有“不近文律”,方能终达“悦圣”之目的。
  这里的“不近文律”,除了指明其作品的文学性不足外,更重要的在于作者“随心所欲”的创作手法,也即“真真假假”,往往甚或“假”多于“真”。前言之“插科打诨”,即是借用戏剧表演,以言语及动作,引得观众“笑口一齐开”。
  这里的“假”,也即“不近文律”,有违史实,但也有真实作为基础。以这篇《庐山远公话》而言,如果从佛学史角度切入去考察,却又是“假”中有“真”之作。同时,虽然这篇讲佛学,而“俗讲者不能演空有之义,徒以悦俗邀布施而已”之作,却又说出了江南佛教理论之创见与发展。
  这篇俗讲之“话本”中之主人公惠远,是指释道安的受钵弟子惠远,其中一些记载,亦见于《高僧传》中之本传。诸如惠远赴庐山等,但却不见有惠远将一部《涅槃经》带往庐山修道之事,更不见惠远为该经作疏抄之事,更不见其有说“一阐提人皆能成佛”。
  考法显于西天取经回,于建康译出六卷本之《泥洹经》,然法显所带回之经,非足本也。而能“彻悟言外”、大明涅槃理趣的竺道生,能于大本未传时,“剖析经理,洞入幽微,乃说阿阐提人,皆得成佛”,可真谓是“孤明先发”。而守旧诸僧囿于六卷本《泥洹经》中并无此话,“以为邪说……遂显大众,摈而遣之”,道生被迫离建康,先投吴之虎丘山,遂有“生公说法石点头”之传说,后又复入庐山。及至大本之传入建康,果称阐提悉有佛性,与生公前说合若符契。生公“既获此经,寻即讲说……德音复发……穹理尽妙,观听之众,莫不悟悦”。生公与旧学诸僧所争论之佛性说,即《涅槃经》之中心论旨:立善不报者,始有真正之善;凡人皆有佛性,此为《涅槃经》之本旨;顿悟成佛。
  正因竺道生之昌明其学,适应了当时江南的社会诸阶级、阶层之需要,遂能使佛教之影响,更为广阔。门阀世族、官僚王公在世之日,皆能过着腐化生活,作恶多端,不持五戒,不修十善,业已堕入“一阐提人”之列,亦可成佛。而作为劳苦大众,虽因穷苦,难持“五戒”,难修“十善”,亦能成佛。佛教天国之门大开,至是信徒更广。这一点,在远公卖身为崔相国奴、入大福光寺与僧道安辩论涅槃要义时,提出“既言我佛慈悲为体,如何不度羼提众生?”即是上义。
  但竺道生虽“大明涅槃理趣”,首倡一阐提人皆能成佛,却不见他为该经作疏之记载。而最早为《涅槃经》作疏者,乃隋净影寺僧惠远,人称之为“小远”者也,见于《续高僧传卷八·义解四·隋京师净影寺释惠远传》,曾作《涅槃疏》十卷,本传又记:“本住清化,祖习《涅槃》,寺众百余,领徒者三十,并大唐之称者也……又自云初作《涅槃疏》讫,未敢依讲,发愿乞相,梦见白手造塑七佛八菩萨,像形并端,还自绩饰,所画既竟,像皆次第起行,末后一像,彩画将了,旁有一人,来从索笔,代速成之,觉后思曰,此相自流末世之境也。乃广开敷之信如梦矣。”由此可见,为《涅槃疏》作疏者,实为隋之小远,而非晋宋之际之大远。
  由上观之,“话”本之惠远之原形来源,实有三人:释道安之受钵弟子,雁门楼烦人,居于庐山,为南方道俗之魁斗的惠远;释道安之同学竺法汰之一名弟子,巨鹿人竺道生,以大明涅槃理趣、首倡一阐提人皆能成佛而在佛教史上兴起壮阔波浪,成为一代宗师;本敦煌人,俗姓李,后居上党之高都的慧远,即人称之为“小远”者,著有《涅槃经疏》者也。三名高僧中,唯竺道生首倡一阐提人皆能成佛,大明涅槃理趣,并两度上庐山。“小远”虽为《涅槃经》作疏,但却未尝入庐山,但因庐山寺为修行之圣地,小远虽未入庐山,却因作疏之故,因而“俗讲”之人因《涅槃经》之传播,并因如前所云,为各阶级阶层人之信仰,为此就将三者糅合,也即是为《庐山远公话》中之惠远和尚之缘起也。
  (原载刘进宝、高田时雄主编《转型期的敦煌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藏文书法精粹/朱雷著;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