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雷敦煌吐鲁番文书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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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子变》、《前汉刘家太子传》、《唐太宗入冥记》诸篇辨疑——读《敦煌变文集》札记(四)

作者:朱雷


  辽阳城兵马下 大好经纪 沿路觅些宜利
  《舜子变》记瞽叟唤言舜子云:
  辽阳城兵马下,今年大好记(纪)。阿耶暂到辽阳,沿路觅些宜利。去时只道壹年,三载不归宅李(里)。①
  按:舜以孝事亲传说由来已久矣,历代相传,自然也就把许多后代事物掺杂进去。如本变文中既云唐尧虞舜世事,何得又有“辽阳城兵马下”,自不待辩。而云舜子“先念《论语》、《孝敬》,后念《毛诗》、《礼记》”,则更荒唐。这些看来是“无知”之举,却恰恰向我们提供了判断这篇作品创作年代的线索。
  本文尾部题记云:“天福十五年岁当己酉。”按后晋石敬瑭建元天福,至七年(942)卒,石重贵立,初继用天福年号,至八年七月改元天运。三年(946),亡于契丹。天福十五年则当后汉刘承祐乾祐三年。唯若天福十五年,岁当庚戌,题记所记纪年及干支,二者必有一误。有关归义军曹氏奉行五代时期中原诸王朝正朔,接受封号事,中外前贤学者考证精详,此处不欲赘引。笔者所要指出的是,这篇变文的创作年代,必在天福以前,是无疑问的了。
  又本文结尾处,题作“舜子至孝变文”。变文作为一种创作文体,始于唐代,盛于唐代,亦为前贤所考定。由此可以判断,本文是唐代民间文学作家,以流传已久的传说人物虞舜以孝事亲的故事,加以整理,用“变文”文体,再度加工创作。其间也必然会在有意无意之中,把作者所处时代发生的事件,渗透进他的作品之中。
  本变文中记“辽阳城兵马下”句,这里“兵马”二字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即在“辽阳城”集中了大量军队,当有大规模战事发生。然考有唐一代,并未见有“辽阳城”名。考诸史籍,在汉辽东郡下有辽阳县,②今辽宁省辽阳市附近。后魏世有辽阳城,③今山西省左权县。④汉武世及隋文帝、炀帝世,亦皆有辽海之役,似乎亦可指西汉及隋两朝之用兵。然以“变文”文体而言,又可排除这两种可能。
  有唐一代虽无“辽阳城”名,但并非不见“辽阳”之记载,今忆唐太宗《宴中山王》诗,有云;
  驱马出辽阳,万里转旂常。对敌六奇举,临戎八阵张。斩鲸澄碧海,卷雾扫扶桑。⑤
  此处无须作繁琐之考证,即可知作于贞观十九年(945),御驾亲征辽海之时。仅就“碧海”及“扶桑”句,可知诗中“辽阳”地望,濒临朝鲜之地。唐虽无“辽阳”,太宗仍用汉旧地名入诗。此亦诗人用典手法,无足为怪。或即以“辽阳”指辽水之北,亦未必不可。有唐一代,太宗、高宗两朝,多次发动辽海之役,史有详载,且前贤多有论述,亦无须于此一一赘引。
  瞽叟称言“辽阳城兵马下,今年大好经记(纪)。阿耶暂到辽阳,沿路觅些宜利”系指何事?按“经纪”二字本意,据张文成云:
  滕王婴、蒋王晖皆不能严慎。大帝(按指高宗)赐诸王,不予二王(按指滕、蒋二王),约曰叔(按指滕王)、蒋兄自解经纪,不劳赐物与之。⑥
  按,滕、蒋二王贪鄙聚敛,两唐书本传有载,由此可见,“经纪”二字,实指聚财而言。
  瞽叟一介白丁,他的“经纪”,只能靠“辽阳城兵马下”而得以“沿路觅些宜利”。而此举指何而言?今考同时敦煌藏经洞所出之《韩擒虎话本》所记,韩领隋兵平陈,军至中牟,为探陈军机,派一官健作探。
  丐(改?)换衣装,做一百姓装里(裹)。担得一栲栳馒头,直到萧磨呵塞内,当时便卖。探得军机,即便回来,到将军帐前唱喏便报……(萧军)大开塞门,一任百姓来往买卖。⑦
  按此话本,虽言隋事,但未必作于隋代,且敢直言文帝之篡立,非隋时所敢道。而话本开宗明义讲到:
  会昌既临朝之日,不有三宝。毁坼(拆)伽蓝。感得海内僧尼,尽总还俗回避。
  此所指,为唐代会昌三年(843)灭佛之事。而以“话本”文体,亦为唐之文学形式。凡此种种,前贤多有考证,足见此《话本》,既创作于唐代,其间势必将唐代之事物渗进以隋代故事为题材的作品之中。也正反映了当时尚有小贩将馒头之类食品于军中出售。
  按唐代军队之中,一般战士生活非常艰苦,王梵志诗记征行府兵生活云:
  碛里向西走,衣甲困须擎。白日趁食地,每夜愁知更。铁钵淹乾饭,同伙共分诤(纷争)。长头饥欲死,肚似破穷坑。⑧
  这里讲的是碛西行军之困境,背着沉重的衣甲,急行赶往前站宿营地,而军食量少质差,十人一锅就餐,不得不相互争抢。因此出现“肚似破穷坑”,长期处于饥饿欲死的境地。据刘仁轨所云,太宗朝辽海之役:
  见百姓人人投募,争欲征行,乃有不用官物,请自办衣粮,投名义征。⑨
  足见此“投名义征”者,尚有钱财。就是到高宗朝,虽不见有“义征”者,但被征发的府兵中,亦非俱是穷困百姓。吐鲁番阿斯塔那出土之高宗朝人左憧憙墓之墓志,表面他虽非如墓志所言“财丰齐景”之大富户,但仍是举放小额高利贷、并能购买园地者。据该墓出土《唐麟德二年(665)赵丑胡贷练契》记:
  1.麟德二年八月十五日,西域道征人赵*(外□里丑)
  2.胡于同行人左憧憙边贷取帛练
  3.叁疋。其练回还到西州拾日内,还
  4.练使了。⑩
  按麟德二年西域道行事,当与是年闰三月于阗战事有关,史称:
  疏勒、弓月两国共引吐蕃之兵,以侵于阗。诏西州都督崔知辩及左卫将军曹继叔率兵救之。(11)
  据此则知,左、赵被征行,应与赴援是役有关。左墓同时出土二份《支用钱练帐》。其间涉及在“胡乍城”、“据史德城”、“拔换城”、“安西”。考读史籍,安西都护府置于龟兹,其余上述三城,俱在安西管内(12)。可见此二支用帐皆记左从行是役,赴安西管内,用钱练购物帐。有关此二帐考释,当另撰文论之,此处表明左与赵同赴安西之役,赵向左借钱,未必定作沿途行军改善生活用,但左必有钱财另行购买食物,以补军食之不足。
  由上可知,唐行军途上,因军食之量、质俱差,且至少兵士之中,带有钱财的,要向商人购买。因此,瞽叟所谓之“沿路觅些宜利”,即是跟随大军,做些小生意谋利。此种情况,犹见于后世,近代左宗棠军西进时,天津及其附近小贩亦随之而西行,最后在迪化(今乌鲁木齐市)成为一帮强大的商业势力。
  瞽叟所谓一去辽阳,三年不归。三年举其成数而言,且民间作家创作文学作品,数字未必精确,但言其停留久矣。太宗、高宗朝多次发动辽海之役,各次时间长短不一,此处亦无必要详考。总之,本变文作于太宗、高宗两朝辽海之役时(或稍后),应是无疑的。
  南阳白水张,见王不下床
  按《前汉刘家太子传》云西汉末汉帝(当指平帝而言)患病,恐日后权臣篡位,故遗言其子,若有难可投南阳郡,因“彼先有受恩之人,必会救汝”。后果有王莽篡位。
  其太子逃逝,投于南阳郡……郡中唯有一人,名曰张老,先多受汉恩德……(遂遣其子)引(太子)至入门……便识太子,走至下阶,即便拜舞,问其事[理]已了,却便充为养男,不放人知……(后太子)遂兴兵却得父业。故云:“南阳白水张,见王不下床。”此之事也。
  本传早经前贤考定,事属子虚乌有,且笔者无意于文学作品探源,而旨在探讨创作年代。传文中既称“南阳白水张,见王不下床”,知其必为推崇“南阳白水张”一族,这里也就给了我们一个启示,使我们得以找出本传文创作的时代和地域。
  张公救助刘家太子事既属子虚乌有,而虚构这个故事的目的,显然是为推崇“南阳白水张”,云其立有殊勋——保护刘家太子脱难,助其复国,因故得此荣宠——“见王不下床”。这也必然同该传文作者所属时代与地区有关。
  敦煌藏经洞中所出各种文学作品,当然不少是来自沙州以外地区,但也有若干是出自当地民间作家的手笔。因此,这些作品也势必要反映当时当地政治生活上的一些重大事件,势必要歌颂当地的最高统治者。在《张议潮变文》、《张淮深变文》中,就可见到在归义军张氏时期,对两位节度使歌功颂德,已达无以复加的程度,若以本篇传文与这两篇变文相比较,有理由认为本传文也同样是在归义军张氏统治时期,由当地民间作家加工创作的。
  按张氏之迁至敦煌,张氏之族源,以及自汉以迄于唐张氏家族之迁徙与地方政治,前贤多有考证,此处不欲赘引。我们知道,五胡十六国时期,长期生活在敦煌的一支张氏,迁入当时的高昌郡。在麹氏高昌王国时期,凡出土墓志,张姓例称敦煌张氏。但一入唐之后墓志则改为“南阳白水”。如吐鲁番阿斯塔那206号墓出土的《唐故伪高昌左卫大将军张君夫人永安太郡君麹氏墓志》,(13)以及早年出土的《张怀寂墓志》,(14)皆称张氏“源出白水”。敦煌藏经洞所出《张议潮张淮深别传》所记张氏源出,亦同前引二碑,俱云出自南阳白水,(15)有关张氏族源,前贤学人数有考定。此处不在于探讨何说有据,无须详辩。总之,无论张氏自汉由何地迁入敦煌,今所见明确提及“南阳白水”是在唐代。今见敦煌所出《天下姓望氏族谱残卷》所记,南阳郡十姓,张姓为首,(16)故敦煌张当在唐时,据氏族谱,而以南阳白水作郡望。
  又自大中十年(856),张议潮逐吐蕃,上表唐宣宗,而得授归义军节度使,此后张氏历代相传。唐此时已衰微,内外交困。沙州张氏虽奉唐正朔,受其封号,但唐已无暇顾及,而张氏坐大矣。反映在当时当地创作之文学作品中,明显地看到了这个现象。如《张议潮变文》中记:
  三光昨来转精耀,六郡尽道似尧时……再看太保颜如佛,恰同尧王似重眉……某乙口承阿郎万万岁。
  这里把张议潮比作唐尧圣主,比作释迦牟尼,并且在封建等级森严的时代,敢对之高呼“万万岁”,这都反映了在归义军张氏统治沙州地区时期张氏的特殊地位,以及权势之显赫。因此,在由当地民间文学家所创作的作品中,出现“南阳白水张,见王不下床”也就不足为怪了。
  据此可知,题为《前汉刘家太子传》的文学作品,是在归义军张氏统治沙州地区时期,由当地民间作家,据民间传说,进行旨在歌颂统治者张氏家族的加工整理,创作而成。
  大云经 □□门街西边寺 河北二十四采访使
  《唐太宗入冥记》中,记唐太宗如阴曹地府,遇冥判官崔子玉事,云及崔判官敲诈太宗得官之事,并云崔嘱太宗还阳后,应做功德事。
  (太宗赐崔)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仍赐蒲州县库 钱二万贯……(崔又云)陛下若到长安,须修功德,发走马使,令放天下大赦,仍□□门街西寺录,讲《大云经》,陛下自出己分钱,抄写大□□(云经)。
  上段照抄《敦煌变文集》所收之文。有关本件文学作品,研究者甚多,已考其故事渊源,以及文中涉及的玄武门之变,同时研究了对后世小说,如《西游记》之影响,此处亦无须赘引。本文则在于考证该篇作品创作于何时,是否中间又经再度创作,以及有关寺名地望之解释。
  按有关《大云经》的考释,观堂先生《唐写本大云经疏跋》已有详考。(17)总之,《大云经》的受到重视,是武则天为取代李唐的政治需要,故令天下诸州置大云寺,颁《大云经》于天下。“寺各藏一本,令升高座讲说。”这个诏书是得到了认真贯彻的,我们从杜环的记载中,也可见到,直至碎叶城都建有大云寺。(18)
  太宗既入冥,若要还阳,当然应该做功德,也就是要写佛经若干。同时敦煌藏经洞所出的黄仕强入冥记,就是要写《证明经》,(19)这也正反映了某位民间文学家创作本作品当在武则天载初改元、尊崇《大云经》之时。
  至于“仍□□门街西边寺录,讲大云经”句,前因有残缺,甚或还有脱漏,故难于补阙纠谬。但若与后半句中《大云经》结合起来考察,似乎就可得到解决。
  “寺录”仅就二字,殊不可解。唐虽有“僧录”,但不可写作“寺录”。今据宋次道《长安志》知:
  当皇城南面朱雀门,有南北大街,曰朱雀街……东西广百步……万年、长安二县以此街为界。万年领街东五十四坊及东市。长安领街西五十四坊及西市(20)。
  这里的记载,似乎可以帮我们补入缺字,应是“朱雀门街西边”。如果我们沿这条路线,再探索下去,就会发现一所寺院。前引《长安志》卷10记载了朱雀门街西之第四街,即皇城西之第一街,内有一怀远坊,坊东南隅有大云寺,该条下注云:
  本名光明寺,隋开皇四年文帝为沙门法经所立……武太后初,此寺沙门宣政进《大云经》。经中有女主之符,因改为大云经寺。遂令天下每州置一大云经寺。此寺当中宝阁崇百尺,时人谓之七宝台。
  由此可见,崔子玉嘱太宗还阳之后,所作功德,即指定于朱雀门街西边大云寺内,抄录《大云经》,并延僧升高座,宣讲是经,所谓太宗出“己分钱”抄写,即谓做功德,要心诚,须用自己分内之钱,而不得聚敛钱财来写经。此句亦可补正为:“朱雀门街西边大云寺,录讲《大云经》。”据此,知这篇作品当作于武周推崇、宣扬《大云经》时期。
  但文内又见太宗赐崔子玉官至“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按,采访使,即采访处置使。“玄宗开元二十二年二月十九日,初置十道采访处置使,”(21)按采访使本按道分置,此处所言“蒲州刺史兼河北廿四州采访使”,当指太宗任崔子玉为蒲州刺史,又兼任河北道采访处置使。很明显,民间作家又把玄宗世置设之使衔名,加到太宗世。综前所述,从对《大云经》的尊崇,反映这篇作品创作于武周载初之世,从“采访使”名的出现,又反映了在开元二十二年后又经过再度加工。
  (原载《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九、十期,《武汉大学学报》编辑部出版,1988年12月)
  注释:
  ①王重民、周一良等编:《敦煌变文集》上册卷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后凡引本书之处,不再一一注出。
  ②《汉书》卷28《地理志》辽东郡条。
  ③《魏书》卷106上《地形志上》,乐平郡辽阳县条。
  ④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43,山西五辽山废县。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4册,中华地图学社1975年版。
  ⑤《全唐诗》卷1,太宗皇帝,中华书局1960年版。
  ⑥赵守俨点校:《朝野佥载》卷4,中华书局1980年版。
  ⑦王重民、周一良等编:《敦煌变文集》上册卷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⑧张锡厚:《王梵志诗校辑》。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⑨《旧唐书》卷84《刘仁轨传》。商务印书馆1958年,缩印百衲本。
  ⑩《吐鲁番出土文书》第六册,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
  (11)《册府元龟》卷995,外臣部,支侵。中华书局1982年版。
  (12)《新唐书》卷43《地理志》安西西出条。商务印书馆1958年缩印百衲本。
  (13)新博、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1973年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发掘报告》,《文物》1975年第7期。
  (14)黄文弼:《吐鲁番考古记》。
  (15)藤枝晃:《沙州归义军始末》,载《东方学报》第十二册之三、四分册,第十三册之第一、二分册。按藤枝教授将两件文书拼合为一。
  (16)唐耕耦:《敦煌社会经济资料真迹释录》,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
  (17)王国维:《大云经疏跋》,载《观堂集林》册4。
  (18)张纯一笺注本《经行记笺注》,中华书局1963年版。
  (19)许国霖:《敦煌石室写经题记与敦煌杂录》上辑,阳字21号《佛说普贤菩萨说证明经》题记,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20)宋敏求:《长安志》卷7,长安县志局本。
  (21)《唐会要》卷78诸使中采访处置使条。商务印书馆1955年版。

藏文书法精粹/朱雷著;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