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玄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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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玄奘3第25章 法无高下,应机为上

作者:姜正成

    第25章 法无高下,应机为上
   来到沙尔多的府邸,玄奘意外地发现,国王苏伐叠也在这里。
   见到玄奘,国王非常高兴:“太好了!本王正有一些佛法中的疑问,要向沙尔多请教。如今玄奘法师来此,两位善知识,足以解决本王的疑惑了。”
   “不敢。玄奘心中也有很多疑惑未解,所以才要去天竺求法。”
   国王哈哈笑了起来:“那么,法师快请入座吧。”
   几个人坐在漂亮的波斯地毯上,侍女为他们奉上了热茶。
   “法师光临寒舍,是要询问商道的事么?”沙尔多问。
   “正是。”
   苏伐叠却摇了摇头:“雪下个不停,就算是商道开了,只怕也不能走了。”
   看到玄奘眉头紧锁,沙尔多安慰他道:“天竺路远,要去那里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时光。法师就踏下心来,在龟兹住上一阵子吧。”
   “是啊。”苏伐叠也说,“既然商路被封住,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走不了的啦。法师不如就暂时留在龟兹讲经,也是一桩功德。你看如何?”
   玄奘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那似乎永远也落不完的雪,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住下来,他又能怎样呢?在龟兹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了,如果是在家乡洛阳,现在早该是杨柳吐翠、乳燕衔泥的季节了吧?可是这里每天依然是狂风呼啸,大雪铺天盖地,丝绸之路处在一片深深的沉寂之中。
   遥望凌山,玄奘心急如焚。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在读经、讲经,日子过得倒也充实。这里的人生性好客,早已把他当成龟兹人了,对他既尊敬又热情。至于伊塔,更是几乎每天都要去东昭怙厘寺看他。
   苏伐叠也很开心,玄奘一来就被大雪困在了这里,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佛陀的安排,要把这位传奇的高僧留在龟兹。
   但是玄奘并没有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到这里来的,他只是一个过客,他的目的地还在遥远的前方。
   再次回到住处,天已经黑了。
   沙弥和手力们全都聚集在火盆边烤火,一股热辣、刺鼻又有几分熟悉的气味传入鼻中。
   “你们在喝酒?”玄奘不禁皱起了眉。
   “是啊,师父。”道通跑了过来,递给他一把陶壶,“师父快来尝尝,虽然辣了些,但是很好喝哎。”
   “嗯,好喝!”道缘打着嗝说道,“喝了,全身都,呃!暖和了。”
   玄奘见这两个小弟子面孔红红的,便觉有些不对劲儿。心说:这寺里的长老究竟在干什么?给十几岁的孩子喝酒?
   “师父,来火盆边烤烤吧。”见师父对他们的行为不置可否,道诚反倒有些紧张,忐忑不安地说道。
   “等我跑跑味儿。”玄奘说着,顺手点起一炷香,插进香炉,又推开窗户,一任那狂风卷着雪花飞扑进来。
   没办法,房间里的酒味儿实在太浓了,不让它跑跑,自己非被熏晕过去不可!
   风将室内的火焰吹得抖动起来,却仍散发着温暖。
   玄奘在窗口处站了好一会儿,感觉清朗多了,这才关上窗,走到火盆边坐下。
   “有热茶吗?”他问。
   “有。”安归赶紧起身去泡。
   道缘拿着陶壶,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然后咂巴了一下嘴,很享受的样子。
   道诚悄悄推他一把:“师弟,别喝了。”
   道缘不服气:“这……可是,寺里长老……呃!送的,说喝了可以,驱寒……为什么,呃!不喝?”
   “道缘。”玄奘淡淡地说道,“这东西可不可以驱寒,其实并不确定。但它却可以让你头晕眼花,从头脑到手脚,全都不听你的使唤。你现在说话已经大舌头了,而且不停地打嗝。你难道就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吗?”
   “我?大舌头?”道缘迷迷蒙蒙地看看师父,又看看其他人,“有吗?”
   手力们哄的一声,都笑起来。
   此时安归已经热好了茶,递给玄奘,玄奘轻呷一口道:“左右无事,我正想着给你们讲个故事,不过看道缘现在这个样子,最好马上去睡觉。”
   “不,我……不困!”道缘一听讲故事就来了劲儿,“我要,听师父,呃!讲……故事……”
   “法师快讲吧。”赤朗也想听故事,赶紧说道,“道缘小师父若是真醉了,听一会儿他就会睡着的。”
   “好吧。”玄奘道,“你们听说过鸠摩罗什大师吗?”
   “听说过。”安归道,“大师就是龟兹人。”
   “弟子听说,大师曾在龟兹宣扬大乘佛法。”道诚说。
   玄奘点点头,略带几分感慨地说道:“什公的一生极为坎坷。他一心想向东弘法,却因身处乱世,难以如愿。前秦的吕光大军攻陷龟兹时,捉住了大师,逼令他还俗取妻。什公不肯,那吕光就将他和龟兹公主用酒灌醉,剥光衣服关在密室之中,终于让大师破了戒。”
   听了这话,道诚不禁叹息。
   “后来,国君姚兴将什公掳到长安,并赐给他宫女十名。什公不得已接受后,搬离寺院,另行别住。
   “什公虽然破了戒,可并没有自暴自弃,放弃弘法的决心。他认为,污泥之中也可以生出清净莲花。出家人只要内心清净,这些被外力强加于身的屈辱都可以置之度外。
   “所以,他在长安逍遥园中建立译场,翻译佛经,以期实现他弘法利生的心愿。”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啊。”赤朗突然说道,“既可以成家立室,还能继续受人尊敬和供养。两头都占着,我可羡慕死他了!”
   “你也可以成家立室啊。”旁边一个手力道,“反正你又不是僧人。”
   “可我还是得为生计忙碌,不会像什公那样受人尊重。”赤朗说。
   玄奘摇头道:“尊重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的,这需要自身的学养和品行的高洁。”
   “可什公毕竟破了戒,还称得上品行高洁吗?”安归也感到奇怪了。
   玄奘道:“有些事情不能光看表面。什公是在外力的强迫下破戒的,他自己对此也深感不安,曾对弟子们说过:‘污泥之中,可生清净莲花’。就是希望弟子们能认真学习他的佛法,而不是他的行为。”
   “可是别的僧人会不会效仿他的行为呢?”道诚突然问道。
   “问得好!”玄奘赞许地说道,“有一天夜里,官府抓到了两名犯夜的僧人,他们不守戒律,趁天黑偷偷去妓院狎妓。官家一问方知,他们是逍遥园里的译经僧,于是便将此二人交给什公处置。”
   “哇!这种事情可不好处置,也不知什公是怎么做的。”赤朗忍不住兴奋地说道。
   别的手力们也都聚精会神地听法师往下讲——
   鸠摩罗什将他二人叫到跟前,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两个僧人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他们说:“师父您说过的,污泥之中可生莲花,出家人只要内心清净,有没有女人都是无所谓的。”
   鸠摩罗什点了点头,说:“我是说过这样的话,难得你们还记得。你们去狎妓,可以的。但是,你们有什么功德,能够让大众信服?让别人相信你们是真正不为物转的修行人?也得说出来让大众听听。”
   两个僧人听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较为机灵,他问大师:“那么,师父您能向大众证明吗?”
   “我?是的,我可以。”什公说罢,叫人取了两只大碗,碗里满满的都是缝衣针,在日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碗上横放着一把匕首。
   人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只见鸠摩罗什一手持碗,一手拿着匕首,像用汤匙吃饭一般,吃起碗里的针来。他神情自若,吃得津津有味,众人却已是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一碗针被他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鸠摩罗什平静地放下空碗,抬头看了看满脸震惊之色的弟子们,然后,他用匕首轻轻敲了敲另一只碗,问道:“这碗,谁来吃?”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不敢答话。
   鸠摩罗什长长的慧目扫过台下众僧,冷冷地说道:“老僧实在想不明白,你们当初进入佛门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寻求解脱之道吗?莫非你们真的以为,去狎妓就可以得到解脱了吗?你们攀比老僧,就世俗而言,这没有什么。但是,你们对付得了老僧,对付得了旁人,对付得了自己的心吗?臭泥之中,生出清净莲花。人但采莲花便是,取臭泥做什么?”
   听到这里,道通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接触到师父平静如水的目光,又赶紧捂住了嘴。
   玄奘望着弟子们,缓缓问道:“你们是不是觉得,当初世尊制定那些戒律,是成心刁难他的弟子?”
   众人忙不迭地摇头。
   “你们认为不是?”玄奘看着他们,奇道,“那为何会羡慕犯戒的高僧?为何会看到有别的僧人犯戒,你们就认为自己也可以犯戒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玄奘叹道:“说到底,你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受持戒律,也就从来没有感受到那份持戒的轻松与安稳,反而从中感到了约束。所以才会寻找各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想方设法地舍离戒律。”
   道诚忍不住低下了头,他扪心自问,确实如此。
   玄奘道:“其实佛陀从不攀缘,不会逼人出家受戒的。我们出家前就知道佛门是有约束的,但是仍然决定出家。既然如此,那就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难道我们是抱着破坏的想法进入佛门的吗?”
   众人忙不迭地摇头,玄奘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相信世尊,相信他是个大智慧者,他知道必须远离什么才能获得智慧的成就。他把这些都告诉了我们,让我们有机会脱离生死苦海,获得究竟的解脱和自由。我们是因为相信他的话才出家修行的,是不是?”
   “是。”道通小声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功德,就敢不把世尊所说的话放在眼里,却要自作聪明地替自己的欲望寻找各种理由和借口呢?”
   大家都默不作声了,许久,才听道通小声问道:“那,这里的僧人们喝酒吃肉,是不是他们也都有像什公那样的功德呢?”
   “他们有没有功德,与我们的修行有关吗?”玄奘看着他的眼睛问。
   道通赶紧摇头。
   玄奘道:“你们难道真的以为,什公是仗着自己有功德,故意去做那些事情的吗?”
   “难道不是吗?”道通奇怪地问道,“他有功德,所以他可以示现破戒。或者说,戒律对他没什么意义。”
   玄奘轻轻一笑道:“若说功德,有谁的功德比佛陀更大?他出家后做过犯戒的事情吗?”
   “那……那倒没有。”
   “这就是了。”玄奘道,“如果戒律对什公没有意义,他如何会说出‘但采莲花,勿取臭泥’这样的话?焉知这里面就没有无奈和自责呢?”
   “师父说得是。”道诚立即说道,“弟子想,什公也是受人逼迫,为了东来传法的大愿,不得不忍辱负重。”
   “正是。”玄奘赞许地点头,“你们能明白这一点就好。”
   看着已经睡着了的道缘,他心中又不禁有些无奈:“此事说来也怪玄奘,事先没有同这寺里的长老说清楚。你们今晚喝得也够多的了,现在,都去睡吧。”
   伊塔站在佛堂前,点燃一炷线香,默默地合掌礼拜。
   应该在佛前许个愿,她想。
   她的心愿很多,多得早已泛滥成灾。可是面对着普度众生的佛,这些心愿竟然一个都说不出口。
   许什么愿呢?希望这场雪永远这样下下去,把他留在龟兹?
   且不说这不可能,若雪还继续下个不停的话,龟兹就要遭灾了,佛陀可不会满足这种会伤害别人的愿望。
   那么,希望统叶护可汗永远不开商道。这样如何呢?
   不行不行,还是会伤害到别人。现在已经有很多商人滞留龟兹,成天泡在酒坛子里呢。
   又或者干脆——希望他爱上我!
   伊塔苦笑,破僧可是要下无间地狱的,不仅害了自己,还会害了他。这样的心愿,佛陀理都不会理……
   “伊塔,你在这里干什么?”父亲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想许个愿。”伊塔道。
   “许好了吗?”父亲慈爱地问道。
   “没有。”伊塔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许愿真难,因为凡是会伤害到别人的心愿,佛都不会理。”
   沙尔多奇怪地看着女儿:“难道你要许的心愿都是会伤害别人的?”
   伊塔委屈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我的心里长满了杂草,头上堆着乌云,再也看不到阳光……父亲你说,我是不是着魔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沙尔多爱怜地抚着她的肩,柔声说道,“你是玄奘大师的弟子,有佛陀的保佑,怎么会着魔?”
   听到那个名字,伊塔再也忍耐不住,一头扑在父亲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他能留下来,不管使用什么方法!”
   沙尔多呆了一呆,随即苦笑道:“这不可能,孩子。我虽与他相识未久,但也看得出来,他就像是来自远方的风,是自由自在的,不受任何外物的影响。你想留下他,就如同想要抓住风一样,不切实际。”
   “他真是这样的吗?”伊塔抽泣着问,“他难道不受自己的心的影响?他难道是铁石心肠?”
   “你知道他不是。”沙尔多道,“只不过一个理性的人,即使慈悲,对待情感也往往不那么敏感。何况,法师与这世间的凡夫毕竟不同。”
   “那么,佛能不能影响他呢?”伊塔仰着头,满怀希望地问道,“如果我向佛陀许愿,希望他来帮助我实现这个心愿,那会怎么样?”
   沙尔多依然摇头:“没用的,孩子。你希望佛陀帮助你留下他,可他却盼着能够平安到达天竺,你们两个的心愿是对立的。”
   “我知道。”伊塔垂泪道,“我们两个人的心愿拧了,佛陀会满足他的心愿而不是我的,因为他是个高僧,离佛陀更近。”
   “不,伊塔!”沙尔多严肃地说道,“这世间所有的人同佛陀的距离都是一样的,没有远近之分。佛陀之所以会满足他的心愿,而不是你的,是因为,你的心愿只是为你自己,还未必真的对你自己有好处。而他的心愿却是为众生!”
   说到这里,他默默地看着女儿的眼睛:“你明白吗?”
   伊塔呆住了,眼泪随即扑落下来:“就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办法留下他了?”
   她委屈得难以自已,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看到女儿绝望的情绪,沙尔多心中毕竟不忍,只得安慰她道:“或许他会自愿留下来,毕竟他是位仁者。你可以试试看,直接向他提出这样的请求。”
   “我不敢试。”伊塔垂下头,低低地说道,“他是位仁者,却也具备深藏不露的睿智。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似乎可以通幽洞微。女儿和他在一起相处数月,一直不敢过分亲近。”
   “那就只能从别的方面吸引他了。”沙尔多叹道,“听说,上次在阿奢理儿寺里,他与木叉国师辩经,获得大胜,名震西域啊。”
   “没有用的。”伊塔还是摇头,“对他而言,这不过是西行途中一次太小的经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西行的脚步,苦难不能,荣誉也不能。一日不到天竺,他便不会停下来。”
   沙尔多奇道:“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又何必自寻烦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伊塔抽泣着说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想我是着魔了,我一定是着魔了……”
   沙尔多长叹一声,道:“伊塔,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大了,心开始长草了……”
   伊塔摇头哭泣,一言不发。
   沙尔多道:“二百年前,龟兹曾经出过一位大师,名叫鸠摩罗什。他说过一句话:‘但采莲华,勿取臭泥。’伊塔,如果你真的喜欢法师的话,就多多地向他学习佛法,他的精神世界就像那清净莲花一般;至于那副皮囊,不过是臭泥而已,没必要留恋。”
   “我喜欢和他待在一起的感觉。”伊塔小声说道,“他的皮囊不是臭泥。至少,我觉得不是。”
   看着女儿这般执着,沙尔多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雪封山的时候,酒楼自然成为最热闹的地方,各色人等聚集在这里,饮酒聊天。
   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寂寞枯燥,能有杯热酒喝自然不错。如果再碰上气味相投的人,谁都会多喝两杯。
   酒馆的一角是一支四五人组成的小乐队,他们使用龟兹特有的羯鼓、铜钹、横笛、短箫,演奏着热烈的曲目,而在他们中间,一个大眼睛的西域舞女和着音乐的节拍,在尽情地舞蹈。
   不知是因为司空见惯还是心情不好,客人们对这支小小的乐队和跳舞的女子并无多大兴趣,他们只管埋头喝酒,偶尔骂上几句粗话。
   “这鬼天气!雪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商人恨恨地把一壶酒猛灌了下去。
   “别骂老天,要不是商道被封,我早跑两个来回了,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里。”这是一个年轻商人,白净面容,一脸悻悻的神色。
   “商道若是再不解封,等雪停了,老子就打算直接从凌山上翻过去得了!”这是一个粗壮汉子,大冷的天还裸着前胸,露出黑乎乎的胸毛。此时,他正大口地啃着一条羊腿,因此说话的声音也显得瓮声瓮气。
   “翻凌山?你找死啊!”那个络腮胡带着几分嘲讽的口气说,“看暴龙把你吃得渣都不剩!”
   …………
   玄奘就坐在酒馆靠门的位置,守着一壶奶茶,一边尽情领略龟兹独特的音乐,一边无奈地看着这些骂骂咧咧的客商。他知道他们被困的时间比他更久,他知道他们同他一样束手无策。
   一条油光锃亮的毡布门帘隔开了外面的冷空气,使这个小酒馆里积聚了些许温暖,却也保留了一股浓浓的酒气,混杂着羊肉的腥膻气味,熏得他头晕目眩。之所以每天都忍受着这股烦恶欲呕的气味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是商人们最喜欢待的地方。他们消息灵通,每天来这里坐坐,可以在无意中收获很多信息。
   然而现在,有用的信息越来越少了。他每天看到的都是那么几张老面孔,都是些愁眉不展、不得不借酒浇愁的商人。
   玄奘很想从他们口中多了解一些有关凌山商道的事情,若是能说服他们同自己一起出发,那就再好不过了。人多毕竟更安全些。可是当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商人们都顾虑重重,说还是再等等看吧。
   “法师听说过吗?曾经有一支上万人的大商队,强行翻越凌山,结果全部死在山上,一个都没有出来!”络腮胡商人来到玄奘对面,心有余悸地向他诉说着,“没办法,那山上有一条凶恶的暴龙守着,平常整日里在山上睡觉,最忌讳被人打扰了。若是听到有人大声说话,就会暴躁发怒,尾巴一扫,降下山一样的冰雪,连人带牲口一起埋掉!”
   玄奘对此将信将疑:“那么,如果雪融化了,暴龙就不会出现了吗?”
   “雪化了,暴龙当然也会出现,但它没那么多雪可砸了呀!”络腮胡又喝了口酒,浓浓的酒气喷薄而出,“法师,我看你也不要心急,还是等等再走吧。”
   “可这凌山上的雪,听说是常年不化的。”玄奘皱着眉说。
   “就是啊!”那个粗壮的商人走过来,大声说道,“不是常年不化,是自有天地以来,那雪就没化过!等?有什么好等的?”
   “等等总是好的。”络腮胡显然是个谨慎的人,“说不定哪天大汗就把关卡给打开了呢。”
   “打开关卡?做你的大头梦去吧!”粗壮商人不屑地说道,“那帮突厥人我还不知道?根本就是一伙强盗啊!”
   “说得好!”一个一直不说话的老年商人慢悠悠地说道,“所以说啊,咱们大唐的皇帝打突厥人,打得真是太好了!那些天杀的狼崽子,就得杀个精光才好!”
   看样子他是这里面唯一的汉人。
   “好什么呀?”粗壮商人梗着脖子说道,“打也不打得干净些!只灭了东突厥,让那西突厥可汗在这里封锁商路!他要是真厉害,最好是带大军过来,将那帮突厥狼全杀了,老的小的一个都不要剩下!”
   “行了行了,在法师面前,别越说越不像话了!”那络腮胡沉声道,“这话你要是敢到统叶护那儿说,我就承认你是一条好汉子!”
   众人立刻不出声了,只有那粗壮商人小声嘀咕道:“咱不是什么好汉子,咱就是个商人。商人不就图个利吗?又没得罪大汗,凭什么断咱的财路?”
   络腮胡不再理他,转身对玄奘道:“法师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请宽心再等一阵,就算商道仍然不开,到时候天气暖和了,凌山下面的雪也该化一些了,走的时候再小心点,不吵着暴龙,大概也就能过去了。”
   “是啊是啊。”年轻的商人哆嗦着接口道,“法师你也看到了,这鬼天气,山下都奇寒无比,更不要说山上了。就算暴龙不出现,这会儿上山只怕也会被活活冻死的呀。”
   玄奘默默地望着这些或焦灼或沉静的商人,对于短期内商道的开通更不抱什么指望了。
   至于那被他们说得如此可怕的凌山,他倒是觉得可以一试——山上真的有暴龙吗?还是说,这只是个可怕的传说?
   从酒馆里出来,玄奘顺路前往阿奢理儿寺去探望木叉毱多。
   自打上次辩经之后,他已经来了几次,但每一次木叉毱多都避而不见。
   玄奘心中叹息,他来这里,绝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羞辱木叉毱多的,而是觉得这位国师毕竟是龟兹第一高僧,二十多年的佛学修为摆在那里,总有值得他学习的地方,特别是梵语声明学,绝非浪得虚名。
   更为重要的是,木叉毱多去过天竺,玄奘很想通过他,更多地了解这条线路,了解天竺。
   但是现在看来,辩经的惨败显然给木叉毱多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弟子玄奘,求见国师。”看到从寺内走出的中年僧人,玄奘恭恭敬敬地上前合掌。
   “国师这些日子身体不适。”那僧人回道,随即又奇怪地看着玄奘,“法师佛法精湛,辩才无碍,本寺上下无不佩服,就连国师也不是法师的对手。不知法师还来做什么?”
   “玄奘心中确有疑惑,想来求教国师。”
   “疑惑?”那僧人奇道,“法师的佛法比我们高明得多,怎么反来请教我们?”
   玄奘道:“法无高下,只有对机不对机;正如药无优劣,只有对症不对症。”
   这话说得平静又恳切,中年僧人佩服不已。
   作为龟兹第一大寺,阿奢理儿寺绝非浪得虚名,寺中僧众大都学问精深,也由衷地敬佩有学问的人。更何况玄奘的态度一直谦恭有礼,并无丝毫倨傲之色。实在没有理由总将他挡在门外。
   那僧人当即说道:“法师请稍候,待弟子进去禀报。”
   “有劳了。”玄奘合掌揖礼道。
   等了一会儿,寺中并无动静。玄奘心想:看来,木叉毱多国师是真的不想再见我了。
   正想着,寺门又开了,那位中年僧人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法师请。”
   木叉毱多站在自己的房门前迎接玄奘,这位龟兹国师一改往日倨傲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合掌施礼。
   玄奘赶紧回礼:“打扰国师了。”
   “不敢,法师请进。”
   进入屋内,木叉毱多请玄奘上座,自己则垂手站在一边。
   玄奘坚持坐在客座上,看着垂首低眉的木叉毱多,感觉很不自在。记得上次来这里时,这位国师是何等高傲,如今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让他感觉比上一次来时更不习惯。
   “国师请上坐,玄奘今日是特来请教的。”
   “这怎么敢当?”木叉毱多的神情竟有些紧张。
   玄奘叹息道:“大师乃龟兹国师,又在佛国天竺游学多年,玄奘深感敬佩。那日来访实不该起诤,还请国师勿怪。”
   木叉毱多黯然摇头:“老僧才识有限,智慧不足,所以才会在辩论中负于法师。法师这么说,真是要让老僧惭愧无地了。”
   玄奘道:“辩论原本就是文字游戏,指月之指,与智慧有何相干?况且那天的争执实乃玄奘起诤,还算不得辩论。国师年事已高,反应不及壮年之时,一时应对失措也不足为怪,又何必如此在意?”
   木叉毱多仍然摇头:“失败就是失败,怎能说不足为怪?”
   见他这个样子,玄奘觉得很不可理解。且不说他根本就没将那天的讨论当成辩论,即使是辩论,输赢也属正常。堂堂国师,难道输一次就一蹶不振了吗?
   看着玄奘困惑的目光,木叉毱多突然转移了话题,问道:“法师了解天竺吗?”
   “正要请教。”玄奘诚心诚意地说道。
   木叉毱多终于坐了下来,缓缓说道:“天竺不仅有佛教和婆罗门教,还有许多其他种类的宗教,多得让你无法想象。各教门与部派之间通常使用辩论的方式来分辨正邪。一个人,若能正确审议精微的议论,辩论时思路敏捷,就会获得无上的荣誉,被请去乘宝象,前呼后拥,随从如林;而一旦词锋被挫,轻者屈身为奴,粪污浇身,重则剜眼断舌,乃至送掉性命。法师又怎敢说辩论失败不足为怪呢?”
   还有这等事?玄奘不禁呆住了,波颇大师当年可没跟他提过这个啊。
   木叉毱多的目光越过玄奘投向远方,很多年前的往事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想当年,与我同往天竺学习声明的师兄,就是因为在一场论辩中落败,脸上被人涂上红白黏土,身上浇上粪便,被排斥于旷野,丢弃于沟壑,最终因不堪羞辱,含恨而殁。”
   玄奘一时无语,心里却想:照这么说,在天竺,辩论竟是一件极其危险甚至残酷的事情了?
   他并不怀疑木叉毱多的说法,只是感到有些奇怪,辩论失败就要屈身为奴,甚至送掉性命。佛国是这个样子的吗?
   木叉毱多又说道:“法师年纪轻轻,佛法精湛,老僧极为佩服。当日劝法师勿要往西,也是担心法师语言不通,不能适应天竺激烈的辩经,徒然送了性命,因此才希望留法师在龟兹习经。不过现在看来,是老僧多虑了。”
   “多谢大师提醒,玄奘感激不尽。”
   难怪木叉毱多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也难怪别的僧人对木叉毱多的态度变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反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显然,龟兹人对待辩经的态度,虽不及天竺那般极端,却也受了极重的影响。
   他来找木叉鞠多,除了想了解一些印度的情况,最主要的还是学习天竺的声明学以及阿毗达摩经典,而木叉毱多在这方面确有独到之处,这一事实并不会因为一场辩论的失败而改变。
   听他说明来意,木叉毱多不解地问道:“法师既然醉心于大乘瑜伽学说,又说《俱舍》《杂心》《婆沙》等经典理疏言浅,非究竟说。为何还要来学习‘说一切有部’的经典呢?”
   玄奘道:“‘说一切有部’是不能被忽视的。想当年,世亲菩萨在《阿毗达摩俱舍论》中改变了思考方向,显示出一些经量部的学识,而经量部是倾向于大乘佛教的。玄奘觉得,《俱舍论》中提出的有关种子‘识的相续转变’的理论中,隐藏了某些大乘佛教的种子。”
   木叉毱多感到不悦:“这就是法师轻视‘说一切有部’的理论,却还要学习并传播的理由吗?为了宣扬大乘瑜伽学说?”
   “非也。玄奘只是希望能够从各个角度,更全面地了解佛法。玄奘不喜欢国师将大乘瑜伽宗的经典称为邪书,绝非对阿毗达摩理论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国师,佛法就像是一根金手杖,即使被折成了十八段,每一段依然是纯金的。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
   木叉毱多笑了:“一根金手杖,这个比喻好啊。这么说,法师是决心要集齐这些碎片,把这根金手杖重新拼合完整了?”
   “国师说笑了,眼下玄奘还没有这个能力。记得当初在长安时,玄奘曾随道岳法师学习《阿毗达摩俱舍论》,发现这里面有唯识学的影子,心中甚是惊奇。怎奈那时接触的原典太少,一直都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玄奘知道《阿毗达摩藏》中这些经典的重要性,不愿忽视它们,所以才到这里来,诚心向国师求教,只希望能尽最大的努力,得窥全豹。”
   木叉毱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求学者,一时有些恍惚。作为胜利者,他的眼中没有犀利逼人的锐利之光,有的只是深邃与沉静,却足以照见内心,令人不敢逼视。
   多年来,木叉毱多已经习惯于佛门各宗派间的相互争执,而这种争执中又掺杂了太多佛法以外的东西,使辩论变成了诤论,使自己于不知不觉中就忘记了本源。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多少佛门弟子,是像眼前这位年轻比丘一样,摒弃世间的一切利益与纷争,坚定地执着于知识本身呢?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命沙弥弟子取出一部书稿,轻轻抚摩着,叹道:“这是老僧为《毗婆沙论》所撰的疏,法师若不嫌弃,就拿去看看吧。”
   玄奘合十礼拜,恭恭敬敬地接过书稿。

行者玄奘3:西域雪山/昌如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